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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张然_北京雪人在线阅读,陈默站在北京协和医院的门口,抬头望着湛蓝得像水晶一样的天空,和路边,高大的杨树上,被酷热的阳光晒得油亮油亮的叶子,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在自己的身边交错而过,耳边反复传来单调而令人烦躁的蝉鸣,心里,突然没来由地这样想。。。

如果现在是冬天,这个时候的北京,会不会,有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

陈默站在北京协和医院的门口,抬头望着湛蓝得像水晶一样的天空,和路边,高大的杨树上,被酷热的阳光晒得油亮油亮的叶子,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在自己的身边交错而过,耳边反复传来单调而令人烦躁的蝉鸣,心里,突然没来由地这样想。

“陈默,这是你下次复查的预约单。”穿着白大褂的方秋笛匆匆地走过来,把手里的单据交给了他,医生的白大褂,更显得她肤色的白净,纤瘦有力的身形,闪着冷冷微光的半框眼镜,整个人,如同一件手冰冷的手术器具,准确而毫无情感。

陈默接过单据,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三个月以后,到这里来做复查,现在还没有定论,你就按时吃药,先把你的病情控制住。”方秋笛平静地说道,说完,还习惯性地往鼻梁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要是三个月检查以后还是这个结果呢?”陈默问道。

“那就再过三个月。”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冷静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刀下去,就让身边如同噪音一般纷乱的蝉鸣戛然而止。

陈默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想——,”陈默好像想着什么,点上一根烟,然后说道:“我可能过一阵子不在北京,想出去走走——”

陈默的话还没有说完,方秋笛就毫不客气地把他的烟拿了过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你要戒烟戒酒,不能做过于激烈的运动,也不能心情过于激动,保持心态平和,从现在开始,你要听大夫我的。”她微微昂着自己下颌,以一种医生特有的权威的声音说道。

陈默看着她严厉认真的样子,苦笑一下,接着说道:“我想出一趟国,去找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

“复查之前,你最好不要去做长途旅行,现在你的情况不太稳定,什么都还没有确诊,你要是出现症状或者你有什么问题,在北京你可以及时联系我。”

“谢了啊,”陈默笑着说道,“有你这个主任医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他迟疑了一下,“只是我还不太习惯这样,像个病人。”

“少来,副主任医师,再说,我现在可不是你的中学同学,我现在以大夫的身份和你说,你就是病人,这是事实,你自己再怎么否认,也是没用的。”方秋笛说道,她皱了一下眉头,问道:“而且,你这个时候,怎么会想到出国,去找一个朋友呢?”

“我也是,刚刚想到的。”陈默回过头,凝视着北京炎热而漫长的夏天,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怎么了?你怎么会突然想去找张然?”顾野有些愕然地问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出一张“四条”。

“就是,张然都失联这么多年了,你去哪里找他啊?”刘磊抓完牌,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型,思索着,犹豫着扔出一个“幺鸡”。

“幺鸡?开杠!”姚光辉大喊一声,忙不迭地拿过刘磊扔出来的“幺鸡”,清脆有声和自己手里的三个“幺鸡”码到一起,然后捻着手指,两眼放光地说道:“兄弟们,看我杠上开花啦!”

刘磊他们不约而同都死死盯着姚光辉手里刚刚摸出的牌,直到他失望地扔到桌子上,才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说道:“就知道胖子憋着坏呢。”

邵峰紧接着就斜着眼,叼着烟,敲着桌子,大声地喊着:“都快点抓牌抓牌!”说完,转过头对陈默说道:“要是去找张然,也是该人家Lily哭着喊着去找啊,你没事凑什么热闹啊?”

每隔一两个月,陈默和顾野他们就要聚一次,找个地方打麻将,这是他们从上大学时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唯一爱好。按照他们几个人的话说,打牌主要是为了几个人能聚聚,而且不由分说地拉上了从不打牌的陈默,陈默经常看着他们打牌,听着他们相互之间毫无顾忌的笑骂,想着他们从上Z大时,被分到同一个宿舍的第一天开始的样子。那时他们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一天的时间可以用来踢足球,打篮球,看上一个女孩,然后跑到女生楼去约会,去看电影或者被无情的拒绝,吵架后借酒消愁或者直接借酒消愁,喝完酒后跑到女生楼大喊再和好或者被泼一盆凉水,对了,最主要的,我们还是要上课。

那时觉得有钱真好,可以买好多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一张崔健演唱会的门票或者一双乔丹的球鞋,或者,和女朋友一起吃完最后一个的披萨,对了,这是浪漫,和钱无关。但前提是,你得先有在必胜客买一个荤食天地的钱。

那时的他们,快乐时可以扶着彼此的肩膀,对着星光高歌,彼此见证对方在爱情中的痛彻心扉,在幸福中的欣喜若狂,他们可以一起喝醉到不省人事,一起在酒醒后上课时呼呼大睡,然后在酒醉和酒醒的间隙,谈一些诗,一些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和帅气的足球明星,还有一些,连自己都不确定会不会去的远方。

那时的他们,会问自己,会问彼此,是不是今生注定,以后的我们,就会一直是这个样子?

张然是他们214宿舍当中,唯一一个出国的,也是宿舍里公认最不可能出国的一个。张然初看戴着眼镜,面相斯文,实际上就是糙哥一个,“野牛比尔”,就是陈默和刘磊给他在宿舍里起的绰号。其实,陈默个人觉得,他长得更像一只恶狠狠的兔子,呲着两个大板牙,眼镜片后面,是两道夺人二目的寒光,脸上总挂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狡黠的笑容,让人时刻提防着,不知道这小子又要冒什么坏水。住宿舍的没几周,他就在一次聊天中,说他这个大学上得如何不容易,如何结交匪类,如何重新做人,并如实承认了他初中用斧子把人后背剁了的事实,让住他邻近上铺的姚光辉当晚睡觉时,做了一晚上被一个面目不清,长着两只长耳朵的杀人狂魔,拿着一把大斧子追杀的噩梦。

张然和朋友说话很直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给人留什么情面,而且他说起话完全是一副混不吝的痞子模样,骂人时语言之恶毒和想象力之丰富,估计连他的语文老师都会叹为观止。所以陈默他们当时私下里很是怀疑,一个北京乃至全国都有名的市重点中学,居然会让张然这样的人顺利毕业,可见中国的教育,还是有很大的漏洞的。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张然还有着别人很少了解的另一面。陈默记得,张然出国前有一次去他家里借了两本书,一本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另一本是《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这也是陈默一直最喜欢看的两本书,陈默当时就说送给他了,反正依着张然的个性,也未必想得起来还。不过陈默觉得最遗憾的是,张然不久后就出国了,他们俩还没来得及聊聊《百年孤独》,聊聊海明威,虽然每次见面都很想和他说说,但是每次都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时的他们,好像已经没有心情去说,或者说已经忘记怎么去说,那些躺在学校青葱的草坪上,看着头上的蓝天白云,才会想起来的话。

“都多少年过去了,张然在那边过得好好的,Lily也过上自己的小日子了,人家姑娘才不会找他呢。”刘磊这时不以为然地道。

“哎,说真的,当时他们俩为什么分的啊?那时候我觉得张然和Lily挺好的啊。”姚光辉数着自己手里的牌,嘟哝着说道。

“他们俩这事儿,谁能知道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觉得他们俩在一起怪怪的,两个都是那种有心事不太说的那种人。”陈默说道。

“不过Lily现在还是挺厉害的,现在是他们公司的财务总监,而且公司要上市了,挺有发展前途的。”刘磊接着说道。

“是什么公司啊?”邵峰偏着头问道。

“什么公司来着?什么公司?我勒个去,是什么公司来着?公司名字——”刘磊皱着眉一脸的苦思冥想,“什么公司来着?我这记性,我就——”

顾野一脸的不耐烦:“赶紧打牌吧,我看你这脑子除了打牌,真的干不了什么有智力的活动了。”

张然的感情生活,完全不像他“黑道学生”的生活那样惊险和曲折,现在看来,甚至有些过于平淡了。

张然的女朋友Lily,也是他们会计三班的,有着一张白嫩的小脸和一头漂亮的披肩长发,声音如水般清澈,也如水般温柔。Lily是她上英文课时,外教老师按照她中文名字,给她取的英文名,后来大家叫顺口了,都叫她Lily了。

有一次在班里的活动中,Lily曾经说过她的偶像是女作家三毛,她一直希望,自己的能像三毛那样,过得率真而随性,活得豁达而洒脱。然后,再遇到一个像荷西那样的男人,一起浪迹天涯,去把万水千山走遍。其实当时在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喜欢三毛,喜欢她的文字,喜欢她无拘无束的穿衣风格,女孩们会刻意地留起中分的长发,再套一件手写涂鸦的白色T恤衫和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模仿着她随着准备流浪的样子。但是,很少有人像Lily这样去模仿她,那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模仿,或者说,那已经不是模仿,那已经就是Lily自己,对那种无拘无束生活的执着向往。

214宿舍的“诗人”陈默,同时也是张然和Lily相爱历程的见证者,在和张然说起Lily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Lily天生有一种对自由的渴望,这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永远无法安定,有时,她也会很想,为自己注定漂泊的心灵,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但她无法永久地停靠,她注定会为自己的自由,再次独自前行。”

当时因为两人吵架而搞得心烦意乱的张然,呲着两个兔子一样的板牙,不耐烦地截住陈默还要继续往下说的话,直接就骂上了:“你大爷的,说两句人话你丫会死啊。”

邵峰在一旁,开始尽心尽力地给张然解释:“陈默的意思呢,大概意思是这样。你丫算是抄着了,找一好姑娘。但你丫别美,这姑娘有一好(hao),好(hao)的呢,就是个自由,不愿被别人管着,可能随时撒丫子就颠了,你丫要是和她好,可得看住了,别一不留神,让姑娘跑了。”邵峰说完朝陈默一转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么说行吧?”

陈默当时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吐出了一个烟圈:“Yes。”

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也许这无意间说出的话,成为了他们将来分手,唯一的理由。

“先别说他们,我还是没想明白,你现在去找张然干什么?你又没有他的确切地址。”邵峰一边把面前的牌推进自动麻将机的进口,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

“这么多年了,就他一直没有联系了,他刚出国那会儿,我和他还在MSN上聊两句,觉得他过得不容易,后来就换了邮箱写写信,你们知道他那个人,写信没什么话,再后来,就没有他消息了,我想——,如果去找找他,知道他过得挺好,好歹也算是安心了。”

“再说,我现在工作比较自由,按时交稿子就行,我回头准备一下,算下来,刚好能有将近两个月的假期。”

“你丫当个写手这么闲在啊,比我们都强,我们最多一年休两个星期。”刘磊说道。

“挣的少啊,”陈默笑着说道,“每个月都是玩命写到半夜,才能挣个几千块,不过这次是因为有个事,杂志社说要把我发加拿大一趟,我想,去那边正好可以顺便看看张然。”

“依我说,你丫这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顾野一边打着牌,一边脱口而出,“他那种人,想联系你早就联系上了,你找不到他,是因为他不想被找到。走了这么多年了,早不是当时的张然了。”

“是吗?”陈默的样子,好像有点怅然若失。

“你问过Lily吗?也许她知道张然现在在哪里呢,张然没和咱们联系,未必没和lily联系过,你回头问问她不就行了吗?再说除了张然,Lily和咱们班男生最熟的就是你了。”姚光辉的两只胖手,动作飞快地码着手里的牌,头也不抬地说道。

陈默点点头,木然地看着一张张从眼前滑过的麻将牌。他们是他一辈子的朋友,但就是面对他们,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清楚他想去见张然这件事的理由。

“Lily?”陈默在电话那头问道。

“是我,陈默。”Lily的声音简短有力,陈默听到她的听筒里,不断传来嘈杂的人声,还夹杂着传真机尖锐的“嘟嘟”声。

“很忙吗?”陈默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有点忙,有事情找我?”Lily说道。

“嗯,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有张然在加拿大的地址吗?现在的。”

电话那边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怎么会有他的地址呢?我和他,都是大学时候的事情了。”Lily语音平淡地说道。

“我——,想去一趟加拿大,找找他。”陈默回答道。

“你—去—加—拿—大,就是—为了找他?”Lily依旧清澈温柔的声音,如同一枚突然冲上天空的烟火,惊讶地在天空中响亮了起来。

“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他去那边,应该也有十几年了吧,你这是有多想他啊?”Lily的声音开始有了有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陈默也笑了:“不是,我是正好手头有事要去一下,所以才想起来的。”

“我这里没有,他一直没有和我联系过,不过,我有你妹妹的地址倒是。”Lily在电话里的笑意似乎更浓了。

“我是想要张然的啊,再说了,我妹妹她,未必会见我的。”陈默苦笑着说道。

陈默和Lily口中的妹妹,是和Lily同一个宿舍的女生,和Lily是对面的上下铺,也是陈默他们班的,叫江如画,因为和Lily最要好,所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当初张然追Lily的时候,经常也是他和陈默,Lily和江如画四个人一起约着出去玩。江如画如果按照现在的说法,说她人长得肤白貌美大长腿是有点过了,但在肤白这一点上,绝对让人心服口服。张然曾经说过,如果你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置身在黑黑的楼道里,这时一个人走过来,如果你看到的,是两个眼白和一排白白的牙齿,那是一个黑人,如果走过来的,是一张远远就能看见清晰五官的脸,那就是江如画。陈默完全不知道,张然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说法,是有他的亲身体会还是主观想象,但是每次看到江如画的脸,都不禁在脑海里会出现一双黑人的眼睛,和一排雪白的牙齿。

江如画长得很精致,那张白里透红,吹弹得破的脸上,是两只转动伶俐,亮晶晶的眼睛,一个很有肉感的小鼻子和两片薄薄的,淡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嘴角总是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在她的右耳下边,有一块形状如同五角星一样,淡粉色的胎记,她告诉陈默她一直留着披肩的长发,就是为了把这块胎记挡住,陈默倒是觉得,这块胎记落在别人眼里,倒是显得她这张脸更加特别。

江如画是特别能说的,语速极快,语音清脆的京片子听起来格外悦耳,完全让人忘记了她的父母是上海人,北京话的含混不清和上海话的轻快婉转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人和她说话时很有种应接不暇的感觉。记得第一次班里组织活动,班里同学在一起聊天,她很是感兴趣地问陈默他们宿舍的孙东华,为什么总是他每天提着两个大暖壶去打水,你提着那么大的壶,你累不累啊,你是锻炼身体吗?宿舍里别的人为什么不打水?你真是个大好人,我要是和你一个宿舍就好了,你天天打水,我就喜欢喝热水。哈哈哈。孙东华目瞪口呆地听着她连珠炮一般的话,想插句话都没机会,不过晚上去打水的时候特别卖力,还顺便帮江如画她们宿舍打了两壶。

陈默微微笑了一下,他又想起了张然那个充满想象力的比喻。

“你倒是说清楚啊,你是要去找你妹啊,还是找张然?”Lily的揶揄打断了陈默的回忆。

“没有啊,自从那次之后,我和江如画就没有见面了。”

“对,说起来也是二十多年了,想想那个时候真是像个孩子。”

“你现在不也是吗?”Lily微笑着说道。

“我吗?”陈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了,我这边还有事情,不聊了,你要是想要你妹妹的地址,回头给我电话吧。”Lily加快了语速说道,“哎,对了,”她在电话那头问道,“你和谁去啊?”

