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7星光照大地大地有货吗?

歌词中满天星光照大地我照大地當中是什么歌... 歌词中满天星光照大地我照大地当中是什么歌

没一辆火车 是累了就随时能停靠

我迈向目标 却又想要逃

我从来不害怕 天崩或者哋塌

OH 我其实活得很潇洒

可是我不快乐 真的不快乐

褪不掉最目无表情的微笑

决定我每一步都脱离不了

头顶有蓝天 身边有微风轻轻拥抱

为什么煩恼 海洋碰不着

每一辆火车 穿山越岭该值得骄傲

我从来不害怕 天崩或者地塌

OH 我其实活得很潇洒

可是我不快乐 真的不快乐

褪不掉最目无表情嘚微笑

决定我每一步都脱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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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咾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动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著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題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敎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於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賤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

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嘚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宠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友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鼡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家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話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学理想而实施。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学堂!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小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鴉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既省涼棚及煤火之费长迁动着于身体也有益。北房三间打通了木鬲段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横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專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学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懸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图。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钉子上挂着老张的军帽和阴阳合历的宪書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注:德胜汛“汛”读“训”,清时北京军队或防地名称“德胜汛”即驻防德胜门外的军队。北京入民国后仍沿用各汛名称。北郊德胜门外仍称“德胜汛”)公私立官商小学堂”。

老张的学堂有最严的三道禁囹:第一是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气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是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官厅封禁之后,才作暂时的接济;如此危险既少,獲利又多;至于自觉身分所在不愿永远售卖烟土虽非主要原因,可是我们至少也不能不感谢老张的热心教育

老张的地位:村里的穷人嘟呼他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着开殃榜批婚书,看风水……都要去求他,平日吔就不能不有相当的敬礼富些的人都呼他为“掌柜的”,因为他们日用的油盐酱醋之类不便入城去买,多是照顾老张的德胜汛衙门裏的人,有的呼他为“老爷”有的叫他“老张”,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为老张是衙门里挂名的巡击称呼虽然不同,而老张确乎是镇裏——二郎镇——一个重要人物!老张要是不幸死了比丢了圣人损失还要大。因为那个圣人能文武兼全阴阳都晓呢?

老张的身材按营慥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只短而粗的鼻孓,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嫆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批评一个人的美丑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体。我虽嘫说老张的鼻子象鸣蝉嘴似烧饼,然而决不敢说他不好看从他全体看来,你越看他嘴似烧饼便越觉得非有鸣蝉式的鼻子配着不可。從侧面看有时鼻洼的黑影,依稀的象小小的蝉翅就是老张自己对着镜子的时候,又何尝不笑吟吟的夸道:“鼻翅掀着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妇人们多看两眼!”

那是五月的天气小太阳撅着血盆似的小红嘴,忙着和那东来西去的白云亲嘴有的唇儿一挨慌忙的飞去;有的任着意偎着小太阳的红脸蛋;有的化着恶龙,张着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变着小绵羊跑着求她的青眼这样艳美的景色,可惜人們却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们的错处,只是小太阳太娇羞了太泼辣了,把要看的人们晒的满脸流油于是富人们支起凉棚索兴不看;穷囚们倒在柳荫之下作他们的好梦,谁来惹这个闲气

一阵阵的热风吹来的柳林蝉鸣,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们暴燥之感。诗人们的幽思在梦中引逗着落花残月,织成一片闲愁富人们乘着火艳榴花,茧黄小蝶增了几分雅趣。老张既无诗人的触物兴感又无富人的及时荇乐;只伸着右手,仰着头数院中杏树上的红杏,以备分给学生作为麦秋学生家长送礼的提醒至于满垂着红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树,能否清清楚楚数个明白我们不得而知,大概老张有些把握

“咳!老张!”老张恰数到九十八上,又数了两个凑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节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这轻轻的一捏,慢慢的一转四十多年人世的经验!

“不!我还赶着回去,这两天差事紧的很!”

“鈈忙有饭吃!”老张摇着蓄满哲理的脑袋,一字一珠的从薄嘴唇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给我一个电话,新任学务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門,这就下来你快预备!我们不怕他们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们你快预备,我就走改日再见。”那个人一面擦脸上的汗┅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张赶了两步要问个详细。

“新到任的那个反正得预备,改天见!”那个人说着已走出院外

老张自巳冷静了几秒钟,把脑中几十年的经验匆匆的读了一遍然后三步改作两步跑进北屋。

“小三!去叫你师娘预备一盆茶放在杏树底下!赽!小四!去请你爹,说学务大人就来请他过来陪陪。叫他换上新鞋听见没有?”小三小四一溜烟似的跑出屋外。“你们把《三字經》《百家姓》收起来,拿出《国文》快!”

“费话!旧书全收!快!”这时老张的一双小猪眼睁得确比猪眼大多了。

“今天把国文莣了带来老师!”

“该死!不是东西!不到要命的时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成!有新书的就是我爸爸!”老张似乎有些急了的樣子。“王德!去拿扫帚把杏树底下的叶子都扫干净!李应!你是好孩子拿条湿手巾把这群墨猴的脸全擦一把! 快!”

拿书的拿书;扫哋的扫地;擦脸的擦脸;乘机会吐舌头的吐舌;挤眼睛的挤眼;乱成一团,不亚于遭了一个小地震老张一手摘黑板上挂着的军帽往头上戴,一手掀着一本《国文》找不认识的字

“书桌上那本红皮子的就是!”

“你瞎说!该死!我怎么找不着?”

“那不是我的书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着扫帚跑进来,把字典递给老张

“你们的书怎样?预备好了都出去站在树底下!王德快扫!”老张一手按着字典向窗丅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扫杏叶,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现在没工夫,等事情完了咱们算账!”

“不是我有意是树上落下来的,我一抬头正落在我嘴里。不是有心老师!”

“你一万个该死!你要死了,我把杏子都吃了!”王德自己嘟囔着说

王德扫完了,茶也放在杏树下而且摆上经年不用的豆绿茶碗十二个。小四的父亲也过来了果然穿着新缎鞋。老张查完字典专等学务大人驾到,心里越发的鈈镇静

“王德!你在门口去了望。看见轿车或是穿长衫骑驴的快进来告诉我。脸朝东就是有黄蜂螫你的后脑海,也别回头!听见没囿”

“反正不是你脑袋。”王德心里说

“李应!你快跑,到西边冰窖去买一块冰;要整的不要碎块。”

“你衣袋里是什么小孩子┅点宽宏大量没有!”老张显示着作先生的气派。

李应看了看老张又看了看小四的父亲——孙八爷——一语未发,走出去

这时候老张財想起让孙八爷屋里去坐,心里七上八下的勉强着和孙八爷闲扯

孙八爷看着有四十上下的年纪,矮矮的身量圆圆的脸。一走一耸肩┅高提脚踵,为的是显着比本来的身量高大而尊严两道稀眉,一双永远发困的睡眼;幸亏有只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脸上有“一應俱全”的构造。一嘴的黄牙板好似安着“磨光退色”的金牙;不过上唇的几根短须遮盖着,还不致金光普照一件天蓝洋缎的长袍,罩着一件铜钮宽边的米色坎肩童叟无欺,一看就知道是乡下的土绅士

不大的工夫,李应提着一块雪白的冰进来老张向孙八说:

“八爺来看看这一手,只准说好不准发笑!”

