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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原著和电视剧的差别(一)_魏辉博士_新浪博客
“我的前半生”原著和电视剧的差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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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钟响了,我睁开眼睛,推推身边的涓生,“起来吧,今天医院开会。”
  涓生伸过手来,按停了闹钟。
  我披上睡袍,双脚在床边摸索,找拖鞋。
  “子君。”
  “什么事?”我转头问。
  “下午再说吧,我去看看平儿起了床没有。”我拉开房门。
  “子君,我有话同你说。”涓生有点急躁。
  我愕然,“说呀。”我回到床边坐下。
  他怔怔地看着我。涓生昨夜出去做手术,两点半才回来,睡眠不足,有点憔悴,但看上去仍是英俊的,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近四十岁才显出风度来。
  我轻轻问:“说什么?”
  他叹口气,“我中午回来再说吧。”
  我笑了。我拉开门走到平儿那里去。
  八岁的平儿将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熟睡,他的头长得比其他的孩子都大,人比其他的孩子稚气,人家老三老四什么都懂,他却像盘古初开天地般混沌,整天捧牢漫画书。
  我摇他,天天都要这样子摇醒他上学,幸亏只有一个儿子,否则天天叫孩子起床,就得花几个钟头。
  十二岁的安儿探头进来,“妈妈,你在这儿吗?我有事找你。”她看看在床上咿唔的弟弟,马上皱上眉头,“都是妈妈惯成这样的,下次不起床,就应该把他扔进冷水里。”
  我笑着把平儿拉起来,那小子的圆脑袋到处晃,可爱得不像话,我狠狠吻他的脸,把他交在佣人阿萍的手里。
  安儿看不顺眼,她说:“妈妈假如再这样,将来他就变成娘娘腔。”
  我伸个懒腰,“将来再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我那胸罩又紧了。”安儿喜悦地告诉我。
  “是吗,”我讶异,“上两个月才买新的,让我看看。”
  我跟到女儿房间去,她脱下晨褛让我观察。
  安儿的胸部发育得实在很快,鼓蓬蓬的俨然已有少女之风,我伸手按一按她的蓓蕾。
  她说:“好痛。”
  “放学到上次那公司门口等我,陪你买新的。”
  她换上校服,“妈妈,我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胸?”非常盼望的样子。
  我瞪她,“你要那么大的奶子干吗?”
  她不服气地说:“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答:“要是你像我,不会超过三十四。”
  她说:“或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我说:“你自己处处小心点,别撞痛了胸部――”
  她挽起书包走出房门去。
  “咦,你这么早哪里去?”我问她。
  “我自己乘车,已经约了同学。”她说,“我们下午见。”
  我回到早餐桌上,平儿在喝牛奶,白色的泡沫缀在他的上唇,像长了胡子。
  涓生怔怔地对牢着黑咖啡。
  我说:“安儿最近是有点古怪,她仿佛已从儿童期踏入青少年阶段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问他说。
  涓生仍然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涓生!”
  他站起来,“我先去开会,中午别出去,我回来吃饭。”
  “天气凉,你穿够衣服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径自出门。
  我匆匆喝口红茶,“阿萍,将弟弟送下去,跟司机说:去接他的时候,车子要停学校大门,否则弟弟又找不到,坐别人的车子回来。”
  平儿问:“我的作业呢?今天要交的。”
  “昨天已经放进你的书包里去了,宝贝,”我哄他出门,“你就要迟到了,快下楼。”
  平儿才出门,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边问:“好吗?幸福的主妇。”
  “是你,唐晶。”我笑,“怎么?又寂寞至死?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多牢骚的女人。”
  “嘿!我还算牢骚多?夏虫不可以语冰。”
  “是不是中午吃饭?饭后逛名店?到置地咖啡厅如何?”
  “一言为定,十二点三刻。”唐晶说。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女佣阿萍上来了,“太太,我有话说。”她板着一张脸。
  我叹一口气,“你又有什么要说?”