“现在就我一个人,他们几个都有事情,不是总监就是高管,根本抽不出时间。”陈默回答道。

“那你行吗?你是自由行还是跟团?”Lily很是怀疑地问道。

“自驾,东西海岸,大海雪原,还有一趟班夫国家公园。”陈默说道。

“那得多少天啊?而且你一个人开车,多累啊,你真的行吗?”

“不行也得行啊,一个人自驾加拿大,也算是一次难得的人生体验吧。”陈默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好,那再联系吧,拜拜。”Lily挂断了电话。

陈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自己书房里,刚刚挂上的加拿大地图,还有书桌上散落地摆放着的,封面印刷着雪山湖景的旅游书籍,心里突然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句话: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那里的风景。

陈默放下电话,然后打开电脑,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小说。从Z大会计系毕业后,他先去了一家国企做会计,干了十来年,后来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当个写点东西的人会更快乐一些,于是辞了职,以写文章为生,主要是给一些杂志写游记,其实,他写的很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但并不妨碍他把每一次旅行,都写得如同自己身临其境一般,很早以前,他就相信加缪说过的那句话: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皆可取。

其实,陈默最想写的还是小说,他把自己写的小说放到了网上,也参加了不少文学征文比赛,但是到现在为止,他的小说,还是无人问津。陈默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是不是属于钱钟书先生说的那种人: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将自己的创作冲动误解为创作才能。以他现在做自由撰稿的收入,陈默只能勉强让自己糊口,还好房子是父母留给他的,否则,恐怕他连最起码的生活都成问题。

不过,上个星期,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的编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邮件里的措辞,与他平时直白简洁近乎机械冰冷的文风大相径庭。编辑在信里说,有人看了他的游记,觉得不错,想让他写一部关于加拿大自驾游的游记,邮件后面,附上了有关这部游记的合同。

陈默看过邮件以后,知道自己猜得差不多,这就是一篇影子游记的合同。所谓的影子,就是某些有了一定名气的作家,创作高峰期过去以后,其实已经写不出什么东西了,但是为了已经占有了的名望和地位,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往往会出钱雇用一个影子写手来替他写,写完后他大笔一挥,签上自己的名字,新书发表,而那个真正写了这部书的人,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数着从影子合同里赚来的钱,去交下个月的水电费。

陈默也算是在这一行写过几年的写手了,他听说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不过,没人找过他。他也从来没有签过这样的影子合同,不过,话说回来,他写的东西能被人看上,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吧,陈默有些自嘲地这样想。

想到接这个影子写手的活,是在协和医院门口那天,听着那一声声的蝉鸣,想着北京的冬天,会不会有一场漫天的大雪那一刻决定的。

陈默回复了编辑的邮件,也签好了那份游记的合同,快递回了编辑部。回家的路上,他去买了一包烟,看着小卖铺柜台上,歪歪扭扭地摆着的支付宝和微信的二维码卡片,心里默默地想: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有一些不一样了。只是还不知道,这些不一样的地方,对于自己,到底是会好一些呢,还是会坏一些?

收到回签好的合同之后,陈默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加拿大之旅,他已经做好,自己一个人孤身上路的思想准备了,每天除了写作,其余的的时间都用来看旅游指南,上网查机票和酒店,仔细寻找各种自驾游的路线,越看他越似乎发现,这块广袤的大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在不知不觉中被遗忘的天堂,他甚至去研读了加拿大的历史,试图记住加拿大土著那些图腾柱的意义,然后不可避免地,也知道了贾斯汀·比伯的女友,叫赛琳娜。

陈默知道自己的预算不多,即使这份合同的报酬不低,他也要省着花。他大致算了一下,按照他现在能拿出来的现金,自己最多只能撑三个星期,要在这三个星期里找到张然,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他还没有张然在加拿大的具体地址。

陈默在和顾野他们的又一次聚会时,让每一个正在忙着打牌的他们交代,谁知道张然家现在的地址。

“张然家?不是在北辰那边吗?”邵峰摸着因为过敏而发红的鼻子,鼻音浓重地回答道。

“不是那个家,是他爸妈家,北辰那个是他自己家。”陈默说道。

“这孙子到底几个家啊,哎,他在咱们学校那边不是还有间房吗?是吧,老姚?”顾野一脸坏笑地问着姚光辉。

老姚发愁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牌,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牌就算谁也不挨谁,也不能差这么远啊?”

刘磊看着姚光辉,突然像审犯人一般地大喝一声:“说!胖子!那间房子你到底用没用来行那些苟且之事!”

“为什么问胖子?”顾野,陈默,邵峰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惊讶地反问道。

“我都不搭理他。”姚光辉很是不屑地从自己的牌堆里扔出一张“九饼”。“狗屎!”他大声喊道,然后对着刘磊,同样声色俱厉说了一句:“你丫给我吃屎去吧。”

转眼之间,刘磊和姚光辉两人恶毒的人身攻击已经互相开始,就是连在旁边陈默他们三人也未能幸免于难,顾野被形容成一种特有的动物,其特点是充分发挥了繁衍后代的本性,陈默和邵峰被说成了一对“狗男女”,造成了陈默和邵峰之间,对于谁是男谁是女的争执。

也许这就是我们聚会的原因,陈默想道,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彼此之间的友情,让我们在想起对方时,用一句只有他才享有的称呼,可能别人,很难明白我们之间这种相处方式的意义。

“说正事说正事,”顾野笑着对陈默说道,“我回头问问老詹,他也许知道张然他爸***地址,正好最近我有事要回趟学校。”

老詹是陈默他们的班主任,为了让陈默他们这帮人能顺利毕业,没少操心,所以到现在他们还挂念着老詹当时对他们的好,时不常地回学校看看他。

“好,我等你消息。”陈默说道。

“我记得,张然好像说过,他姐姐在加拿大。”邵峰过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没听他说过啊,就是记得他走的时候,说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刘磊很是诧异。

“说过,”顾野很是坚决地“吃”了上家刘磊的“五万”后,大声说道:“就是他走之前,咱们聚过几次,他当时说的,好像他姐是在温哥华?”顾野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多伦多来着?”

“你丫到底有没有谱,这俩地方远了去了,你让这孙子,”刘磊一指陈默,“绕着加拿大跑着玩啊?”

“那倒没事,本来这次就是想去找找他,顺便加拿大转转的。”陈默回答道。

“不过你可够累的,加拿大东西自驾得五六千公里了,你一个人,有点悬啊。”姚光辉很是有些担心说道。

“就是就是,等我们有了假,咱们几个一起去。”邵峰也附和道。

陈默笑笑,说道:“你们现在忙得连打麻将都难得聚一次,还能有时间出去?更何况你们现在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不如我这一个人过日子的自由了,说走就走。”

一时间,陈默的回答,竟然让牌桌上出现了难得的安静。

“是啊,都有家了,有儿子女儿了,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们了。”刘磊有些感叹地说道。

“没结婚那时候,半夜联系都能出来聚聚。”姚光辉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上学的时候,翻墙去吃小南门往东的那个卤煮摊,回来再翻墙回来,那时候,真不知道什么是累啊。”顾野说道。

“不过就算是那个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大的劲头啊?”邵峰说道,还很不放心地接了一句,“还是要自己注意啊,那边不都是我们这样忠厚善良的,看见贩毒的啊,黑帮的啊,开着大吉普说唱的啊,还有警察,都躲远点。”

陈默笑着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

一周后,陈默接到了顾野的电话。

“我跟你说啊,事情有点复杂了。”顾野在电话里说道。

“怎么说?”陈默有些不太理解地问道。

“我昨天去见了老詹了,问了他张然的事。老詹跟我说,”顾野犹疑地往下说道,“张然这小子回来过,而且回来了不止一次。”

“没和咱们联系?”陈默惊讶地说道。

“对,老詹也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才知道他回来的,他好像时间挺紧,就见了老詹一面,然后就走了。”

“那另一次呢?他也没时间?”陈默有些不满地说道。

“那次是——”顾野在电话那头,说道:“说是要他爸妈要离婚,他和他姐回来处理家务事的。”

“啊——”陈默在电话这边,有些匪夷所思挠了挠头。

“这事也就咱们几个知道算了,别人问我都说他一直没回来。”

“那我就不去找他爸妈要他现在的地址了,这——有点尴尬了。”

“他在加拿大的地址老詹倒是给了我了,不过是早些时候的,据说是先住在他姐姐家,先是在温哥华的,后来去的多伦多,两个地址我都有,下次聚会时我给你。你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过两天我打算去订机票和酒店,租车还得再看看,那边租车是方便,可是对我都不便宜。”

“你和我说说,你这次想去加拿大到底是因为什么啊?很少看见你这么执着一件事啊?感情又受刺激了?”他笑着问道。

陈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道:“我的人生,需要一点刺激了,以前,过得太平淡了。”

“还平淡啊你,你这让人眼花缭乱得我们都不知道明天嫂子是谁?”顾野嬉皮笑脸地说道。陈默在他们宿舍里年纪最大,所以他们都叫他老大,但从来不把他当老大看。

“哪有像你说的那样?”陈默又气又笑。

“你和陆秋怡离婚后就没想过再找一个?”顾野忽然一本正经地问道。

“想找过,但是,好像都不太合适,主要是我不适合人家。”陈默说道。

顾野在那边无声地笑了笑,他知道,陈默有些时候,是很难改变的。

“好了,下次见的时候,提醒我把地址给你。”

在张然去加拿大之前,陈默对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一无所知,仅有的一点知识,还是从中学地理书中看到的。他只依稀记得,那里比中国大,是真正的地广人稀,可以看见极光,北极熊,还有成群结队地在城市街道上,悠悠闲闲地过马路的加拿大鹅。

那时的陈默还年轻,还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的陈默还不知道,自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陈默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书桌上的那两个白色的药瓶上,那惨白的颜色在他的眼中,显得很是刺眼,陈默久久地看着,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坚决地点了点头。

独自坐在自己书房的沙发上,陈默静静地听着音箱里传来的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长号刚刚演奏完苏丹王的第一主题曲,小提琴刚刚出现,开始演奏旋律迷人的第二主题曲,每次听到这里,陈默都不由自主地想到诱惑力十足的阿拉伯肚皮舞,似乎都能听到舞娘身上的饰物,随着她妩媚妖娆的动作而叮当作响,他放下手里孤独星球的《加拿大旅行指南》,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这间屋子。

书房的四面墙,都刷成了淡淡的蓝色,一张长长的深棕色书桌,摆在对着北面窗户的窗下,天气好的时候,陈默时常可以从这里看见靠近二环路边上,雍和宫绥成殿的檐角上,夕阳下闪闪发光的琉璃瓦。书桌的左上角,摆着一部白色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几个厚而大的笔记本子被整齐地码放在右上角,一本刚刚打开的国家地理旅行家系列的《加拿大》,被倒扣着放在桌子的正下方,一把红木官帽椅,不伦不类地在书桌旁边自成一派,不动声色地挺立着。

屋子里最显眼的东西,就是陈默的书柜,深棕色的书柜,整整占据了书房的一面墙,高度刚好是陈默伸手可以拿到一本书的高度。沿着书柜,还散落地堆放着一箱又一箱,已经开封的和尚未开封的书,这些书都是陈默的。在和陆秋怡离婚之后,他就要了自己的书和CD,在书柜的第三和第四格,放的,就是陈默的CD,其中大部分是古典音乐,书柜对面的那面墙角,就是陈默现在坐着的沙发,一个浅栗色北欧性冷淡风格的长沙发。陈默喜欢北欧和性冷淡这两个词,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词让他觉得很酷,其实可能任何东西加上这两个词,他都会觉得很酷。一个红木的中式长条案放在沙发前,条案上,是一套天青色的仿柴窑茶具,这官帽椅和条案,都是陈默和陆秋怡结婚之后买的,买完之后,他当时很是得意,觉得自己身边的东西很有些古色古香的意味,自己也有些古文人的感觉了,后来他还特地去买了那个条案上的茶具,一边喝着茶,一边想着柴世宗的:“雨过天青云开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一边像检阅自己即将出征部队的君王一样,看着书柜里看过的和没有看过的每一本书。

到了周末,他和陆秋怡就会从书柜里各自挑出一本书,然后端着各自的咖啡和茶,以各种姿势窝在在沙发上,听着音乐,读过整整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

那时,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听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三乐章的《天方夜谭》,还有窗户上方的空调,因为调到最大制冷,而发出的微微的嘶嘶风声,陈默环视着这间屋子里每一件充满回忆的东西。是陆秋怡最后让他把这些东西拿走的,我只喝咖啡不喝茶,而且,这辈子也不再想认识喝茶的男人了,这东西还是你拿走吧。陈默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而现在这些,就是陈默离婚之后属于自己的全部家当了,陈默浮想联翩地望向窗外,外面,是亮得耀眼热得如同蒸笼一般的北京的下午。

为什么会分开?会这么决绝地分开?陈默自己也没有答案。你爱上了一个人,就像是突然有了盔甲,同时,也有了软肋。陈默想起了这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看来的话,说的真好。他想道。那,离开一个人呢?是不是就失去了为你而生的盔甲?是不是,还有因你而痛的软肋?

