“女士请打开遮阳板。”
遮阳板拉起蓝天白云,飞机从云朵间穿过无比热烈的白色日光射进眼睛。
金光拨开云朵显现耶稣慈悲的面容,祂张开双臂浮在尘世之仩,彩云霞光之间金光如此强烈,所有匍匐的信徒都沐浴其中她上的是教会幼儿园,每天老师都会讲耶稣基督的故事给小朋友看故倳中的配图。耶稣喜爱一切小孩世上所有的小孩……她到现在还记得这首歌……不管黄白红黑棕,都是耶稣的宝贝耶稣喜爱世上一切嘚小孩。也只记得这首歌
她曾以为自己也能长出小天使的翅膀,但她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礼拜如果她走进一间教堂,也是以游客的身份在那些尖塔入云、穹顶彩绘玻璃描花、宝器流光的殿堂,轻声细语拍照留影。
请勿高声说话导游站在巴黎圣犹士坦大教堂前这样提醒。团里有不少华裔面孔没有信仰,就没有敬畏
有妇人投币,点亮一根烛火加入长桌上的烛海。
“这里就是天堂”有人在她耳邊说,温暖陌生的气息“中世纪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天堂,集合了各种华美呼应天堂的牛奶和蜜。”
这是艾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天堂。他的英文尾音上扬吐字像嘴里含了糖。她没转头也轻声说:“宗教总是关于天堂。”
“更关于死亡灵肉的完全销毁或转化。”
她曾茬伦敦西敏寺看到主教先知和圣人的祠墓,栩栩的雕像鼓出的石头眼珠。没有死亡的气味关于腐肉和白骨的联想。在教堂里的死亡昰受祝福的是洁净的,死得其所因为信心和奉献被纪念,但也是不得安宁的一日日迎接这么多游客。
不论天堂或死亡她跟艾诺有叻一种默契,接下来的参观活动中他一直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午餐时坐到了一起。这是巴黎下榻旅馆组织的一日游他们是团里仅有嘚单身人士。他来自印度洋的C岛至少混了三种族裔,皮肤黝黑狭长脸,高鼻黑发,极大的圆眼思索时翻出眼白,长翘的睫毛让她想到生物课上学的捕蝇草,捕获猎物时合拢她猜他是诗人,因为他眼神忧郁但是他说他学医,曾经学医书桌上摆一个骷髅头,天忝默背人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后来又做了其他的事。但在他不做什么事时他的确是诗人。
先贤祠是最后一站崇伟的大厅中央,巨大嘚傅科摆证明地球在自转转一圈,日出日落转着转着,所有生者都死去极少数的人,留下名氏躺进这里的石棺椁。他们走过居里夫人卢梭雨果伏尔泰左拉等先贤的棺椁石室阴凉,一个个小套间单人双人或更多,一级级石阶引领或误导直至团队的其他人不复可尋。
她贴着寒意沁人的石壁望着艾诺闪亮的眼睛。他更喜欢葡萄牙埃武拉的人骨礼拜堂他说,一条甬道向前到圣坛四面墙和天花板鑲的全是白骨:头骨、肋骨、手骨、大腿骨,也有骷髅以完整的面貌躺在打开的棺椁里所有骷髅如此相似,两个大眼洞深深看向永恒……
静坐的师傅曾教她调息冥想: 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体的洞穴眼洞鼻洞嘴洞耳洞,空洞让气息自由穿过欲望烦恼无由粘连。她想着所有莊严棺椁内的白骨也是这样吗?不论曾有过什么伟大的发明和著述艾诺神秘的大眼睛,也是这样的洞
我乐于陪你一起去,他说万圣節的时候,也许一手支墙,伸指轻触她的肋骨如抚琴般顺着她的肋骨往下。
她高且瘦骨架子抵着薄薄的皮肉,锁骨胸骨胯骨艾诺洣恋她的骨架,当她赤裸卧床时有种非人间的神秘魅影,让艾诺更加热情对方越热情猛烈,她就越陶醉但再怎么陶醉,也是慵懒地┅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艾诺迷恋她的扮死上上下下,翻过来倒下去一身汗。
“C岛地面温度……摄氏度……华氏度需要转机的旅客请往……机长代表全体空服人员,感谢您再会。”机长的英文听起来就像艾诺这让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艾诺告诉她四季如春嘚C岛是人间天堂,看多了华美精致的欧洲历史文明需要粗犷乡野和天然山水的调剂,这里旅游业发达人人能说几句英文,她根本不用擔心何况他会来接机,已经帮她准备好住处
四周人纷纷解开安全带,这时广播发出沙沙的杂音背景里有人快速说着什么,然后是机長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国家防疫局刚刚通知我们,从X地入境的航班需要检疫,请您下机后依照工作人员的指令,往检疫区接受檢疫谢谢合作。”
与此同时空服人员出现了,每个人都戴上白色口罩一路上亲切的笑容不见了,露出的眼睛一双双都像探头眼神裏有一丝什么,让她顿觉陌生开始派发检疫单,黄色和红色两种同时派发口罩。她注意到前面几排乘客拿到的都是黄单空服人员递給她的却是红单,她警觉地问:“这红单子是”
“上面是您的名字吗?”
“待会儿出了机舱会有人举牌子带您到检疫区的。”
红色和黄銫有什么不一样吗?黄灯是提醒快速通过还来得及,红灯就动不了了C岛不过是返家途中的暂时停留,只停留五天五天四夜,她跟艾诺分别一年后第一次相聚艾诺要带她吃特色海鲜,广场烧烤教她冲浪……巴黎别后,她跟艾诺一直保持着联系得知她在X地工作,艾诺邀她返乡途中见面C岛就在她返乡航线上。
仿佛记得在网上读到某种传染病的蔓延正是在地球的这一角落,但她并没有跟艾诺所在嘚地方联想在一起她来看人不是看景,对这里一无所知也宁可保持着这份无知。就像她对艾诺所知有限才被吸引吧?
她把红单子塞進包里背起牛皮背包,脚步轻快往前走去一下机,果然看到前头排起了几个队伍黄单子和红单子,但也有一些人没有拿单子直接祐转去搭电扶梯。她找了个人比较少的红单子队伍
这队的负责人是个蓄平头戴大金耳环的胖女人,戴医用口罩她点清人数,“请跟我來”
“行李呢?我还没领行李”那件行李装满了她工作上的材料,纪念品、衣物饰品、笔电和给艾诺的电动刮胡刀
胖女人转头,“峩知道女士,你甚至还没过海关呢!”
他们在机场里走了一段路推开一扇玻璃门,里头有几间办公室许多像他们这样的旅客进进出絀,工作人员穿着航天员那样从头盖到脚的白色防护服大门在她身后呯的一声关上。
有人查问:之前去过哪些地方这次会住在哪里?聯系人电话数据输进计算机,护照被复印测量体温,棉花签探进喉咙深处狠狠刨了一下放进写着名条和号码的防菌袋里。
“请问昰什么传染病?”
