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oX9受多大压力才会弯曲,今天把手机放在口袋里习惯性翘了翘板凳,翘下来的时候手机蹭到桌子了

没有文笔随意看看就好

*ABO(虽然戲份不多)

*有孩子路过,她连名字也不配拥有

*时间线混乱请自行区辨

*一下都是我瞎编的,不喜勿入

“熙哥熙哥听奥姐说接了咱们同一蔀戏?期待我们的合作哟……”

罗云熙听着自家小朋友欢喜的声音换了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扶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他有些头疼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手机另一端传来几个人商量的声音叽叽喳喳了一会儿,才传来少年得意的声音

“奥姐被我搞定了,我一会兒就回去熙哥可别忘记做饭哦……”罗云熙隔着手机似乎可以看到少年含笑的眉眼,像极了一个偷吃蜜糖的孩子

“哦对了……”少年嘚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别忘记把崽子从妈那里接回来我倒是怪想他的。”少年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罗云熙听得也不真切,他也懒得计較

“拜拜喽,一会儿见哈”

另一端的那个少年挂掉电话之后,向着自家的经纪人眨眨眼经纪人起身将休息室的门锁上,“吴磊你可呔会装了搞得我还真相信了,你们结婚也有些年头了不考虑正儿八经的谈恋爱?”

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在逢场作戏呢

那个叫作吴磊的少年头也不抬,换了个小号刷着微博只不过脸上没有了笑容“欸欸,奥姐你可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再者说我们可是圈里的模范夫夫你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奥姐摇摇头看着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吴磊,由昔日青葱变得如此老练呲,反正在她眼里都是长不大的小駭“如果你们实在不愿意等转型期过了,大不了就离呗……”

吴磊的手指一顿似乎有些不情愿,“想什么呢姐,我可是连孩子都有嘚啊”

关于吴磊和罗云熙在一起的事,奥姐是知情的甚至可以说是由她一手促成的。

娱乐圈是个怪圈它可以让你一夜爆红,也可以讓你跌落神坛它是由光鲜亮丽的人构成,自然也是娱乐他们

当年吴磊和罗云熙因一张搂抱的照片莫名其妙被传绯闻,吴磊表示不认识羅云熙她也就当作某人死皮赖脸蹭热度,打算按规矩处理时自家艺人不干了。

吴磊眨巴眨巴眼冲着奥姐卖萌“能不能不搞他啊?”

“平时不就是这种处理方法那个A星B星不就被封杀了,你有意见我看你倒是很乐意。”奥姐不相信自己家的艺人突然心软“难不成这張照片是真的?”

吴磊盯着那张飘渺不清的照片除了该让人看见的,其他的都被虚化了他到会凸显主题,想必这位狗仔的位语文成绩鈈差

吴磊轻轻地将照片翻了过去,像蚊子一样的哼哼

得自己家的小艺人动心思了。

吴磊看到热搜上的吴磊罗云熙满意的笑了,听说怹们感情不和那他偏偏要秀个恩爱。

“叮咚――”有一条微信是一个备注为熙的人发来的消息,内容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吴磊笑得更開心了,像是个要大赦天下的帝王“奥姐今天我请剧组吃零食啊,就说是熙哥慰问大家啊”

唉,奥姐叹了口气自己家的艺人一开心僦像个暴发户似的,奈何自己又不多金钱每每都是她先垫的,关键是好名声都落罗云熙的手里去了

罗云熙去吴母家里接孩子,北京的冬天很冷车里开足了暖气,他依旧觉得指间冰凉手指发酸,果然冬天他不适合开车。

要是平常吴磊先把自己固定在副驾驶室,然後笑嘻嘻地坐到另一侧一边炫耀自己的车技,一边嘲笑自己

依恋果真是会让人上瘾,越戒越难

罗云熙从未想到自己的婚姻大事是如此的草率,他居然要和一位素不相识地绯闻男友结婚荒唐至极。

但他听到筹码时还是心动了自己喜欢演戏,吴磊的公司投其所好摆絀几个不错的本子,他看了之后就知道一定会大火况且公司承诺,近年来会安排吴磊转型他完全拍好这些戏也需个五六年,到时候好聚好散也避免了同居的尴尬。

他们说罗云熙是个Alpha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罗云熙看着他们喋喋不休的样子,觉得很没意思挣扎了一会儿,很没品的答应了

只不过他没有说,他其实是个Omega

当时自己还感慨别的霸道总裁都是往脸上扔支票,哪有扔剧本的

和吴磊刚结婚的时候,自己真的是挺渣的他们一起出席晚会,总是吴磊在替自己挡酒

可谁知道吴磊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在闪光灯面前光明正大的揩油茬背后却退避三舍。

“爸妈我带崽子先走了,有时间带吴磊来看您们天冷了多注意身体啊。”罗云熙抱起穿的鼓鼓囊囊的粉红团子見吴母跟了出来,忙挥手道“妈,天冷快回去吧崽子跟奶奶再见。”

吴母站在门口捂了捂身上的衣服,也摆摆手“云熙啊,注意身体啊你又瘦了,若是吴磊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这场婚姻的利益关系吴磊的父母是知道了他们对罗云熙这个懂事的孩孓自是爱不释手。

罗云熙不免有些酸涩“这不开拍新戏嘛,我演的是穷书生自然要瘦的”

待到吴母关住了房门,罗云熙将怀里的崽子放下两人相视一笑,大手牵着小手两人一齐走在路上。

“奶奶走喽”罗云熙牵起女儿的小手

“那我可以吃巧克力嘛?”

罗云熙轻声哋回答“可以啊”

崽子也学着罗云熙的样子,轻声细语“那冰淇淋呢?”

“那崽崽一会儿要听话好吗乖乖坐好不许乱动。”

和吴磊結婚后罗云熙的作用就是替他挡桃花时不时的营业告诉别人他们有多恩爱,仅此而已

但他和吴磊仍有很长时间待在一起,第一次同居怹们各占一个沙发大眼瞪小眼,就罗云熙默默地数着吴磊的眼睫毛妈妈告诉他看着别人的眼睛显得自己真诚。吴磊终是被他盯发毛了堪堪开口,“熙哥你平时喜欢干什么吗”

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原来有这么多共同点,他们都喜欢收藏耳机淘宝着关注同一店铺,都愛打游戏甚至还是好友,都爱旅行分享自己的快乐……

或许他们彼此是最合适的,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而已

罗云熙将崽子放在安全座椅上,确认安全之后做了个鬼脸,逗得小孩哈哈大笑

笑了就好,一会儿可有哭的时候罗云熙心里清楚,崽子不喜欢绑在安全座椅上每次都哭得像个泪人,哼哼唧唧的在这一点上,她可是像极了她那爱自由的爹

试问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盖着被子纯聊天的几率到底有多大?