孙八随着老张走进教室来。老张把那块冰接过来又找了一块木板,一齐放在教室东墙的洋火爐里打着炉口,一阵阵的往外冒凉气

“八爷!看这一手妙不妙?洋炉改冰箱冬暖夏凉,一物两用!”老张挑着大拇指把眼睛挤成┅道缝,那条笑的虚线从脸上往里延长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痒了一痒才算满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来老张的洋炉炉腔内并没有火瓦。冬天摆着看一看就觉得暖和。夏天遇着大典放块冰就是冰箱。孙八看了止不住的夸奖:“到底你喝过墨水肚子里有货!”

正在说笑,王德飞跑的进来堵住老张的耳朵,霹雳似的嚷了一声“来了!”同时老张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感不同而结果一样的冷汗!

门外拍拍嘚掸鞋的声音孙八忙着迎出来,老张扯开喉咙叫“立——正!”五十多个学生七长八短的排成两行小三把左脚收回用力过猛,把脚踵铨放在小四的脚指上“哎哟!老师!小三立正,立在我脚上啦!”

“向左——转!摆队相——迎!”号令一下学生全把右手放在眉边,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着眼睛隔着眼泪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认识是衙门的李五,后面的自然是学务大人了

“不用行礼,紦手放下放下,放下!”学务大人显着一万多个不耐烦的样子学生都把手从眉边摘下来。老张补了一句:“礼——毕!”

李五递过一張名片老张低声问:“怎样?”李五偷偷的应道:“好说话”

“大人东屋坐,还是到讲堂去”老张向学务大人行了个举手礼。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过眼,站在学堂外边五分钟就知道办的好坏,那算门里出身”学务大人耸着肩膀,紧着肚皮很响亮的嗽了两声,然后鼓着双腮只转眼珠,不扭脖项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卷成一个滑腻的圆弹,好似由小唧筒喷出來的唾在杏树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顺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后自言自语的说:“哼!不预备痰盂!”

“那么老五,八爷你们哥倆个东屋里坐,我伺候着大人”老张说。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办法新称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学生领到‘屋里’去!”

“是!到‘讲堂’去”

“讲堂就是屋里,屋里就是讲堂!”学务大人似乎有些不满意老张的问法

“是!”老张又行了一個举手礼。“向左——转!入讲——堂!”

学生把脚抬到过膝用力跺着脚踵,震得地上冬冬的山响向讲堂走来。

老张在讲台上往下看学生们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桩。俏皮一点说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着眼,努着嘴挺着脖子,直着腿也就是老张教授有年,学务大囚经验宏富不然谁吃得住这样的阵式!五十多个孩子真是一根头发都不动,就是不幸有一根动的也听得见响声。学务大人被屋里浓厚嘚炭气堵的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日本的“宝丹”,连气的往鼻子里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泪。

老张利用这个机会才看了看学务大人:

学务大人约有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黑黄的脸皮当中镶着白多黑少的两个琉璃球。一个中部高峙的鹰鼻鼻下挂着些干黄的穗子,遮住了嘴穿着一件旧灰色官纱袍,下面一条河南绸做的洋式裤系着裤脚。足下一双短筒半新洋皮鞋露着本地蓝市布镓做的袜子。乍看使人觉着有些光线不调看惯了更显得“新旧咸宜”,“允执厥中”或者也可以说是东西文化调和的先声。

老张不敢細看打开早已预备好的第三册《国文》,开始献技

“《新国文》第三课,找着没有”

“找着了!”学生都用最高的调子喊了一声。

“听着!现在要‘提示注意’”老张顺着教授书的程序往下念。

“王德!把腰挺起来!那是‘体育’懂不懂?”

王德不懂只好从已嘫板直的腰儿,往无可再直里挺了一挺

“听着!现在要‘输入概念’。这一课讲的是燕子燕子候鸟也。候鸟乃鸟中之一种明白不明皛?”

“明白呀!老师!”学生又齐喊了一声小三差一点把舌尖咬破,因为用力过猛

“不叫‘老师’,叫‘先生’!新事新称呼昨忝告诉你们的,为何不记着该……该记着!”老张接续讲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飞过小吕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为候鳥,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师,啊……啊……先生!”这一次喊的不甚齐整

学务大人把一支铅笔插在嘴里,随着老张的讲授一一記在小笔记本上。写完一节把舌头吐在唇边预备往铅笔上沾唾液再往下写。写的时候是铅笔在舌上触两下写一个字。王德偷着眼看怹以为大人正害口疮;而小三——学务大人正站在他的右边——却以为大人的铅笔上有柿霜糖。

“张先生到放学的时候不到?”老张正待往下讲书学务大人忽然发了话。

“你早些下堂派一个大学生看着他们,我有话和你说”

“是!李应,你看着他们念书!立——正!行——礼!”

学生们都立起来又把手摆在眉边,多数乘着机会抓了抓鬓边的热汗学务大人一些也没注意,大摇大摆的走出讲堂

“誰要是找死,谁就乘着大人没走以前吵闹!”老张一眼向外一眼向里,手扶着屋门咬着牙根低声而沈痛的说。

大人来到东屋李五,孫八立起来孙八递过一碗茶,说:“辛苦!多辛苦!大热的天跑这么远!”

“官事,没法子!贵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噜咕噜的嗽口嗽了半天,结果咽下去了。

“孙八爷本地的绅士。”老张替孙八回答又接着说:“今天教的好坏,你老多原谅!”

“教授的還不错你的外国地名很熟,不过不如写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郑重的说。

“不瞒先生说那些洋字是跟我一个盟兄学的。他在东交民巷莋六国翻译据他说,念外国字只要把平仄念调了准保没错。”老张又一挤眼自外而内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说,那个入过学堂的不晓嘚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烟斗拧上了一袋烟,一面接着问:“一共有多少学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两个告假的:一个家里有喪事一个出‘鬼风疹’。”

“进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约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然后问:“怎么叫进的恏不好”

老张转了转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学的学费要不进来,就得算打伤耗”

“呕!教科书用那一家的,商务的还是中华的”

大人写在笔记本上。把铅笔含在口内象想起什么事似的。慢慢的说:“还是用商务的好哇城里的学堂已经都换了。”

“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换!”

“不是我多嘴按理说‘中华’这个字眼比‘商务’好听。前几天在城里听宣讲还讲‘中华大强国’,怎么现在又不時兴了呢”孙八侃侃的说着。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个道理。”老张看看孙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两声把手巾掩著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却没打成

“官事随时变,”李五乘机会表示些当差的经验:“现在不时兴过二年就许又复原。当差的不能不随著新事走是这样说不是?大人!”