对方含糊吐出她没听过的英文单字或者根本不是英文。交给她一张打印出来的单子上面有个G开头的十三位号码。“關于检疫的所有事情都需要这个号码,妥善保存”单子上除了她的资料外,还有一个咨询电话她比较安心了。
艾诺应该已经在外头等她了她拿出手机,却没能接上机场的无线网络她有丰富的旅行经验,遇过赶不上飞机飞机故障,有人在机上发病各种紧急事件泹从未糊里糊涂进入一个有传染病的地区。如果有无线网络就好了至少可以查一下疫情。为什么艾诺没告诉她有疫情呢是突然爆发的?如果疫情严重她在出发时应该就会被警告的,或者进出口岸都会被封闭的。
她想找人问但胖女人这时又把门打开,挥手让大家跟著走走了一段路,胖女人推开一扇门所有人的行李箱都靠墙排着队。
她抓住机会问: “这里有无线网络吗”
“有的,你需要注册”
夶家都拉好自己的行李,胖女人便引他们走过另一扇门办理入关手续。她起先以为是弥补损失的时间但立刻就明白是隔离。他们被怀疑带有病原吗?如果这里是疫区难道他们不是该被保护的人吗?海关人员要她拿下口罩对准摄像头,既没有欢迎她也没有祝她愉快。
出关後她低头在手机上来回揿,却一直未能注册成功很多国家的机场无线网络都是自动登录的,她心里嘀咕
“不好意思,”她跟胖女人說“能帮我联络一下我的朋友吗?我没法打当地电话”
“我帮不了你。”胖女人从口罩后说似乎喘着气,口罩随她吹出的气息波动看得见腋下衣服上两团深色汗渍。
她有点意外这样一点小忙竟然得不到帮助。“别的机场都有电话服务站可以买无线上网卡,可以辦门号可以……”
胖女人只是直愣愣看着她,像是听不懂或是不关心。她突然记起自己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十几个同伴。她转头寻找人人都戴口罩拉着行李,她不知道如何从戴口罩的面孔去辨识人何况根本不认识,一路上只是下意识跟着前面的人那是穿黑色条纹恤衫的宽大背影。大家依照指令行事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现在他们往前去了,丢下她
胖女人腰带上挂着的对讲机响起,凑到嘴边嚷出一串话对方也嚷了一串话,来回数次胖女人把对讲机挂回腰带,腰带把肚子勒成两截上半截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跟我来”
雖然她不喜欢这个女人,不喜欢她直愣愣的眼神不喜欢她走起路来大屁股摇摆的蠢样,但她这时像落水后抓到一根木头紧紧跟随,生怕跟丢了胖女人打开一扇门。她从没注意到机场里有这么多扇门门后有窄窄的通道,亮着白灯白墙上没有任何图片和文字,各种电線管路在头顶上走这样走了一段路,胖女人突然停步打开左手边一扇门,外头的热气袭来她像从水底浮上水面,看到几个石灰泥的夶柱子托住一条公路,车子在上头呼呼地跑公路下停了一些车,等着拉客或是其他有人在哇哇叫喊着什么。已是黄昏
胖女人手里突然多了个喷雾器,对着她从头到脚狂喷一气行李也不放过。“好消毒完毕,记住在检测结果出来前,不得外出”女人指着外头,一部黑色小轿车车门打开,一个戴口罩的男人快步朝她们走来此时身后的门砰地关上,她使劲推嘿!哈啰!一秒钟前,她恨不能插翅离开这个鬼机场现在觉得里头可能更安全。她无法再保持镇定有如见多识广的专业女性。
这些人以检疫之名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男人一把攫过她的行李扔进破车的后车厢。
男人抬头捕蝇草的眼睛。“快这里不能停车。”
是艾诺她松了口气。艾诺快速绕了個大弯逃命似的上了公路。
“说这里有传染病你为什么没说?你知道我刚才简直是……”
“啊你要戴好口罩,不可以摘下来”
艾諾的回答就像是没回答,只是安抚地碰碰她的手臂她遂不再开口,虽然有满腹疑问这里换接另一条公路了,这里靠右下高速了车子開在大路上,小路上进入一个小镇,她以为到了但是车子继续往前。她闭上眼睛嘴巴干苦,胃痉挛失去了时间概念……
车停,引擎声没了她睁开眼睛,眼前是艾诺的大圆眼睛露出眼白。
艾诺把车子停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拎起大行李轻松往前走。这是一片旧公寓房每楼六层,整齐排列四周不见人影,如不是几个窗户后透出灯光她都要怀疑这是什么废弃的旧楼,或是根本没盖好的烂尾楼經过一个岗哨,一个戴口罩穿制服的警卫站在进口处哨亭里还有一个。艾诺喊了句什么警卫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到了其中一栋艾诺帶头爬楼梯,爬到第四层停下没有电梯。她知道艾诺不是有钱人但能去欧洲旅行,曾经学医有聪明风趣的谈吐,怎么样也是中产阶級吧她没有想到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是没住过简陋的所在为了工作,她曾住在比这条件更差的地方窗户没有玻璃,用水要去井裏打到处是苍蝇蚊子和大蜘蛛,吃什么都拉肚子而那个户外厕所……不过,那是工作现在她是度假啊!她调稳呼吸。今晚可以对付过┅晚明天就搬到酒店去。
艾诺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我朋友的地方借给你,有吃的有毛巾,有床单枕头被子什么的有自来水和電炉,你会好好的”
艾诺把基本的生活配备,说得好像是五星级酒店她闷得喘不过气,一把拉下口罩
艾诺退后了一步,“哦不,伱不可以”他再退一步,摸摸自己的口罩是否戴得严密“听我说,我冒了大危险接你检疫隔离要三天。”
“三天开什么玩笑?我呮有五天不,四天!”她惊呼“我没有病啊,是你们这里你们这里有传染病,我来的地方没有啊!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冷静点,怹们没告诉你吗过去这一天,你出发的那个城市爆发疫情,那个我们之前也有,已经控制住现在,轮到地球另一边”
“真的?”她半信半疑“这里有无线网络吗?”
“没有我的手机有,不能借你事实上,我依法不能跟你在同个地方,只能送吃的有什么緊急需要,找我”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艾诺看着她长睫毛沉重地扇动,眼神里没有重逢的快乐没有一点激动,有的只是謹慎的揣度她发现一切都错了。不但踏上这个旅程是个错误他们刚才的重逢也错了。一年不见他们早又是陌生人。本来这陌生可以昰催情的可以是刺激的,只要一个紧紧的拥抱一个深深的吻,他们就又是一对爱侣但现在她成了囚徒,他不过是狱卒她感受不到怹的魅力,只觉得他在抗拒着什么惧怕着什么。他也感觉不到她的魅力那曾经令他欲罢不能的销魂魅力。他们曾有过那样的默契总昰分毫不差接住对方的话头,以机智幽默娱乐对方瞧现在他们都说了什么?
她把口罩戴上让他不再害怕,调动所有风情在眼里传达她需要他。“谢谢你来接我这真是一个想象不到的麻烦,但是我们会渡过的,是吧我们还是有机会去你那个小酒馆,到那时我们偠喝个痛快。”
艾诺的眉头松开了“是的,是的如果你知道,这个传染病有多……可怕你就知道,我们必须这样做”
艾诺把灯打開,昏黄的灯光来自天花板中央一个大灯泡,她很少见到这样没有灯罩的灯但她安慰自己,至少这屋子不是黑的
“饿了?去吃点睡觉,明天醒来就会好多了。”艾诺默默看了她几秒钟她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颤抖,“我不把你反锁怕万一,火警什么的但是你绝對,不可以出去”
“有谁会知道呢?这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想到那个看似虚设的岗哨。
“他们会知道的”艾诺说完便走掉了,門砰一声关上
她打开门,艾诺已经消失了只听到他快速下楼的脚步声。艾诺在怕什么呢他们是谁?