  “太太,美姬浑身有股臭骚味,我不想与她一间房睡。”
  美姬是菲律宾工人,与阿萍合不来。
  “胡说,人家一点也不臭。”我求她,“阿萍。你是看着弟弟出世的,这个家,有我就有你,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万事当帮帮我忙,没有她,谁来做洗熨?刷地板、揩玻璃窗?”
  她仍然后娘般的嘴脸。
  “要加薪水是不是?”我问。
  “太太,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尖叫一声,“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你是不是要跟先生睡呢?我让你。”
  阿萍啐我,“要死嘛,太太,我五六十岁的人了,太太也太离谱了。”她逃进厨房去。
  我伏在桌子上笑。
  门铃响,美姬去开门,进来的是母亲。
  “咦,”我说,“妈妈,你怎么跑了来,幸亏我没出去,怎么不让我叫司机来接你?”
  “没什么事,”妈妈坐下,“子群让我来向你借只晚装手袋,说今晚有个宴会要用一用。”
  我不悦,“她怎么老把母亲差来差去。”
  “她公司里忙,走不开,下了班应酬又多。”
  “要哪一只?”我问。
  “随便吧。”母亲犹豫,“晚装手袋都一样。”
  “我问问她。”拨电话到她写字楼去。
  子群本人来接听,“维朗尼加·周。”她自报姓名。
  我好笑,“得了女强人,是我,你姐姐。要借哪一只手袋?”
  “去年姐夫送的18K金织网那只,”她说,“还有,那条思加路织锦披肩也一并借来。”
  “真会挑。”
  “不舍得?”
  “你以为逢人都似这般小气?我交给妈妈给你,还有,以后别叫妈妈跑来跑去的。”
  “妈妈有话跟你说,又赖我。姐夫呢,出了门了?”
  “今天医院里开会,他早出门去。”
  “诊所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
  “丈夫要着紧一点。”
  “完了没有?我娘只管我生了一对眼睛。”
  “戚三要离婚了,你知道不?”
  我讶异,“好端端的为什么离婚?”
  “男人身边多了几个钱,少不了要作怪。”她笑,“所以姐姐呀,你要当心。”她挂了电话。
  我骂,“这子群,疯疯癫癫的十三点。”
  妈妈说:“子君,我有话跟你说。”
  我翻出手袋与披肩交给母亲,又塞一千元给她。
  “子君,”母亲间我,“涓生最近对你好吗?”
  “老样子,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笑,“大哥有没有来看你们?”
  “直说忙。”
  我说:“搓起牌来三日三夜都有空。”
  母亲说:“子君,我四个孩子中,最体贴的还是你,你大哥的生意不扎实,大嫂脾气又不好,子群吊儿郎当,过了三十还不肯结婚,人家同我说,子群同外国男人走,我难为情,不敢回答。”
  我微笑,“什么人多是非?这年头也无所谓的了。”
  “可是一直这样,女孩子名声要弄坏的……”
  “妈,我送你回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不用特地送我。”
  “我也要出去做面部按摩。”
  “很贵的吧,你大嫂也作兴这个,也不懂节省。”
  我跟阿萍说:“我不在家吃午饭。”
  “可是先生回来吃呢。”阿萍说。
  “你陪涓生吧。”母亲忙不迭地说。
  我沉吟,“但是我约了唐晶。”
  母亲不悦:“你们新派人最流行女同学、女朋友,难道她们比丈夫还重要?我又独独不喜欢这个唐晶,怪里怪腔,目中无人,一副骄傲相,你少跟她来往。”
  我跟阿萍说:“你服侍先生吃饭、说我约了唐小姐。”
  母亲悲哀地看着我:“子君,妈劝你的话,你只当耳边风。”
  我把她送出门,“妈,你最近的话也太多了一点。”
  我们下得楼来,司机刚巧回来,我将母亲送了回家,自己到碧茜美容屋。
  化妆小姐见了我连忙迎出来,“史太太,这一边。”
  我躺在美容椅上,舒出一口气,真觉享受。女孩子在我脸上搓拿着按摩,我顿时心满意足了。这时唐晶大概在开会吧,扯紧着笑容聚精会神,笔直地坐一个上午,下班一定要腰酸背疼,难怪有时看见唐晶,只觉她憔悴,一会儿非得劝劝她不可,何必为工作太卖力,早早地找个人嫁掉算了。
  “——史太人要不要试试我们新出的人参面膏?”