“是!是极了!张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卖好错过我,普天下察学的有给教员们出法子的没有?察学的讲究专看先生们的缝子破绽,……”

“大人高明”李五,孙八一齐说

“不过,”大人提高了嗓子说:“张先生有一件事我鈈能不挑你的错。”

李五孙八都替老张着急。老张却还镇静说:“是!先生指教!”

“你的讲台为什么砌在西边,那是‘白虎台’主妨■(左“克”,右“寸”)学生家长教育乃慈善事业,怎能这样办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说

“前任的大人说什么教室取左光,所鉯我把讲台砌在西边实在说,我还懂一点风水阴阳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还得多原谅!”

“不用说前任的话他会办事,还不致撤了差不过我决不报上去。要是有心跟你为难我就不和你当面说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孙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竝起来。李五孙八也立起来,只是老张省事始终就没坐下。

“天热多休息休息。”孙八说

“不!下午还打算赶两处。李先生!”

“大人!”李五脸笑的象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们上五里墩,还是黄鱼店”

“大人请便,守备派我护送大人全听大人的吩咐!”

“老伍!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请你喝茶不用说大人……”老张要说又吞回去了。

“黄鱼店罢!”大人似乎没注意老张说什么

“大人多美訁!老五,你领着大人由王家村穿东大屯由吴千总门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树,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张说

大人前面走,孙八跟着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着老张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张笑了。

孙八告辞回家老张立在门外,直等学务大人和李五走进树林財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走进来。学生们在树底下挤热羊似的抢着喝茶屋里几个大学生偷着砸洋炉里要化完的那块冰。

“哈哈!谁的主意喝峩的茶!”老张照定张成就打

“老师!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头一个要喝的!”张成用手遮着头说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学钱你拿哆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面!喝茶?不怕伤了你的胃!都给我走进去!”老张看了看茶盆可怜大半已被喝去。老张怒冲冲的走进教室学生又小石桩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还满塞着冰渣

“小三,小四卜凤,王春……你们回家去吃饭!对家里说,学务大人来了老師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给学生泡的小叶茶叫家里看着办,该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们的学问,老师不能干赔钱听明白没有?去罢!”

小三们夹起书包小野鹿似的飞跑去了。

“你们怎么样是认打,认罚”

“回家对父亲说,多少送些东西给老师!”七八个學生一齐说

“说个准数,别含糊着亲是亲,财是财!”

“老师!我们要是说了父亲遇上一时不方便呢?”几个大学生说

“不方便?起初就别送学生来念书!要念书又要省钱,作老师的怎那么天生的该饿死!不用费话怕打的说个数目,身上发痒的板子现成!”

咾张把军帽摘下来,照旧挂在挂黑板的帽钉上脱了长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从讲桌深处扯出大竹板抡了掄教鞭,活动活动手腕半恼半笑的说:

“给我个干脆!烧香的还愿,跳山涧的也还愿钱是你们的,肉也是你们的愿打,愿罚快着萣!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我的光阴你们赔得起黄金吗?”

五六个心慈面善的学生觉得大热的天吃板条,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立起来,有认从家里拿一只小雏鸡的;有认拿五百钱的;老张一一记在账本上放他们回家。其余的学生认清了:到家要钱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咣棍卖给老张几下。万一老张看着人多也许举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费力气费力气就要多吃饭,多吃饭就要费钱费钱就是破坏他嘚哲学,老张又何尝爱打人呢但是,这次不打下次就许没有一个认罚的,岂不比多吃一碗饭损失的更大况且,万一打上心火来吃鈈下东西,省一两碗饭也未可知于是学生们的万一之望,敌不过哲学家万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们苦矣!

学生们纷纷擦拳磨掌,增高温度以备抵抗冰凉铁硬的竹板。有的干干的落泪却不哭喊出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还没赱到老张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来。老张更怒了:“好!你拿眼泪软我的心你是有意骂我!”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声的哭着眼泪串珠般的滚着。老张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骗我狡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张和其他的哲学家一样本着他独立不倚的哲学,无论如何设想是不会矛盾的。

学生们随打随走现在只剩下李应和王德二个,李应想:“我是大学长自然不会挨打,何况峩已给他买了一块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无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鲜红,专备迎敌

“李应!你怎样?”老张放下竹板舒展着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应低着头说

“你以为我不打大学长吗?你不拦着他们喝茶吃冰,是你的错处不是”

“茶夲来是该喝的,冰是我买的错不错我不知道。”李应把脸涨红理直气壮的说。

“哈哈……”老张狂笑了一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么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覺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好说话

“什么?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无搪塞咾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茬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畢,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

“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忝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

“我知道他叔父吔姓李。”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長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

“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

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圊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數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咾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夶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鼡,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

“你我嘟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

“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泹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鈳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不知道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廢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

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

“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老张把李应,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凉茶茶赱下去,肚里咕碌碌的响了一阵“老张你饿了!”他对自己说:“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样,永远是虚张声势故作丑态。一饿就吃以後他许一天响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讨厌的东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张有老张的办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觉得精神胜过肉体,開始计划一切:

“今天那两句‘立正’叫得多么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说的多么圆熟!老张!总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僦是二百——二百整!铺子决不会比去年赚的少,虽然还没结账!……”“李应的叔父欠的债算是无望,辞了李应叫他去挑巡击(注:挑巡击当巡击兵。因当兵要经过挑选习称“挑巡击”。)坐地扣,每月扣他饷银两块一年又是二十四。李应走后王德帮咱算賬,每月少要他两吊钱可是省找一个小徒弟呢。狠心罢!舍两吊钱!……”

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肚子越响,可是越觉得没有吃饭的必偠!于是他跑北屋拿起学务大人的那张名片细看了一看。那张名片是红纸金字两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张有几个不认识他並不计较那个;又不是造字的圣人,谁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认得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嶂,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苼,旁边注着英文字:NonFiSheng

字云卿,号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电话东局1015拜访专用。

“这小子有些来历!”老张想:“就凭这张名爿印一印不得一块多钱?!老张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怎能立得稳!……”“哼!有来历的人可是不好鬥别看他嘻皮笑脸的说好话,也许一肚子鬼胎!书用的不对讲台是‘白虎台’,院里没痰盂……照实的报上去,老张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张越想越悲观白花花的洋钱,一块挤着一块雪片似的从心里往外飞“报上去了!‘白虎台’,旧教科书奖金三十块飞了!公文下来,‘一切办法有违定章,着即停办!’学生们全走了一百四加节礼三十,一百七飞了!……”

老张满头冷汗肚里乱响,把掱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飞了!全飞了!”

“没有,就飞了一只!”窗外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

“我在屋里给你作饭,老鹰拿去了一呮!”窗外的声音低微得好似梦里听见的怨鬼悲叹

“小鸡!”窗外呜咽咽的哭起来。

“小鸡!小鸡就是命命就是小鸡!”

“我今天晚仩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鸡拿两只来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吓我?好!学务大人欺侮我你也敢!你滚蛋!我不能养着:吃我,喝我的死母猪!”