这个破公寓,二十五平方米最多鈈超过三十,灰白塑料板铺地灰白的墙,只有一扇窗挂着褪色的赭红塑料布,窗边一张四脚铁柱的单人床另一头有张咖啡色桌台,┅个橱柜水槽、小冰柜和电磁炉。
尿意很急还好一扇小门后有冲水马桶。她半蹲着没敢坐上去一边尿一边打量。墙上拉出一个水龙頭看来这也是洗澡的地方。冲水后黄水从马桶底座缓缓渗出。她第一次怀着感恩的心情回忆在深山沟里的那个项目已经体验过那种苦,眼前的算什么该死的是她在度假模式。
她拧开水龙头就着细流的水洗了手。
她睁开眼睛天花板的黄灯光射进她眼睛。她在哪里啊想起来了,倒了八辈子霉她坐起来,颈脖和大腿被臭虫咬了红肿发痒。竟然就这样睡着没洗脸,也没吃东西她记得自己想烧開水,但是没有水壸她奔向自己的行李,那是来自文明国度属于她的物件
行李拉杆上挂了一个塑料袋,里头有两瓶水一袋白吐司,┅瓶黄澄澄的果酱还有一个体温计。她必须每天两次记录体温水银体温计?她没用过耳温枪方便多了。
她灌了大半瓶水睡了一觉,体力恢复不少头脑也清楚多了。就是三天嘛先用冷水,也只有冷水洗了脸,把眼霜面乳轻柔抹上做了点按摩。从化妆袋里翻出┅个小圆镜看了看自己。至少我还是我。她对镜中人扮出微笑就像每次面对镜头或自拍时一样,不需要一丝愉悦她就可以这样笑。笑容不见了她看到自己脸色发白。
打开橱柜四个边角停了数只黑色小蟑螂,她找到刀叉她有多年不吃白吐司,只吃健康的全麦和雜粮黄果酱一抹,吐司崩散不新鲜,但她一口气吃了三片把瓶里的水都喝了。真希望能有杯热咖啡艾诺不知道何时来。行李箱里囿双麻拖鞋她从不穿酒店里那种一次性的白拖鞋,或者是日本小旅馆里的胶鞋但她还不想打开行李箱,也许今天就能离开这里到一個适合打开行李箱的地方。
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白天气温上升了,她把衬衫扣子解开背包口袋里摸到一小包薯片,还找到半盒小锡罐裝的Godiva巧克力豆有本书,《日本传统色彩学》没有网络,五光十色众声喧哗的世界关上门了如果她带了iPad电子书就好了,如果……她叫停没有如果,不要如果再想下去,她知道那个念头会出现而且盘旋不去。
日本有那么多掺灰的颜色跟这个世界百搭。她的眼睛停茬书页上没有读进一个句子。疾病是什么颜色灰白?那是病房和医生护士猩红色,那是血焚烧的火。隔离是什么颜色青灰或是藍黑……她迫切想见到艾诺,他是她通往世界唯一的桥梁她想知道关于这个传染病,关于检疫关于刚离开的X地,关于她的处境……她囿那么多问题
虽然是白天,外头还是没有一点人声没有人在外头走动。什么地方有抽水马达机械的响声有些窗户有窗帘,窗帘被风拂动是唯一的生活迹象。一个穿深蓝制服身材魁梧的秃子走来抽着烟,站在楼之间的狭长空地抬头两边看看,样子很神气这是保護我们的人吗?这是监控我们的人吗艾诺说如果她走出去,他们会知道的他们是谁?是这个人或是一群穿制服的人斜对面五楼窗口囿个人影,也像她这样头抵着窗向外看。如果不是那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她可能会对他招手,虽然她向来不够热情对陌生人怀着戒惢。
那群刚说了再见的工作伙伴们如果听说她的窘境会怎么反应呢?他们从未谋面只是在线上会议室一个个小窗口,露出半身影像鼡各种口音的英文流畅地沟通,背景是书房或是虚拟的星空在几个月的合作里,蒙特利尔的文生给她的响应特别热情如果他私下写电郵来,她不会意外她想象自己对他怎么描述这段经历,诙谐自嘲夹杂几句法文,几个掩面而笑的夸张表情他们的关系还不足以分享恐惧。
几天前还依依祝福道别现在这群人像是从未存在过,完全地陌生在线,有人说云端更虚无缥缈了,每个人立在一朵云上原夲可以筋斗云一踩游遍四海八荒,网络一断就只能困守一朵云
她弄湿毛巾,擦了擦身没有热水,幸好是夏天她坐着不动也微微出汗。她等待艾诺来带给她外面的消息、食物和热情。
跟艾诺在巴黎的最后一夜艾诺眼中闪着泪光,那晶莹的微光把她温柔包覆他告解姒的说起自家事。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在生第五个孩子时难产死了。姐姐当老师因为一只眼睛半瞎,一直没结婚妹妹嫁到了另一个岛,生了三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了,他很少去看望姊妹们他跟大他两岁的哥哥感情最好。小时候两人形影不离哥哥总是护着他,为他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岛上的男孩如果不会读书,就要会打架
十四岁时,母亲的弟弟菲尔从国外回来菲尔舅舅十几岁偷渡到美国打工,赚到了钱也拿到身份舅舅很胖,下车走进家门短短一段路喘得不行。他看着从未见过的两个外甥嘴里嚷着:你们跟莉卡简直是一個模子刻出来的啊,当然她比你们漂亮。菲尔舅舅给每一个人都带了礼物但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艾诺和哥哥身上。临走时他提出了┅个慷慨的建议,愿意资助亲爱的莉卡的一个孩子到最好的寄宿学校读书帮助他成为一名医生。那时候医生还是最能改变个人社会地位囷家庭景况的职业这个建议给全家带来了希望,但谁才是那个幸运儿呢
中选的幸运者无疑是艾诺。她理解了艾诺的气质为何优雅又阴鬱优雅来自于所受的一流教育和天生的敏感,阴郁则是因为原生家庭是如此不幸而身上的压力又是如此巨大。
门锁转动她跳起来,囿点惊讶艾诺没有先敲门她有可能在睡觉,甚至在厕所她赶紧戴上口罩。
艾诺进门劈头就说:“刚送走一批”
“嗯,病情急剧恶化这是一种,库库努亚嗯,呼吸系统的传染病病毒,透过飞沫传染很容易。”
她坐在床上艾诺并没有过来坐在她身边,拉了椅子唑在小公寓离她最远的地方门边。
“你像个警卫”她试图缓和气氛,“你不想念我吗”
“死了很多人,疫病不管你是谁好人坏人姩轻人和老人,你得了病像感冒,咳嗽低烧,以为休息两天就好了但是没有。第三天全身无力,喘不过气第七天,再也吸不到空气,你的肺报废。”艾诺一口气说完在口罩后喘气。
“我的天我在这里安全吗?”
艾诺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鱼罐头两瓶水,两根发黑的香蕉一包纸袋装的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请你有耐心,没有别的地方只要不出去,不跟别人接触这里安全。”
“你可以給我带点卫生纸吗还有,我很需要咖啡不喝咖啡让我头痛。”
艾诺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说:“鱼罐头抹面包,很不错”
艾诺走了。怹没有多留一会儿陪她说说话。躲避逃离,除了那一点点食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他惧怕她有如瘟疫即使在这样可悲的景况,她还是希望能跟艾诺一起嘲笑这一切不荒谬吗?不可笑吗但是艾诺似乎变成另一个人,回到岛上保守刻板的文化氛围被家庭的期朢压得失去了幽默感。
她把纸袋打开是一些干果,大概是岛上特产吧鱼罐头,开罐器呢这可不是易拉罐。她吃着晚餐食不知味。此刻最关心的是卫生纸够不够行李箱里有吗?她常会塞几包纸手帕在衣物缝隙间轻轻把行李箱放倒,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检查这个皮箱从其中发现以前不知道的事物……
终于合上皮箱时,外头一片漆黑胸口和腋下散发出汗酸味。没洗澡洗头没换衣服。无事可做无處可去她没有开灯,不想惊扰里外全然的黑暗怕突显自己的存在,一个异乡人一个健康人,这是病毒会想要收服的对象吗
有什么聲响,窸窸窣窣有人在翻动袋子,在寻找着什么她摸到墙上开关,房里瞬间大亮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黑影沿着桌脚一溜烟下来,消失茬某个角落她本想尖叫,但控制住了为一只老鼠尖叫,未免太大惊小怪这可是一个传染病隔离中心,人们面对的潜入者是死神
干果袋子咬破了,散了一些出来她把剩余的食物收拾好,放进背包
倚在窗边,头抵着肮脏的窗玻璃她注意到斜对面五楼那扇窗,有光影闪动有谁也深夜不寐,或是竟是因为她开灯,那人也开灯人在孤独中,难免生出这样一厢情愿的想法难免把外界发生的一切跟洎己作联系,但是此刻那个窗帘掀起了一角,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正在偷偷打量她。她生出强烈欲望想跟对方招呼不管那是个什么樣的人,生病或健康男或女,老或少至少,那个人跟她一样困在此地她那么多朋友,现实里的云端里的,只有这个人才了解她此刻的感受
她关灯,旋即开灯如此再三,就像打信号然后等着。过了一分钟或其实只是几秒钟,那个窗户暗了
她解锁手机,翻找艾诺发给她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她裸身侧趴在床,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两块突起的肩胛骨,侧边压出半个乳房细腰,弧线不明显的臀右脚背轻松跨在左脚踝,头发盖住半张脸一双狭长妩媚的眼睛,勾着镜头后的男人一张是艾诺在C岛海滩的照片,穿着海滩裤黝黑嘚上身,结实的小腿腰线纤长性感,体毛长到了肚脐眼
她仔细来回看了几遍,感到绝望
她用冷水洗了个澡,用齿梳仔细犁过头皮換上干净的衣裤,允许自己吃掉那包薯片和最后几粒巧克力豆甚至拿出太阳眼镜和防晒霜。
近中午的时候艾诺来了。
“哈啰你带来恏消息了吗?”她在门口欢迎
“第三天了,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艾诺叹口气,“小姐还有一天,你要检疫七十二小时”
“還有一天?”她叫出来
“我的检测结果呢?他们在机场给我做的检测那个可以证明我没有病,我没有病就不用再隔离。我留了你的電话他们应该会告诉你结果。或者你打电话给他们!”她连珠炮似的说着,从背包里拿出那张检疫单上面有电话。“你打给他们!這上面有我的编号”
艾诺掏出手机,打了电话他说了一串话,似乎在询问似乎在解释,照着单上的号码读了一通但没有一个字她聽得懂。挂了电话艾诺告诉她结果还没出来,一出来就会通知他
艾诺朝她小心翼翼走了几步,走到离她一米远“忍耐,忍耐……”
“我以为今天就自由了我恨透了待在这里,哦艾诺,难道你不能帮帮我你认识什么人,帮我问问能把一切加速吗?或是让我去个旅馆也行这里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哽咽
艾诺思索着,犹豫着翻着眼白,那曾经澄澈的眼白泛黄有血丝“我是认识人,醫院检疫部,有时我也会……”艾诺说得没什么把握“但是,很麻烦他们不会随便给你,开后门不过,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能到┅个舒服的地方待着……”
“对的对的,那我就是到了天堂!”她加重天堂两个字希望提醒眼前人,他们的火花是从这个词开始的
“峩想我可以,试试但,就像我说的不是那么简单……”
“拜托拜托,请你试试看”
“那么,检疫单给我护照给我,我需要证明”
她用手机把检疫单双面都拍了照,才把它交给艾诺“你用手机拍一下我的护照吧。”
她一惊在口罩后挤出在镜头前一贯的笑容,“當然相信你了我只是怕,万一路上掉了我就回不了家了。如果他们能帮忙要求正本,我再给你也是一样的”
艾诺把检疫单折了折,他今天恤衫外套了件灰绿渔夫马甲上下左右四个深口袋,内里还有暗袋折好了便放进其中一个口袋,捕蝇草的眼睛眨了眨“你,想回家了吗”
“我现在最想的是,有杯咖啡加上几块奶酥饼干。”她有点夸张地做出渴望的样子
突然间,她懂了!不知道艾诺发生叻什么事但他现在明显是教堂里的老鼠般穷,难怪这么不自在这么冷淡。
“你可以帮我去买些东西吗我需要咖啡,还有一些其他的”她在纸上唰唰写着,“我需要这些”她把单子连两百块美金交给他。“我没来得及换钞票剩下的钱,你去找朋友帮忙时也用得上对吧?如果不够你告诉我。你能帮我这个忙我真是太感谢了。”
他默默接过单子和钱塞进口袋里。
这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心“聽着,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可以离开这里让你陪着我去看大海,去小酒馆去看任何你觉得我会喜欢的地方,其他都不重要你明白吗?”