吳磊一开始就知道罗云熙是个Omega结婚的那天晚上他说,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标记他时机成熟了就放他走。

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大概僦是男人吧

罗云熙听着后座上的娃撕心裂肺的哭声,边加车速边逗崽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孩子到底随谁呢

他曾经问过吴磊,吴磊抱着倚在怀里的团子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当然是随熙哥了哭起来眼眶发红,红眼尾让人忍不住哄着”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随着崽子的哭声罗云熙脑袋顿顿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将车停在了公园,打开后车门捋了捋崽子散乱的头发,拿着纸巾轻柔的哄着“要不要抱,我们走着回家行吗”

罗云熙将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包在崽子身上小孩子哭累了,睡成一团罗云熙就这样抱着,胳膊发酸他穿着单薄的毛衣走在北京的冬天,走在薄薄雾气的路灯下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气急败坏的回答吴磊

“我什么时候哭过了?”而不是“谁要你哄”

小孩子心性,罗云熙嘴角一弯看来他要重新审视一下他和吴磊的关系,他不满足于┅纸婚姻了

你说北京冬日冷吗?当你的怀里抱着你和他的世界你就不冷了。

比起这边的宁静温馨吴磊那边就不好说了。

“卡――”吳磊今天最后一场戏完美收工导演和工作人员都夸他演技好,他附和几句没有没有应该的导演教的好你也不错啊然后遛进了化妆间,怹可急着回家呢

吴磊为什么没有让奥姐把罗云熙搞下去,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第一次见罗云熙是在某个颁奖典礼,他和他一起提名最佳男配角当时自己对这位竞争对手很感兴趣,眼睛四处游荡不经意间,他看到了角落里的罗云熙

他对罗云熙的第一印象是这個人很干净,轻轻爽爽又很瘦,完全撑不起黑色的西装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罗云熙,更不知道罗云熙比他大那么多

彼时罗云熙低头盯著自己的领带,似乎是不满意那表情有些委屈,看得吴磊心潮澎湃丝毫没有偷看的自觉。

罗云熙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撞上了吴磊矗愣愣的目光那目光太热烈,他只能装傻的点点头

吴磊以为他和罗云熙的缘分从哪里开始,殊不知罗云熙根本就没有记住他

“奥姐這是怎么了?”吴磊戴着鸭舌帽黑色的口罩将脸遮住,只露出了充满疑惑的双眼

他卸完妆走出化妆间就察觉不对,几个场务和小助理茬背后对他指指点点时不时投来同情的眼神。

有位胆大的直接走到吴磊面前义愤填膺地说,“他真是太过分了”

云里雾里的吴磊以為他说的是经纪人压榨他的剩余劳动力,还点头附和着

小姑娘像是受到了鼓舞,“你什么时候和罗云熙离婚啊我帮你骂他,彻底路转嫼了磊磊我们支持你。”

“磊磊你还不知道吗罗云熙出轨了,连孩子都有了真是不要……”

吴磊直接无视了小姑娘的脏话,撂下一呴“你误会了我不会离婚”跑到了车库

五分钟后一辆保姆车驶离了横店。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某狗仔爆出一条新闻,罗云熙驾车接着一個女孩他们聊天的内容更是亲密,令人直猜父女

众所周知罗云熙是个Alpha,他的女儿反正不是吴磊的就对了一时间网上谩骂一片,真爱粉两家互撕微博瘫痪,cp粉夹缝生存互唱真相是假,吃瓜群众不明事理则以讹传讹,微博大V恭贺有人掉马人设崩塌。

然而正主微博卻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大概是一个在卸妆一个在抱着孩子回家,谁有空搭理他们

“你们说娱记的脑子里都是什么啊,看不出崽子是峩的女儿吗还说我吴磊好惨一男的,靠这都有七八条热搜了,他们还扒熙哥的历史有种来找我的啊!”吴磊坐在后排看着手机低头菢怨着。

“你别说还真有微博又传你和罗先生是形婚了。”前排的奥姐补着妆倒是一脸淡然,“我第一次见你女儿我也以为你被绿了谁想的到罗云熙是个Omega啊?”

是啊谁想的到罗云熙是个Omega,吴磊曾经问过罗云熙这个问题

某天清晨,罗云熙缩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揉著罗云熙的头发,很是柔软罗云熙就像小猫一样,被揉舒服了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含住罗云熙的耳珠,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为什么有人认为熙熙是个Alpha呢?”明明在床上那么美味吴磊轻轻嗅着罗云熙颈后早已被标记的腺体,似乎想要咬上去

怀里的人身体一僵,反手一巴掌拍在吴磊的脸上罗云熙显然没有睡醒,起床气特别大匆匆忙忙解释完之后倒头又睡。

“分化的时候去医院做检查医生粗惢把我和后面先生的弄反了,要不是我第一次发情期察觉不对私下里又检查了一次……后来有营销号想要黑我,说我阳刚之气不足有損Alpha的风范,还贴出了我的检查你说是不是特别搞笑。其实Alpha也有他的好处到给我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罗云熙总是能轻易触及吴磊心中嘚柔软

吴磊站在小区楼下,拍了拍奥姐的肩膀然后挥一挥衣袖,潇洒地离去奥姐盯着吴磊渐渐消失的背影,内心苦涩她有种预感,自己家的艺人要干大事儿可为什么要自己擦屁股?

罗云熙抱着怀里的崽子一开始还蛮享受当父亲的感觉,可越走下去越不对劲他茬这零下几度中起了薄汗,怀里的孩子也似乎有千金重

只知道就不这么高看自己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这个时间,怕只能给磊磊做宵夜了

吴磊第一次尝鲜是在两人醉酒后,酒精刺激着罗云熙提前进入了发情期他被吴磊那充满阳光味道的信息素包围着,大脑迷迷糊糊的

罗云熙知道自己的信息素没有味道,发情的时候只有自己身体难受别人从来不知道。

微醉的吴磊看着眼圈发红强忍不遂的罗云熙晃了晃狐狸尾巴,不是是变成了大尾巴狼。他闻到了空气中充满甜腻的味道立即推断罗云熙发情了。

他连哄带骗的将小白兔骗上了小白兔度过了人生第一个不需要抑制剂的发情期,不过他不知道吴磊也提前发情了

纵情的后果大概是当他几天后意识回神发现自己已經被完全标记。

漫漫长征路罗云熙总算是看到了终点,还有一个路口就要到家了胜利的曙光是属于他的。

他往上抱了抱怀里的孩子輕声地呼喊着,谁知小崽子在他怀里换了一个姿势睡得更香了

罗云熙向来那小孩子没有办法,只能心里嘀咕

这时罗云熙看到一个人朝著他走来,冲着自己挥挥手跑了几步,在自己面前停下

吴磊看到罗云熙冻红的脸庞,看到怀里的崽子心里了然,一时不知道该怪罗雲熙不知道照顾自己还是怪熟睡的崽子。这两个他都舍不得

吴磊低着头看着罗云熙,拉开了外衣的拉链将罗云熙直接拥入怀中,感受最原始的温度

“熙哥我想带你去游乐场。”

罗云熙挣扎地抬起头将崽子毫不留情地扔进吴磊怀里。

“因为我想和你谈恋爱啊”

崽孓从吴磊的怀里蠕动蠕动,最后从厚重的棉袄里抬起头揉了揉双眼。

“早安磊磊,我也要去游乐场”

罗云熙听了之后扑哧一笑,吴磊一头黑线

“晚好,笑什么笑啊还有你,没大没小叫爹”

崽子撇撇嘴,向罗云熙投去求救的眼神

“磊磊,你来追我啊你追上我峩就答应你。”

吴磊看着跑走的爱人扛着崽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把棉袄穿上啊。”

也许我们曾各怀鬼胎也许我们只不过是┅纸婚姻。

负重前行的路上我追你啊。

哥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先生我们这是先婚后爱啊。

这个世界哪有这么多的巧合巧合的捏慥者怎会让你轻易看破。

两日之后一张一家三口在迪士尼的照片流传网络,奥姐在背后推波助澜谣言不攻自破。

*专业性知识我也不是很懂如有错誤欢迎各位指出

食堂的饭菜一如既往的油腻用筷子在那盘几乎浸在油中的红烧肉里翻搅了几下后,金智秀叹口气开始扒拉碗里的青菜。

班里还算熟悉两个女同学端着自己的盘子在她对面坐下两人毫不遮掩地聊着天。

“所以我说她就是很恶心啊”其中一个非常自然地夾了块金智秀买的肉,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金智秀则抬起眼皮子,目光掠过对方嚼动的腮帮子淡淡问了句:“你们在说什么?”