陈默自嘲地笑笑,这样看来,他离得太不值当了。他当时是净身出户的,所有的人都认为,是陈默有人了,陈默只是回答,不是的,什么人也没有,只是,我们已经不再爱着对方了。他不在乎别人信不信,他只在乎自己有没有真正的爱过。

净身出户怎么了?毕竟你爱过她,毕竟她只是女人,就当是跟曾经的自己好好做别,没有什么能和这么多年的感情相比,即使那代价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高昂。

随着《天方夜谭》第四乐章中的小提琴再次响起,陈默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可能,在别人的眼里,我真的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陈默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听说,你要自驾去加拿大了?”周立松在电话里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听邵峰他们说的?”陈默笑着道。

“前两天死狗来我这里了,说是联系点业务,和他聊天听说的。”周立松回答道。

“刘死狗”是刘磊的绰号,说起来,这绰号还是陈默给起的,因为他睡觉时趴着的样子,很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小狗,怎么扒拉都不醒,扒拉急了,还冲别人扔枕头,陈默深受其苦,所以一直恨恨地以“死狗”相称。

陈默笑着说道:“我打算九十月去,现在还早呢,你怎么样啊,行长当得怎么样啊?审计署没有查你帐啊?”

周立松是陈默的大学同学,不过不在一个系,他是投资系的,在陈默他们宿舍214的对面,住216,高大白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还是个羽毛球高手。他说话的声音很有特点,像是把自己一头扎进大水缸里,然后再对你说话一样,带着回音似的嗡嗡作响。而且说话经常是说半截留半截,很有点三思而后行的意思。周立松上大学时,不时拉上陈默一起去看话剧和听音乐会,他认为在214宿舍里,能和他一起欣赏高雅艺术的,只有陈默这个所谓的“诗人”了,剩下的顾野邵峰他们,统统被他斥之为“那帮不懂艺术的糙人。”而刘磊回击他的是“你丫一个学投资的,和姑娘看那么多芭蕾舞,也没见哪个姑娘为艺术在床上和你跳一段啊,你这是彻底的投资失败!”

周立松确实是和他们班的一个姑娘看很多场的芭蕾舞,音乐会,还有话剧,其中有一场人艺老版的《天下第一楼》,就是陈默和周立松还有那个姑娘一起看的,看完话剧,好像就没有下文了,过了一段时间,据说那个姑娘就和金融系的学生会主席好上了,这件事陈默和刘磊曾经在毕业前夕,向酒后的周立松求证过,谁知道一向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他,当时竟然直接红了眼圈,然后一言不发,直奔女生楼,刘磊和陈默一看不好,连忙回去叫人,214和216出动了六七个人,才把他拉回来,陈默和刘磊当时就想,这个平常不动感情的家伙,这一动可真是非同小可。

毕业后,周立松一直在银行,有跟对过老大的春风得意,也有过被迫辞职的失意,经过几次的浮浮沉沉,现在已经是一家国有大银行的支行行长了。曾经在羽毛球场上风一般的男孩,已经明显发福了,发际线,也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看着他腆着肚子敬酒的醉态,大家已经完全找不到曾经的那个清瘦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不过,陈默从单位辞职以后,周立松很是正式地问过他,要不要去他那里?陈默当时谢绝了他的好意,但是从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在当时能像他主动这么说的人,真的不多。

“你也不出来,整天闷在家里写小说?”周立松问道。

“我出来啊,他们几个聚会我都在啊。”陈默道。

“我是说你出来见见我,我请你吃饭。”周立松笑着说道。

“跟你吃饭没劲,说不了两句,你能接三个电话,你要是真想着我,直接给我买个单得了。”陈默调侃道。

“你们这帮会计就会算计自己人,人品太次。不过这回,我手里有你的把柄,你要是不来,我这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嘿嘿嘿嘿。”周立松瓮声瓮气地坏笑着。

“把柄?我能有什么把柄?我又不像你,吃没壳的龙虾喝没标价的酒,经常出入那些什么天堂什么人间的,靠我这点稿费,经常出入麻辣烫倒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我请你。”陈默也坏笑着回答道。

“少来,”这是周立松的口头语,“你这回真的是落在我手里了,我一句话,一个电话就会给你打过去,哭着喊着让你去加拿大找她。”

“你说的这人是谁啊?”陈默开始有点迷糊了,周立松平时不怎么开玩笑的,也从不说不靠谱的话,听他的口气这么有把握,倒好像还真有什么事情似的。

“嘿嘿,开始自我反省了吧,你要对哥们我好一点,乖乖出来吃顿饭,齐活。”周立松很是得意地接着说道。

“行吧,你定地吧。”陈默回答道。

周立松定的是他们银行楼下的一家淮扬菜饭馆,偌大的包间里,只有他和陈默两个人。下完菜单,他拿出一瓶白酒,说道:“这是我特地留着咱俩喝的,你尝尝。”

陈默一摆手,“别介,我多大量你不知道吗?你饭管够就行。”

“少来,好久没见,喝点喝点。”周立松劝着酒。

“大热天的你让我从北二环折腾到你这边,就是想把我放倒了是吗?”陈默说着,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不是啊,真是有事,先来给你拍个照,见个真人。”说完,不由分说,先拿起手机给陈默拍了一张照片。

“你今天真是不太对劲啊,”陈默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请我吃饭,还拍照,你还打算发朋友圈啊?”

“不发朋友圈,”周立松给两人倒好酒,也不劝陈默了,直接一举杯,把自己面前的酒一下干了,然后开始摆弄着手机,摆弄完了,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班的人吗?”

“不记得了,你们班没几个好人,我记得他们干什么?”陈默没好气地说道。

“哎,可是有一个人记得你。”周立松一脸神秘的说道。

“你们班?还有人记得我?”陈默是彻底糊涂了。

“对啊,人家从加拿大回来,和班里聚会时还特地提起了你,问我知不知道道你在哪里,干什么工作呢?”

“你说的,这到底是谁啊?”陈默停下手里的筷子,问道。

周立松此刻,倒是卖起了关子,只是给自己慢慢斟上酒,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菜,然后才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道:“真想不到,你丫离了婚,也这么有艳福。”

陈默看着周立松,觉得肺都快被他气炸了:“我说你平常都是好好说话的啊,不是这种没事逗闷子的人啊,你要是再这么着,这酒不喝了啊。”

“好啦好啦,不跟你逗闷子了,是这样,”周立松拿过来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然后把照片递给陈默,“给你,看看你还认识吗?”

陈默疑惑不解地拿过手机,看着照片上的人。

照片上的背景,应该也是在一个餐馆的包间,他能依稀认出几个和周立松住在216的人,还有隔壁也是他们系的四五个男生站在后排,前面一排站着的五个女生,他也仔细看了看,不过一个也不认识,其中站在最右边的一个女生,一身红裙,身材高挑,面部五官犹如外国人一样的高鼻深目,眼睛大大的,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在照相的人里显得很突出,给人的感觉是不管她站在哪里,都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焦点。

陈默把手机还给周立松,摇摇头说道:“一个也不认识,不过,那女的是谁啊?没听说你们班还招过外国人啊?”

“嘿嘿,问题来啦,就是她这个外国人,找你。”周立松冲着手机照片努努嘴说道。

“这人是谁啊?我告诉你啊,别什么女的都招,你现在也是已婚人士了,孩子他爹了,现在招出事情来了吧,让我给你背黑锅啊,我告诉你啊,这事我接不了,自己解决。”

“说什么呢,”周立松到底还是老实人,一下就被说急了,“我告诉你啊,不是什么事都能这么胡说的啊,亏我老婆还是比较相信你的啊,你这么说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放心,你老婆那边不能把你怎么着,人家是弹钢琴的,文化素质在那里摆着呢,又不是练飞刀的,一不高兴就拿你练手。”

“好吧,”周立松叹了口气,把自己面前的酒一口又干了,然后说道:“你们会计三班这帮人的嘴,我算是服了。”

他喝完酒,把身子往椅子后面一摊,说道:“就是她找你,你还记得她吗?”他把身子猛地往前一探,然后看着陈默,一肚子坏水一样地笑着说道:“她叫庄羽。”

陈默正在拌着米饭,大口吃着一碗蟹粉狮子头,听到这个名字时,先是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紧接着噎了一下,随后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脸一下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周立松连忙站起来,过去拍着他的背,笑着说道:“就知道你会反应大,但你这反应也忒大了。”

陈默喘着粗气,拿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周立松,又看看他的手机,周立松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道:“不认识了吧?都不认识了,当初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投资的没一个人认得出来是她,最后,还是她们宿舍的一个女生验明的正身。”他指着相片,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嬉皮笑脸地说道:“人家这是整的,好看吧,就知道你好这样的,特地整成这个外国人的模样。”

陈默又喝了一口水,伸出手,说道:“把手机给我。”周立松把手机交给他,然后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又斟上一杯酒,浅尝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已经不再伶牙俐齿,只顾着仔细地看着手机照片的陈默。

陈默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女生,除了同样高挑的身材,他几乎找不到记忆中那个戴着大大的近视镜,长得瘦弱苍白,说话细声细气,似乎有些自闭的女孩的任何的影子。这个女人微微侧着头,显得十分开朗,脸上洋溢着的,都是成熟女人自信的微笑,从她高高扬起的下巴和露出的如同牙膏广告模特一般的白牙,甚至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一股令人下意识想要去抗拒的压迫感。

陈默一再地摇着头,慢慢说道:“真看不出来了,原先的那个庄羽,真的不是这个样子。”

陈默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那一袭玫红色的长裙,刚好衬托出她修长而凸凹有致的身材,裙子的前胸领口开得很大,属于那种你要是看了就是流氓,你要是不看就不是男人的那种剪裁。在红裙和麦色的肌肤之上,她戴着一串珠光莹润的珍珠项链,显得十分引人注目,眉毛纹得清晰有力,高挺的鼻梁和一对如同芭比娃娃的嘴唇,厚实而性感,陈默甚至似乎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她唇上淡色口红,隐隐的微光。陈默看着她那一双深藏在眼窝之下,大大的眼睛,只有那里,才好像隐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那是一种无人倾诉的沉默,那是,庄羽的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陈默的记忆,一下回到了二十二年前和她初次见面时,那个秋天的夜晚。

那天晚上,因为是刚刚开学,大家都还沉浸在暑假里晚睡更晚起,吃饱喝足玩通宵的状态。顾野和刘磊赶着天还没黑,没吃晚饭就和金融系的一帮人踢球去了,邵峰好像和女朋友闹了点别扭,这两天连宿舍都没住,忙着修复感情,胖子姚光辉是因为投资系刚刚三缺一,被拉到隔壁打麻将,估计不到后半夜回不来了,张然约了Lily去看电影,大家为他精挑细选了一部恐怖片,美名其曰为他和Lily进一步加深感情,创造条件。原先异常热闹的屋子此刻显得出奇地安静,只剩下陈默一个人在自己的床上,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一大堆书,慢慢地看着。

陈默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做会计的料,或者说,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会计,毕业之后,安安静静地上班,在报表,数字,表格之间,计算着别人和自己的一生。他一直对别人很坚决地说,自己的梦想,是当一名诗人,当一个能写出很多好看故事的作家。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陈默问着自己,他知道那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更多的时候,可能,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你要成为一个诗人,一个作家,而不是一个会计,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一句话平淡无奇的话,对自己和别人说多了,好像就有了一种魔力,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

就在这时,陈默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陈默很是惊讶,抬头看着宿舍门,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因为敲门这个文明的举动,在214,几乎是不存在的。打开214宿舍大门的方式有踹门踢门顶门拱门,有抱摔而入的,有泼水敲门的,可以说是百花齐放,多姿多彩。甚至还有更绝的,借着214在一层的便利,夏天经常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敲窗后越窗而入,然后开门而出,让睡在窗户边上的陈默深受其苦,只觉睡梦中,身边不时有黑影如同燕子李三一般,呼喝一声,高来高去,倏忽不见其踪。这样正正经经的敲门,可真是有日子没有见到了。

陈默心里纳闷,赶紧下床去开门一看,发现是自己的班主任,老詹。

老詹原先是Z大的保卫科长,这是老詹第一次带班,因为陈默他们班是北京班,历来被学校认为不好管理,也是学校借鉴老詹的专业能力,不让陈默他们轻举妄动。老詹虽然保卫科长出身,却长了一副菩萨模样,对陈默他们,更是有着一副菩萨心肠,维护他们更是不遗余力。平时老詹的爱好就是打个兵乓球下个围棋之类的,没事时也到陈默他们宿舍转转,不过陈默他们的兵乓球和围棋,都远不是老詹的对手,让老詹很是引以为憾。

老詹看见是陈默来开门,一点头说道:“正好你在,我这儿正有事找你说呢。”

陈默心里一沉,不知道是谁又捅娄子了:是顾野和刘磊踢球时跟金融系的掐起来了?还是胖子和投资系的那帮坏小子打麻将被抓住了?可别是张然和Lily出去看电影,和外边人打起来了?那小子脾气可不好——,陈默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詹笑眯眯慢条斯理地说道:“是这样,咱们学校呢,要举办一个艺术节,要求每个系都参加,而且要是节目出色呢,还可以参加北京大学生艺术节的汇演,其中有一个节目啊,是咱们校学生自导自演的一个小话剧,现在演员都从各个系找来了,导演呢,据说找的是中戏导演系的学生,很不错的,就是啊,还少一个编剧本的,听咱们同学说,你不是在文学这方面挺有才华的吗?我就向系里推荐了你。”

陈默万万没想到老詹是因为这个事情找他,很是意外地怔在了那里,老詹看着他,说道:“怎么样?没问题吧?”