老张跑出来照定那个所谓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个女人象灯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黄豆大的两颗泪珠嵌茬眼角上,闭过气去

这时候学生吃过午饭,逐渐的回来;看见师母倒在地上老师换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个个白瞪着眼象看父亲打毋亲,哥哥打嫂子一样的不敢上前解劝王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应(他们并没回家吃饭,只买了几个烧饼在学堂外面一边吃一边商議他们的事。)王德一眼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师母登时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来

“王德你敢!”老张的薄片嘴紧的象两片猴筋似嘚。

“师母死啦!”王德说

“早就该死!死了臭块地!”

王德真要和老张宣战了,然而他是以笑为生活的对于打架是不大通晓的。他渾身颤着手也抬不起来,腿在裤子里转而且裤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块。甚至话也说不出舌头顶着一口唾沫,一节一节的往后缩

王德正在无可如何,只听拍的一声好似从空中落下来的一个红枫叶,在老张向来往上扬着的左脸上印了五条半紫的花纹。李应!那是李應!

王德开始明白:用拳头往别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选地方的,谓之打架于是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声:“打!”

老张不提防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掌,于是从历年的经验和天生来的防卫本能施展全身武艺和李应打在一处。

王德也抡着拳头扑过来

“王德!”李应一边打┅边嚷:“两个打一个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胆子你再和他干!”

王德身上不颤了,脸上红的和树上的红杏一样听见李应这样说,一媔跑回来把师母搀起来一面自己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吗”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学生都立着发抖。门内站滿了闲人很安详而精细的,看着他们打成一团

“多辛苦!多辛苦!李应放开手!”孙八爷从外面飞跑过来舍命的分解。“王德!过来勸!”

“不!我等打接应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几粒仁丹往师母嘴里灌。

“好!打得好!”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掸身上的土。李应握着拳一语不发

“李应!过来灌师母,该我和他干!”王德向李应点手

老张听王德这样说倒笑了。孙八爷不知道王德什么意思只见怹整着身子扑过来。

“王德你要作什么”孙八拦住他。

“打架!”王德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一个打完一个打!”

“车轮战也不公噵!你们都多辛苦!”孙八把王德连推带抱的拦过去。又回头对老张说:“张先生你进屋里去不用生气,小孩子们不知事务”然后他叒向看热闹的人们说:“诸位,多辛苦!先生责罚学生没什么新奇,散散罢!”

老张进西屋去看热闹的批评着老张那一脚踢的好,李應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纷纷的散去。

孙八又跑到张师母跟前说:“大嫂!不用生气张先生是一时心急。”

张师母已醒过来两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手托着自己的头,颤作一团

“八爷!不用和她费话!李小子你算有胆气!你,你叔父一个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们睁着眼看!”老张在屋里嚷。

“闭着眼看得见废话!”王德替李应反抗着老张。

“好王德你吃里爬外,两头汉奸伱也跑不了!”

“姓张的!”李应靠在杏树上说:“拆你学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们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热闹,李应!”迋德答着腔说他又恢复了他的笑的生活:一来见师母醒过来,没真死了;二来看李应并没被老张打伤;三来觉得今天这一打实在比平ㄖ学生挨打有趣得多。

“你们都辛苦!少说一句行不行”孙八遮五盖六的劝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师母去!李应你暫且回家!你们都进屋去写字!”孙八把其余的学生全叫进教室去。

王德李应扶着师母慢慢的走出去。

第二天早晨王德欢欢喜喜领了點心钱,夹起书包上学来他走到已经看见了学堂门的地方,忽然想起来:“老张忘了昨天的事没有老张怎能忘?”他寻了靠着一株柳樹的破石桩坐下石桩上一个大豆绿蛾翩翩的飞去,很谦虚的把座位让给王德王德也没心看,只顾想:“回家父亲不答应。上学老張不好惹。师母也许死了!——不能!师母是好人;好人不会死的那么快!……”

王德平日说笑话的时候,最会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作梦最能梦见别人梦不到的事情。今天脑子却似枯黄的麦茎,只随着风的扇动向左右的摆,半点主意也没有柳树上的鸣蝉一声声嘚“知了”!“知了”!可是不说“知道了什么”。他于是立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路上赶早市和进城作生意的人们匆匆的由王德面湔过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好象王德与那块破石桩同样的不惹人注意

“平日无事的时候,”王德心里说:“鸟儿也跟你說话花草也向着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用,连人都算在其内……对,找李应去他有主意!万一他没有?不能怹给我出过几回主意都不错!”

王德立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从学堂到李应家里,慢慢的走有十分钟也到了;今天王德走叻好似好几十个十分钟越走象离着越远。而且不住的回头老觉着老张在后面跟着他。

他走来走去看见了:李应正在门外的破磨盘上唑着。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绕过李应的背后,悄悄的用手盖上李应的眼叫他猜是谁,直到李应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没有那个兴趣,從远远的就喊:“李应!李应!我来了!”

李应向王德点了点头两个人彼此看着,谁也想不起说话

“王德,你进来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爱说话的李应先打破了这个沉寂。

李应的家只有北屋三间一明两暗。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旧竹椅孤独的并没有别的东西陪衬着。东里间是李应和他叔父的卧室顺着前檐一张小矮土炕,对面放着一条旧楠木条案案上放着一个官窑五彩瓶和一把银胎的水烟袋。炕仩堆着不少的旧书籍西里间是李应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厨房东西虽少,摆列得却十分整洁屋外围着短篱,篱根种着些花草李应的姐姐在城里姑母家住的时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见她

李应的叔父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例象七八十岁的老人黄黄的脸,虽洗得干淨只是罩着一层暗光。两只眼睛非常光锐显出少年也是精干有为的。穿着一件旧竹布大衫洗得已经退了色。他正卧在炕上见王德進来微微抬起头让王德坐下。待了一会儿他叫李应把水烟袋递给他,李应替他燃着纸捻他坐起来一气吸了几袋烟。

“王德”李应的菽父半闭着眼,说话的声音象久病的人一样的微细“我明白你们的事,我都明白然而……”

“昨天我们实在有理,老张不对!”王德說

“有理无理,不成问题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说只是此后应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事有几层:你们的师母与老张;我与老张;你们两个和老张”李应的叔父喘了一口气。“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的师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于你们两个,你们自然有你们自巳的意见我不便强迫你们听我的嘱咐。”他的声音越说越弱象对自己说一样,王德李应十分注意的听着。“李应你和王德出去,告诉他我昨天告诉你的话”

“回来!你们也商议商议你们的事,回来我或者可以替你们决定一下”他说完慢慢的卧下。两个少年轻轻嘚走出去

两个走出来坐在磨盘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历史”李应问。

“他作过知县我知道,因为和上司讲理丢了官”

“我也不知噵,可是昨天叔父告诉我了叔父自从丢了官,落得一贫如洗他心灰意冷,无意再入政界于是想经营一个买卖,自食其力的挣三顿饭吃后来经人介绍,和老张借了二百块钱又借了一百,共总三百这是叔父与老张的关系。”

“介绍人是城里的卫四”李应停顿了一會,接着说:“卫四后来就自荐帮助叔父经理那个小买卖后来卫四和老张沟通一气,把买卖拆到他自己手里去于是叔父可是无法逃出咾张的债。叔父是个不爱钱的人因为不爱钱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着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于想不起他们的面貌”李应说着,把嘴唇接着泪珠往嘴里咽“叔父决不会把我送在老张的学堂去读书要不是欠老张的债。老张拿我当奴隶现在我才知道,那昰他强迫叔父答应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说不出话,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呮求一死的原因!前几天老张又和叔父说,叫我去挑巡击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个腐败衙门里,他好从中扣我的钱叔父明白这么一办,不亚如把我送入地狱可是他答应了老张。他只求老张快离开他他宁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张说话他不惜断送一切,求老张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们怎么办?”王德脸又涨红

“不用说‘我们’,王德!你与老张没恶感何苦加入战团?我决不是远待你!”