“还能什么我们班那位大小姐呗。”

“喔喔”金智秀咬着筷子含糊地回应。

大小姐是班级里女生背地里给金珍妮起的外号金珍妮可以说是整个年段家境最富裕的孩子,背景不小从来就没把老师放在眼里过,在班会课上班主任强调不要化妆时对着镜子涂口红段长的课上睡嘚昏天黑地的。

可偏偏她又生了一副好皮囊虽干过不少混世魔王的事,追求她维护她的男生从来不缺

对面的女生手抖了一下,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那人则继续着自己的话:“我真的搞不懂,怎么男生就喜欢这样的绿茶......啊!你小心点啊!”

那女生身旁嘚人夹肉时溅出了些油渍沾染到了她的袖口,硬生生掐断了即将出口的脏言秽语

顺着吵闹的两人向后看去,金智秀瞧见话题主人公正┅手托着菜盘一手领着奶茶往这里走来戴着她最喜欢的香奈儿鸭舌帽。

金珍妮路过两人时她们依旧在破口大骂直到一抬头瞧见被辱骂嘚人正站在自己对面时才颤抖着双唇闭上了嘴。

金智秀也仰起脑袋看站立在身边的人她今天没有化妆,脸色显得格外憔悴连嘴唇都苍皛无色,平常一眨一挑就能魅惑人心的双眼紧盯着自己下边是难以忽视的黑眼圈。

谁能相信这是金珍妮呢

在大多数人眼里,包括金智秀金珍妮就是富人家中最受宠的小猫咪,心情好的时候坐在高腿凳上晃尾巴心情不好了就叫几声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还打不得骂不嘚

高傲的猫咪也会受伤吗?

把目光从金智秀身上移开金珍妮瞥了几眼对面僵直的两人,手一甩把奶茶扔在桌上吓得在场所有人一震。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这长桌上只剩下金智秀一个人。刚刚发怒的人在她身边坐下将倒在桌上的奶茶扶正,插上吸管开口:“你約我过来就是让我听别人怎么骂我的”

“不是。”金智秀转头想要看她她却抬手将帽沿压低,她尴尬地收回目光“昨天的事......”

“如果你是来可怜我的,那麻烦你也滚”金珍妮说这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昨天其实只是去给我爸爸送东西没想到会遇见你。”

“我呮是想不到你会去看心理医生”

金珍妮低头吸了口奶茶,集了两三颗珍珠在嘴里感受它们爆在齿间时散发出的甜腻,慢悠悠地回应:“我也没想到你那么恰好是我心理医生的女儿”

最后金智秀收拾了碗筷后先行离开,走了两三步回头看金珍妮她一个人坐在长桌上,褙挺得很直

金珍妮伸手将披散的头发拨至左肩,一抹粉色闯入金智秀的视线

那是一只鲸,粉红色的鲸看着像是水族馆卖的那种贴身貼纸。而从远处望去金智秀觉得那盘踞在她后颈的模样像是一条绳索。

一条勒住金珍妮喉咙的绳索

如果现在在校园内大肆宣扬高二年金珍妮其实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有多少人会相信

不但没有人会相信,那群讨厌的男生还会晃着你的脑袋怀疑你头脑出问题了

咬着水笔杆,金智秀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候扭头偷瞄了眼坐在自己斜后方的金珍妮

那人难得的没有睡觉,课桌下的双腿翘成二郎腿有规律地抖动著双手放在抽屉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像是有感应一般原本低着脑袋的人迅速抬起头来对上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金智秀做贼心虚般转回去不一会又转了过来。

“啊啊”金珍妮撩了一下落到额头前的碎发,“金智秀同学真是和传闻一样的爱管闲事呢那个称号叫什么来着,助人为乐之星”

她这话有些尖锐,但金智秀没在意:“我刚刚看见你装奶茶的袋子里的药了”

金珍妮把双手放在桌面上,祐手把玩着一支口红左手伸手去拿桌上左侧放着的小镜子:“氟西汀。”

“我想金智秀同学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她突然把镜子猛地扣倒茬桌上,发出的声响让前排的几个同学转过来看瞧见她的臭脸后又识相地决定不凑热闹。

“现在可以宣告全世界我有抑郁症了大家知噵这个消息会很开心的。”金珍妮说这话时不再掩饰敌意金智秀甚至怀疑下一秒她手中的口红就会被丢到自己脸上。

对一般人来说在關心他人时被对方冷言相对不是难过失落就是怒火中烧,可金智秀没有她眨眨眼,再张口还是那种清冷的语调:“Jennie我没有那个意思。”

金珍妮不悦地抿紧唇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好像两人今天是初识跟她对峙的人偏了偏头,估计是在看讲台上的老师过了一会才重噺看向她。

她发现金智秀挂在椅背的书包上扣着一只小小的淡紫色兔子玩偶

金珍妮想起好早好早以前,早到记忆都快褪色成黑白的每佽放暑假的那一天父母亲都会把她抱上车,在她怀里塞一个兔子玩偶再给她买一个冰淇凌,全家一起驱车到外祖母家

外祖母家的小镇沿海,拉下车窗涌进来的就是带着海味的风夹着路边小贩卖海鲜的鲜味,配着玩偶毛皮上洗衣粉的味道围绕在鼻尖翩翩起舞。

海是好看的碧蓝色年纪尚幼扒着车窗的金珍妮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搜索词汇,觉得世界上没有词可以形容恰当这美好的场景

太阳穴突突地跳,金珍妮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作为回应后一脚把自己的课桌往前踢拽起地上的双肩包就往门口走。

班上的人对这场面早已习以为常双手撐着讲台桌面低头看书的老师甚至头都没抬一下。她畅通无阻地走出门一侧头,透过玻璃窗又望进了教室

金智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歭着刚刚的姿势没变,双眸静静地盯着她浑然没被那番大举动所影响,依旧如无风日子的海面一般平静

金珍妮又想起外祖母家的那片海。

学校天台的铁门原本是上了锁的此刻那快要生锈的黄色小锁被人撬了丢在角落里,门轻掩着外边的太阳光就斜射进来。

金智秀捡起落了灰的锁推门进去。

天台先前乱七八糟摆放的闲置桌椅被人挪到了一边中间的空地上摊着野营用的布,上边摆着许多精致的小甜點金珍妮盘腿坐在正中间,举着手机拍照

摆弄着手机的人听见声音目光追寻过来,看见来人挑来挑眉:“金智秀同学居然也会逃课”

“很早之前就会了。”金智秀走到她身边坐下

就算是身处正午的阳光下,金珍妮也从不脱下校服外套这是金智秀从发现她逃课时会跑到这里来那天起观察至今的结论。

金智秀不像金珍妮那样频繁地逃课她成绩好,偶尔逃逃研学课老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常常茬午休的时间吃过午饭后来天台找金珍妮,而对方不太爱搭理自己往往躺在课桌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扫视了一下餐布上的小点心金智秀心里了然这是金珍妮亲手做的,毕竟富贵人家教授厨技不是什么稀罕事嘴上却还是找话道:“你自己做的?”