  找摆摆手说不要。
  温暖的蒸气喷在脸上怪受用的。
  只是这年头做太太也不容易,家里琐事多,虽然唐晶老说:“做主妇大抵也不需要天才吧。”但运气是绝对不能缺少的,不然唐品如何在外头熬了这十多年。
  做完了脸我看看手表,十一点三刻,洗头倒又不够时间了,不如到处逛逛。
  我重新化点妆,看上去容光焕发,缓步走到置地广场,有时真怕来中环,人叠人的,个个像无头苍蝇,碰来碰去,若真的这么赶时间,为什么不早些出门呢?
  满街都是那些赚千儿两千的男女,美好的青春浪费在老板的面色、打字声与饭盒子中,应该是值得同情的,但谁开心呢?
  我走进精品店里,有人跟我打招呼:“史太太。”
  “哦,姜太太,可好?”连忙补一个微笑。
  “买衣服?”姜太太问道。
  “我是难得来看看,你呢,你是长住此地的吧?”我说。
  “我哪儿住得起?”
  “姜太太客气了。”
  我挑了两条开司米呢长裤,让店员替我把裤脚钉起。
  姜太太搭讪说:“要买就挑时髦些的。”
  我笑着摇摇头,“我是古老人,不喜款式。”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
  姜太太自己在试穿灯笼袖。
  我开出支票,约好售货员下星期取衣服。
  “我先走一步了,姜太太。”
  “约了史医生吃中饭?”她问。
  “不,约了朋友,”我笑,“不比姜先生跟你恩爱呢。”
  她也笑。
  我步出精品店。
  听人说姜先生不老实,喜欢听歌,约会小歌星消夜之类,趣味真低。但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很愉快地找到预订的桌子,刚叫了矿泉水,唐晶就来了。
  她一袭直裙、头发梳个髻,一副不含糊的事业女性模样,我喝声彩。
  “这么摩登漂亮的女郎没人追?”我笑。
  她一坐下就反驳,“我没人追?你别以为我肯陪你吃午饭就是没人追,连维朗尼加·周都有人追,你担心我?”
  我问:“我那个妹妹在中环到底混得怎么样了?”
  “最重要是她觉得快乐。”唐晶叹口气。
  我们要了简单的食物。
  “最近好不好?”我不着边际地问。
  “还活着,”唐晶说,“你呢,照样天天吃喝玩乐,做其医生太太?”
  我抗议,“你口气善良点好不好?有一份职业也不见得对社会、对人民有大贡献。”
  唐晶打量我,“真是的,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怎么你还似小鸡似的,皮光肉滑,我看上去活脱脱一袋烂茶渣,享福的人到底不同。”
  “我享什么福?”我叫起来,“况已你也正美着呢。”
  “咱们别互相恭维了,大学毕业都十三年了。”唐晶笑。
  我唏嘘,“你知道今早女儿跟我说什么?她问我她将来会不会有三十八寸的胸,一会儿我要陪她买胸罩去。”
  唐晶倒抽一口冷气,“胸罩,我看着她出生的那小宝宝现在穿胸罩了?”
  “十岁就穿了,”我没那么好气,“现在天天有小男生等她上学呢。”
  “多惊人,老了,”唐晶万念俱灰地挥着手,“真老了。”
  我咕噜,“早结婚就是这点可怕。你看,像我,大学未毕业就匆匆步人教堂,一辈子就对牢一个男人,像他家奴才似的。
  唐晶笑,“恐怕是言若有憾而已。我等都等不到这种机会。”
  “我倒是不担心我那妹子,她有点十三点,不知多享受人生,你呢?何时肯静下来找个对象?”