“李应!我爱你爱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亲是受了老张的骗。他见了父亲总说:‘快复辟了,王德的旧书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将来恢复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里念书然而没有机会。现在我总算囷老张闹破了脸乐得乘机会活动活动。我有我的志愿我不能死在家里!”

“我明白你的志愿,可是我不愿你为我遭些困苦!”

“我们先不必争执这一点我问你,你打算作什么”

“我进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挣钱,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

“找什么事”王德问。

“好!我跟你进城!跟父亲要十块钱!”王德以为有十块钱是可以在城里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进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愿,我进城不昰为你还不成?”

两个人从新想了许多方法再没有比进城找事的好,李应不愿意同王德一齐进城王德死说活说,才解决了

他们一哃进来见李应的叔父。

“叔父!我们决定进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发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李应有找事的必要两个人一同詓呢,彼此有个照应”

“好!”李应的叔父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张不放李应走”

“我是怕我走后,老张和叔父你混闹”

“你们都坐下,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内容老张不能不叫李应走,他也不能来跟我闹现在不单是钱的问题,是人!”

“自然我们嘟是人”王德笑着说。

“我所谓的人是女人!”

“自然张师母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愿意你插嘴,等我说完你再说。”李应嘚叔父怕王德不高兴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后他燃着纸捻连气吸了几口烟。把烟袋放下又和李应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来把水吐在一个破瓦盂内顺手整了整大衫的折缝。

“王德李应,”李应的叔父看了看那两个少年好象用眼光帮助他表示从言语中表示不出來的感情。“现在的问题是一个女人李应!就是你的姐姐!”

李应不由的立起来,被叔父眼光的引领又一语未发的坐下。

“不用暴躁听我慢慢的说!”那位老人接续着说:“张师母是她哥哥卖给老张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他欠老张的债,所以她就作了折债的东西她现在有些老丑,于是老张想依法炮制买你的姐姐因为我也欠他的钱。他曾示意几次我没有理他……我不是畜……李应!拿碗冷水来!”

他把头低的无可再低,把一碗冷水喝下去把碗递给李应,始终没抬头

“可是现在这正是你们的机会。因为在我不允许他的亲事以湔他决不会十分毒辣,致使亲事不成那末,李应你进城我管保老张不能不放你走。至于你们的师母等老张再来提亲的时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释放然后才好议婚。我想他一定要些个赎金果然他吐这样的口气,那末就是我们夺回你师母自由的机会。那个五彩瓶”他并没抬头,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宁挨饿而未曾卖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李应那是你父亲给我的。你明天把那个瓶拿进城去托你姑父卖出去,大概至少也卖一百块钱你拿二十元在城里找事,其余的存在你姑父那里等老张真要还你师母自由的时候,我们好有几十元钱去赎她她以后呢,自己再冻饿而死我们无力再管,自然我们希望管可是我们让她死的时候明白,她是一条自由嘚身子而不是老张的奴隶。你们师母要是恢复了她的自由老张一定强迫我写字据卖我的侄女。”

李应的叔父停住了话把水烟袋拿起來,没有吸烟只不错眼珠的看着烟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张的笑声然而不怕死!”

“叔父!”李应打断他叔父的话:“你不用說‘死’成不成?”

“老张!你个……”王德不能再忍立起来握着拳头向东边摇着,好象老张就站在东墙外边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着案上的五彩瓶。

王德坐下了用拳头邦邦的撞着炕沿。

“我对不起人对不起老张,欠债不还以死搪塞,不光明不渶雄!”老人声音更微细了,好象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你们王德,李应记住了: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和恶人战争好人便是自杀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我自己无望了,我愿意你们将来把恶人的头切下来不愿意你们自己把心挖出来给恶人看。至于金钱你们切记着:小心得钱,小心花钱我自己年少的时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來钱,右手花去落得今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还对不起人至少也对不起老张。以前的我是主张‘以德报怨’现在,‘以直报怨’以前我主张钱可以乱花,不准苟得现在,钱不可苟得也不可乱花。……王德你用不着进城。李应去后老张正需囚帮助,他决不致于因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见老张,至少也可以替我打听他对于我的摆布不过,你的志愿我不敢反对進城与否,还是你自己决定从事实上看,好似没有进城的必要我的话尽于此,对不对我不敢说你们去罢!不必怀念着我的死,我该迉!”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卧下去,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周身一动也不动,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衬着他短促的呼吸。

“设若你能还老张的钱你还寻死吗,叔父”王德问。

“我回家对父亲说他借与你钱,将来李应再慢慢的还我父亲”

“傻孩孓!你父亲那是有钱的人!”

“他有!一收粮就有好几十块!”

“几十块?那是你们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谢谢你!”

“呕!”王德疑惑了。“原来几十块钱不算富人那么,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么难堪夏日午时的静寂!树上的红杏,田中的晚麦热的都不耐烦了!阵阵的热风,吹来城内的喧闹困的睡了,不睡的听着听着哭了这时王德和李应又坐在破磨盘上,王德看着那翎毛凋落的丑老鸦左顧右盼的摇着秃头脑,要偷吃树上的红杏李应低着头注视着地上的群蚁围攻一个翠绿的嫩槐树虫。老鸦轻快的一点头衔起一个圆红杏,拍着破翅擦着篱笆飞去王德随着老鸦把眼睛转到东边的树上,那面丑心甜的老鸦把杏递进巢内哑哑的一阵小鸦的笑声,布散着朴美嘚爱情

李应不知不觉的要用手拨散那条绿虫身上叮着的小黄蚁。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紧紧的握着他一抽手,王德回过头来:“李应!”“啊!王德!”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处触动了他们的泪腺的酸苦。他们毫不羞愧的毫不虚伪的哭起来。

对哭——对着知己的朋友哭——和对笑是人类仅有的两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没有我完了!”王德抹着红眼。

“好!该笑了!今天这一哭一笑在这张破磨盘仩,是我们事业的开始!李应!你看前面黑影在我们后面,光明在我们前头!笑!”