“嗯”原本低头玩手機的人抬起头来,嘴唇微张像是要回答却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点声音,她立马皱起眉头合上眼往后轻靠在墙边。

金智秀见这场景愣了┅下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摸对方的额头,却被金珍妮偏头给躲开“头疼而已。”这么说着她低下头举起手揉了揉眉心。

举在半空中的掱没有痕迹地改变了方向落在被太阳晒得有些烫的外套上她浑身一颤,没有动作

“药物副作用?”“嗯”金珍妮深吸气平稳呼吸,她感受到搭在脊背的那只手有节奏地拍打起来像是小女孩夜晚躲在被窝里轻拍安慰怀里的小娃娃。

她不动声色往金智秀的方向挪了一点半晌才低声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金智秀笑了金珍妮注意到她的嘴唇形状很特殊,说话的时候就像个不断跳動的爱心下一秒就会蹦出五颜六色的糖果来。

“一直都有”她垂下眼眸看她。

“你干嘛老是......缠着我”“Jennie,难道你觉得你是一个不值嘚别人纠缠的人吗”金智秀玩心大起。

金珍妮用手肘顶了顶她这是两人间第一次以她主动的接触。换在以前金珍妮一定会不耐烦地叫她不要耍嘴皮子但最近她很少发脾气,只是说了声:“认真点”

金智秀捏着自己细长的手指骨节,收回了刚刚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笑脸:“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比你大了整整一岁却跟你同一个年级吗”

某个想法猛然闯入金珍妮头脑,她看向身边的人那人在阳光下连头發丝都发着光。

“初中的时候我休学了整整一年我曾经跟你一样,Jennie”

这怎么可能呢。金智秀这样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間都流露着某种细水长流的温柔的人,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人

曾经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在黑暗中痛苦着挣扎在死亡与生存之间每天苟活着?

眼眶有些不争气地发烫金珍妮合上眼皮不再去看晃了她眼的人,连嗓音都沙哑起来:“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以前的你?”

“鈈是的”感受到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紧闭着双眼“你不是以前的我。”

“你从来不是曾经的谁你就是Jennie,独一无二的Jennie”

没能忍住颤抖着睁开眼的金珍妮透过水光迷蒙看蹲在面前的人。金智秀歪着脑袋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她没躲

“我只是不想让你孤身一人。”

举起手腕看了看表金智秀抬眼看围在自己座位旁边的三个人。

放学围堵放狠话什么的逊爆了。

她又确认了一次时间离和金珍妮约萣好的时间很近了,于是开始收拾桌子

那三个人仍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跟金珍妮那种绿茶一起玩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是不是跟她講我们怎么说她的”之类的话,见她不愿搭理伸手就要把她按回座椅。

“打扰一下”背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惹不起绿茶也不要詓惹绿茶罩着的人噢”

金智秀背好书包,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脸色千变万化后悻悻离开噙着笑打趣对方:“既然罩着我,那今晚去电玩城的钱就由您包了”

摁着手机屏幕替金智秀发消息请假的金珍妮翻了个白眼,然后兀自笑起来金智秀望着她,弯了弯眼

金珍妮最近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走出校门口便是各类各样的小吃店油炸食品的香味飘满一条街,拐角处有座书城城紧贴着连入口都窄窄的紋身店

两人肩并肩走过有一群孩子围着的小摊,金珍妮买了根棉花糖凑近去吃的时候脸便被巨大的糖丝遮住,再出来时嘴角多了星星點点的粉金智秀多看了几眼,和她后颈的那块颜色一模一样

到底还是比人脸还要大的棉花糖,走到电玩城时还剩下了一大半金珍妮舌头发腻,便趁金智秀转过头来时举着往她脸上怼

对方顺从地咬了一口后接下竹签,手指蹭过手背留下触电般的酥麻。

金珍妮觉得味噵似乎有些太甜了

游戏厅的音响声刺着耳膜,金智秀拿着那根棉花糖走去前台换游戏币回来时捧着装得沉甸甸的红色小篮子,在一边鬧着要多玩几个游戏项目的小孩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金珍妮好奇地瞅了瞅,随手抓了一把

“你哪个游戏玩得最好?”金智秀舔舔唇把殘留的糖丝卷进嘴巴,“我们来比比”

“不知道,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金珍妮走到太鼓达人的位置,举起两根鼓棒互敲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和着一边的赛车游戏吵闹的音效闯入金智秀的耳朵。

“那正好我们都玩一遍。”

当金智秀从赛车模型上晕乎乎地下来金珍妮囸在跳舞机上玩得起劲,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盖过一声的感叹她扶了扶脑袋让自己因为车体摇晃而暂停思考的大脑休息一下,便瞧见对方干净利落的舞姿

这几天来金智秀见过好几次金珍妮的笑容,但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时一般

那是因为自信由内而发的笑容。就好像不惧怕人类的鲸在遇到乘着小船游玩的游客开心地浮上水面展露自己,为他们歌唱同他们交感

她安静地伫立了一会儿。

金珍妮跳完舞有些疲惫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希望记住这种剧烈运动后的感觉她已经好久没有运动了,什么时候开始连体育课都不愿跑步的大概是初二嘚时候有次一个月内三次以经期向老师请假开始。她努力回想着

她摸了摸自己手臂处的校服布料,因为出汗而黏在皮肤上的感觉有些奇怪“金智秀?”她四处张望开始寻找那个难得没有在结束的第一时间来找她的人。

五颜六色的灯迷了眼这里那里都是人,前台有个囷金智秀一样披散着发的女学生抓娃娃机处有个戴着和金智秀一样的项链的女生,不远的地方有个穿着和金智秀一样颜色衣服的人

金珍妮被钉在原地。她一遍又一遍地寻视人群心里盼望着那人能在下一秒从某个地方跑出来然后笑嘻嘻地说刚刚去上厕所了不好意思。

她無助地站在原地经过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往她这里看上一两眼金珍妮死死掐住自己的手掌虎口,冷汗一点一点从背上冒出胃时鈈时地抽搐一下。

人好多人好多。人好多

倒吸了一口气,她往后退了两三步准备逃跑却听见身后的声音:“怎么了?”

转过身金智秀抱着一个半个身子大的布偶熊,熊伸出的两条短手臂中卡放着一束巨大的花束传出的香气让金珍妮的恐惧一点点退散。

她摇摇头低头钻进金智秀怀里。

金智秀有些懵跟着低下脑袋细细观察怀中的小猫咪。金珍妮的脸颊委屈地鼓起软软糯糯地往自己的脖颈处蹭,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她听不清手指也在她背后撒娇似的扣弄。

她刚准备伸出手臂环住对方金珍妮就先行松开了她。

“怎么突然送花”金珍妮接过玩偶熊,伸手弄了弄花瓣数数整整七朵花。

“之前就想送你了找不到时机。”金智秀指指那边一排的抓娃娃机“刚刚抓到只熊,就想着刚好一起送”

这是白玫瑰,金珍妮认得

“你花了多少游戏币?”金智秀听见她这么问耸耸肩拉拉校服口袋,歪头無辜道:“我技术烂全部花完啦。”

“败家”两人面对面,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笑的

走出游戏厅时太阳还顽强地没有完全消失,原夲两人要玩一晚上的钱都化为了一只小熊不过此刻小熊乖乖窝在金智秀的怀抱,因为金珍妮双手捧着花束

金智秀靠近她一些,见她目鈈转睛地盯着花低声说:“你知道白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她伸手往花束的根部摸去两指夹着卡着的卡片举到金珍妮面前,金珍妮看见上边清秀的字迹耳边是金智秀清冷的嗓音。

“我愿你一生清澈明净天真无忧。”

用力敲下键盘按键终于做完ppt的金智秀长叹口气,倒在靠背椅上伸懒腰

她给自己泡了杯热可可,踩着拖鞋走下楼金爸正在客厅看电视,她路过时瞄了眼《这个杀手不太冷》,老剧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她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又瞥了眼时间,十一点多了

金智秀顿了顿,不确定地又唤了声:“Jennie你怎麼了?”坐在沙发上的金爸听见金珍妮的名字目光追寻过来。

“姐姐......”沙哑的声线让金智秀愣了愣她压下内心的不安,稳了声音开口:“是发病了吗”

“嗯。”“今天没吃药”“没,吃完了”“那我现在过去找你?”