  唐晶喝一口咖啡,长叹一声。
  “如果有一件好婚事,将母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白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可,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摇头,“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芋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
  “见鬼。”我啐她。
  她爽朗地笑。
  我很怀疑她是否一贯这么潇洒,她也有伤心寂寞的时候吧?但忽然之间,我有点羡慕唐晶。多么值得骄傲——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一定是辛苦劳碌的结果,真能干。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着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高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作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皮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岁,只比我矮两三寸,身材容貌都似十五岁。
  见到我迎上来,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何以见得?”我拢拢她的头发。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奶奶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我笑骂,“嚼舌根。”
  “阿姨说的。”
  子群这十三点,什么都跟孩子们说,真无聊。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谷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安儿说得背书似地滑溜。
  我心头一震。看牢安儿。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内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7”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十二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我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都转过头来看我们母女。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喝问。安地已经转头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她。
  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困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泪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来下,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泪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很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面前,脸色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安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瑟瑟发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了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儿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母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地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缠住他乱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地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妻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操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飞机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个大学生,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白,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医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华,身边总共只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难挨过一阵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血,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银行贷款创业……
  而他不要我了。
  他简简单单、清爽磊落地跟我说:“子君,我要同你离婚。”然后就收拾好皮篋行李,提起来,开门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爱情义,就此一笔勾销。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看别人离离合合,习以为常,但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安儿推我一下,“妈妈,你说话呀。”她的声音有点惊恐。
  我回过神来。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八岁,我以后的日子适应么,叫我怎么过?我如坠下无底深渊,身体飘飘荡荡,七魂三魄悠悠,无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点半了,平儿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放学回来。
  “平儿呢?”我颤声问道。“平儿到奶奶家去玩。”安儿答道。
  “呵。”我应了一声。
  润生连女儿跟儿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这两个孩子,那时亲自替婴孩换尿布,他怎么会舍得骨肉分离。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离开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吓我的,我得罪了他,约好了陪他吃午饭又跑去见唐晶,他生气了,故此来这么一招,一定是这样的。
  但随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只因我没陪他吃午饭?
  我慢慢明白过来,涓生变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一切已经成过去,从此他再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他看不到遥远的眼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快圣诞了,但是南国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还兴致勃勃地出去吃饭聊天购物,回到家米,已经成了弃妇。
  太快了,涓生连一次警告也不给我,就算他不满我,也应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改造。
  他竟说走就走,连地址电话都没留一个,如此戏剧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这样对我。
  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
  我要与他说个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来。
  安儿跑去开门,是康晶来了。
  “什么事?安儿,”唐晶安慰她,“别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亲最听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着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惊问,“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决定与我离婚。”
  “你先坐下,”唐晶镇静地说,“慢慢说。”她听了这消息丝毫不感意外。
  我瞪着她,“是那个电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点点头。
  “你早知道了?”我绝望地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静静地说:“子君,真的几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与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认识,出双入对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堕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当你心里明它,故意忍耐不出声,变本加厉地买最贵的衣料来发泄。老实说,润生跟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嗯?”我扭着唐晶不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品将我按在椅子里,“以你这样的性格,早知也无用,一样的手足无措。”
  我怔怔地落下泪来。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我说。
  唐晶叹口气,老实不客气地说:“错是一定有的,世上有几个人愿意认错呢?自然都是挑别人不对。”
  唐晶说:“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不见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
  “你……唐晶,你竟不帮——”
  “我当然帮你,就是为了要帮你,所以才要你认清事实真相,你的生命长得很,没有人为离婚而死,你还要为将来的日子打算。”
  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离婚?谁说我要离婚?不不,我决不离婚。”
  安儿含泪看着我。
  唐晶说:“安儿,你回房去,这里有我。”
  我哭道:“你们都是欺侮我的,我今年都三十三岁了,离了婚你叫我往哪里去?我无论如何不离婚。”
  我伏在唐晶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唐晶不出声,任由我哭。
  隔了很久很久,她说:“恐怕你不肯离婚,也没有用呢。”
  我抹干眼泪,天已经黑了。
  我问唐晶,“涓生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就这么一个人哭着等天黑?”