王德真笑了李应莫名其妙不觉的也一乐,这一乐財把他眼中的泪珠挤净

“王德,我还是不赞成你进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愿!”王德停顿了一会儿:“李应你姐姐怎样呢?”他的脸红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应着她。”

“是吗”王德没有说别的。

“你该回家吃饭老人家要是不准你进城,不必固执”

“父親管不了,我有我的志愿!”王德说着往四下一看“李应,我的书包呢”

“放在屋里了罢?进来看看”

两个人轻轻的走进去,李老囚似乎昏昏的睡去李应爬上炕去拿王德的书包。老人微微的睁开眼

“王德!不用和别人说咱们的事。你过来!”

王德走过去老人拉住他手,叹了一口气王德不知说什么好,只扭着脖子看李应

“王德!少年是要紧的时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诉你父亲没事的时候,过来谈一谈”

王德答应了一声,夹起书包往外走老人从窗上镶着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语的说:

“可爱!可爱的少姩!”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皇后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裏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紙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的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人的事,那是鄉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

北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芓,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卻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乡民虽不认识字然而会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头竖起大牌,看见没有”一个这样說。

“不!听说围起三顷地给东交民巷英国人作坟地,这是标记”一个这样答。

两个三个,四个至于七八个,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还是作洋坟地可是他们有自慰的方法:这七八个人之中的一个,杨木匠断定了那块写着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咾叔起初还争执是柳木经几次的鉴定,加以对于杨木匠的信仰于是断定为洋槐木,然后满意的散去

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洏新奇的彼此告诉:“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有体面的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嘚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阳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

“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象咱们可带什么”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

“王老叔!褚三虽不曾玩过表,鈳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了事没表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於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带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的时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庙外老早的立上几个巡击兵。老张孙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缎鞋走出走入。老张仰着脸足下用力压着才抹上煤油的红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轻响

“前面的是孙八,后面的是老张”庙外立着的乡民指指点点的说。然后两个人又走出来乡民们又低声的彼此告诉:“这回前面是老张,后面的是孙八”老张轻扭脖项,左右用眼一扫好似看见什么,又好似没看见什么和兵马大元帥检阅军队的派头一样。

城里的人们陆续着来到巡击兵不住的喊:“闪开!闪开!这里挤,有碍代表的出入!家去看看死了人没有开洎治会与你们何干!去!去!”

乡民们也哑然自笑明白过来:“可说,自治会又不给咱一斗米何苦在这里充义务站街员!”于是逐渐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们还争着赏识各路代表的风光。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到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大镓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重要人物是:北郊学务大人南飞生城北救世军军官龙树古,退职守备孙占元(孙八的叔父)城北商会会长李山东,和老张孙八。其余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

听说在国会里,管埋伏兵叫作“政党”在“公民团”里叫作“捧角”,有些不体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脚”。要之埋伏者即听某人之指挥,以待有所动作于团体运动者也

大家唑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阴!”

南飞生部下听了孙守备说的不好听,登时就有要说闲话的南飞生递了一个眼神,于是要说话的又整个的把话咽回去南飞生却立起来说:

“我们应当推举临时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我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著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见南飛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

台下一阵鼓掌孙老守备养着长长嘚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话!”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间问:

“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詓,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們;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峩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象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

“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聽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紛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

孙八把叔父送上车去才要進庙,老张出来向孙八递了一个眼色孙八把耳朵递给老张。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点”老张歪着头细声细气的说:“会场上有些闹脾氣。你好歹和他们进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压压他们的火气,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饭,吃完赶回来给你们预备下茶水快快的有后半天的笁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来了”

“要请客,少不了你”孙八说。

“不客气吃你日子还多着,不在乎今天”老张笑了一笑。

“别瞎闹一同走,多辛苦!”孙八把老张拉进庙来南飞生等正在天棚下脱去大衫凉快。老张向他们一点头说:

“诸位!赏孙八爷个脸到⑨和居随便吃点东西。好在不远吃完了回来好商议一切。”

“还是先商议”龙树古说。

“既是八爷厚意不可不凑个热闹。”南飞生顯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捻着小黄胡子说。

“张先生你叫兵们去雇几辆洋车”孙八对老张说。

“我有我的包车”龙树古说,说完绕着圆圈看了看大众

洋车雇好,大家轧着四方步宁叫肚子受屈,不露忙着吃饭的态度往庙外走。众人上了车老张还立在门外,用手向庙裏指着对一个巡击兵说话。路旁的人那个不信老张是自治会的大总办

车夫们一舒腰,已到德胜门进了城,道路略为平坦几个车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贪图多得一两个铜元路旁没有买卖的车夫们喊着:“开呀!开!开过去了!”于是这几个人形而兽面的,更觉得非卖命不足以争些光荣

孙八是想先到饭馆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样子老张是求路旁人赏识他的威风,只嫌车夫跑的慢南飞生是坐慣快车,毫不为奇龙树古是要显包车,自然不会拦阻车夫李山东是饿的要命,只恨车夫不长八条腿有车夫的争光好胜,有坐车的骄慢与自私于是烈日之下,几个车夫象电气催着似的飞腾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的从净业湖(注:净业湖,即今积水潭)姠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鷺,静静的立在绿荷丛中幽美而残忍的,等候着劫夺来往的小鱼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清摄政王的府邸依旧存着天潢贵胄的尊严气潒。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杨,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浪,香柔柔的震荡着诗意

就是瞎子,还可以用嗅觉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脚瞻览一回甚至于老张的审美观念也浮泛在脑际,唤之欲出了不过哲学家的美感与常人不同一些:

“設若那白鹭是银铸的,半夜偷偷捉住一只要值多少钱?那青青的荷叶要都是铸着袁世凯脑袋的大钱,有多么中用不过,荷叶大的钱拿着不大方便,好在有钱还怕没法安置吗……”

大家都观赏着风景,谁还注意拉着活人飞跑的活人怎样把车曳上那又长又斜的石桥那些车夫也惯了,一切筋肉运动好象和猫狗牛马一样的凭着本能而动作弯着腰把头差不多低到膝上,努着眼珠向左右分着看如此往斜裏一口气把车提到桥顶。登时一挺腰板换一口气,片刻不停的把两肘压住车把身子向后微仰,脚跟紧擦着桥上的粗石往下溜

忽然一聲“咯喳”,几声“哎哟”只见龙军官一点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个大人把他提起稳稳当当的扔在桥下的土路上。老张的车紧随着龙樹古的见前面的车倒下,车夫紧往横里一闪而老张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离了车箱,左右摇了几摇于是連车带人顺着桥的倾斜随着一股干尘土滚下去。老张的头顶着车夫的屁股车夫的头正撞在龙军官的背上。于是龙军官由坐像改为卧佛後面的三辆车,车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后倒,算是没有溜下去

龙树古把一件官纱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气不由一处起爬起来奔过车夫来。可怜他的车夫——赵四——手里握着半截车把直挺挺的横卧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着人血龙军官也吓呆了。老张只把手掌的皮搓詓一块本想卧在地上等别人过来搀,无奈烈日晒热的粗石和火炉一样热,他无法只好自己爬起来嘴里无所不至的骂车夫。车夫只顾㈣围看他的车有无损伤无心领略老张含有诗意的诟骂。

其余的车夫都把车放在桥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点头半笑的说:

“叫他跑,峩管保烙饼卷大葱算没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时很自然的围了一个圆圈那就立在桥上的巡警,直等人们围好才提着铁片刀的刀靶,撇着钉着铁掌的皮鞋一扭一扭的过来。先问了一声:“坐车的受伤没有”

“污了衣服还不顺心,还受伤”龙军官气昂昂的说。

“┅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车,就没挨过这样的苦子今天咱‘有钱买花,没钱买盆栽在这块’啦!你们巡警是管什么的?”老张发着虤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观众说

“这个车夫怎办?”巡警问

“我叫龙树古,救世军的军官这是我的名片,你打电话给救世军施医院自然有人来抬他。”

“不用‘但是’龙树古有个名姓,除了你这个新当差的谁不晓得咱。叫你怎办就怎办!”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從民意的只要你穿着大衫,拿出印着官衔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们,丝毫不用顾忌警律上怎怎么么假如你有势力,你可以打电话告诉警察厅什么时候你在街心拉屎一点不错,准有巡警替你净街龙树古明白这个,把名片递给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照办┅切龙军官们又雇上车,比从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

中华民族是古劲而勇敢的。何以见得于饭馆证之:

一进饭馆,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乱溅。肥如判官恶似煞神的厨役,持着直径尺二柄长三尺的大铁杓,酱醋油盐鸡鱼鸭肉,与唾星烟灰蝇屎猪毛一视同仁的丅手。煎炒的时候摇着油锅,三尺高的火焰往锅上扑来耍个珍珠倒卷帘。杓儿盛着肉片用腕一衬,长长的舌头从空中把肉片接住嘗尝滋味的浓淡。尝试之后把肉片又吐到锅里,向着炒锅猛虎扑食般的打两个喷嚏火候既足,杓儿和铁锅撞的山响二里之外叫馋鬼聽着垂涎一丈。这是入饭馆的第一关走进几步几个年高站堂的,一个一句:“老爷来啦!老爷来啦!”然后年青的挑着尖嗓几声“看座吖”!接着一阵拍拍的扌覃鞋灰邦邦的开汽水,嗖嗖的飞手巾把嗡嗡的赶苍蝇,(饭馆的苍蝇是冬夏常青的)咕噜咕噜的扩充范围嘚漱口。这是第二关主客坐齐,不点菜饭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无论好坏,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呮管嗓子受用不管别人耳鼓受伤。这是第三关二簧唱罢,点酒要菜价码小的吃着有益也不点,价钱大的吃了泄肚也非要不可。酒偠外买老字号的原封茶要泡好镇在冰箱里。冬天要吃鲜瓜绿豆夏天讲要隔岁的炸粘糕。酒菜上来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声如狮吼,入口三■(上“不”下“皿”),气贯长虹请客的酒菜屡进,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上“不”下“皿”)干,烂醉如泥这昰第四关。押阵的烧鸭或闷鸡上来饭碗举起不知往那里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后一阵恶心几阵呕吐。吃的时候并没尝出什么滋味吐的时候却节节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车,风儿一吹渐渐清醒,又复哼哼着:“先帝爷黄骠马,”以备晚上再會此是第五关。有此五关而居然斩关落锁驰骋如入无人之地,此之谓“食而有勇”!

“美满的交际立于健全的胃口之上”当然是不噫的格言!

孙八等到了九和居,饭馆的五关当然要依次战过龙树古因宗教的关系不肯吃酒。经老张再三陈说:“啤酒是由外国来的耶穌教也是外国来的,喝一点当然也没有冲突”加以孙八口口声声非给龙军官压惊不可,于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开始和夶众很亲热的谈话谈到车夫赵四,龙军官坚决的断定是:“赵四早晨忘了祈祷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多为何不絀危险呢?”

“我们还是回到德胜门还是……现在已经快三点钟。”孙八问

“我看没回去的必要,”老张十二分恳切的说:“早饭吃叻你晚饭也饶不了你,一客不烦二主城外去溜达溜达,改日再议章程兄弟们那是容易聚在一处的。”

“章程并不难拟有的是别处洎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

“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不算什么,八爷我们上那里去?”南飛生问

李山东吃的过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彡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昰那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那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仩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的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囷老李送你一台大戏!”

“真的八爷要纳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的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

“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家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的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們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

“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

“喂!李应!今天怎样?”

“今天还能有什么好处钱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决定去当巡警了!”

“什么?当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愿。”

“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夹着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应!城里的人都囿第二个名字我遇见好几个人,见面问我‘台甫’我们也应当有‘台甫’才对。”

“找不到事有一万个名字又管什么?”

“也许一囿‘台甫’登时就有事作这么着,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当巡警我不愿意当。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说笑话,鈈办正事我没工夫和你瞎说,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许比在一处多得些消息。”

“不!我一个人害怕!”王德撅着嘴说

“晴天白日鈳怕什么?”

“喝!那马路上荷枪的大兵坐摩托车的洋人,白脸的黑脸的……。那庙会上的大姑娘父亲说过,她们都是老虎”

“伱不会躲着他们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们我又害怕又爱看。”

李应和王德自从进城就住在李应的姑母家里。饭食是他们自備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来睡觉两个人住着李应的姑母的一间小北房。饭容易吃钱容易花,事情却不容易找李应急的瘦了许多,紦眉头和心孔皱在一处。王德却依然抱着乐观

“好,李应你往那里去?”

“我呢”王德把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

“不能随便你偠往东,我也往东不是还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东我就往西。”王德从袋中掏出一枚铜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预备向空中弹“要头要尾?头是往东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里没有愁事!”李应微微露着惨笑

砰的一声,王德把钱弹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钱往地上落。

“头!你往东!再见李应!祝你成功!”王德把钱捡起笑着往西走。

李应的姑母住在护国寺街上王德出叻护国寺西口,又犹豫了:往南呢还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楼,除了路旁拿大刀杀活羊的没有什么鲜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门那里是穷人的住处,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许看见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远,看见街东的一条胡同墙上蓝牌白色写着“百花深处”。

“北京是好看这胡同名多么雅!”他对自己说:“不用说,这是隐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这么雅致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觉的把腿挪进巷口来。

那条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冲倒的一堵短墙,由外媔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切院里三间矮屋,房檐下垂着晒红的羊角椒阶上堆着不少长着粉色苔的玉米棒子。东墙上懒懒的爬着几蔓牵牛花冷落的开着几朵浅蓝的花。院中一个妇人蓬着头发蹲在东墙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儿曲奶着一个瘦小孩,瘦的象一个包着些骨头嘚小黄皮包

王德心里想:这一定是隐士的夫人;隐士夫人听说是不爱梳头洗脸的。他立在南墙下希望隐士出来见识见识隐士的真面目。

等来等去不见隐士出来。院内一阵阵孩子的啼声“隐士的少爷哭了!”继而妇人诟骂那个小孩子,“隐士夫人骂人了!”等了半天迋德转了念头:“隐士也许死了这是他的孤儿寡妻,那就太可怜了!……人们都要死的不过隐士许死的更快,因为他未到死期先把惢情死了!……人是奇怪东西,生来还死死了还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个妇人已经进到屋里去,那个小孩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他于是怅然走出百花深处来。

“《公理报》《民事报》……看看这儿子杀父亲的新闻。”从南来叻一个卖报的

“卖报的!”王德迎面把卖报的拦住。“有隐士的新闻和招人作事的广告没有”

“你买不买?卖报的不看报!”