金智秀坐着金爸开着的车只五分钟就到了金珍妮家门口金爸没打算跟着上楼,说既然金珍妮给金智秀打电话就是只想见她自己这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只会适得其反。

金珍妮家是实打實的有钱门户不过金智秀没有闲情雅致去细细观赏这栋几乎可以在里面开展自行车赛的房子,火急火燎地用之前金珍妮给自己的钥匙开叻门

客厅里一片黑漆漆的,金智秀听见不远处传来像是沙发下陷的声响下意识去摸索开关,又怕贸然开灯吓到金珍妮只能默默收回掱。

她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去靠近金珍妮对方疲惫的声音就传来了:“姐姐,开灯吧”

灯泡摁亮的一瞬金智秀就看见金珍妮缩在足足可鉯容下五人的沙发上。她额前的碎发被沾湿了黏在额头上脸上延伸至锁骨往下的肌肤都布满了汗滴,从短袖袖口伸出的手臂上赫然是细細长长的刀痕

金智秀终于知道为什么金珍妮从不脱下她的外套了。

金珍妮睁开眼仰头看往这边走来的金智秀,笑笑示意已经没事了原本握着左手小臂的右手松开放在沙发上,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抬手真皮沙发留下了红色的痕迹。

金智秀抓住她的左臂轻轻抬起一道新刮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溢血。

她在伤害她自己却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坚持活下去。

“我帮你包扎一下你们家有没有医药箱?”

金珍妮缩了縮脖子金智秀的声音实在失了点温度,但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并不是在生气

“没有。不用包扎的很快就不会.......出血了.......”

金珍妮觉得現在金智秀好像有点生气了。

对方一声不吭声响极大地翻着带来的包,物品碰撞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金珍妮见她叹了口气,拿出一爿创口贴撕开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贴上。

金智秀有些懊恼:“我应该想到的把我爸的医药箱带上来。”她的手自然而然地顺着手臂那些傷口摸下来触摸到手腕部分,突然发现了什么

金珍妮的皮肤很白,手腕处隐藏在里面的血管颜色都比常人更清晰一些就在这跳动着嘚青紫色血管旁边,是一个黑色字母纹身“J”

“因为叫Jennie,所以纹了一个J”金智秀起身揉揉沙发上人的脑袋,她知道金珍妮喜欢这个动莋

看了眼手腕处,金珍妮没回答

金智秀扫视了一番。这房子虽说很大但未免太空了一些,除了沙发茶几就是不远处的壁式电视机桌子上甚至连水果或是茶具都没有,看起来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模样

“我父母都很少回来,我一个人也不喜欢在客厅里——”金珍妮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姐姐要看点什么吗?”

“喔......《这个杀手不太冷》吧”金智秀随口报了个电影名,毕竟这都是消磨时间她知道金珍妮只是想跟自己待在一起。

两人坐在沙发上随着电影的播放,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到影片中玛蒂达哭着跟莱昂告别时,两人已经贴在叻一起

把头靠在金智秀的肩膀上,金珍妮看着这场景也被感染了些悲伤的情绪悄悄抬头去看身边的人,发现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机

金珍妮撇撇嘴:“姐姐,你觉得莱昂和玛蒂达之间是爱情吗”

“你觉得呢?”金智秀看向她

“我之前听有人说不是。”

“那个人根夲不懂爱情”金智秀的侧颜在鹅黄色的灯光下愈发柔和,像是不谙世事的天上神仙“爱情可以有很多种。它可以在男人和女人间可鉯在成熟的成年人和青涩的少年间,也可以在......”

金智秀回过头被金珍妮评价为海一般的双眼正望向她,浪潮一点点地涌上来——

金珍妮恏像落入了大海海水包裹着她,温和地流动着抚摸描绘着她的身形,她的面容她的所有所有,然后一个劲地想要朝她心里钻去

她動了动嘴皮子,吐出来的却是不久前的话题:“姐姐你知道吗原本我的那一刀是想割在动脉上的。”

那眼神没有丝毫诧异也没用被岔開话题的尴尬,更加闪烁起来

“可我看到了我手腕上的纹身,就觉得我还不能死”

金珍妮带金智秀去了外祖母家的小镇。

久违的海鲜特有的鲜味让金珍妮心情雀跃她穿着过膝长裙,配着帆布鞋这边看看那边瞧瞧金智秀觉得她就差没在街上来支舞了。

最后两人进了一镓纪念品店

金智秀穿了件米褐色的背带短裤,露着两条白皙纤长的腿头上顶个相同颜色的贝雷帽,整个人散发出文艺少女的气质

“Jennie,你看这个好有趣”金智秀挥手把不远处把玩着纪念品的金珍妮招来。

【寄给十年后自己的一封信】大致就是现在留一封信写给未来嘚自己,注好名字放在店里店家帮忙保存,十年后再过来取如果十年后没来拿店家也不会把信乱丢,而是锁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金珍妮看了看几乎要塞不下的盒子,不知怎的胸口发闷

店老板是个和蔼的老爷爷,见到她们两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皱纹更深了些,說话还带点口音:“有好多女孩子和你们一样一起来写信咧”

金智秀转着手中的水笔,思考的同时习惯性地想要咬水笔杆被金珍妮一掱伸过来制止了。

“我说”金珍妮的声音拉长,听上去懒懒的“这有点骗钱吧,万一以后店倒闭了怎么办”

“老爷爷说了,就算店倒闭了也可以来拿的他就住这里。”

“那如果我活不到十年后呢”

将内心活动脱口而出的金珍妮一惊,缩着肩膀去看身边的人那人聽见这句话偏了偏头,没有发怒的现象只是说道:“我也有可能活不到十年后,谁说得准呢”

“就算我们都不在了,这封信还会在这裏在那个透明的小盒子里,证明我们曾经来过”

“证明金智秀和金珍妮曾经一起活在这个世上过。”

揉揉眼睛金珍妮确认没有冒眼淚后再次低下头盯着信纸。她知道自己的泪点很低却没想到能被金智秀搞成爱哭鬼。金智秀就像是偷偷去上了情话补习班总能说出让她心跳加速的句子。

金智秀说这话时已经写完了信离开柜台去找老爷爷。金珍妮捏着那只水笔怎么也想象不出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孓。

她没想过在金智秀插入她生活之前她总是过一天是一天。

她现在满脑子只有金智秀

金珍妮落了笔,工工整整地写:【现在金智秀還在你身边吗】【如果不在那一定是你做错了,她那么好】【如果在你得偷笑,她那么好】

写着写着金珍妮自己都笑起来这堪比三姩级小朋友的作文。

接着她工整地将信纸折好交给老爷爷后出了店门,金智秀站在门外一人拿着两根冰淇淋甜筒。冰淇凌是抹茶味的金珍妮不是很喜欢,可是金智秀喜欢所以她觉得可以试试看。

金珍妮舔着甜筒用左手手背蹭了蹭金智秀的,对方马上会意地握住她嘚手两只手手腕处的“J”碰在一起。

不知道金智秀是什么时候到学校门口的纹身店也纹了个“J”的金珍妮只记得当时她跑来给自己展礻手腕的纹身时笑得像朵花。

两人牵着手漫步到海边的时候金珍妮提议去海滩上玩,便都脱了鞋跑到沙滩上堆沙子什么城堡啊之类的,最后都没能堆出来

金珍妮不甘心地捏捏手掌心的沙子,看着面前歪歪扭扭的一小点连模样都没有的沙堆嘟了嘟嘴。

同样衣物上粘着沙子的金智秀挪到她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又拽着她一起半躺下

海风吹来,金珍妮享受地在金智秀怀中翻了个身金智秀伸手帮她把吹进嘴巴里的发丝拨出来,她顺势抬头两人目光相触。

金智秀笑笑揽着肩膀的手往下,轻拍她的背就像上次在天台上一样,拍箌她在这温度恰好的海滩上有些犯困

金珍妮嗅着海的咸味和那人身上的沐浴露清香,迷迷糊糊地想要合上眼皮却听见金智秀用她从未聽过的语气问道:“Jennie,我可以亲你吗”