  太可怕了,一天又一天,我沉寂地坐在这里,盼望他回心转意,太可怕了。
  这令我想起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个小学生,因故留堂,偌大的课室里只有我同老师两个人,天色渐渐黑下来,我伏在书桌抄写着一百遍“我不再乱扔废纸”,想哭又哭不出来,又气又急,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石似的。
  从那时开始,我对黄昏便存有恐惧症,下了课或下了班总是匆匆赶回家,直到结了婚,孩子出世后,一切才淡忘。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自从结婚以来,我还未曾试过独眠,涓生去美国开三天会议也要带着我。
  唐晶在那边吩咐佣人做鸡汤面,我看着空洞的客厅,开始承认这是个事实,涓生离开我了,他活得很好很健康,但他的心已变。
  此一时也被一时也,涓生以前说过的话都烟消云散,算不得数,从今以后,他要另觅新生,而我,我必须要在这个瓦砾场里活下去。
  我重重吞了一日诞沫。
  我会活得下去吗?
  生命中没有涓生,这一大片空白,如何填补?
  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着手下三十多个人,她一颦一笑都举足轻重,领了月薪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来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唐晶唤我,“子君,过来吃点东西。萍姐,开亮所有的灯,我最讨厌黑灯瞎火。”
  我坐到饭桌前。
  唐晶拍拍我的肩膀.“子君,你不会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来了.是不是?在大学时你是我们之间最倔强的,为了试卷分数错误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记得吗?一切要理智沉着地应付,我也懂得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你是个大学生,你的本事只不过搁下生疏了.你与一般无知妇孺不同,子君……”她忽然有点哽咽。
  我转头叫安儿,“安儿,过来吃饭。”
  安儿看我一眼,取起筷子,拨了两下面,又放下筷子。
  “打个电话催平儿回来。”我说,“明天他还要上学,到奶奶家就玩疯了,功课也不知做了没有。”
  安儿答:“是。”
  我麻木着心,麻木着面孔,低着头吃面。
  唐晶咳嗽一声,“要不要我今天睡在这里?”
  我低声说:“不用,你陪不了一百个晚上,我要你帮忙的地方很多,但并不是今晚。”
  “好。”她点点头,“好。”
  安儿回来说:“妈妈,司机现在接平儿回来。”
  我对安儿说:“你爸爸走了。”
  “我知道。”她不屑地说。
  “答应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照样乖乖地上学,知道没有?”我说。
  安儿点点头,“你呢,”她问我,“妈妈,你会不会好好地做妈妈?”
  我呆一呆,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头发,“我会的。”
  安儿露出一丝微笑。
  唐晶说:“安儿乖孩子,做功课休息,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们——仍然住这里吗?”安儿犹疑地问。
  “是的,”唐晶代我说,“一切都照常,只是爸爸不会每天回来,他也许一星期回来两三次。”
  安儿再看我一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对唐晶说:“明天我会找涓生出来商讨细节。”我疲倦地坐下来,“你回去吧,唐晶,谢谢你。”
  唐品欲言又止。
  我等她开门。
  唐晶终于说:“子君,你明明是一个识大体有智慧的女人,为什么在涓生面前,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无知的小女人?”
  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隔了一会儿我说:“唐晶,我跟你讲过,做太太也不好做,你总不相信,我们在老板面前,何尝不是随他搓圆扁,丈夫要我笨,我只好笨。”
  唐晶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她取起手袋想走,又不放心,她看着我。
  “你怕我做傻事,会自杀?”我问。
  她叹一口气,“我明天来看你。”
  我说:“好的。”
  阿萍送走了她。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过了很久,才去淋浴,在莲蓬头下,脖子像僵了似的,不易转动。
  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因此崩溃下来,我还有平安两儿,他们仍然需要我。
  水笼头开得太热了,浑身皮肤淋得粉红色,我却有种额外洁净的感觉,换上睡衣,平儿被司机接了回家。
  我不动声色,叫美姬替他整理书包及服侍他睡觉。
  平儿临睡之前总要与我说话。
  “妈妈,让我们温存一会儿。”他会说。
  胖胖的脑袋藏在我身上起码三十分钟,睁着圆圆的眼睛告诉我,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谁的校服不干净,谁的笔记忘了带。
  今天我对平儿心不在焉。我在检讨自己。
  安儿说得对,我是偏心,对平儿,我真的整颗心交了给他。这孩子对我一笑,我浑身就溶解下来。我不是不爱女儿,却一是一,二是二。
  这一切在安儿眼中,是很不公平的吧?以前我就是没想到过。
  平儿的出生对我来说太重要,我对母亲说:“若他不是个男孩,真不知要生到几时去。”因此他成了我的命根。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我的前半生--二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烫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谁,谁干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治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强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简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脚,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脚,你打算做钟点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语,懂打字速记,你会做什么?”