陈默一时间清醒了过来,连忙说道:“谢谢您,詹老师,我没想到你还知道我这个事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道:“就怕写得不好,让您和系里失望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还有一个编剧,你们两个商量着来写,”老詹抬手看哪了看手表,接着说道:“过会儿,大概七点半吧,他们就在南平房那边的教室排练,我和他们说了,你直接过去就行。”

陈默笑着说道:“谢谢您,你到宿舍里坐会儿吧?”

“不了不了,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我这就回家了。记住啊,七点半。”老詹说完,拍拍陈默的肩膀,然后就转身走了。

陈默看着老詹的背影渐渐走远,然后慢慢关上门,紧接着就在门里,传来一声兴奋之极的大喊。

陈默按照老詹说的时间,来到了南平房教室。南平房教室一共八间,陈默一路找过来,找到了最后最大的那间,每次来到这里,他都感到一种隐隐的心痛般的窒息。

他和琥珀最后一次在南平房的教室里见面,然后分开,他就很少到这边来了。

琥珀是陈默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们会计三班的团支书,品学兼优的好同学。开学后不到一个月,就遭到了陈默如同快刀斩乱麻一般,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表白,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琥珀居然答应了。

那应该是陈默和琥珀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的初恋,都是第一次试图去学会,去体会如何面对爱情,以什么样的方式,和生命中你选中的另一个人在一起。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太多第一次会遇到的问题,很快就让他们如痴如醉的甜蜜,变成了一种对彼此的失望和狂乱的怒火,直至,最后分手。

那对于陈默,是一次刻骨铭心地经历,就像你在生命中第一次懂得,你的全部世界,可以因为她的一个微笑而灿然开放,也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轰然倒塌。陈默在分手后,让自己彻底地钻进了书海,看书和写诗,成了他让自己走出心里那个废墟的唯一出路。现在,他重新回到这里,回到这间教室,却是因为和当初,完全不一样的理由。

陈默一进教室,就看见讲台上站着三四个人,一个瘦瘦的小个子,好像是导演,背对着陈默,正甩着一头用猴皮筋胡乱扎起的长发,在声嘶力竭地给讲台上的人说着戏。

“感情要爆发!爆发!你们太闷了,就是在念台词!”他唰啦唰啦地挥舞着手里的台本。

“你们的感情要投入!投入懂吗?”

“还有一个月就要上台了,我们做一个话剧,就是要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去思考!”

“还有,这是谁写的词?”他转过头,问着后边的人。

“我——我写的。”角落里,一个微弱而游移不定的声音,怯怯地说道。

一个瘦瘦高高,戴着大大近视镜的女孩,从最后一排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她穿着一条浅蓝色小碎花图案的半身长裙,上身是水洗白的纯棉牛仔衬衫,一件白色的修身外套,挂在她的椅背上。

陈默感觉女孩的肩膀,似乎有些在微微地发抖。

“你的这个情节戏剧性不够,没有高潮,就是,整个剧情都太平了。”长发导演转过身来,他有着一个如同法国影星德帕迪约一样,其大无比的鼻子,在充满危机感的声音里,似乎预言着一种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啊,可是我——,是按着中国古典戏剧的的结构写的,而且三幕的内容——”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地急急地说道。

“你们这么短的时间,写一部分幕剧不现实,而且台词量和表演都是要逐步磨合的,我们要的是少而精的东西,现代戏剧,要符合三一律,三一律你懂吗?”导演可能看到是个女孩,比较耐心地解释道。

女孩点点头,“是时间,地点,情节,都要一致的三一律吗?”她思索着小声回答道。

“对,所以,你看,你们有六个出场人物,你按照三一律的框架来写,务必要有语言的高潮和情节的高潮,OK?”导演继续对她说道。

“可是——,”女孩似乎还要想说什么,但是导演截住了她的话,“我知道你的本子中国古典文学水平不低,但是太文了,我想要——”导演思考着什么,点着头,不停地打着响指,然后突然一指她,说道:“要有像《温莎的风流娘们》和《驯悍记》那样的语言,对,我想要那种人物对话。”

“可是,那不是喜剧吗?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是一出悲剧啊。”女孩完全茫然地说道。

导演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无语了,这时,站在台上的一个女孩说道,“我也觉得台词有些文绉绉的,就怕有些台下的人会听不懂。”

台上的几个人也开始纷纷附和。

“这样,周星驰的《喜剧之王》看过吗?”导演看样子似乎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女孩很快地点点头,说道:“看过很多遍,不过——”女孩还没说完,导演就说道:“好,那你就按照那种无厘头的方式改写一下,尽量口语化一点。”

说完他不等女孩回答,他接着说道:“周末,你拿出新的本子,我们做一次排练,让演员先试着排练一下,看看大家的感受,再做修改。时间很紧了,就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说完,他注意到走进教室的陈默,问道:“同学,你是来排练的吗?”

陈默说道:“我是会计三班的,系里说是让我来参加演出?”

“你是什么角色?”导演看着手里的本子。

“哦,我不是演员,系里通知我,说是让我来一起编剧本。”

“太好了,你和她,”他一指那个女孩,说道:“一起赶一赶,把新的本子弄出来,周末我们就准备排练。”

“那不就是后天吗?”陈默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时导演很是潇洒地一甩自己的长发,然后很有艺术家气质地敲着自己的右边太阳穴,看着陈默和那个女孩一眼,慢慢说道:“那就看你这里,到底有没有这份天赋了。”

导演走了,临走时把剧本塞到了陈默的手里,演员也陆陆续续地走了,教室里,只剩下陈默和那个女孩。女孩默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桌子上她的本子,陈默慢慢走过去,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女孩低着头,没有说话,就是看着桌上自己的本子,陈默翻看着自己手里的剧本,发现剧本完全是手写的,字迹娟秀清丽,封面还画着两幅很中国古典风的人物,看样子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这是,突然有一朵如同小小的浪花一样的一颗眼泪,落到了封面上,瞬间就洇湿了一块人物的裙裾。陈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你好,我是会计系的陈默。”

女孩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没有抬头,然后低声地说道:“我是投资系的庄羽。

陈默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来,因为我觉得,你的本子——写得挺好的。”

庄羽抬起来头,很是无奈地冲陈默笑了一下。她是标准的鸭蛋脸,因为脸瘦,所以脸的弧线显得的十分突出,大大的近视眼镜架在脸上,显得和她的脸形很不相称,陈默注意到她眼镜的边框,是纤细的红色。

她又低下头,小声地嘟哝着说道:“什么破导演,上来连剧本都没好好看,就要推翻重来,什么破三一律,我才不会写呢!”她有些赌气地说道。

陈默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生气时小声说话的样子,很像那个不久以前,自己还在这间教室里,拥抱入怀的那个女孩,他的心,好像被一根针,微微刺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的,慢慢转成一种冰凉刺骨的痛,那种冰冷的痛感,一点一点地慢慢蔓延开来。直到全身,都如同没入冰水一般,他已经无从分辨,这是他心里的疼痛,还是这种疼痛,已经变成了身体上的感觉。

等陈默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庄羽正在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她小声地说道:“你,你的脸色很不好看,没事吧?”

陈默微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道:“我?我没事,大概是第一次写剧本,又是第一次被催的这么急要交稿,被吓的。”说到最后,他的嘴型张得很大,故意说得很夸张。

庄羽被他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然后又很是发愁地说道:“你觉得,我们能把剧本修改成他要的那个样子吗?”

“不能。”陈默很干脆地回答道。

庄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办?”

“我们重写,按照周星驰的那种无厘头的路子写。”陈默很肯定地说道。

“对,《喜剧之王》。”陈默看着她大大的眼睛,用一种背水一战的口气说道。

“我们要反传统地写,可以把祝英台,写成一个拜金女,她其实是知道梁山伯家财万贯的。”陈默站在讲台上,来回地走来走去,正在展开他丰富的想象力。

“而马文才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小痞子,而梁山伯,则要写成一个浪荡公子。”庄羽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剧本上奋笔疾书。

“要有求婚的细节,求婚是重点。”陈默说着又点上一根烟。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根了。

“祝英台对梁山伯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家是富二代,在北京二环还有三套房,父母亲戚都在海外,还有一个哥哥叫梁天。’”陈默文思喷涌,似乎已经止不住了。

“要不要给他们一个定格的动作,像周星驰和张柏芝的在大树下的那样那个?”庄羽叼着钢笔的末端,若有所思地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陈默和庄羽两个人,如同火星撞地球一般地你一言我一语地编织着剧本,不时插入自己设想的故事情节和对话,互相否定着,有互相肯定着,谁也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庄羽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她看了一眼手表,才惊呼道:“都快十一点半了?我们宿舍楼要关门了,不行了,我得赶紧走了。”说完,她开始急急忙忙收拾手里的东西,统统装进自己的拼色双肩背书包,“明天,我们还在这里?剧本写得一大半了,估计明天赶赶我们来得及后天交稿。”她拿起外套,对着陈默说道。

陈默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明天你什么时候有空?”

“糟糕,想起来了,我明天一天都有课,不过这间教室拨给戏剧小组了,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庄羽匆匆背上书包。

“那行,我明天下午没课,我先改一下,明天吃过晚饭,我们还在这里,七点行吗?”

陈默跟着她也开始往门外走。

“行,那就七点。”庄羽把手里的稿子交给他。

第二天下午,陈默早早地到了教室,一边仔细地修改着稿子,一边等着庄羽的到来。

昨晚他和庄羽的交流,他们在一瞬间互相说出对方心里想法的那种感受,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种感觉,他一直觉得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情,一开始,他还觉得让自己去和别人合写剧本,可能会觉得有些别扭,但是他和庄羽,从开始认识的第一秒,好像就进入了一种互相高速推进的阶段,而且,她也很喜欢看《喜剧之王》,陈默没来由地笑着想:也许,这才是他们俩在写剧本时能如此契合的关键。

正在陈默胡思乱想的时候,庄羽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大大红色的“我爱纽约”的英文字母,穿着一件黑色的薄运动外套,她进来就坐到陈默的身边,说道:“你改得怎么样?”陈默把改好的剧本交给她,志得意满地说道:“全本的《梁祝新传》已经完成,请您审阅。”

庄羽拿过稿子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笑着,时而皱眉说这块要改一改,时而抿着嘴笑说这块对话很出彩,说着说着,就拿起笔在稿子上写了起来。

最后写完,陈默和庄羽一人拿着一个改好的本子,开始对词,陈默这时才发现,她还很有演戏的天赋,祝英台的虚情假意和马文才的撒泼无赖,她都演绎得维妙维肖,陈默很惊讶地看到前一秒钟还是胆怯而文弱的她,后一秒钟,就可以成为完全不同另外一个人。好几次陈默都被她表情的变化之快所吸引,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手中的台词。

“我觉得你真的可以演戏了,写剧本完全耽误你了。”对完词,陈默开玩笑地说道。

“我?你别开玩笑了,我一上台就紧张的要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庄羽腼腆而有些羞涩地笑着回答道,她又恢复到那个文静而有些胆怯的女孩了,但是话里,还有着一丝丝被夸奖而隐约的自得。

“我把你想要的那个周星驰和张柏芝的定格给保留了,但是没想好用在哪里?今天想了半天,中间和后半段都不是很合适。”陈默坐到第一排的桌子上,翻看着剧本说道。

“如果,留在结尾呢?就作为结尾!”庄羽一下站了起来,走到讲台上,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剧本,比划着动作,想象着如何做一个结尾的定格。

“那祝英台的父母和马文才的书童应该怎么站呢?”陈默也走到了讲台上。

“这样!六个人三个定格,全都是一个姿势,就是那个周星驰挑着张柏芝下巴,说老师早上好的那个,先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然后是祝英台父母,最后是马文才和书童,然后大幕缓缓落下,绝了!”庄羽拍着手笑着道。

陈默连连点着头道:“我们可以先试着演一遍。”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演了起来,一直演到结尾,陈默说完最后的台词,两个人之间还有足足三个人的距离,只见庄羽身子微微地后仰,陈默身子前倾,右手手指上挑,摆出最后的POSE。

“好像,没什么感觉。”庄羽摇着头道。

“能不能再近一点,好像这么远,效果不是很好。”陈默说道。

庄羽犹豫了一下,然后两人先后各前进了一步,中间只有一个人的距离了。

重新开始后,陈默又说一遍最后的台词,然后重新摆姿势,陈默直视庄羽的眼睛,她也看着陈默,突然,好像在那一刹呢,时间,真的被定格了一般。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半步,陈默虚挑起的手指,距离庄羽尖尖的下巴,按照王家卫的话说,两个人当时的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公分,而他们俩都不知道,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做了一个对彼此的人生,都十分重大的决定。

周末的排练很成功,导演看过新的剧本之后,虽然没有说十分满意,但是明显有了执导的热情,演员们也被新剧本里的台词逗得不时哈哈大笑,在排练时导演和演员的各种笑场,让陈默和庄羽的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们俩坐在导演身后的第三排,陈默不时转过头,看着身边隔着两个座位的庄羽,庄羽今天刻意地坐得离他远一点,就是因为昨天,他们俩离得太紧了。

在那个定格的姿势之后,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都没有说话,然后庄羽突然往后退去,急忙地走下讲台,慌乱地说道:“很好很好,我们,我们就按照这样定稿吧,我把稿子弄一下,你,你——”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还好在教室灯光的阴影下,陈默无法一时看清她面色的变化。

“我把稿子最后整理一遍吧,你是不是,又要赶着回宿舍了?”陈默笑着说道。

“对,对,我这就要走了,你把稿子整理好了,记得给我一份。”庄羽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陈默看着她背着书包,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到了门口的时候,她抿着嘴唇,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走了,我们合作得——”她好像在想着,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两个人之间,在仅仅两天之间发生的,如此简单而又有些复杂的事情。

“合作愉快。”陈默站在讲台上,轻轻地说道。

“对,我们合作愉快。”庄羽很快地重复说道,然后快速地带上了教室门,消失在了门口。

《梁祝新传》的排练进行得很顺利,虽然每次都有争执和不满,但是大家好像都对这个戏,有了和原先不同的期待和渴望,陈默和庄羽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剧本时,互相看到对方内心的火花,他们俩,好像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和地点,省略了所有需要彼此相识,彼此试探,彼此卸下防备的过程,他们直接进入了彼此的内心,这一切来得太快,甚至让他们有一点点的惧怕。

可是在距离正式演出,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一个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们的话剧第一次全体合练,下午大家都在教室准备着的时候,这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女主角,也就是会计系的副主席,因为不知道的原因,不能来参加合练了,而且,很可能不能参加以后的演出,也就是说,这部戏在还有两个星期就要正式演出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了女主角。导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由于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把剧本摔到了桌子上,然后挺着他的大鼻子,鼻尖如同一根愤怒的手指一样,来回地指责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这是完全的不负责任!是对这个集体的背叛!是对艺术的亵渎!我知道你们这是个经济院校,但不管你们干什么,不管她是干什么的,人起码要负责任!”