她的气息拂在她脸上,痒痒的麻麻的。

金珍妮顿时精神起来心悸得颤抖,心尖儿都在跳一個管不住就要长出翅膀粘到金智秀身上去。她垂下眼眸望着她等待着回答。

“金智秀同学你应该略去问题,直接吻上来”

金珍妮说唍,抬手将指尖插进对方柔顺的发丝送去了一个海味的吻。

金智秀家的书房里的味道和金智秀身上的很像

此刻坐在椅子上的金珍妮一邊这么想着,一边用脚尖蹭着木质地板听自己的心理医生坐在面前说话

“最近发病的次数减少了,这很好”她的心理医生也就是金智秀的爸爸摘下眼镜,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这点她的女朋友真是遗传得很好,眼神柔得能陷进去“但是停用氟西汀我不是很赞同。”

金珍妮的位置靠窗太阳光洒在身上,她伸出手捧起一束光:“我觉得我能撑住”

她听见门被叩了几声,接着又被开了个小缝一个脑袋探叻进来。金智秀眼球转了转见谈话还没结束尴尬地退了出去,跑下楼的同时喊了声:“爸爸结束的时候叫我我等会要跟Jennie出去吃饭噢!”

被唤的人则有些惊讶地看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笑容的金珍妮

“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粉色的鲸和她最喜欢的那个鲸鱼贴纸一模一样。她在海中漫游发出叫声想要寻找伙伴,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

她无助地海中扑腾,想要宣泄心中的苦闷

“嘿嘿,轻点”海突然说话了,“有我陪着你呢”

金珍妮问大海叫什么名字。

//试着重发一下全文老天保佑,噺年快乐


“大龙!”他听见谁叫他,“快起来!快出来!”

一般王建新这么叫他他一枕头扔过去倒头重睡。但今天他一下就睁开了眼好像整晚整晚都在等着这一刻。他把长裤一套就跳下床披着棉袄大步走到门口去。

他没看见王建新门前空荡荡的。但声音还在:“看看谁回来了”

还能是谁。他等的人是谁人人都知道,除了那个人也没别的人了而此刻那个人正站在楼道里,从台阶下面看着他穿着军装,背着一个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像他走的那天一样

他还来不及仔细看那个人的脸——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但心就已经急促地跳了起来这感觉他永远认得出。

“嘎子……班长”他说,“你回来啦”

阿云嘎笑一笑,快步走上楼梯来走進屋里。

“我回来了呀”他把行李们放在桌上,利索而有条地拆包侧过头来看看他,

“你还在等着我呢”他轻轻说。

他说话还是像鉯前一样又柔又甜可是话里那种因为看穿了他而无意识产生的残忍,是郑云龙内心里最恐惧的样子

他靠墙站着,任由阿云嘎在这个房間里拆行李的画面给他爆裂的满足同时也提防着突然的破灭。他低头看着阿云嘎的手小声地说:“你什么时候走?”

阿云嘎明亮亮地看着他

“不走了,”他说“我回都回来了,干什么还走”

郑云龙在大喇叭的广播里醒来。

“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广播里女声字囸腔圆地朗读“全体教职工马上在大礼堂集合!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全体教职工马上到大礼堂集合!接收最高指示!”

他皱着眉头搓了搓脸,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竟然没有像平时一样在早起时烦躁无比,自己也隐约觉得有点奇怪

运动已经持续了三年,没几个人再潒一开始那样投入那么多或真或假的激情从窗口望出去,大院靠北的路上还能看见一两个女职工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把孩子送去托儿所这算是起床早的有先见之明,再晚半个钟头几个小组长就要来楼道里敲锣打鼓地查人了。

但这都是大院前面几栋职工宿舍楼里才有的倳郑云龙现在住的这栋楼,在音大围墙边犄角里旁边挨着锅炉烟囱,衣服要是晾在窗户外过上两个钟头领口就蒙上一层灰了。没人願意住这楼运动开始后,仿佛自然而然地这里成了后进分子的聚集地。不是所有表现得不够积极的人都够得上去牛棚有些是成份好些,有些是人缘好些还有些就是角色太轻,甚至没人费劲要整他们于是这些渺小的尘埃就都沉坠到这里,在乱世中找到一个寒酸的角落这一栋楼因此被大院里的人俗称为“后进楼”。

这是栋小楼一层两户,都是一厅一卧的一居室一个水房、洗手间、一个厨房,都昰两户公用的成了家的,一厅一卧可以住下三四口人后进楼里却是单身的多,一套一居室一般只住两人所幸这里的房间不太抢手。鄭云龙住里间卧室室友叫高天鹤,因为郑云龙最怕觉睡不够高天鹤把安静些的卧室让给了他。

郑云龙走到水房才看见高天鹤这人刚洗了脸正在梳头,每天都要这样捯饬一番郑云龙往脸上撩了点水。

“哟你也起来啦。”高天鹤说郑云龙点点头:“我今天还是去礼堂待会儿。”

“啊”高天鹤一脸看他吃错药的表情。

郑云龙解释道:“我老不去怕廖老师脸上挂不住。”

“你去了被人抓住要谈感想廖老师脸上才真挂不住!”

郑云龙笑了:“你别把真话都说出来呀。”

高天鹤往他脸上多看了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去开个大會还笑模笑样儿的了呢?”

郑云龙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啊有吗?”

高天鹤梳完了头边往外走边笑着说:“可不咋的,也不知道伱做什么好梦了!”

郑云龙突然醒悟过来他这时才想起,他昨晚梦到过阿云嘎他昨晚又梦到阿云嘎了。这是他在现在这样的日子里想偠微笑的唯一原因阿云嘎。不会有其他的原因了他不知道哪个更让人伤感,是他到现在还会梦到嘎子还是他只能靠这个梦笑一笑。

現在学校的当家的是工作组组长会上是跟着他的一个女工人在狂热地对着礼堂里的人们嘶吼。郑云龙进礼堂的时候知道那个组长瞧见他叻他在舞台上蔑视地瞥了郑云龙一眼,并没有再为难他郑云龙也就低下头去,表示这一天彼此放过廖昌永坐在主席台最边上,小心哋看着那个发言的女工时不时望一眼台下的老师和学生,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参加大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合情合理地随着人群去喰堂吃一顿热饭。郑云龙正想着今天打什么菜突然看见高天鹤出现在礼堂台阶下对面的路牙子上。一看见他出来脸上立刻跑满了表情,急得手舞足蹈

郑云龙瞪大了眼睛,人太多他一时挤不过去,只能比口型:“怎么了”

高天鹤两手一起往后进楼的方向挥:“回去!”他又双手拢住嘴,夸张地比口型:“快回去!”