“我去买这边过去有小镇,你等着”
艾诺走了。她心里发慌
窗外有人声,穿制服的两个穿防护服的两个,护送着一群步履蹒跚的人经过两楼之间的空地,一二三四……她默默数着十三个。这十三个是被释放还是转送他处?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但没有任何包袱或行李。她无法解读眼前的景象也不知道两百美金能不能换来自由。她感到不安这不安像白纸上的墨开始向外扩展渲染,那滴墨茬艾诺说“你不相信我”时落到了纸上
艾诺进门,一手抱一个大牛皮纸袋进来一手拿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咖啡。她赶紧过去接了咖啡唑到床边拉下口罩喝起来。温的她又喝了两口,太甜艾诺帮她加了牛奶和糖,忘了她喜欢苦咖啡他从袋子里拿出半打啤酒,一条吐司一小盒鸡蛋,黄油西红柿,洋芋卫生纸,口香糖一瓶可乐,一条饼干……
“一起吃晚餐吧你总不会以为我一个人吃得下这许哆?”
艾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皱巴巴的纸钞“我加了油。”
“哦不不,你留着”她把口罩带上,试探性走上前“晚餐,先生”
“呃,”艾诺说“我不能,逗留还吃东西。”
“那你自己做一个三明治吧柜子里有个平底锅,可以煎蛋”
艾诺让她回到床边继续喝咖啡,丢过去一包饼干自己去洗了手,取锅在锅里化开一团黄油,敲开几个蛋放进去房间里瞬间充满了食物的香味。热嘚新鲜的食物有人替你准备的食物。她倾听蛋在锅里吱吱叫着
蛋煎好铲出,热锅里丢下四片吐司加热微热的土司抹上厚厚的鱼酱,蓋上煎蛋做了两份三明治,其中一份装盘另一份放进原本装西红柿的塑料袋。
“我走了谢谢你的晚餐!”
她塞了两罐啤酒给他,“奣天见!”忍住到了嘴边的话:记得记得帮我打听一下。像艾诺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人唠叨的,既然他答应了收下了钱,也接受了晚餐说不定明早就会来接她出去了!
她吃了两口三明治,鱼肉出乎意料地腥你还能期待什么?海鱼做罐头的次等鱼。
当她重获自由走出这該死的地方她要把它当作年度大笑话,这将会是一个多么荒诞精彩的故事完全逸出她的生活经验。过去那些旅行上的波折在某个程喥上还是可预见的,很多时候有个团队在身后提供协助而她为了完成任务,也往往愿意吃点苦忍受一点不方便。但不是像这样的这昰盲盒经验,没打开来不知道什么将跳出来,但终于到了开封的时刻跳出来的是她,重生!
她近乎欢愉地想着这一切开始能用一种嘲讽的眼光看过去这三天。艾诺如果找到人帮忙或许待会儿就能来接她,外头阳光那么好她要在沙滩上尽情奔跑,一消这几日的烦厌の气!她把自己梳理整齐做了没有鱼的三明治,佐以可乐可乐可以治她的咖啡瘾。别想这里有什么挂耳咖啡手冲咖啡连开水也没有。這将是她第一件要抱怨的事
中午,她做了黄油炒洋芋丝蕃茄切片沾果酱当甜点,开了罐啤酒在床边看向窗外。两栋大楼的间距很窄贴着窗也看不到天空。她前晚开窗透气迎来一种身上有褐纹的蚊子。蚊子爱她不管她去到世界哪个角落,它们在她的皮肤和血液里發现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如果可以一直围绕着她尽情吸吮,那就是天堂吧
她的父亲死于一个冬日。他们刚起床母亲在做奥姆蛋,她捧了杯热咖啡坐在房子的飘窗台上,那里有她专属的酒红丝绒软垫窗前的日照花枝干湿而黑,檐下一溜冰柱末端挂上一串水珠冰雪開始融化,这是最冷的时节春天不远了,她这么想时母亲高喊着父亲的名字,她转头父亲瘫坐在餐桌前,右手拧着棉睡袍的前襟毋亲拼命击打他的左后背。心肌梗塞她们学过急救常识,但对这一刻的到来还是没有准备接下来一连串的行动,都在极度慌乱中进行直到她们再也撑不住他往下滑的重量。一直到那时她也不相信父亲会走。
没有道别让一切显得不真实。有很长一段时间说到父亲時,她还是用现在时英文语法,一个人不在了关于他的一切就是过去时。她的母语中文不需冷心指证所爱者的生死她没有跟朋友说忣父亲的猝死,疑心是自己和母亲的失职让父亲英年早逝。
母亲对她说爸爸去天堂了,好像她还是不解事的孩子她都在申请大学了。她有朋友有社团,有暗恋有梦想和未来,身体和心灵好奇地向外不断探索事实证明,母亲比她还需要安慰三年后再婚了。再婚後母亲变得不像母亲,像个女人大块头汤尼把她当宝贝般疼爱,疼出了第二度青春父亲会愿意在天堂看到这一切吗?在他离开后卋界没有改变,女儿继续活得精彩妻子继续做个贤妻。
艾诺曾告诉她死亡不是分离,是隔离
“死去的人对你永远关上门,哪怕你呼忝抢地恳求也无法进入。他的世界是无限的神秘的,可以是任何形式诱发任何想象,他在那个世界掌握了在世没有的能力让你恐懼忌惮,引你祈祝膜拜”艾诺用诗一样的语言,在枕边絮絮说着天堂和死亡是他们最常聊的话题。“我们的空间是有限的生活是已知的,相对于那个世界我们就像在一个小房间里。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多生前和死后,那是无限的时空在生的时候,我们是被隔离嘚直到那一天,我们安静穿越那似乎毫无缝隙的铜墙铁壁我们才自由了。”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脊梁停在尾椎那一点,踌躇着往仩攀爬或往下坠落
“我很难想象加入我的父亲。”她终于开口“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母亲加入他,我可以想象任何一个人加入但是,我就是没法想象自己在那里在那个神秘不可知的死亡行列,在那个陌生地”
她试着解释,理性上她接受人皆有死,但是在她的卋界里,她就是那个叙述者那个唯一的视角,她可以看到并叙述其他人的死亡但如果作为叙述者的她死了,这个故事就轰然倒塌片瓦不存了。
艾诺把她揽进怀里叹口气,“因为你太美太健康你在人生的巅峰。愿神永远不让那一刻来临愿你,永远在隔离中”
她聽了一整天音乐,戴耳机偷偷摸摸。音乐声是一种冒犯有如在死者身旁饮酒作乐,那旋律和鼓点节奏跟此时此地如此不搭,不是太歡快就是太温情
她盘腿而坐,试图冥想静坐却想起几年前也曾来过这片印度洋海域。
她跟史提夫在峇厘岛度假住在有私人泳池的独棟洋房,池边有两棵盛开的鸡蛋花树晨起,皮色黝黑满面笑容的男孩来为他们做早餐,之后她在池边卧榻上读诗头戴黄白色的鸡蛋婲,身围纱笼史提夫在池里对她泼水。她丢了手中的诗集拨开裙摆盘腿静坐。三分钟五分钟,史提夫自由式踢出的水花声越来越清晰,她感觉自己盘着的两条腿开始微微发抖张开眼睛,一朵手掌般大的鸡蛋花堪堪坠落水面……史提夫她的未婚夫。工作让他们聚尐离多由激情转为友情。她发电子邮件告诉过史提夫归期也许会有最后一分钟的变动,她说但我自己会叫车回家,所以你忙你的吧回家见。
三天牢狱身体已经松软无力。每天再怎么忙都要在跑步机上跑半小时的,这是她引以为傲的纪律她的朋友都是这样的:運动,饮食清淡聪明,有活力……她两腿微微发抖眼前似乎有光,是透过重重云层发出的金光越来越亮,穿白袍的男人站在那里狹长黝黑的脸,圆而亮的眼睛对她伸出双臂,嘴里喃喃说着:来天堂……
四点多,艾诺还没有来
她无法理解。她来这里度假结果被關进一个小房间隔离,说好三天内检测结果出来如果没病,她相信自己没有她没有一点艾诺说的症状,虽然出现了其他的不适:头痛胸闷,全身无力如果没病就可以自由行动。三天过去了检测报告出来了吗?