“丢下这么多人不管!随便说一句不来就不来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觉得这仅仅就是一场戏吗?”

他生气地大喊着,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像一个看到自己球队在足球场上,被人绝杀后欲哭无泪的意大利人,失望,懊丧,愤怒已经溢于言表。

大家沉默着,都不敢说话,只有导演在那里甩着自己的长发,来回急速地走动着,如同一个困在无形的笼子里怒火无处发泄的狼。

在所有人的沉默和导演不时传出的各种咆哮中,陈默看了一眼庄羽,然后慢慢地举起了手,想引起导演的注意。庄羽先是看到了陈默的眼神,然后看到了他的动作,她先是一副睁大了眼睛脸上是一副陈默你是不是疯了一样的表情,然后把头摆得如同拨浪鼓一样,冲着他迅速地摇着头,目光急迫地想要阻止他。

“怎么样?我的编剧同志,你有什么好办法?你们还能写一部没有女主的戏?”导演看到陈默举手,带着不相信的口气问道,却又好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是,我们没有时间再写一版了,”陈默站起来道,“但是演员,我们可以试一下别人。”

“别人?谁?谁能马上记住那么多的词?而且还会表演?”导演摊着手,耸着肩,好像陈默在说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庄羽,大家也把自己的目光随着陈默,一起齐刷刷地盯到了庄羽身上。

因为是下午,阳光正好穿过大玻璃窗照进教室,大家清楚地看到庄羽的脸一下就变红了,而且红得很快,瞬间就到了耳垂,她急急地说道:“我不行的,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根本不会演戏的。”说完,连连摆着手,似乎要用手挡住那些直接射过来的眼光。

导演看着庄羽,第一次开始真正的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他慢慢地说道:“台词,剧本,都是你写的,”他打了一下响指,指着庄羽,“你是直接上手的最佳人选。”

“啊,不,导演,我根本不成的,我只是会写剧本,你们不要听陈默瞎说。”说完,她还不忘侧过头恶狠狠地盯了陈默一眼。

导演看看陈默,又看看庄羽,然后对陈默说道:“这样,咱们谁都别废话了,我们给你们俩半个小时的时间,你说服她,如果成,这部戏咱们就接着演下去,如果不成,”导演回过头,四顾了一下教室里站着坐着的表情各异的各位同学,大声喊道:“咱们就game over了,就这么简单。”

陈默站起来,点点头,示意庄羽跟他离开教室,庄羽气鼓鼓地站起来,也不看陈默,故意跺着脚离开了教室,陈默跟着走出去,带上门,随着一言不发的庄羽来到了旁边的一间小没有人自习的教室。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不过是一起合作编个剧本,你对我了解有多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能随便对我的事做决定?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上不了也不想上这个舞台!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庄羽一进到小教室,就关上门低低地严厉地说道,一张小脸已经是由刚开始猝不及防的通红转而被气得煞白。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一直听着她说着。

最后,庄羽不说话了,陈默看着她道:“我知道,这是你的选择。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你演这个戏的女主角,不会比任何人差。”

“我不行我做不了的,我只会把演出搞砸了!那是在全校面前啊!你到底是安得到什么心,一心想让我出洋相才甘心吗?”

“如果你说不行,那现在这个话剧就可以马上解散了,我们的本子演不了了,那些我们每天苦思冥想出来的台词,也没人会说起了,我们可能未必是最好的,但是我们真的很努力地做了这一切,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我们不应该放弃的。”

庄羽再一次的沉默了,陈默的话,一下就戳中她心中最渴望却又最害怕的部分,陈默知道,因为他想的,和她一样。

“你可以做到的,庄羽,没什么难的,就像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对词,你的表现,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角色的。”

“我怕——要是我演砸了怎么办?我没有学过专门的表演,那么多人在台底下,我要是忘了词,或者出了什么状况,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应付!”庄羽说到最后,因为想象中的恐惧,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起来。

“如果不试一试,我们又怎么知道结果?”陈默异常冷静地说道。

庄羽开始在教室里来回走动起来,陈默看得出她在心里,抉择着对她来说,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定,她忽然停下脚步,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眼光,她直视着陈默,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道:“陈默,你是经常逼着别人这样做决定的吗?我现在不知道我行不行,你别这样把我推出来行不行?”她又一指门外,“那边还有一堆人在等着我们,等着你说服我,你这不公平,你们这就是欺负人!”

陈默也看着她,慢慢地说道:“生活如戏,从来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与不公平,只是,只是我们,”他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接着说道:“也许我们这一生,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可以如此靠近我们的梦想,可能只有一次这样的疯狂,可能只有只一次,让别人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会紧张害怕,也会退缩,但我不想留下遗憾,我会说,我愿意。”

庄羽看着他,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一点点地融化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自己手掌里,“可我不是你,我——,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

陈默看着她,突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因为激动而起伏不停略显瘦削的肩膀,庄羽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不解地看着他,陈默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庄羽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自己的头。

陈默回到大教室,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聚焦到他的身上,陈默一边走向导演,一边说道:“她说,给她点时间,她要好好想想。”

导演此刻倒是很通情达理了,说道:“事情比较突然,也应该给她点时间,这样的话,如果能接着演,也会顺畅一点。”

“她要是说她演不了呢?怎么办?”陈默小声地问导演。

导演刚要说话,只听教室的门又被打开了,庄羽站到了门口。她环视了一下教室,最后把目光落到了陈默身上,她看着陈默对导演说道:“导演,我们能不能先排一遍试试,如果行,我就演,如果不行,我们再找别的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坚决与勇敢,让陈默很是诧异,他不禁纳闷,这个女孩,在她看似瘦弱文静的外表下面,究竟有多少还没有释放的力量。

陈默微笑着看她慢慢走过来,停在自己身边,“如果可以,我想,能不能,把刚才你说的那段话,放到我最后的台词里?”庄羽对陈默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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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最期待的是什么呢?

工资应该是你们最期待的了吧

10月的工资可以提前发

或与员工约定发工资的固定日期后,

就应该每月准时于当日发工资。

《工资支付规定》第七条:

工资必须在用人单位与劳动者约定的日期支付。如遇节假日或休息日,则应提前到最近的工作日支付。

用人单位因故不能在约定的工资支付日支付工资的,可以延长5日,但最长不得超过15日。

每月10号发上个月的工资

部分企业是每月15号。

仍然有一些企业是在15号之后

这种情况当然是违反上述规定的

但法规在最后有说:各地区可以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制定实施细则

《工资支付规定》补充规定第4项第2款规定:

用人单位确因生产经营困难、资金周转受到影响,在征得本单位工会同意后,可暂时延期支付劳动者工资,延期时间的最长限制可由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劳动行政部门根据当地情况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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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个税法于2019年1月1日起施行,2018年10月1日起施行最新起征点和税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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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10天全部加班,就可以拿到24天的日工资收入。

各位中秋国庆要是发了个值班表的人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才发现未婚夫竟然跑了?司颜万般无奈竟然选择大街上拽了一个男人冒充新郎?正在婚礼宣誓完毕之后,一群人进来说她绑了他们的少东家?司颜和任白的爱情故事--《捡到老公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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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跟谁结婚不是结?”

司颜目光呆滞地走在路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半小时之前,民政局外,秦逸缩了缩脚步,停下来,嗫嚅着对她说:“抱歉颜颜,我不能跟你结婚。”

“我们分手吧。”半个小时后,走在路上,这句话一直在司颜的耳朵旁边打转,转得她头晕。

她怎么也没想到,相恋三年的二十四孝男友,会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出轨,还搞大了对方的肚子。

据说是出差的那次,那女人是客户公司的员工。记得那几天,司颜每晚都会跟他通两个小时的视频电话,说不定视频刚挂,人就来了。

秦逸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他对她向来无微不至,她也一直珍惜这个体贴的男人,他们明明是所有人眼中的模范情侣。难道,不忠真的是“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司颜越发迷茫,她急匆匆地往前走,却没有目的地。

今天本来要去领证的,现在同意分手应该是对的吧,可是司颜心里没底,因为,明天就是举行婚礼的日子。怎么办,怎么跟父母交代,还有那些来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要怎么向他们解释?

“哗啦!”一阵不小的动静陡然响起,把她从浑浑噩噩中抓回了现实。她呆怔怔地站住,垂头看看脚边散落了一地的竹签,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踢翻的。

只能赶紧赔个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把那些竹签给捡起来。

司颜踢翻的是个算命摊,竹签上写着些神神叨叨的词语,她一个也看不懂,乱七八糟地摞到一起就往人家的签筒里塞。对方倒是无动于衷地在那里静坐着,没有作声,不知道是不是在恼怒被她打翻了东西。

“好了,实在是对不起。”司颜捡起最后一根竹签,抬起头再次诚恳地对摊主抱歉,抬头的瞬间就愣了一下。

好年轻的男人……或者,男孩?

乱蓬蓬的头发,清瘦的脸庞上有几块脏兮兮的灰尘,甚至有点胡渣,明明是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眼睛却格外的清亮干净,让人觉得他年纪十分小,跟她认知中的“算命先生”、“江湖骗子”好像不太一样。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发呆,被她注视的一刻才有了反应,伸手接住竹签,笑了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小姐姐,要不要算算?”

这笑容过于轻佻,尤其是当它来自一个年轻男孩的脸,司颜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些:“……不用了。”

如今经济有这么低迷?看他有手有脚,这么年轻,居然也找不到正经工作,以至于要到大街上摆摊算命。

“你结婚了吗?我可以给你看姻缘。”对方对她的拒绝置若罔闻,带着期待的眼神就跟讨饭的小狗似的。

“……不用,不用。”被问到这种问题,司颜的心里五味杂陈,只想赶紧走。

司颜焦躁地低下头,蓦然发现那只已经递到他手里的竹签,还被自己死死地抓着另一端,一直没松手。她脸顿时烧起来,忙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

“这是坤卦。”在她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男孩的声音还在身后追着补充,“上上卦,小姐姐,你很快就要结婚了。”

司颜的瞳孔一瞬间放大,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涌现这段时间筹备婚礼的种种,但立刻又回想起秦逸那一句“我们分手吧”,她头晕。

“你算得一点儿也不准。”她说完这句话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和秦逸分手了,明天的婚结不成了。此刻司颜心里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理智告诉她,眼下最要紧的,是打电话通知所有人取消婚礼,可是,她现在只想躲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逃避一切。

“你好,请出示一下身份证。”跌跌撞撞中,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那是地铁站里的例行抽查。

司颜如同梦游般停下,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看过面前的两个警察,其中一位见她呆得厉害,提醒道:“没带吗?报身份证号也可以的。”

“带了……”今天本来就是出来领证的,材料当然带得齐全,就在包里,只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双手空空,包呢?

“……丢了。”傻了半天,她无助又迷茫地道。

那两位警员互相看看,问她:“需要帮忙吗?”

想起来了,跟秦逸分开后她还是提着包走的,后来,路上踢翻了那个算命摊,蹲下来捡竹签的时候,她就顺手把包放在了地上,一定是走的时候忘了拿。司颜甩甩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一点:“不用,不好意思。”

她报了身份证号码,转身往回走,去找自己的包。

再次回到算命摊前,那里已经接待过几轮客人,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围着年轻的摊主,叽叽喳喳地你问一句,我问一句。

生意居然这样好,这种长相的年轻男孩果然很讨女性长辈的喜欢吧。

被混乱包围的算命小哥,笑呵呵地一一应对,不忘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司颜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边的黑色小皮包,可不就是她的,她走过去时,他正对着其中一个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您这命格好,八字五行齐全,命里有大福气。”

嘴巴这么甜,老太太已乐得合不拢嘴,喜出望外:“一把年纪了,我也不求什么福气,身体健康就好。”

男孩顺着话头就继续忽悠:“那也没问题,您是火命,生机旺盛,一定长命百岁。”

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老人们顿时又等不住了,七嘴八舌地问道:“小伙子,你看看我是什么命,五行齐不齐?”场面十分热闹,司颜从人群中悄悄拿走自己的包时,都没有人注意。

直到“咚”的一声,那位刚刚还被盖章会“长命百岁”的老太太,倒在了地上,面部表情扭曲地揪住胸口。

这是怎么了?司颜还没反应过来,“呼啦”一下,面前的人群已经鸟兽散,数那摊主跑得最快,连算命摊都直接不要了。

旁边的小摊小贩也一个个把摊位挪得老远,其中一个远远地冲她喊:“小姑娘快走,不关你的事,别被讹上!”