  “我还是个大学生呀。”
  “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写字台看——什么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点少到下午五点半,你坐给我看看罢。”
  我颤声说:“我可以学。”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学,学什么?”
  我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瘫痪在沙发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叹了口气。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说。
  “他宠我?”我反问。
  “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一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情况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
  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干,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为争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孩子归我。”他说。
  “什么?孩子归你?”
  “孩子姓史,当然归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们仍住这里,我叫父母亲来照顾他们。”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为我不肯,大声说:“孩子们姓史,无论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亲,患难见真情,他爱他的孩子。
  我问他:“孩子们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说,“我不想他们的生活受到影响,一切跟以前一样。”
  “一切跟以前一样?”我悲愤地问。“你父母搬了进来,“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还打算住在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盘算好了?”我震惊过度,一双眼睛只会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来在客厅中央兜圈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你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扰孩子们,我会替你找一层公寓,替你装修妥当,、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开始明白了,“你怕我结交男朋友,把他们往家里带。影响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额角上的汗。
  “可是我还是他们的母亲”,你别忘了,孩子们一半是我的!”我凄厉地叫出来,“你真是个阴毒的人,你不要我,连带不让孩子们见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无踪,好让你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没有良心一,你——”
  我觉得头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着受这种气?我扶着沙发背直喘气。
  涓生并没有过来扶我,我耳边“嗡嗡”作响,他待我比陌路人还不如,如果是一个陌生太太晕倒,以他的个性,他也会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对我表示半丝关怀,我就会误会他对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无用,我要他的躯壳来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来。
  “搬出去,对你只有好,”他继续游说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来同他们做功课吃晚饭,你仍可以用我的车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地听着,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个老佣人一般,丝毫不带伤感,干净利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个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我喃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听懂,“什么?”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对我的财产数目很清楚,我只有这么多现款,本来是为了添置仪器而储蓄的,我的开销现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头家要我负担。所以把父母挪到这里来,也好省一点,如今做西医也不如外头所想的那么风光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有丝毫羞耻惭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现在打算拆火,便开始告苦,一脸的油光,留利地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辞对我说出来。
  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个忠厚、傻气、勤奋、可爱的医生,这并不是史涓生。
  一时悲痛莫名,我大声哭泣起来。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顾你的生活,一个月五千块赡养费,直到你另嫁为止。我对你总是负责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师,我们到律师楼去签字好了,我赖不掉。”
  门铃响了。
  阿萍讪讪地出来开门,她都看见听见。每个人都知道了,现在连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子群。
  涓生见到子群像是见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来劝劝你姐姐。”他取过外套,“我还要赶到医务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没有开口,她穿着四寸高的玫瑰红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发出“格格”的声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装,把她身型衬得凹是凹,凸是凸、脸上化妆鲜明,看样子是涓生把她约来的。
  我泪眼昏花,脑子却慢慢清醒过来。
  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一接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
  唐晶也是这么说。
  “愿睹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活,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
  “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谁说不是?”子群说。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
  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
  “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
  我呆木着。
  “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就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谢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
  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
  “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
  “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吗?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
  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你就当他死了,也就罢了。”干群又叹一口气。
  我不响。
  “老姐,你也太没办法了,一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地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
  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分辨,“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气受,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活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地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帐,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仅言语讽刺,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她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说得难听些,我是件无用的废物,唯一的成就便是养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赡养费。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照镜子了解实况。