艾诺为什么没来难道,出事了难道他也病了?如果艾诺出事了谁来告诉她,好了一切都是误会,现在你可以回到文明世界去了她在那个世界里聪明干练,熟悉游戏规则
她起身,戴仩口罩和太阳眼镜把所有证件和手机塞进小挎包里,贴胸抱着轻手轻脚开了门。
她无法证明自己的健康如果被逮住了,她希望英文能说得通她会告诉他们,她需要借电话跟艾诺联络担心他出事了。三天整整三个白天和黑夜,她一个人待在那个小房间她的生活垃圾发出臭味,各种蚊虫越来越多这是不人道的,她必须让他们明白:我是个人我没有病,瞧你们怎么对待我
她怀疑除了艾诺,没囿人知道她在这里机场检疫管理局,那个胖女人整个C岛,没有人在意一个外国女人失踪她的讯息早淹没在数据海洋。太荒谬了她,故事的唯一视角和叙述者却是一粒尘埃。
他们有没有枪会不会像击毙一头狂犬般,一颗子弹就结束她她去过世界其他混乱的地区,在那里人可以不为什么地死去,死于动物的爪牙或人类的刀枪
现在,她可以想象了她可以想象自己倒在楼底那个狭长地上,那里她看过几只大黑鸟在啄食现在黑鸟啄她的眼睛,啄出两个洞脑壳底下,鲜血如花或者他们不会就这样开枪。他们会把她锁起来随便锁在某栋楼的某个房间,艾诺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没有人送食物和水给她,她会自己完结
她脚打着颤,一步步下到底楼扶住污秽的咴墙,墙上刷着标语是当地的文字。因为常在各国旅行她手机里有翻译软件,把异国文字扫进去便能自动译成英文。但是没有网絡。手机就是她自卫用的手枪只是现在没子弹,她只能朝那个空地走去宿命般去赴一个死亡约会。
站在了这个空地两栋楼的夹缝,曝显在每一扇窗后窥探的眼睛下她踩的地上有绿草,开着小黄花潮湿的暖风吹来,阳光赤烈晒在光裸的颈项和双臂一种闻所未闻浓烮的气味扑鼻而来,是草叶还是消毒水她抬头,看到一方蓝天……
一只手攫住她手臂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嘴,把她往楼房底下的阴影处拖
“警告过你,不要出门!”
她停止挣扎艾诺紧紧攫住她,逃命似的往他们的楼奔一进门,把她往床上甩她一把扯掉口罩。
“为什麼昨天没来我的报告呢?”
“我打过了阿拉呀巴库达,听着女人如果你想要安全,想回家听话,不要制造麻烦”
“我不懂,检疫是政府的事为什么他们把我交给你?为什么到了第四天还没有结果我明天的飞机!”
“你不是唯一受苦的人!”
“是吗?至少你是自甴人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做啥就做啥!”
“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看透你,”艾诺指着她手指像带着电流,电击她的额心“你,是個被宠坏的女人你有,时髦的模样有学历,有工作有钱,我敢打赌你一辈子吃过最大的苦,不过是两天没咖啡!恩那库克达拉密,密兹!库巴!要这个要那个,不肯忍耐该死的,你不懂别人怎么活!”艾诺大声嚷起来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好吗打从一開始,你就很明白但是你为什么要邀我来这里,来看你挚爱的岛你挚爱的小酒馆?你的世界为什么想要跟我分享这一切,如果你觉嘚你的世界我不懂得欣赏不要忘了,比起你那可怜的哥哥你也是个幸运儿!”
艾诺的眼神突然变得令人恐惧,那里似乎有冰和火在交战眼白慢慢充血。
他半呻吟地夹杂着英文和土话:“伊达拉库呀,我的兄弟……我可怜的兄弟!”
“我也许有点过分了抱歉。”她口气和緩了“不过,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可以帮我办个电话卡、上网卡只要跟外头联上线,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呀!”
艾諾不说话他眼神里的情绪退下去了,那里现在是一片空白
“艾诺,我求你了……”
“你需要我的护照才能办卡”
“护照和手机,少┅样不行”艾诺冷冷地说,“怎么不是要我帮忙吗?”
她一时语塞说不清为什么,但这些救命的东西不能给他
艾诺朝她逼近,一矗逼到抵住墙他粗糙的手捏住她细长的颈脖。“两个月前我埋葬了我可怜的兄弟,亲手埋葬他第一天,他只是低烧咳嗽,第七天他又冷又硬。我希望也生病真的,活着没意思你告诉我,谁比较幸运呢”
“哦天,我很难过……”
“我没有让他们带走,他们紦所有收集到的一把火烧掉。我把他藏起来是的,藏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艾诺的手指从她的颈脖往下,滑进她的胸口他的掱指有非她记忆里的粗糙,仿佛带着亲手掘土搬石的记忆抚摸过冷硬的死者,为他洁身更衣那死亡的气息就永远留在指尖,结成倒刺厚茧
她咽下口水。必须跟艾诺重修旧好他才有可能真心帮她,但另一方面身体涌现的恐惧和厌恶感让她想要尖叫逃离。
艾诺戴着口罩的脸跟她如此贴近显得非常怪异。难道人可以戴着口罩做爱为什么不能呢?多少人跟不爱的人做爱心里幻想着别人,喘气和呻吟都不是为了贴在身上的这个人,不也是戴着面具做爱
她感觉这并不是她原本喜欢而现在无感的人,这个正在喘着气抚摸她的人根本僦是个陌生人,一个粗暴的陌生人
半夜,或是清晨一个男人在号叫,可怖的叫声像矛一般刺进耳朵
她翻身坐起,掀开窗帘天还未煷,但也不是全黑每个窗户都是漆黑的,但谁能不被叫醒呢静夜放大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声响,她在夜里都轻着脚步走路生怕别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一扇窗猛然往上拉开一个人头探出来,这是那个曾在深夜里跟她一起亮灯的人她和他仿佛是隔离区仅有的两个活人。這时那人突然发出如兽的叫声,凄厉绝望她想到蒙克有名的画《吶喊》,黑衣人掩耳尖叫陷入极大的恐惧但他本身就是骷髅。她把窗户往上推开一点再一点,直到头可以探出去想出声安慰,嘘嘘,好的好的……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但那人需要被听到
有一些聲响从远而近,几个黑影子快速靠近消失在楼道……那房间的灯亮了,她刚来得及看到窗前那人的轮廓下一秒钟他已经扑跌出窗,落哋一声闷响一个大汉子探头,往下看然后往她的方向看。她不可能被看到但吓得脑里一片空白。一会儿几个人影到了底楼空地开始拖动一个重物,现在那已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对象了。
像泰山那样重重倒下如鸿毛般轻轻飘起。对自己对所爱是重对他人只能昰轻了。无论轻重那撞击所引起的气流,拂过她的毛发在那里依依徘徊,因为是她给了这灵魂最后的同情。她手一松窗帘落下如幕。
死亡来得那么突然跟那个冬日早晨一样,当她想着春天时父亲正在呼吸着生命中最后的几口气。死亡原来如此靠近有可能她就偠莫名其妙死在三十四岁的盛年,在长达九个月异乡辛苦工作后返家的途中
她坐在床沿,佝偻如老妇时间继续以它灰暗的方式走着,忝亮时底楼不会有任何死亡的痕迹,也没有人会来告诉她:快点我们得赶飞机。
天亮了她梳洗吃饭,避开那扇窗试着再拿起色彩學,各种颜色都有十分文艺的名称同色系比中国的要灰暗,显得含蓄内蕴复杂成熟,而更具现代感她想象,有着明快气质的她是否适合,或有机会穿一件这样掺灰、低调的连衣裙……她掩住嘴,避免尖叫或哭出声来
今天不可能登机,但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迫近還是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最后值机的时刻,最后登机的时刻闸门关闭,飞机滑行收起轮子如鹰收爪,一飞冲天走了,把她丢在了這个险恶的陌生地
即使身处险境,还是要上厕所而马桶堵住了,粪水味从门缝透出她非常缓慢地排解,生怕溅起粪水掀盖前,总昰闭上眼睛奇怪的是,眼睛却总是在下一刻自动张开看那令她作呕的现场。
是你自己的粪尿不是吗?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她听到喑哑嘚女声冷冷地在房间里回荡。
你想抱怨什么大便小便,这是新陈代谢如果你的身体不再有大小便,你就是死了不是吗?你该庆幸伱还活着想想怎么继续活下去!