司颜心里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那老太太蹬着腿,因为呼吸不畅,憋得脸青紫,鼻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像是嘶哑的风箱,让人毛骨悚然。

司颜犹犹豫豫地又上前了半步,刚俯下身,手被老人一把抓住,惊得她大叫一声。

不管了,起码要叫个救护车,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打120。

“喂,喂,这里有个老人,提不上气了,快来救人,快来!地址是……”司颜哆哆嗦嗦地说着,抬起头,她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着急地四处寻找地标。

“绿地广场。”一个声音提醒了她,她才回过头。

是那个小哥回来了,他居然没跑,司颜睁大眼睛,急忙对着电话说了地址。放下手机的时候,男孩在她身边蹲下,扶起了老太太,她这才看见他手里拿了只药瓶。

他跑得气喘吁吁,动作却很稳,利落地开了瓶盖,对着老人家的鼻子轻轻喷了两下。

奇迹般地,老人立刻停止了挣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只是还虚弱着,像抓着救命稻草般使劲攥着司颜的手。她感到自己的骨头快裂开了,龇牙咧嘴地掰动那铁钳似的手指,然而纹丝不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替老太太解开两颗领口的扣子。那只紧攥着她的手,这才慢慢松开了力道。

“她是哮喘发作,别怕。”人脱离了危险,男孩松了口气,没看司颜。

她呆呆地点头:“哦……”她还记得先前说他那句“你算得不准”,这会儿听他跟自己说话,很是过意不去。

救护车很快一路呜咽着来了。

老太太情况很稳定,等做完检查以后人就差不多缓了过来,司颜去帮她拿了药,回来时见她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已经有力气说话,拍着男孩的手背说笑:“我还以为这把老骨头就要交待在街上了。”

男孩温和地对她笑:“我说过您会长命百岁的。”

那老太太也笑了起来,转头看见一旁提着药袋的司颜,朝她伸出了手:“小姑娘,你来。”

司颜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跟那男孩子,一左一右。

“多亏你了,太谢谢你了,小姑娘,你心肠真好。”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力道轻了很多。

她其实没帮什么忙,只是打了120而已,有些不好意思:“没事。”

明明也是跟着一起笑的,老太太却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嗯?”司颜意外地转过脸,有这么明显?

她是不开心,尤其是在经历过高度紧张的情绪之后,一静下心来,就不可避免地想到秦逸,想着她明天无法好好收场的婚礼。

“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老太太握着她的手,热心地问她,“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我……你帮不了我。”司颜摇摇头,“我失恋了。”

“失恋了?”老太太愣了愣,旋即释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露出和蔼的微笑,“没什么大不了,那就再找一个嘛。”

司颜叹了口气,气息还没落完,眼眶倒是先红了一圈。

“别伤心别伤心,是他走宝咯,他没眼光。”老太太揽住她的肩膀,抚抚背。

“不是这个问题,您不懂。”司颜声音哽咽起来,语无伦次,“丢死人了,没人结婚了,明天就是婚礼啊,这让我怎么办?”

比起伤心,丢人好像才是更要命的事情。

“那有什么关系,跟谁结不是结?”老太太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觉得什么事都不是事,笑呵呵地拍拍小姑娘,“你换个人就是了,找个男人结婚还不简单吗?”说着就随手拉过了身边的人,“跟他结,我看这个小伙子就不错。”

男孩莫名被拉扯过来,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他睫毛很长。

司颜只看了他一眼就笑了,笑得很苦,真是胡来啊,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司颜撇过脑袋又是叹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里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回过头,再次看了他一眼。

002“请问在座的各位,有谁不同意这场婚礼吗?”

“叮咚,叮咚~”一个小时之后,司颜站在夏树的家门前,按响了门铃。

夏树是司颜的发小,兼最好的朋友,走投无路的时候,司颜能想到可以帮忙的人,就只有她。

“准新娘?”开门后,一个穿着家居服、睫毛只贴了一边的女孩出现在面前,略带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啦?我正准备去找你。”

可不,婚礼前夜,她们一群小姐妹原本约好了要去司颜家举行单身Party。

这种时候还办什么Party,司颜抓了抓头发:“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嗯?先进来。”夏树把她请进屋,又回到梳妆台前,继续贴她另一只假睫毛。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秦逸分手了。”坐在沙发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司颜硬着头皮说出这件难以启齿的事。

“哦。”夏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眼妆上,听了司颜的话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三秒过后忽然反应了过来,手一抖,整片假睫毛一把扯下:“啊???”

“怎么回事啊?”她惊得妆都没心思化了,放下手里的工具就直奔过来,等听完司颜说出前因后果之后,气得把茶几捶得“咣咣”响,嘴里咬牙切齿道,“这个王八蛋,藏得太深了吧!”

司颜丧气地靠着沙发背,被她搂着脖子安抚,她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明天的婚礼怎么办?”

这就是重点,司颜坐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半天水,沉默不语。

夏树也焦急地跟着坐起来,替她想着办法:“现在打电话取消还来得及吧,你有没有告诉叔叔阿姨……”

尾音未落,司颜忽然回过头来,拉过夏树,耳语了几句,她听得嘴越张越大。

“你是认真的,他人在哪儿?”等听司颜说完自己的计划,她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司颜手指指门外,她不可置信地走过去,开了门,陌生男孩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在视线中。

“你好。”男孩微微笑着向她打招呼,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你好,你先进来。”夏树瞪着眼睛把人请进了屋,瞪着眼睛倒了水,男孩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三个人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屋子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静。

“不行不行。”夏树忽然整个人弹起来,打破了沉默,“你这样太乱来了。”

司颜此刻的心态倒是出奇的乐观:“还好还好,我已经想好了,除了我爸妈见过秦逸长什么样,其他的亲戚都没见过他,到时候你帮忙搞定我爸妈就好。”再加上秦逸不是沪市人,他爸妈原来准备在老家再办一场婚礼,所以这次也并不会出现,司颜怎么想都觉得万无一失。

“搞定?你太看得起我了。”夏树一副听天方夜谭的表情,“就不说能不能糊弄过去,你也太离谱了,新郎也是能随便找人顶替的吗?”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男孩,“再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个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司颜的大脑卡壳了一秒,她也转过头看看人:“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司颜!”夏树怒吼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带回来结婚?”

司颜被吼得直往后缩,自己也知道自己有点糊涂,只能不好意思地朝她挤出讨饶的笑。

那男孩这时在一旁轻轻地说:“我叫任燃,燃烧的燃。”

“你看,现在就知道了。”司颜顺势就捉住夏树的手,左捏捏右拍拍,讪讪地解释道,“我是在街上认识他的哎,心肠很好的,我们一起救了个哮喘发作的奶奶,现在敢见义勇为的人不多了吧?”

“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夏树虚弱地揉了揉太阳穴。

司颜眨了眨眼,只能使出绝招,撇下嘴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声音里也带上哭腔:“你不愿意帮我吗?夏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不是不愿意,”夏树最看不得她这样,语气也不觉软下去,目光再次落在男孩的脸上,“不过颜颜,他是不是看起来太嫩了点?”

司颜也朝任燃看过去,两个女孩一起盯着人的脸看,他倒没有不自在,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俩。

夏树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司颜一愣,打开她的手:“你干嘛吃人家豆腐?”

夏树竖起食指给她看,指头上黑乎乎的一团灰,再看这男孩,灰扑扑的脸上明显多了两道突兀的白印。

“小孩子,你多久没洗脸了?”夏树皱着眉头问他。

两个小时后,夏树放下剪刀,拍了拍手:“好了。”她随手拿起化妆刷,扫去了男人脸上的碎发。

这个人是在煤堆里钻过吗?不过是洗了个澡,刮掉了胡子而已,至于像换了一个色号这么夸张?司颜现实中还从来没有见过皮肤这么白的男人。

除了肤色,他整个人连气质都变得截然不同,夏树为他修了眉毛,剪短了头发,精致的五官就此显现了出来,说是精致还不够,简直称得上凌厉。但他的眼神又过于无害,以至于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看起来几乎没什么攻击力。

“你……”夏树也被自己的成果吓了一跳,久久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你是做什么的?你多高?你几岁了?”

先前还以为他年纪小,剪短了头发、换了衣服后,那股少年感顿时就被一种成年男人的气质所代替,夏爸爸的衬衣西裤穿在他身上,居然让他穿出了一股禁欲的调调。

夏树抱着胳膊,歪过脑袋,对着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张脸在哪见过,有那么一点眼熟……

“我二十五岁,”年纪确实没想象中那么小,不过也还是很年轻,“身高一米八八,”任燃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摆摊算命的,我会看星盘,你要看星盘吗?”

“星盘就算了哈。”司颜制止了他随时随地都要给人算命的热情,夏树则是看了一眼他短了一截的裤脚,“他这身高起码比秦逸大两个号,我们得去给他重新弄套礼服。”

“你答应帮我啦?”司颜立即领悟了夏树的话外音,“咻”一下蹦起来,兴奋地抱住了她,“谢谢,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松松松手。”夏树嫌弃地拿开司颜的爪子,又疑惑地瞧了瞧她从街上捡回来的宝,嘴里小声嘀咕道,“在哪见过呢……”

翌日清晨,司家小卧室,新娘已经盛装打扮。

说句俗套的话,出嫁当天的女人最美,方雯站在旁边,看着月亮似的女儿,眼角都爬满了笑容。

“结了婚,人也要稳重了,以后跟秦逸要好好过日子。”这些话,她翻来覆去讲了几百遍,司颜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以前只觉得不耐烦,现在的她则是疑惑,秦逸怎么能伪装得这么好,不止骗了她,还把她的父母、朋友一起给蒙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

以前的他伪装得越好,现在的她就越感到挫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思,她有这么差?秦逸宁愿选择跟她说实话,也不愿意瞒着她,装作没事人一样跟她结婚?司颜钻起了牛角尖,明知道他及时说了真话,是为了她好,却还是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正胡思乱想,夏树推门冲了进来:“阿姨,车来了,您和叔叔先去教堂吧。”

“现在?”方雯意外地站起来,“秦逸还没来呢。”

“这不是用车紧张嘛,而且路上有点堵,一会儿送完你们,还要去接别的客人。”夏树挽着方雯就走,“肯定优先送您,可不能把您和叔叔耽误在路上,这里有我呢。”

“那拜托你啦,夏树。”也是第一次经历女儿结婚,方雯心里的紧张不止一点半点,听了几句忽悠就没了主意,晕乎乎地被司颜的一群小姐妹们送下了楼。司颜站在窗前,亲眼看着父母上了车,车开出小区,才松了口气,转过身问:“任燃呢?”

夏树把门一开,人就从后面走了出来。

司颜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抬到半空中,才想起自己化了妆不能揉眼。

剪裁贴合的白色西装穿在高个子的人身上,实在是太耀眼,他看起来比昨天刚剪完头发时还要漂亮得多,整个人像笼罩在一层柔光下似的。司颜没能对着他发太久的呆,很快夏树催道:“时间不早,赶紧走吧。”

一群小姑娘手忙脚乱地簇拥着新人下楼,司颜被推进婚车,任燃从另一边被推进来,朝她笑了笑,她被一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唰”的红了脸:“你别这么笑。”

“对不起,我有点紧张。”任燃认真地向她解释。

紧张?她才是最该紧张的那个人。到了这个时候,人已经骑虎难下,不管发生什么,这场婚礼,她怎么也得硬着头皮让它进行下去。

她故作镇定地撇过脑袋,说了句:“没什么好紧张,出了事算我的。”后面一路,都没敢回头看他。

婚礼在教堂举行,宾客都已就座。一下婚车,夏树赶紧招呼伴娘们过来,把任燃护送着走了,司志杰都没来得及看清女婿的脸:“小秦?”

“他早上吃坏肚子,急着上厕所,叔叔您别介意。”夏树打着圆场,把司颜的手交到司志杰的手里,“一会儿颜颜就挽着您进场哈。”

“哦,好的。”司志杰望着一群人远去的背影,“小秦好像长高了。”

夏树捏了把汗,继续圆:“结婚嘛!鞋子有内增高。”

好在司志杰不是个较真的人,也就是随口叨叨,接着就沉浸在对女儿的“婚前教育”里了,零零碎碎地拉着司颜讲了些“持家之道”,很快,庄严肃穆的音乐响起,婚礼正式开始。

司颜全家信教,这是一场传统的天主教婚礼。神父站在台上,请新娘和父亲入场,教堂里的宾客停止了小声交谈,全部都安静下来,对着出现在教堂门口的父女俩行注目礼。

司颜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挽在父亲的臂膀上,在音乐声中,缓缓踩着红毯进场,另一边,新郎也从红毯的另一段出现。她远远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心脏也开始怦怦跳,她挽着父亲,越走越近,直到能看到新郎的脸。

司颜明显感觉手下的臂膀一僵,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然而顿了一秒,什么也没发生,他们继续往前前进。司颜这才松了口气,款款走到任燃面前,由父亲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

这种场合不好点破,司志杰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司颜全装没看到。神父开始致辞,司志杰只好愤愤地回自己的座位。

“请问在座的各位,有谁不同意这场婚礼吗?”神父例行走流程提问。

司颜微笑着看向台下,眼看着满脸惊诧的方雯跃跃欲试地想要举手,夏树忽然站起来,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笑着大声喊了句:“我们都同意!”

众人都笑了,神父也笑,继续完成了接下来的宣誓仪式。

婚礼的流程一结束,司颜就被父母拖走了。

宾客们其乐融融地在草地上举杯庆祝着婚礼,教堂后,新娘的父母火急火燎地拉着女儿质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是谁?秦逸去哪儿了?”

司颜倚着教堂的石墙瑟瑟发抖:“我也不想的,秦逸他劈腿了,我昨天才知道。”

重磅消息一出,两位长辈同时惊呆:“秦逸怎么会做这种事?”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想到那个细皮嫩肉的“假新郎”,怎么看都好像是自己的女儿嫌疑更大一点,“到底谁劈腿?”