  我吃惊,这些日子我过得高枕无忧,原来只是凭虚无缥缈的福气,实在太惊人了。
  我“霍”地站起来。
  三十三岁,女人三十三岁,实在已经老了,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会高过我。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纠缠,他们可以做的事多着哪。
  除了被遗弃的痛苦,我的胸腔犹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缓缓走到睡房,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挤出酸涩的眼泪。
  替我找一层小公寓,替我装修妥当,叫我搬出去……我意识渐渐模糊,堕入梦中。
  梦中我见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欢辜玲玲,那女人长得一副传统中所谓克夫相:高颧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风骚痣,穿着低领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狞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梦中惊醒,睁开眼,见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来了。”
  “唤她进来吧。”我说。
  “喝碗肉汤,暖暖身子,天气冷。”阿萍说道。
  我本来想推开碗,后来一转念,想到梦中那女人的狰狞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么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干净净,呛咳起来。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当心当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着头,握紧着双手,频频叹气。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喃喃说,“你大嫂拍碎嘴巴,一传传到她娘家那边去,不知道会说什么话,叫我抬不起头来。”
  我呆视母亲,我遭遇了这等大事,她不能帮我倒也罢了,反而责怪起我来,因为我碍着她的面子?
  太荒谬了,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安儿身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责怪她,可是我这个母亲……难在我一直以来,连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都还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涂了。
  只听得她又说下去:“……你们这些时髦女人,动不动说离婚,高了婚还有人要吗?人家放着黄花到女不理,来娶你这两子之母,疯了?忍得一时且一时,我何尝不忍足你父亲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离婚两字,你只装聋作哑,照样有吃有住,千万不要搬出去……”
  我瞪着她。
  她继续噜苏:“——男人谁不风流?谁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断她,“母亲,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缠牢他呀,”母亲忽然凶霸霸地说,“你为什么不缠牢地?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嘿?”
  我静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变了,除了唐晶,每个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来,“妈,你回去吧,我再也没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犹自在那里说,“我早警告过你,是你勿要听,我还出去打牌不打?见了人怎么说呢。”
  对,子群说得对,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门去通告诸亲人:我劝过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们来动手,我先拿她来下气,诸位,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我诧异地看着老妈,怎么搞的,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
  我大声说:“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愤,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来,站在我面前,忽然“呜呜”哭泣,像个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
  我叹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为夭。
  “太太,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长长地叹口气,拉开衣柜,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这样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实在不是办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
  我跟阿萍说:“我要出去住数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顾孩子。”
  “唉呀,弟弟见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说。
  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心里酸痛。
  我说:“他母亲自身难保,哪顾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满柜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大把大把地塞进箱子,拾起就走,非常潇洒凄艳,而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声,电话铃不住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样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台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织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姐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来过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又烧饭。
  我扶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地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了,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合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拍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地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我的前半生--三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照你就是小狗。”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跟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性,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发疯了。
  这辜玲玲要比我老丑三倍。
  她招呼我们坐,笑脸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称我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称呼。
  她双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惯了活,指头是秃的,也没搽寇丹。
  如此家乡风味的女人。
  她开口:“听说你答应离婚。”
  我点点头。
  涓生竟会我取她,难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松一口气,“我跟涓生说,受过教育的女性,不会在这种事上生枝节。”算是称赞我?
  但说的话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过来人,”这么坦白,“离婚有一年。”
  这时候一个跟安儿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内走出来,冲着辜玲玲叫声“妈”。
  这大概便是安儿说过的冷家清。女儿长得跟妈差不多样子,黑且实,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比起她。安儿真是娇滴滴的小安琪儿。
  听说她还有一个儿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么两样?他却舍却自己亲生的孩子不要,跑来对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倘若这是爱情,那么爱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弃的生活方式跟他将来要过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样,旁观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后悔的。
  辜玲玲的家并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么金碧辉煌,看得出是新装修,是涓生出的钱?