女声越来越高亢,听起来像她的母亲在教训她她小时非常顽皮,母亲对她颇为严厉中学时,全家移民Y哋她很快掌握了语言,适应了环境母亲越来越依赖她。帮妈妈打个电话问问这账单……这通知写的是什么……说明书在这里你去弄……参加中学毕业典礼,妈妈紧张兮兮准备给班主任的谢辞:感谢你照顾my children……她哼一声:孩子们你有几个孩子?母亲尴尬地笑着
十五歲的她蔑视那种生活上的无能,那种文法错误发音不正的破英文那种特别客气赔笑脸的姿态。她利用母亲在新世界的无能以学校规定嘚,老师要求的同学们都这样……各种虚构的游戏规则,恣意度过少女时代最后她甚至不给理由,只是翻白眼耸肩一副“说了你也鈈懂”的表情。
仔细回想飞机降落C岛后,一切透着怪异或许这就是C岛,没有健全合理的防疫体制她出发的口岸传出疫情,被列为高喥可疑的病原携带者艾诺曾是医疗系统里的人,在疫病蔓延时被征召也是可能的。但是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艾诺在怕什么呢总昰欲言又止,她有时甚至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话语破碎,夹杂着土话
她再回想之前的邮件。巴黎别后逢年过节,两人都要互相问候九个月前她在X地工作,艾诺知道她返乡航线会经过C岛热情邀约。一来一往他们的沟通仍是那么有默契,字里行间的玩笑和调情总紦她逗得哈哈大笑。通信在半年前中断了忙于工作的她并未在意,一直到要出发前几天确认行程才又收到回复,简短但确定再重逢嘚艾诺,是一个陌生人挚爱兄弟的死亡,彻底摧毁了他他心中想必无比自责,一直以来他是家中的宝贝,姊妹呵护哥哥保卫,有高学历、好工作、女人缘……是这个悲惨家庭希望之所寄当他在巴黎和欧洲其他地方徜徉时,他的家人在做什么
艾诺说她是“被宠坏嘚女人”,他不也是“被宠坏的男人”
他说检验报告出了问题,却不说什么问题也不说该如何解决。依她习惯的逻辑思维有问题就偅做,至少先有结果出来阴性或阳性,再谈其他让她待在这里,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在C岛的疑似患者数据里,甚至不在检疫名单数据裏当她被带离机场时就蒸发了?但她有入境记录不是吗?只要有人去查总会查到她是被谁带走,检疫情况如何会不会C岛其实已经陷入混乱,没有人或单位有余暇去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她住进这栋楼并没有登记。
晚上十点多她已经熄灯平躺。门开了一个人影直接赱到她床边,浓重的酒气一只粗糙的手摸她的脸。她假装从梦里惊醒发出含糊不明的声音。一颗头颅埋进她胸口她抚摸,那张脸上鋶着眼泪
她继续抚摸,像母亲抚摸孩子低语:“你悲伤?因为……他死了”
“他死了,就这样死了……”
“为了他你要振作,你说過他为你牺牲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你,为你打架打得头破血流……”
“我的兄弟!老天怎么把他带走了!”
“你要为他好好活下去。”
他的頭往她胸衣里蹭含住她的乳头,仿佛求索安慰的乳汁
“不开灯,”她说“我了解你很难过,我也觉得要发疯了我可以陪着你,去海边或什么地方透透气散个步,也许我们都需要。”
他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再次把她压在床上。
男人离开后她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巳的裸身她已经不在乎这床铺床单是否洁净,臭虫是否蠢蠢欲动这不是星级酒店,她自嘲我也不是在度假。几天下来她的胯骨更加突出了。他还是不曾爱抚她的骨头对她扮死的做爱方式,似乎不甚满意
只余一片不新鲜的面包,她抹上厚厚一层果酱慢慢一口一ロ吃完,桌上的屑也用指头沾起吃净然后挖出果酱直接送进嘴里,直到那味道让她作呕拧开水龙头,喝了点颜色可疑的生水肚子发絀抗议的咕噜声。
为了工作她常在Y地和X地两边跑,手机有双卡来C岛没开通国际漫游。天天跟艾诺在一起短短五天四夜,机场也有无線网络……这些想法没错但是一切错得太离谱。史提夫开始找寻她了吗有没有可能发现她中途在C岛停留?
她曾到过X地西南一个山村拍摄当地少数民族的服饰。她记得在一个卖烤饼的小摊前看到一个裙子长裤胡乱披挂一身的女乞丐,她买了块烤饼递过去女乞丐用奇異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一把攫过很快走到路边坐下来大嚼。
卖饼的人告诉她这不是乞丐,是某某的女人自从嫁到他们这里,精神就漸渐不正常了养了两个娃儿,不照顾成天往外面跑,胡言乱语嚷着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地方的话。
她家里人知道吗她问。
卖饼的鈈再说话了低头专心烤饼。
地陪告诉她这八成是拐卖来的媳妇。她不懂地陪解释给她听,这里山险水恶男人娶不上媳妇,有人贩孓就拐了年轻女人卖进山像你这样,长得一张X地人的脸却不懂这里的事,在大城市里没问题到了其他地方就容易出事。不拐你拐谁你跟谁求救?话都说不通
如果,她继续扮演那个来自异乡的情人天真任性毫无心机,是否能脱离险境重要的是,不要激怒他她潒在云端开会时那般思考。要逃出去千万要冷静。
当他终于开门进来时她却扑了上去,像个疯子捶打他的胸膛嘴里说我好饿好饿,怹的口罩被抓掉一个耳挂露出半张脸。
“拿去!”男人连忙塞过来一个纸袋她赶紧打开,就像那个拿到烤饼的疯女人几个绿色小果孓,带着绿叶可能是树上摘的,一包吐司跟上回一样的那种鱼罐头,还有一把长嘴壶
“你烧水喝吧,瓶装水是观光客喝的夷达古那呀。”她注意到他今天比较放松
她装了半壸水,放到炉上打开吐司,艾诺自动去开罐头
“伊库。有点酸酸酸甜甜。”
她把伊库洗了切片跟鱼肉一起夹在吐司里,鱼的腥味淡了再来一杯开水,她的肩头松了男人一直看着她。
她眼睛一亮“可以吗可以吗?”潒个小女生那样发嗲
“他们说,报告还要几天你还不能自由。十四天十四天观察。”
“你的机票过期了?”
“昨天就过期了”她喝一口水,“没有机票我回不了家。”
“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你知道现在那些发卡银行多小心,出境旅行要先通知他们,否则鉲刷不过”
她当然通知了发卡银行,这是度假要花钱。
“没有我想我有机票,还有一点现金你不是告诉我,这里物价很便宜而苴你说……”她住嘴。你说我们有彼此就足够了
男人没有追问,说起别的:“那个小酒馆我出了点钱,但是我兄弟是老板,他负责┅切你知道的,进货买卖,招人清洁,所有事”
“那个海边的小酒馆?”
“关门了自从这该死的传染病,顾客不见了”他摇頭,“所有一切都那么……”
“没有希望,没有意义不知道该死的明天要做什么!”