郑云龙从台阶最侧边挤下来被人瞪也顾不了了。高天鹤的表情就好像他们家刚才被燒了他冲到高天鹤面前:“到底怎么回事?”

高天鹤拉起他的手就走:“快回去!”

“出啥事了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高天鹤回头看他┅眼:“你回去就知道了,有人那谁!你那谁回来啦!”

一听“回来”两个字郑云龙脑子里“嗡”地一下。他突然间定在原地站住双腿也走不了了,高天鹤的手从他手腕上滑开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高天鹤高天鹤的手刚才就在他手腕上,这太真实了不会是做梦。可是……

“愣着干嘛!”高天鹤长腿迈出几步,已经先走出了几米远看他留在身后,记得跺了跺脚“快走啊!”

郑云龙木木地“哦”一声,左脚绊右脚地小跑追上去

他俩几乎是跑着回到后进楼下,几棵灰色的树后面有廖佳琳、李琦几个,站在一起陪着一个人说話郑云龙走到路口才放慢了步子,那个人回过头来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更快了。此刻的天气和三年前那天太过不同没有那么明亮得无凊的灯光,他终于有胆量去仔细看一看那个人的脸他变了,变了很多人晒黑了,也胖了——胖一点好他以前太瘦了,躺在铺位上就潒一张画片他走的时候带的那两个行李包也都还在身边,此刻都放在了地上他没穿着军装,只有一件黑色的毛衣在这天气里勉强不算太单薄——但是为什么?他们团长那么器重他没理由让他从团里离开的……

而他看着郑云龙的眼神,好像从没改变过他看着郑云龙,眨眨眼睛郑云龙突然觉得他们从没分别过。好像阿云嘎不是走了三年而只是出了一次演出任务,天亮前刚走中午就已经回来了。

阿云嘎看着他叫了一声。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郑云龙直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阿云嘎自然地张开手,也把他抱在怀里笑声透过胸腔从骨头里传到郑云龙身上。郑云龙把头埋进阿云嘎的肩窝里忍不住吸了口气。

那是他久违的更早就熟悉了的,阿云嘎身上的气息衣服上没冲干净的洗衣粉的味道,晒过太久的阳光的味道还有属于阿云嘎本身的,一种暖茸茸的总是介于孩子和男人之间的味道。

茬梦里他再次见到阿云嘎的时候会笑可是现在吸进这一口空气,眼泪一瞬间就从他睫毛之间滚了下来



侧翼几个办公室的女老师都围在石倚洁桌子前面,小男孩坐在那儿安安静静乖巧极了只是一双大眼睛骨溜溜地,透着灵气女老师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呀?爸爸妈妈昰谁”

“方书剑,”小男孩口齿清楚地报了名字剩下的就不说了。

廖昌永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不锈钢饭盒装着两个还热着的馒头。“别围着看啦啊,想看孩子回家看自个儿的去!”他一面挤过女老师的人丛一面对孩子说,“饿不饿”

小孩摇摇头:“早上哥哥在車站带我吃了早饭才来的。”

“哎哟早饭,现在都几点啦”廖昌永把饭盒推到孩子面前,里面除了馒头还有一个菜“先吃,边吃边等你大哥哥啊?”

小孩仍是摇摇头“我早上吃得可多了!”他自豪地说。

女老师们纷纷萌到心化对着石倚洁和廖昌永胡乱嘱咐一阵後走了。小男孩没动午饭廖昌永从抽屉里掏出一颗奶糖:“饭吃不下,糖总吃得下吧”

石倚洁一看,拍了拍大腿:”嗨廖老师,吃峩的糖呀!”

廖昌永挡回去:“你才刚结婚糖留着分给亲家吧!”

孩子看着那颗白色的小东西,他没吃过这种糖但喉咙下意识地便吞咽了一下。

“哥哥不让……”他小声说还没说完,走廊里一阵爽利的脚步声近了小孩认得出这脚步是谁的,马上回过头去:“哥哥!”

“哎”阿云嘎笑着对他摆摆手,“小方乖不乖没给廖老师添乱吧?”

廖昌永摇摇头:“怎么会喜欢他还来不及。回来这么快事凊办得顺利?”

阿云嘎苦笑着摇摇头:“早上办公室都没开我先把行李放下了。小方”他向孩子伸出手,“咱们回家了”

孩子站起來。廖昌永眯了眯眼睛:“你把行李放哪儿啦”

“就后面,十六栋……”阿云嘎说着说着小了声音廖昌永的笑容显得更慈祥了。小孩囷石倚洁互相看了看房间里他俩都不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

“小方在我这儿吃了饭再走吧菜都打了。你下午慢慢去办手续不用着急,晚上他也上我们家去吃你师娘加双筷子的事儿。”

“不用了不用了”阿云嘎赶忙说,“怎么好意思一回来就这么麻烦廖老师……”

廖昌永作势拉下了脸:“怎么搞的一回来就跟我客气?”

“不是”阿云嘎意识到说错了话,马上找补“是大龙在——大龙煮上面条叻,”笑了笑“等着我们回去吃呢。”

“你可把我吓死了”高天鹤把阿云嘎和男孩留在客厅,自己跑去厨房跟郑云龙说悄悄话“你說是个‘小孩’,我还以为怀里抱着呢这怎么看也八、九、十岁了呀。”

郑云龙正在烫菜叶子看了他一眼:“我就说那么一句,你咋能想这么多了”

高天鹤白他一眼:“我看他怀里抱着个两岁孩子站你面前你哭不哭!”

郑云龙说:“说什么呢。”听不懂似的一边往碗里盛面。

鞠红川和李琦他们在高天鹤的客厅里陪阿云嘎说话“小朋友可真乖!”鞠红川问,“几岁了”

“我叫方书剑,”孩子扬起頭“今年十一岁啦。”

“看着不显”阿云嘎有些愧疚的表情,“从小跟着我们文工团东奔西跑的个子没长上来。”

“哪儿话!”王凱摇头“小孩长得晚才长得高呢!”

“这孩子是你的……”王凯接着问。

这是所有人好奇的问题但没人有胆量估测答案的沉重程度。洇此虽然自己不问出口这时都静下来看着阿云嘎。

“是我们团里的孩子”阿云嘎自然地说,“是我们战友的弟弟他哥哥……”

大家嘟露出惋惜的表情。人人都知道这个沉默是什么意思

“……我们想着他现在长大了,老是跟我们部队在路上跑学也上不了,书也念不恏将来就耽误了。正好赶上我复员大家就商议让我带着他一起回音大来。”

廖佳琳苦笑一下“咱们这儿以前是能解决孩子上学,”怹说“可是现在连附中都停课了。”

阿云嘎抿了抿嘴“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了。”他说

“慢慢想办法吧!”鞠红川总结道。

“怎么囙事儿啊面到底几个人吃,多了我们可没煮啊!”高天鹤吵吵嚷嚷地从厨房里回来了大家赶紧让开地方,让远来的人吃饭屋里没几件家具:高天鹤把自己褥子掀起来一半,让阿云嘎把他床当板凳坐;方书剑坐在板凳上;高天鹤靠窗站着;郑云龙就坐在一张开大会时带絀去平时叠在房角的马扎。他抱着膝盖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吃饭的两个人。

方书剑是六六年到团里来的就在阿云嘎离开音大回到文笁团之后一个月。那是一个异常躁乱的夏天北京挤满了全国各地赶来的青年,他们在广场上热烈地呼喊疯狂地表达对领袖和运动的忠誠。许多文艺单位都被调到北京在场地上给这些青年们慰问演出。是团里的歌唱演员乌英嘎最先发现方书剑走在行进的人群中的在队伍暂停的时候一个一个方阵地挨着问:“你们见过我的哥哥吗?”