  主色用浅咖啡,很明显是想学欧美小家庭那种清爽简单的格调,大致上没有什么不妥,但细节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发是本地做的,窗帘忘了对花,茶杯与碟子并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弃的要比这一切都精细美丽考究,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够在肉欲上满足他?
  我听见唐晶说:“……这样也好,见过面之后,你们有话可以直说。”
  我不以为然,唐晶太虚伪,我与这个女人有什么话要说?见过面,免得在一些场会碰上了也不晓得避开,如此而已。我笨了这些年,从今天开始要学精乖。
  然后,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俩站起来。
  那辜玲玲还不好意思说:“没有什么招待。”
  应酬功夫是要比我们好,她们做戏的人……也许唐晶又要说我老土,一杆子打沉一船人。
  我们走到门口。迎面碰见一个老头进来,弓背哈腰,满头白发,看上去活脱脱似个江北裁缝。只见唐晶朝他点点头。
  老头看我们一眼,熟落地进屋去。辜玲玲掩上门。
  我心中气苦,便抢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将我塞进车子。
  “你道他是谁?”
  “谁?”我恶声恶气。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当年鼎鼎大名的编剧家,一个剧本值好几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我真正的吃惊了,那么一个精老头?没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褴褛相,她嫁了他?我的天,这涓生知不知道?”
  太离谱了,我还以为女明星个个穷奢极侈,锦衣玉食,出外时乘搭劳斯莱斯,一招手来一车的公子,身上戴几百卡拉钻石一要什么有什么,然后成日披着狐裘(狐狸精),脚踏高跟拖鞋,脚趾都搽得鲜红,专等她情人的妻来找她算账。
  不是那回事。
  谁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劲风吹打我的脸。
  “冷呢,”唐晶说,“把车窗摇上。”
  我如堕入五里雾里,朝唐晶看过去。
  唐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处身暖巢太久了,外边的事难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议,史涓生巴巴地抛妻离子,跑去拣这个老头的旧鞋,还得帮他供养两个孩子?这莫非前世的债。
  难怪我公婆都会跑出来替我说话。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这个女人!”我只能够这么说。
  “化起妆来在台上看还是不错的。”唐晶说,“许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愤愤地说:“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边也有点钱,也不尽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现在不靠,将来就靠了,谁不知道西医是金矿。”我说。
  “这金矿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说:“现在真要谈谈你的将来了。”
  “见过大明星辜玲玲之后,。一我觉得自己的前途很乐观。”我很讽刺且赌气地说。
  “你别看轻她,”唐晶叹口气,“人家很有办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几十万收入。”
  “这社会太拜金。”我感慨地说。
  唐晶边笑边点头,“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会来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说:“嗳嗳嗳,当心,我这只脚在踏离合器——喂,子君,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嘴巴斗不过我,就喜欢打我的习惯?”
  我们的思想一下子飞回童年的平原,我悲伤起来,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呢,转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无成。我被生命骗了。
  “别想得太多,来,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吃莱。”
  我说:“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儿子醒来不见我,又要哭的。”
  “权当你自己已经死了。”唐晶说,“何必那么巴结?你丈夫认为你已无资格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时也得替自己着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没勾引过人家的丈夫,破坏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许,”我难过地说道,“物必自腐然后虫生。”
  唐晶点点头,“你的态度不错,很客观。这年头,谁是贤妻,谁是狐狸精?谁好、谁忠,都没有一面倒的情况了,黑与白之间尚有十几层深浅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但却是个好朋友。”
  后来我便没有再出声,自小我不是那种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过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当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这份单纯。
  小时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为迟钝,但是婚变对于再愚蠢的女人来说,也是伤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盘问我的计划。
  我将平儿抱在怀中,对她说:“我要找一层房子撤出去,涓生给我五十万遣散费。”
  安儿正在学打毛衣,她一边编织,一边听我们说话。
  旁人看来,也还是一幅美满家居图,然而这个家,已经五分四裂,名存实亡。
  “如今五十万也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我不想问他再拿钱。”
  “我明白,赡养费够生活吗?”
  “够的,够的,不过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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