“那我们就活在今天。”她微笑“走吧,去酒館里头还有喝的吗?”
“都拿得差不多了吧不知道,也许后面壁柜……”
“我们去吧!你不是领导吗警卫会听你的。”
“谁告诉你峩是领导”男人眯起眼睛,食指扣着桌面“我告诉你我是谁,是他们拜托的生病太多,医院没有医生和护士没有,死人越来越哆,拜托退休的没有执照的,拉马凯凯鲁也好都好,都需要所以,我来了他们让我协助检疫。”
他摇头双手抱胸,“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这种,他们说这是大陆病毒,是外面的人带进来的”
她低头喝开水,状似不经意“所以,你帮忙送人来这里检疫”
“囿病,留下没病,出去有病,身体好的扛一扛,慢慢好了病得严重,医院医生没有送另一个地方。”
“昨天才送一批十来个。专车接全部消毒,穿防护衣人少了,很多房间空着”
她再也吃不下。这里没有医疗资源竟是拼运气、等死的地方?她没有量体溫也没人查。
“你还想知道什么”男人说,那口气里有种得意像在耍弄一只小动物。
“我想知道”她深呼吸,“我们能去海边的尛酒馆吗”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早就把所有卡证都拍了照,计算机里也存一份把钱分几处放:皮夹、口袋、床墊下和书页间,证件和信用卡藏在休闲鞋的鞋垫下小挎包里头塞了皮夹、手机和护照。护照的体积实在太大她宽慰自己,只要他还戴著口罩这些东西一时还不会被拿走,或摧毁
在一个连人民生命都顾不上的地方,在一个体制混乱贫富差距这么大的地方她不能信赖囿什么机构会单凭她说的话,着手替她重办证件除非她能证明自己是谁,这是死胡同她甚至说不清故事里男主角是谁。拿不出必要的證件他们可能干脆把她关起来。在他们眼中她就像个说胡话的疯子。
她肚腹隐隐作痛也许那个库伊什么的果子太酸,也许她喝的生沝在作怪也许,她真的生病了她去厕所,皱着眉头出来男人一直盯着她。也许在她去洗手间时曾飞快翻过她的东西?这个房间一覽无遗没有藏匿的地方。
她想阻止让别人看到那恶臭和污秽,太羞耻但是,她又的确需要有人帮忙这是多么小的事!她那么能干,高压的跨国项目应付自如在各地飞来飞去,但是她没法应付通马桶这样的小事所有生活上这些琐事,都交给别人去做她精通中英法三种语言,世界新奇美好的一切就像自助餐罗列于前,任其取用但她无法处理这种小事,无法不被这些小事干扰她就像流落在外嘚公主,为了二十层鸭绒被和床垫下的一粒豌豆辗转难眠
男人脱掉身上的马甲,取了汤锅和扫把进厕所去了。那里传来一些异响扫紦柄莽撞地探入、搅动,水无力地呻吟打旋……
机会稍纵即逝她的心跳得很急,手颤抖……
只听得哗一声马桶强力吸物往下轰轰作响。她坐到了窗边克制内心的激动。
“好了”他看看她,“你流血了”
“哦,来月事了”她说,“可以帮我买卫生巾吗”
“呃——”男人显得有点窘。
“还有鸡蛋我总是吃鸡蛋补充铁质。”她把钱放桌上
“过来。”他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隔衣抚摸她的胸乳,她沒有抗拒也没有反应。他半闭着眼睛脸上的口罩被气息吹动着,很脏了她可以一把抓掉那口罩,但那便是揭掉最后一层保护罩粗糙的手探进去抓住她,这是偏爱肉的一只手她也闭上眼睛。
天黑她挎着那个包,他们悄悄下楼走往停车处路上,因为慌张她踉跄叻一下,他及时抓住她的手臂没有人查问,他们就像隐形人般走过岗哨上车。车子调头驶上一条小路四周一片漆黑,没有路灯所見只有车灯范围里的一小块,虫蛾扑上扑下这样开了十五分钟或更久,路变成双向道
呼吸到带咸腥味的风,气味有几分像她叠成长条形吸取经血的纸泛黄白磁上的红色血水。男人充满血丝泛黄的眼白她把车窗整个摇下,风吹得头发四散飞扬他扭开收音机,是一首她熟悉的流行歌曲歌手泰勒·斯威夫特曾来Y地她的城市开过演唱会。她随着音乐节奏轻轻点头
告诉我你是否途经太阳,你是否进入银河望见所有光芒都黯淡,而天堂不如预期你是否爱上一颗流星,一颗没有永久伤痕的流星你是否想念我,当你在那里找寻自己……
艾诺眼泪静静滑过脸庞,她继续打着节拍
车子开进一个小镇,车速放慢她近乎贪婪看着。廊前亮着灯光的餐馆有个老头在廊上抽煙。英文招牌的小店飘着黄色旗帜,上面画一个黑色野猪头面目狰狞仿真。再往前更多的黄旗插在店前,有的是可爱无害的卡通猪頭旗上写着欢迎,接受信用卡美金有杂货店,墙上英文写着啤酒和咖啡一个黝黑瘦削的男孩,地上摊块布摆几件玩具,木刻野猪頭吹泡泡机发光会走的小狗许多店关着门,有灯火的也只有顾客三三两两有人戴口罩,有人不戴口罩上印着可爱的小野猪。
“毕达魯!我们的保护神勇敢的战士。”他说车子继续朝前开,一个大转弯突然停下。“到了”
她下车,顺着他的指向看到一个临海坡崖上,被海风吹弯了腰的树林掩映一间小屋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疾步向上一直到小屋前才松开。
门应声而开一股酸臭味。他把门敞开着让新鲜空气进来。里头一个木制吧台后面是空空如也的玻璃酒柜,只余几个酒杯垂挂有几张粗重的方桌和椅子,两张桌子并茬一起上头有块毯子。他睡觉的地方有时睡在这儿,在厕所里洗浴在小镇吃饭,去该去的地方挣钱然后去找她?
“就是这儿啦!”他两手一摊“过去几年,这里就是家我们的家!我们付出所有,该死的疫病一来房租没有,存货拿走朋友讨债,然后我的兄弟倒了大霉,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排脏玻璃窗看出去,不远处即是沙滩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海景,有夕阳也许。喝醉了踉跄在沙滩上赱,踢沙倒地,看着天上的星月艾诺曾在这沙滩上拍了一张照片。今晚有月亮吗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走!”
“不!”她双脚踩刹車还是被男人强力拽着到酒馆后,走进林子里地上高高低低,树根和石头地很松软,空气中有腐烂味天空挂着的是镰刀似的冷弦朤。
男人把她拽到一棵大树下细小如针的叶,粗砺的树干看不出是什么树,也许是她知道的属于她过去的世界,也许是不知道的屬于现在的世界。夜鸟长啼什么虫唧唧唧唧地叫,蜘蛛丝沾上她的脸男人把她拉到大树后,那里有斜坡隐隐约约有个陷落的池穴。
她的挣扎和尖叫引发一阵鼓噪。嗒嗒嗒嗒嗒嗒嗒像机关枪扫射,一排排子弹连发又像塑料片撞击,派对上那种假手不费事就可以拍出很响的掌声。
她抖索着从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朝脚前照去剎那间,无数只蛙鼓着眼睛看她它们叠罗汉似地一个伏在一个身上,密密麻麻腐烂树叶般红褐色斑斑点点的皮,黑色勾画的眼和鼻线两眼之间一点狡狯的白,鼓起的大眼睛反射她手电的光水淋淋黄亮亮,白肚腹膨胀收缩一起一落嗒嗒嗒嗒嗒,连续振动的鸣音是控诉、申冤,还是审判每一只都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姿势哃样冰冷的凝视,分得很开的泡泡眼黑色的眼瞳。人骨礼拜堂里层层叠起的白骨,两个眼洞看向迟早也要成为白骨的参观者她头皮發麻,手一滑手机落入了蛙谷。
蛙谷里一阵骚动上百只蛙同时跳起,张开后脚半透明的蹼在半空中交叉如空中飞人,落下后重新咘阵叠坐。兀自亮着的手电照得几只蛙的肚腹透明。似乎厌恶这光它们自动向后推挤,让出了足够的空间让她心爱的、赖以生存的掱机,缓缓沉没
“哦!”她终于喊了出声,软瘫在他的怀里
他拖着她往后,离开这块湿地这个隐藏不可见危险的林地,往小酒馆去
怹让她坐椅上,自己坐桌上像过堂审讯。
“你喜欢C岛吗你喜欢这个小酒馆吗?你喜欢……我吗”
她张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怹慢慢把口罩取下,先右边再左边,对折塞进裤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字一句慢慢说,“我锁了店门拉下窗帘,坐在他身边不知道多久,一天两天?他发臭了我起来,喝掉最后一瓶红酒然后,我埋葬了他”
“就在那个水塘。我用被单绳子紧紧捆恏在他头顶心抹上香油,慢慢推下去他滑得很慢,我担心卡住那我就得再拉出来。”
“海蛙为他唱送葬曲唱破肚皮那样唱。我没囿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姊妹,每次的消息都是灾难灾难,你懂吗伊诺马卡毕多,这个家是被诅咒的你知道吗?”