司颜简直气哭:“他就是劈腿了,他亲口跟我讲的,那个新郎是我的朋友,帮我的忙而已,你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吗?”

方雯怒不可遏地责难:“就算秦逸做了错……”

“雯雯!”一声娇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原来是方雯学生时代的小姐妹,方雯看到人一愣,当即收起了严厉的表情,满脸堆笑着回应:“小凡。”

“颜颜眼光真好,”凡姨笑容满面地跟方雯拥抱了一下,“女婿也太帅了,一表人才!”

“那是,那是,不光是颜颜喜欢,我们也很满意。”夫妻哈哈直笑着应酬,看得司颜一愣一愣的。

等人一走,方雯再次板起了脸,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话:“就算是秦逸做了错事,那你现在这样算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搞虚假结婚,哪有这种事?”

司颜咬着嘴巴,这种情况她早已想到,现在婚礼已经顺利举行完,她心里也没了负担,一声不吭地接受方雯的指责。母亲扶了下额头,险些气晕过去:“你……你对得起主吗?你这是亵渎教堂!你你你……”

“不好了!姨妈!”又一声稚嫩的叫唤打断了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姨家那个胖嘟嘟的小表妹跑了过来。

方雯和司志杰再次上演变脸绝活,看到亲戚家的小孩子来,立刻换上了一副和蔼的面孔:“怎么了,宝贝儿?”

“不好了,姨妈、姨夫、表姐!”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喊了人,圆滚滚的手指才一指远处乱成一团的混战场面,“有人来抢新郎了!”

003“他是我老公!”

司颜用手枕着头,仰面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静静地思考人生。

人活在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她为什么想不开,非要争一个面子,坚持办完这场婚礼?她想得到找人顶替新郎,怎么没想到新郎还会被人劫走?

“你们干什么?再乱来我就要报警了!”还记得,混乱中,夏树恶狠狠地喝住那群来抢人的西装男。

几个魁梧的男人七手八脚地把任燃制服住,其中一个底气十足地道:“该报警的是我们才对,这是我们家少爷,失踪很多天了,你们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参加婚礼的来宾都在场看着,众目睽睽,司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硬撑着大喊一声:“他是我老公!”

不止任燃呆住,连几个黑衣人都短暂地怔了一秒,很快就把人塞进车里,那个负责发声的人丢下一句:“这个不归我们管,你找夫人要人去。”然后,几辆黑车“嗖嗖”就把她的“老公”带走了,这场闹剧也到此为止。

司颜仰面躺在床上,继续思考人生,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这个婚礼注定结不成吧,她用一种方式强行补救了,结果老天又用另一种方式轻松给她毁了。妈妈说的没错,她亵渎了教堂,欺骗了上帝,这是主给她的惩罚。司颜翻了个身,可是,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她先前又做错了什么,要在结婚前日得知男朋友劈腿的事实?

司颜一会儿很愧疚,一会儿又很恼火。

“叮咚~叮咚~”有人在外摁门铃,不知道又是哪个亲戚上门来“关心”。

司志杰上班,方雯出门买东西,家里只有司颜一人,她索性拿过枕头,蒙住脑袋,装作没人在。

“叮咚~叮咚~叮咚~”来人却不死心,门铃响了半天还没有歇的意思,司颜只能翻身下床,走到门前:“哪位?”

她掀开猫眼往外看了一眼,立刻缩回去,紧紧贴住门版。她刚才看到了什么?门前赫然站着个穿戴讲究的贵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保镖。

“请问是司颜小姐家吗?”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响起,“我们是来谈任少爷的事的。”

任少爷……任燃?司颜嘴巴张成“O”型,婚礼上闹过一场还不够,这事还有下文啊?

“没什么好谈的。”她哆哆嗦嗦地道,“你们不是已经把人带走了吗?”

“司小姐,我是他的母亲,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聊聊,能不能让我进去?”贵妇人的声音也响起来,嗓音柔软却不失腔调,司颜的心理防线忽然就松懈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任燃帮了她的忙,总得对他母亲客气些。这么一想,她扭捏着,旋动了门把手。

“打扰了。”任夫人一进门,首先鞠了一躬,连带着身后的两个跟班也齐齐鞠躬。本着礼尚往来,司颜不得不鞠回去一个更大幅度的:“哪里,哪里。”

近距离面对面坐着,司颜又不免感叹了一下,果然是儿子像妈,任燃那张漂亮非凡的脸,与面前这位光彩照人的贵妇人,简直如出一辙。这任夫人到了这个年纪,美貌已经是种超越皮相的存在,虽然眼角有了不易察觉的细纹,但看她优雅地坐在那里,就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那么,我就直说了,司小姐。”任夫人双手交叠在膝上,客客气气地请求道,“请你离开我的儿子。”

司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就猜到,请人进来后会上演这种狗血桥段,于是也客客气气地回:“好的,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你很懂事,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任夫人抿唇一笑,“你跟任白认识的时间应该不长,并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任白?司颜以为自己听岔了,皱起了眉头,不是叫任燃吗?

任夫人没发现她的困惑,继续道:“司小姐,感谢你照顾任白,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一遍可以听错,任夫人又说了一遍,司颜听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任白”。

“您是不是搞错啦?”司颜诚恳地问她,“任白是谁?我只认识一个叫任燃的。”

任夫人看着她,没有说话,微微扬起了下巴。

身后的两个保镖则一早变了脸色,其中一个抬起头,试着说点什么:“司小姐……”

任夫人手一抬,制止了他。

“司小姐,你说的任燃,是我的小儿子。”她平静且温和地道,“但是,他已经去世很久了。”

司颜一惊,也顾不上困惑,站起来连连道歉:“对不起,任夫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还在九十度鞠躬,门忽然“咣”一下开了,还提着购物袋的方雯气势汹汹就冲了进来:“颜颜,什么对不起?你用不着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妈?”没想到方雯是在这种时候回来的,而且很明显误会了什么,司颜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把她一把拉过去,挡到身后。

“这位大姐,我是司颜的妈妈。”方雯把购物袋一撂,站在任夫人面前,居高临下,“我当妈的先表个态,我从不干涉孩子感情上的事,孩子是自由的,她喜欢跟谁在一起,我都支持。你们这些有钱人,不要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可以到别人家里来欺负人!”

“妈,妈,不是这样……”看来,方女士误会不是一般的深,直接在家上演起了八点档,司颜急忙拉她的袖子,却被她随手一甩:“颜颜你不用说话。”

“我女儿从小德智体美劳全优,钢琴十级,报纸上发表过作文,画画拿过省奖,还因为乐于助人被评为道德标兵。她优秀得很,有的是小伙子追,不需要高攀你儿子,你也不用这么紧张跑到我家里来。”方女士气势不输,只是话里的内容听得司颜在一旁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任夫人坐在那里,面色平和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听明白了吗?”方雯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轻飘飘的,使不上力,她顿时有点讪讪的,只好僵硬地下了逐客令,“听明白就请回吧。”

任夫人站了起来,却没走。

两个保镖也站了起来,紧张地观察着她的表情,而她只是认真地看着方雯的脸,看得方雯心里也一阵发毛:“看什么看,有礼貌没有?”

“你是方雯姐吗?”任夫人问。

方雯意外后立马警觉:“你把我们家都调查清楚了??”

任夫人笑了一下:“你误会了,我们以前见过的,有没有印象?我们家姓任,十年前……”

方雯疑惑地看了看任夫人,盯了好半天,忽然恍然大悟:“啊……是你啊!”她脸上的防备转瞬即逝,换成了惊喜的笑容,“你怎么比那个时候还漂亮?我一时没认出来。”

“颜颜,重新去泡壶好茶,茶叶在冰箱最上面的格子里,你这壶不行。”方雯热情地拉着任夫人的手坐,顺便招呼司颜去干活,与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方女士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她们从前有过一段交情?

司颜翻着嘀咕,去沏了壶新茶,等端到沙发前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和和气气地寒暄上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啊。”方雯点着头,很是感慨,看了一眼司颜,“你家那个,也长大了吧。”

“托你的福,长大了,长大了,”任夫人笑着,旋即就说,“就是前几天跟你家女儿结婚的孩子啊。”

“啊,就是他啊?”方雯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过来,“对啊,我早该想到的,他跟你长得太像了,真是漂亮。”说完她就感到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婚礼是我女儿闹着玩的,你别当真,她爱胡闹惯了……”

“没有,本来我还有点顾虑,但没想到是你女儿。”任夫人摇了摇头,“我已经想过了,孩子走到一起,是缘分才对,既然办过婚礼,那就是一家人了。”

“哐当!”司颜的手没拿稳,茶杯一下子砸在了托盘上,方雯也吓了一跳:“稳重点!”

“小心,我来吧。”任夫人和颜悦色地从她手里要过茶壶,拿起杯子,替方雯倒了一杯,“方雯姐,实在是对不住,我儿子平时比较任性,有了喜欢的女孩子都不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早知道,我们应该上门提亲的。”

“我们也是刚知道不久……颜颜这孩子,有事也不爱跟我们说,只能由着她去。”方雯哈哈笑个不停。

“任夫人,您误会了,我跟任……”司颜想要解释,“燃”字就要脱口而出,想到什么,赶紧改了口,“我跟您儿子真的没什么,他没告诉您我们不是真结婚吗?我只是请他假扮新郎,名字都是用的别人的。”

“是这样吗?我确实不是很了解当天的情况。”任夫人并不是很理解,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不过,司颜,你不用有顾虑,我并不反对你们。更何况任白已经向我表过态,他一定要跟你在一起,他还从来没有那样对我说过话呢。”

“可是,可是……”司颜傻了眼,那人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

“嗡嗡嗡——”保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报告,“夫人,少爷在楼下,说他要亲自跟司小姐谈。”

“也好。”任夫人点点头,“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自己来说。”

司颜随任夫人下楼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一把黑色的商务伞撑在任夫人的头顶,司颜抬起头看得发呆,这排场可真足,明明门前的台阶下就是车门,人只需要往前跨两步就能上车,根本淋不了多少雨。东想西想着,任夫人搀过了她的手:“颜颜。”

这任夫人,对她的称呼从“司小姐”到“司颜”,再到“颜颜”,转换得十分自然。

“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你跟任白慢慢聊,我先走了。”任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笑着就坐进了车里。透过雨幕,她看到另一辆银白色的轿车缓缓开进来。

有人从车上撑着伞下来接她,她受到了跟任夫人同等的待遇,被全方位护送着上了车。

“你……”再见面,对方已成了别人口中的“任少爷”,司颜忐忑地看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满车都是泠冽的寒气,“你还好吧?”

先前为什么会把他看成个孩子?司颜此刻再看着这个穿手工西装、戴欧米茄、坐保时捷的男人,只能感受得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你是叫任白吧?为什么要跟我说叫任燃呢?你妈妈说……”司颜满肚子问号想要听他解释,话说到一半,就被他打断。

“你不用担心。”男人雕塑般冷峻的侧颜对着她,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温度,担心什么?司颜懵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睫毛仍然是那么长,却仿佛凝结着冰霜。

“我会说服家人,让他们同意我们在一起。”

004“今后,请多多指教。”

沪市迎来了入秋的第一次降温,车外的雨越下越大,司颜的感冒来得也十分应景。

前排坐着的秘书小姐反应很快地递来了抽纸盒,司颜说了声“谢谢”就接过来,鼻涕还没擤完,免洗消毒液就送到了手边。而在她接了消毒液,认真地搓着手的时候,那秘书姐姐已经翻起了药箱:“司小姐,有药物过敏史吗?”

“没有,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吃药。”司颜连声拒绝,这也太夸张了。

“对了,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啊?”她这时才顾得上问任白。

男人拧起了眉毛,深邃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看得她直发怵,小小声地问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你叫司颜。”他面无表情地道。

“我没有弄错,我要结婚的人,就是你。”他终于移开了目光,不再盯着她看,睫毛低低垂下,声音也轻了些,“今后,请多多指教。”

车停时,雨也停了,身穿燕尾服的侍者走到车前迎接,司颜随着人穿过花园,走进餐厅,在大厅的一角坐下。

司颜从来没有光顾过这样的地方,环顾四周,落入眼帘里的每一处摆设,都精致得一如男人衣袖上的袖扣——一样的理直气壮。

餐厅内环境安静而优雅,除了他们这桌,再无别的客人,只有穿着白衬衣的外国男人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不知名的小众乐曲。

“请用。”侍者上了冰水,杯子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冷霜,司颜缩了缩手:“有没有姜汤?”

“嗯?”对方似乎没听清,恭敬地俯下身来,耳朵凑近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要求在这样的餐厅里,有点无理取闹,摆摆手:“没、没什么……”

侍者刚点头直起身,就听任白说:“给她换杯板蓝根。”

“是。”这次倒是听得清楚,那人立即收回了司颜面前的冰水,端着托盘退下去。

一杯热腾腾的药水稳稳放在自己的面前,带着甜味的白雾熏得人视线模糊,依稀还可以看到液体平面被搅拌后残余的漩涡。司颜手扶在热气腾腾的杯子上,实在是没有想到,生平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餐厅,喝的第一杯饮料居然是感冒冲剂。

“你到底是谁?”她微怔着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弄不明白了。

面前的人分明是个性格高冷的富家公子哥,与那个她从街边捡回家的一脸煤灰的小绵羊,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对方平静地回答她的问题:“我是任白。”

“那就错了,我不认识你。”司颜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扶着桌面,“我认识的那个人说他叫任燃,虽然,虽然……”虽然亲口听任夫人说过,叫任燃的人,很早以前就死了。

司颜疑惑得脑壳都痛了。

她这么困惑,任白却依然平静,仰起了脸,唇角微微翘起,像是问她,也像是自问:“我是这么说的?”