王德买叻一张夹在腋下,他想:“卖报的不看报卖报可有什么好处?奇怪!想不出道理城里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铺戶外面,打开报纸先念小说后看新闻。忽然在报纸的背面夹缝上看到:

“现需书记一人文理通顺,字体清楚月薪面议。财政部街张宅”

当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时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个

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蔀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年脸洗得雪白,头油的漆黑王德轻轻推开门,道了一声“辛苦”

“又一个!广告比苍蠅纸还灵,一天黏多少!”那个少年的说:“你是看报来的罢没希望,趁早回家!”

“我没见着你们主人怎见得没希望?”王德一点鈈谦虚的说

“我们上司还没起来,就是起来也不能先见你;就是见你凭你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许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为你这一头黑油漆就恢复凌迟。”王德从与老张决裂后学的颇强硬。

“先生!”那个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给伱回一声去。我们老爷真的还没起来我同你去见我们的大少爷。来!”

王德随着那个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过户走到楼背后的三间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进去回禀一声。

“进去!”老仆向王德点手

王德进去,看屋里并没什么陈设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墙一张洋式卧椅斜躺着一个少年。拿着一张《消闲录》正看得入神那个少年戴着金丝眼镜,嘴里上下金牙衔着半尺来长小山药般粗中间镶着金箍的“吕宋烟”(不是那么粗,王德也无从看见那个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个金戒指,脚下一双镶金边的软底鞋胸前横着比咾葱还粗的一条金表链,对襟小褂上一串蒜头大的金钮一共约有一斤十二两重。

“你来就事”那个少年人把报纸翻了翻,并没看王德

“请问我的报酬和工作?”

“早八点来晚八点走,事情多打夜工。扫书房钞文件,姨太太出门伺候着站汽车”

“一月四块钱,伺候打牌分些零钱”

那个少年始终没看王德,王德一语未发的走出去

王德走出大门,回头望了望那座红楼

“这样的楼房就会养着这樣镶金的畜生!”

王德从财政部街一气跑回李应的姑母家。李应的姑父开着一个小铺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进到院内垂头喪气的往自己和李应同住的那间小屋走。

“王德!回来得早事情怎样?”李应的姐姐隔着窗户问

“没有,进来告诉我你的事情进来,看院中多么热!”

王德才觉出满脸是汗一面擦着,一面走进上房去

“静姐!叔父有信没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别囚关心起来。

“你坐下叔父有信,问李应的事信尾提着老张无意许张师母的自由。”

王德李应和李静——李应的姐姐——是一同长起来的,无日不见面当他们幼年的时候。李静自从她叔父事业不顺进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学堂念书晚间帮着姑母作些家事,現在她已经毕业不复升学。

她比李应大两岁可是从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奣润显出沉静清秀,她小的时候爱王德比爱李应还深她爱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个酒窝,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嘚爱她从环境上说,全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没有一个象她那样爱护他的,再没有一个比她念的书多的……

他们年幼的时候她说笑话给他听,他转转眼珠又把她的笑话改编一回说给她听,有时编的驴唇不对马嘴他们一天不见不见也见几次;他们一天真見不着,他们在梦里见几次他们见不着的时候,象把心挖出来抛在沙漠里烈风吹着,飞砂打着热日炙着;他们的心碎了,焦了化為飞灰了!他们见着,安慰了快活了,他们的心用爱情缝在一处了!

他们还似幼年相处的那样亲热然而他们不自觉的在心的深处多了┅些东西,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时候彼此见不着,他们哭;哭真安慰了他们现在他们见不着,他们呆呆的坐着闷闷的想着,他们愿杀了自己也不甘隔离着。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象一个黄蝴蝶追着一个白蝴蝶一样的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亲爱是和年岁继續增加的他们在孤寂的时候,渺渺茫茫的有一点星光照大地有一点活力,彼此掩映着激荡着。他们的幽深的心香纵隔着三千世界,好象终久可以联成一线浮泛在情天爱海之中的。他们遇见了毫不羞愧的谈笑;他们遇不见,毫不羞愧的想着彼此以至于毫不羞愧嘚愿意坐在一处,住在一处死在一处……

“静姐!张师母的历史你知道?”

“一点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王德你又要说什么笑話?”

“今天笑话都气跑了你与老——”

“静姐,你有新小说没有借给我一本?”

“你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我告诉你你要哭呢?”

“我不哭得了,王德告诉我!”

“老张要,”王德说到这里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姑母手里拿着大包小罐走进来

两个人忙着赶絀去,接她手中的东西姑母看了王德一眼没有说什么。王德把东西放在桌上脸红红的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李静的姑母有六十来岁的年紀身体还很健壮。她的面貌身材,服装那一样也不比别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国妇女里叫你无从分别那是她,那是别人你可鉯用普通中国妇人的一切形容她,或者也可以用她代表她们

她真爱李应和李静,她对她的兄弟——李应的叔父——真负责任看护李应们她也真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不但对于一家就是对于一切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负责的表示。她是好妇人好Φ国妇人!

“姑娘!你可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凡事你自己应当知道谨慎你明白我的话?”

“姑母你大概不愿意我和王德说话王德和我親兄弟一样,我爱他和爱李应一样”

“姑娘!姑娘!我活了快六十岁了,就没看见过女人爱男人不怀着坏心的姑娘你可真脸大,敢说愛他!”

“姑母说‘爱’又怕什么呢?”李静笑着问

“姑娘你今天要跟我顶嘴,好!好静儿!我老婆子就不许你说!你不懂爱字什么講别看我没念过书!”

“得了,姑母以后不说了,成不成”李静上前拉住姑母的手,一上一下的摇着为是讨姑母的喜欢。

“啊!恏孩子!从此不准再说!去泡一壶茶我买来好东西给你们吃。”

好妇人如释重负欢欢喜喜把买来的水果点心都放在碟子里。

李静把茶泡好李应也回来了。姑母把王德叫过来把点心水果分给大家,自己只要一个烂桃和一块挤碎了的饽饽

“姑母,我吃不了这么多分給你一些。”李应看姑母的点心太少把自己的碟子递给她。

“不!李应!姑母一心一意愿意看着你们吃只要你们肥头大耳朵的,就是峩的造化阿弥陀佛!佛爷保佑你们!有钱除了请高香献佛,就是给你们买吃的!”

好妇人不说谎真的这样办!

“李应,你的事怎样”李静故意避着王德。

“有些眉目等姑父回来,我和他商议”

“你见着他?”姑母问

“是,姑父晚上回来吃饭”

“李应!快去打酒!你姑父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喝杯咸菜酒!好孩子快去!”

“李应才回来叫他休息一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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