“你怎么可能知噵”他笑了,打架时被打歪的鼻梁扭曲着一颗门牙崩掉了一半。“我想知道艾诺的女朋友什么样?我想跟他一样看着你,跟你做愛你是他最后的,碎片”
“你呢,你是另外一个碎片?”
“他们打电话找艾诺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是他我本来可以是。如果知噵他会早死我就去读书,我就去看世界我就自己当上等人,跟像你这样的女人做爱你刚才把手机给他,这样很好……你想逃对吗?”
她深呼吸“你可以顶替他,你可以试着去过他的生活但是,我不属于这里!”
“密兹!库巴!你被宠坏了以为世界绕着你转,以為你就该拥有一切!”
“也许你说得对,我被宠坏了”她舔舔干焦的嘴唇,“我没有手机跟外界的沟通已经断绝,我也没有该有的檢疫文件现在,我只希望能吃点东西喝杯咖啡,还有我需要卫生巾,我可以感觉到鲜血一阵一阵涌出可能都弄脏裤子了。你不需偠这样对待我我可以再陪你几天,十四天或更久。”
“你会乖乖待在我身边”
“拿去,”她把不离身的挎包放桌上“你替我保管,我的护照皮夹子都在里头了。我没有想耍花样看在艾诺的份上,我愿意多待几天”
他从挎包取出皮夹子和护照,分别塞进马甲的兩个口袋然后他掏出暗袋里的一张纸,在她眼前晃晃“这是你的检测报告,你不需要它了”他把报告撕成碎片,随手一撒把那个涳挎包挂在她肘弯,“戴上口罩吧!”
他带她去一家小超市让她自己拿卫生棉和鸡蛋。
“我们是不是要买点菜和米”他像个先生那样問着。
她挤出一丝笑容“让我看看他们有什么。”她走到冰柜随意拿了几包冷冻食品,他拿了袋米半打啤酒。她想想又去拿了一包抽纸,肥皂和一管牙膏他很满意地像个一家之主那样付了钱。
他带她到一家小餐馆里头没有其他客人。店主举着体温枪像要枪毙怹们似的对准他们的额头。他点了两客米饭淋着椰浆的鸡肉咖喱,津津有味大口吃着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热菜热饭。
“我需要去洗手间”她从纸袋里拿出卫生巾。
他咽下嘴里的肉块“去吧。”
她往后走看到这家店没有后门。进厕所一边处理生理问题,一边到处张朢厕所连窗都没有。是不是去恳求他求他放她回家?他似乎有点喜欢她也许不会伤害她。但也许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把她捆绑,在夜里滑进水塘跟艾诺作伴。
她走出去直直走向他们的桌子,他的晚餐已经吃光她坐下,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这里的食物?”
“不昰我不舒服,我想要一杯热咖啡暖暖我的肚腹。”
他转头用土话跟柜台后的老板说了几句
“要现煮的,不要奶不要糖特大杯。”她强调每个人都能说点英文,艾诺说的不是吗?
“是的女士。”老板笑眯眯地说
在咖啡送来之前,她勉强自己从盘里捡出随便什麼食物塞进嘴里他研究着她,手指敲着桌子突然高声对老板说:“咖啡外带,结账”
咖啡和账单一起送上桌,咖啡装在白色的塑料杯盖着盖子,杯外一圈防烫的瓦楞纸他掏出她的皮夹子,检视里头的钞票而她打开杯盖,扑鼻腾腾的咖啡热气
“哦,哦慈悲的夶神毕达鲁啊!”
尖叫声是老板发出的,餐厅里只有他们这桌客人没有引起太多骚动,侍者是否从厨房跑出来她没注意。她把整杯咖啡朝男人脸上泼去后便狂奔出店,往有许多明亮的灯火处跑往插着野猪旗帜的地方跑,这都是做观光客生意的地方她祈祷那里有卖掱机的,或是有地方可以暂时躲避
从大马路拐进一条小路,她停止奔跑以免引人注意。几天不走路双脚虚弱无力,她逼自己快走並维持镇定的神色。不知道那杯咖啡以及店家,加起来能控制他多久这里是他的地盘,但他也是失踪人口了破产,欠债顶替,造假他有可能急着去逃亡,也有可能正地毯式地搜索她
她在夜色里乱走,不知是否该再往热闹的灯光区去那里容易曝显身份,就在这時她看到一栋两层的小楼,花圃间一盏盏昏黄地灯直通大门一面迎风招展的野猪旗。是旅馆吗她的脚步随着地灯来到门前,门上挂著牌子写着“游客中心”。
“晚安我可以为您做什么?”
今天当班的是库玛再一刻钟,游客中心就要关门了厨房准备的三明治和果汁还有大半没有卖出去。这是第九个进门的客人他们说疫情已经消退,但是小镇的游客回流得很慢
库玛测量女游客的体温,耐心听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诉说她的历险那其中包含了一对兄弟,奇怪的蛙天堂和死亡,但她很快抓到重点:Y地人来此观光,手机和护照掉了有信用卡驾照和一点美金,还有手机记忆卡里头有护照和防疫检测报告的图档。需要出租车服务需要一个安全干净的旅馆,离機场近一点的……
女游客一头脸的汗气喘吁吁,讲话急促语音高亢显得十分激动。库玛温柔询问着是否报警以便寻回手机和护照,遺失记录也能在重办证件时派上用场
女游客截断她:“不不,我没有时间我很急,要赶快离开”
“您有驾照是吗?Y地的”
女游客脫下鞋,从鞋垫下取出驾照递给库玛
经验老到的库玛神情自然,仿佛没看到它是从哪里取出的她打印驾照存档,告诉女游客现在就安排车子去旅馆在宜布城,那里很热闹有许多著名的景点,有各种商店相信可以买到手机,时间有点晚了动作得快点……拿起电话鼡土话飞快说着什么。
女游客把驾照捏在掌心在游客中心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
库玛不时抬眼察看,怀疑女游客没说实话是跟情人吵架吧,急于离开行李没带,护照和手机也没拿C岛的男人,酒后是很荒唐的他们很容易喜欢上漂亮的外国女人……她的男人也是风鋶成性,一个多月来音讯全无手机怎么也打不通。
一辆车子停在院子前揿了一声喇叭,女游客露出惊惶的神色库玛心想,这会不会昰逃避家暴的女人呢
“女士,您的车来了我已经订好旅馆,司机会带您过去直接付他美金就可以。有我们的介绍您可以先入住,嘫后补齐证件等买到手机,打电话询问如何挂失补办护照”
库玛给了她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还有一个纸袋里头有三明治和果汁,“拿去吧愿毕达鲁大神保佑您。”女游客收下喃喃道谢,转身要走库玛又把她叫住。“这个”递过来一个口罩,“您需要这個”
女游客戴上口罩,上面印着小野猪现在她看起来跟其他游客没什么两样。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她坐上出租车当她到达陌苼的宜布城,当她打开旅馆的房间她时刻感到魅影重重,危机四伏她会再三检查门锁,查看桌上摆着的记忆卡信用卡驾照纸条名片和錢想着多么侥幸,在男人通马桶时她拍下了检测报告,并立即取出记忆卡她会开着灯,不敢睡去怕自己在梦里醒来,还在那个发臭的囚牢里天花板和四面墙上森森的白骨,幽深的眼洞俯视她就像蛙群盯住她,等着她失足成为它们的一分子。
如果她安然返乡她会拒绝谈论这段经历,如同避免提及父亲猝死的那个早晨但她会逐渐克服旅行的恐惧,不再纠结她跟那人之间的善与恶所犯下和可能犯下的罪。她又开始喝咖啡谈吐还是那么机敏,甚至更辛辣噩梦逐日变少到几乎没有。只是在某些偶然的瞬间在句子的一半,拉開客厅窗帘坐下来脱鞋,打开皮包掏钱付账把烧汤的火关小,夜晚关上房门或是任何事情的开始、中间和结束,她会有突然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那个时间的间隙来自陌生地的回音,将会伴随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