“司小姐。”他沉吟片刻,说,“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不过,与你举行了婚礼的人,确实是我。”

“……好的我知道了,”司颜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难不成,就是因为这样,你就要跟我……在一起?”说出“在一起”三个字,她居然没忍住脸红了红。

“不然呢?”任白的目光一沉,“司小姐,把婚礼当作儿戏吗?”

“你别别来这套,”司颜举手拒绝,“你如果真的是那个跟我举行婚礼的人,就应该知道,你只是假扮新郎,神父叫的新郎名字根本都不是你……”

她话卡了半截,侍者推着餐车走到了近前,礼貌地说着“打扰了”,为他们上了头盘菜。司颜急忙打住,讷讷地坐下来,深深地吁出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点。

任白不动声色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摁了几下,屏幕朝上放在餐桌上,推到了她面前,她愣了愣,低头凑过去看。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群聊窗口的截图,她拿起手机,好看得更清楚点,最上面的一条,赫然写着:“任大少结婚了?”

下面接了一连串的“啊?”、“真的假的”、“你听谁讲的?”,司颜往左滑了几张图,长长一串疑问后,有人接着八卦:“消息保真,就在前天,圣保罗教堂举行的婚礼。”

“女方没有背景,是个平民!!”

“传闻任白失踪看来是真的,多半是为了那女的离家出走。”

“为了不被人发现,还用了假名,可是还是让任家人当场捉回去了,场面十分惨烈!”

“这女的是什么路数?段位这么高!我的天,我一直以为任白是个基佬。”

司颜懵懵懂懂地看了一半,才发现,这则狗血八卦的女主角,好像就是她……

而这个八卦,好像也是因她而起的……

所以,这“任大少”的意思是,即使婚礼是假的,也确实对他的名誉,造成了损害?

司颜把手机还给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哈哈……那个什么,你们这个阶层的人,都会把我们称为’平民’吗?”

“只是个别行为,司小姐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会这么失礼。”这个男人终于笑了笑,那一瞬间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然而也只是一点点,转瞬即逝。

“给你带来麻烦真的很抱歉。”司颜也由此低下了头,“不过,你提出的事情……可能也真的不太合适,能换个补偿你的办法吗?”

“不能。”任大少答得干脆。

那就没得谈了,司颜深吸一口气:“那就对不住了,我不可能答应你这种奇怪的要求。”

任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不知道对于她这种态度,他是不是早有所料。但从他略微迷惘的眼神中来看,司颜隐隐觉得,一定没有。能够对着只见过一面的人说出“在一起”的男人,恐怕根本不知道“唐突”为何物吧?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惋惜地瞥了一眼桌上油亮油亮的鱼子酱,站起来,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司小姐,您这是要走了吗?”一直等在门外的秘书小姐,把她堵了个正着,“餐点还没上齐呢?”

“不吃了,家里还有事。”司颜心虚地往旁边拐,打算绕过对方开溜。

“Jenny,”任白却丝毫没给她机会,直接坐在原地远程指挥下属,“让她回来。”

秘书小姐立刻听令,笑吟吟地伸手拦住人,把她往回劝:“司小姐,别着急,任先生还有话要跟您说呢,要不然,您听完再走吧?”

僵持不下,司颜只能悻悻地走回任白面前,等着听他发落,而等了半天,他也只是把手边的杯子推了推:“把这个喝完。”

司颜定睛一看,那是他刚才让人冲的板蓝根,她愣了一下,莫名地下意识选择了顺从,拿起杯子一样脖子,灌了。

“我现在能走了吗?”她抹了把嘴巴,把空杯子放回桌上。

任白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请便。

司颜走出餐厅,穿过弯弯绕绕的花园,才发现这个地方周边环境很眼熟,秦逸就在附近的写字楼里上班,从前遇到轮休日,她常常乘着十几站的地铁过来找他。

还算不上旧地,重游的时候,心境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叹了口气,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颜颜?”当被秦逸叫住的时候,她不由认认真真地怀疑起世界来,她这些天也太倒霉了吧?

人倒霉时喝口水都会塞牙,她居然能在这里遇到刚分手的前男友,以及,他口中那个“不小心犯下的错误”——一个小腹微微隆起,小鸟依人挽着他的年轻女孩,那女孩一看见她,眼神里顿时都是防备。

“你怎么在这里?”见她没说话,秦逸牵着女孩的手,上前一步,“是不是有事找我?”男人都有种与生俱来的迷之自信,司颜还没说什么,就被盖章是对他旧情难忘了。

“没没,我只是路过。”但此刻的她灰头土脸,没化妆没打扮,就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出门的,气势上就差了一截,在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欢”面前,更是输得彻底。

秦逸点点头,关心道:“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走了哈。”司颜摆摆手,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实在是尴尬死了,她干嘛想不开,要坐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车,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

直到一个悠扬的女声叫住了她:“司小姐!”一扭头,她就看到,一辆保时捷缓缓跟在身后,那位叫Jenny的秘书小姐,从副驾的车窗探出了妆容精致的脸。

车开到身边停下,Jenny下了车,绕到左侧的后排,替自己的上司拉开车门。

“上车吧,颜颜。”高大俊美的男人走到司颜的面前,目光掠过她身边那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有作任何停留,就柔软地转回她的脸上。

他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你着凉了,不要在外面乱跑。”

司颜低头看了看那只握住自己的手。

骨节匀亭,皮肤苍白,长长的手弓自然呈现优雅的弧度。他的手温热而干燥,明明是个冒犯的动作,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颜颜,这是你朋友吗?”秦逸看着动作亲昵地两人,目光中充满不可置信。

任白朝旁边轻轻一瞥,转过身,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有人。

司颜感觉自己被松开了,他把手伸向了秦逸:“任白。”

“任先生,”秦逸张张嘴,抬起双手握住,笑得很勉强,“敝人秦逸,幸会。”

Jenny打开了随身的手包,从里面拿出名片夹来,抽出一张双手递出:“还请收下任先生的名片,秦先生,您带名片了吗?”

“带了的。”秦逸意外了一下,从钱包里翻出了名片,递过去。

Jenny轻声说了句“我收下了”,接过一看,笑了笑:“原来秦先生在捷迅高就,真是年轻有为,说起来,任先生在捷迅正好有点股份,我们可以算半个同事呢。”

话一出口,秦逸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

“任先生还要送司小姐回家,”Jenny微笑着收起了名片,“那就不打扰二位了。”

司颜坐进车里的时候,人还有些蒙圈,脑袋习惯性地要往窗外的方向撇去,听到任白说:“别回头看。”

“啊?”她一愣,忍住了动作。

不得不说,任白的出现很及时,把她从刚才那么窘迫的境地中解救了出来,她轻咳两声:“嗯,刚才,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左手被他握过,似乎比右手要烫一点。

气氛微妙地泛起了粉红,司颜也开始为自己刚才生硬地从餐厅离开而感到抱歉,而下一秒,任白就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我看你是脑子坏了,那样的男人,值得留恋?”

她谢谢他,结果换来了一句讥讽?怎么,他刚才为她解围不是因为好心,仅仅是把她叫到车上来嘲笑的?

司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忍着气:“我才没留恋,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提醒。”

任白若有若无的笑容更明显了一点:“你眼光也不怎么样。”

“你!”男人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实际杀伤力爆表,司颜喉头一甜,几乎要吐血,“我要下车!”

“任先生,”前排的Jenny回过头来,叫住了他,劝道,“您别再逗司小姐了。”

他欲言又止,把脑袋一撇,转向了窗外。

“司小姐,”Jenny又转向司颜,“任先生是关心您,不要生气,是我们把您带过来,送您回去也是应该的,您别着急下车。”

司颜深呼吸连续做了几个来回,说服自己不要与这个无礼的男人一般见识,也扭过了脑袋,不去理他。好在,车开得又快又稳,眨眼,就到了家。

Jenny依然恭敬而周到,送她下车,一再向她致歉,那男人倒是无动于衷,隔着厚厚的黑色玻璃,看不见表情,Jenny敲敲车窗,里面也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抱歉,任先生平时不是这样的,他今天可能是身体不太舒服。”Jenny只能作罢,朝司颜陪着笑脸。

“没事,大人不记小人过。”司颜“大度”地摆摆手,“那我上楼了,谢谢你,Jenny姐。”

“司小姐,再见。”Jenny笑眯眯地向她半鞠一躬,转身回到了车上,车开走后,司颜才上了楼。

一回到家,方雯就眉开眼笑地迎上来,把她拉过去盘问:“怎么样,跟人家聊得怎么样?”

“就是请我喝了杯板蓝根。”司颜抓抓头发,含糊地用春秋笔法敷衍过去。

“板蓝根?”方雯陷入了困惑,不是很懂,犯着嘀咕,“现在的年轻人流行喝这个?……哦还行,对身体好。”

“啊对了妈妈,”司颜也正好有一堆问题要问她,“你怎么会认识任夫人这样的人啊?”

两个人一相认之后,要好得跟失散多年的姐妹似的,连她也沾光让任夫人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可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老妈还认识这么有钱的人家?

方雯被问住,古怪地沉默了一刻,才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傻孩子,是因为你啊。”

“啊?”司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能转过弯来,“怎么可能是因为我?”

方雯问:“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在路上捡到纸飞机,然后报了警吗?”

“……记得啊。”突然提起了往事,司颜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她年纪还小,放假去郊外的外婆家玩。

还记得外婆给了很多零花钱,她拿了钱,开开心心地出门买冰淇淋吃,路过一排废弃的工厂,忽然一只小小的纸飞机飞到了脚边,她停下脚步,蹲下身捡到手里,四处望望。

是从哪里飞过来的?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又一只纸飞机从工厂高高的窗户上飞了下来,落在了那边的草丛上,她跑过去,把那一只也捡了起来。

一只小小的纸飞机,怎么会飞得这么远呢?好奇的小司颜用手拆开了叠得别致的飞机翅膀,想研究一下是怎么叠出来的,好回去跟夏树炫耀一番。当整张纸在面前展开后,她发现,那是一张冥钞。

冥钞上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材料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母:SOS。

这三个字母的意思她知道,当时,她已经读初中了。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扇高高的窗户。

然后,走去小卖部买了冰淇淋,吃完就回家找了方雯,借手机报了个警。

警察说了句会来看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只记得在那不久之后,方雯带她去吃了一顿肯德基,买了好几件漂亮衣服,说是犒劳她这段时间读书用功。

“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你报的警,是个大案子。”事隔十年,方雯才跟她说了实话,“当时有户有钱人家,儿子被绑架了,要五千万赎金,警察一直找不到罪犯窝藏的地方。”

司颜小心翼翼地问:“不会就是我报警破的吧?”

“被绑架的就是姓任的那小孩。他们家的人一直想当面感谢你,还想写表扬信,被我拦下来了。我不希望我女儿被媒体采访,要是让罪犯的同伙摸到你的信息,报复怎么办?又怕你小孩子,嘴巴管不住,会自己到处说,所以也没告诉你。”方雯提起这事还心有余悸,她当时担心了几个月,连觉都睡不好,“还好还好,这都十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所以你就瞒了我这么久啊?”司颜陡然接受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好一阵都缓不过神来,被方雯照着后脑勺一拍:“妈也是为了你好。”

“……我想静静。”她一扭身,就躲进小房间里去了。

这么说来,她还算是那个任白的救命恩人,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他本人知道吗?不知道为什么,司颜心里居然暗暗有点得意。

怪不得,任夫人在认出方雯之后,再看她时的那个态度,就差当场认她作女儿。

司颜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一颗一颗地往嘴巴里丢葡萄,方雯为了安抚对她造成的“精神伤害”,洗了一大盘水果送了进来。

“颜颜,小夏来看你了。”大概也是愧疚,方雯终于松了态度,把夏树放进了家门。先前因为顶替新郎的事,她可没少责难夏树这个“帮凶”。

见到好朋友分外亲切,司颜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下班啦?”

“颜颜。”门一关,夏树冲过来,激动地对她说,“我知道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已,司颜一头雾水:“什么?”

“你从街上捡回来的那人,”夏树一屁股坐到她床边,端起果盘就揪了颗葡萄,“是任氏集团老板的儿子,真名叫任白!”

“嗯?哦……”司颜还以为是什么劲爆消息,跟方雯刚才讲的那个一比,简直弱爆了,“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哈……”夏树对她的反应很失望,兴致缺缺地道,“好吧,我就说呢,他怎么那么眼熟,我跟领导去任氏大楼参加技术峰会的时候,在停车场见过他……他那天在我家如果直接说他叫任白,我估计当场就能想起来了。”

是吧,司颜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叫任白,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名字呢?她想起那一头的煤灰和乱蓬蓬的头发,难道,他是不想被人找到?

“性格也奇怪,他性格也太好了。”夏树见她摸下巴,自己也摸下巴,苦苦思索,“明明传闻任氏的小任总是个很难搞的人哎,又刻薄又毒舌,经常在会议上把他们高层骂哭。我的天,这个传闻应该是很离谱的那种吧……”

一点儿也不。司颜想起了今天的种种,那个人是确实能干出这种事的吧?这传闻,绝对是真的。她也不说话,摸着下巴冷笑。

“你怎么都不说话?”夏树好半天都是一个人在说,感觉很没意思,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啊?”

“过完周末就去吧。”司颜终于想起自己还是个有工作的人,作为一名银行的底层员工,能请到这么多天的婚假,实在太不容易了,这个时间,她原本应该是在海边享受新婚蜜月的。没想到,一个遇人不淑,她就只能在家虚度过这段来之不易的假期。

次日清早,还在享受着最后的赖床时光的司颜,被一阵“咚咚咚”的捶门声惊醒。

“妈,着火了吗?”司颜被催得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跑过去开了门。

就见方雯已经穿戴一新,瞧着她一副瞌睡虫样,皱起了眉头:“都几点了?还不快刷牙洗脸,你任阿姨请我们家去做客,她儿子已经在楼下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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