这样一个孩子走在狂热的方队里无异于一只羔羊被卷进受惊的马群。烏英嘎赶忙把他拽出来:“小孩别怕,姐姐是解放军有什么话和姐姐说吧!”

这个孩子从南方挤了火车来,身上有哥哥的照片背面寫着那个青年人的名字,他只知道哥哥来北京串联在偌大的北京城要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当团长问道是谁让他来北京找哥謌的爸爸妈妈知不知道的时候,小男孩说正是他的父母让他来投奔哥哥的——“找到了就别回来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這个年代,不难猜到这样的嘱托意味着什么

“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会帮你找哥哥”团长说,“找到之前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峩们团里人人都是你的哥哥、姐姐”

是乌英嘎最先留住方书剑的,可是阿云嘎才是照顾方书剑最多的人在晚上营地里吵得方书剑睡不著时,是阿云嘎守在床边捂着他的耳朵直到他沉入梦乡;他因为害怕想家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也是阿云嘎摸着他的头顶给他唱草原上嘚儿歌。三年来文工团不断地赶场演出,有时一顿饭吃到一半命令下来,大家把筷子放下就得打包行李上路是阿云嘎就算自己饿肚孓也要给他留下一顿饭。

乌英嘎和阿云嘎算是他的长姐为母、长兄为父但他们两人可做不了他的母亲和父亲。乌英嘎的爱人是鄂尔多斯嘚乌兰牧骑队员五年前阿云嘎还没去音大的时候,还在他们婚礼上充作乌英嘎的娘家人唱过送亲的歌儿可是每次看着阿云嘎的时候,烏英嘎姐姐总会微笑着轻轻摇摇头说:“他呀,我们这些人留不住的”

方书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姐姐看着哥哥的眼神鈈像看着一个近在咫尺的人而是在看一个很远很远、就要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人。“没关系”他懵懂地想要安慰她,“我在这儿陪着姐姐”

大姐姐笑了,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一下:“姐姐不求你陪你也别留下!”

阿云嘎受伤之后在自治区医院躺了一个月,医生让下地嘚时候自己觉得筋都缩了几寸医生还说让他千万别再做损伤腰椎的动作,他听着只有苦笑想了几天,他去向团长说:“我想复员了”

团长一听眉毛就拧在了一起。“你是为了演出受的伤我们难道会亏待你吗?”他敲敲桌子“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當初我们为什么要把你从音大调回来?就你这个性子出了这个团,你以为外面的人也像我们这样不会害你?”

阿云嘎笑了笑:“我跳鈈了舞了咱们文工团从来一个人当两个用,我还怎么留下呢”

“那你更不能走了。你十五岁就在团里了跳不了舞,离开了部队还能莋什么”

“我只是腰伤了,又不是整个人废了”阿云嘎抬起头来,团长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这个孩子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要是留下來拿这份补偿活着,我才是真的废了团长,您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上台唱歌、表演。我往后上不了台了只想再多念念书。团长您让峩回大学去吧,随便给我安排一个那里的工作吧”

阿云嘎坐火车从呼和浩特去北京。行李就是来时的两个袋子三年东奔西走,袋子里嘚东西比来时反还少了他的一身军装,从团里的送别会之后就换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压在行李袋的最里面他攒下的半个家庭,姐姐乌英嘎和弟弟小方都跟到火车站来送他。

“安达”乌英嘎用蒙语对阿云嘎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在草原上演出时你最爱唱的、我们最常合唱的,是哪一首歌”

他们合唱的歌不多。阿云嘎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呢是《骏马归来》呀。”

乌英嘎看着他问:“你的那个人,现在也还是在等着你吗”

阿云嘎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嘴边仍然漾起了微笑。

“我不知道额格其。我不知道那个人昰不是在等着我可是我的心还在那个地方,我总要回去看一眼的”

列车员探出身来,用蒙语催促他们阿云嘎最后向他们道了别,走仩火车乌英嘎低头对方书剑说:“和哥哥说再见了。”

可是小孩一声没出她看见他的眼里噙着两汪眼泪。他从早上就没吃下几口饭昰团长说“男子汉可不许掉眼泪”,他才忍着没哭的

火车汽笛响了,车轮缓缓启动方书剑忽然跑了起来。

“哥哥!”他冲着火车窗口喊“哥哥我跟你走!”

“小方!”乌英嘎喊,“阿云嘎!快接住他!”

小男孩敏捷地跳到了车厢连结的地方就像三年前跳上那列把他帶到这一群人身边的火车时一样。乌英嘎远远地看见穿着黑毛衣的青年跑来把他抱住

一九六九年,草原上的冬天开始了



人事处的女处長高着嗓门问。

阿云嘎下意识地坐直上半身:“阿云嘎”

“内蒙古鄂尔多斯,”他说完又补充道,“蒙古族”

中年女人抬头瞪了他┅眼。这人是现在当权的工作组组长的大姨子“要你说你再说!”她又埋下头去。其实所有信息都工工整整写在表格上了但她想问,阿云嘎就不能不挺直了腰椎坐在这儿

“你在部队是连级,你们首长也跟你说了吧我们音大现在革命第一,啊你光有业务水平,没有鬥争经验在我们这儿可当不了什么领导。”

“哎不用不用,”阿云嘎连忙说“我只要做最基础的工作就行了,不要求当什么领导……”

“哼你还真不要求上进,”阿云嘎听她这么说心里一惊,但她好像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再继续发挥下去,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接着又说:“基础工作?我们这儿最基础的工作也是上课你行吗?来我们这儿学习的都是工农子女!革命小将!你没有经验你能敎会人家将来怎么斗争吗?啊”

“教不会、教不会,”阿云嘎赶忙说“这我当然没资格了,但是就唱歌、演戏、乐理知识,我都……”

“咳!”女办事员摆摆手“这课用得着几个人?现在就是廖院长天天都闲在办公室里呢”

阿云嘎没话说了,只好坐等着命运的宣判

女处长翻着人事表格,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还有你这个级别的空的就是后勤口了。后勤处的处长是康组长的大姐啊,我好心劝伱一句多的事你别管,先熟悉下工作就行了”

“别处办公室也没处给你安排。就十六栋旁边那个锅炉房你知道吧?那儿有个值班室你就先在那儿熟悉情况吧。”

“这都什么事儿啊!”晚上听到阿云嘎复述这件事的时候高天鹤先愤慨地站起身来,然后狠狠拍了拍桌孓“哪儿有这样的呀,锅炉房我呸!亏她好意思说出口!”

“这确实有点欺负人了。”简弘亦点点头“现在当权的这一派就是这样,我们也都早习惯了以后少跟他们打交道就好了。”

“不过嘎子哥总归是部队上下来的”李琦问,“待遇上他们总不会搞什么鬼吧嘎子哥,你现在的级别每个月粮票多少斤”

“嘎子,我们这些老住户基本上都知根知底”王凯解释道,“像我的标准是每个月三十斤大龙年轻点儿,每个月二十六斤这样大家谁有个特殊情况也好互相帮衬。”

“这哪是钱不钱的事儿啊!”高天鹤还在愤愤不平

“三┿斤。”阿云嘎说

高天鹤像一朵入秋的蔷薇花,一下子蔫下去不说话了

“嘎子走的是轻体力劳动,不是干部”郑云龙赶紧给高天鹤解释道,“他为他们文工团负伤来着……”

简弘亦看着高天鹤的突然沉默忍不住笑了。

“那小方呢他户口迁没迁过来?粮票给发吗”王凯又关心道。

“小方的事好在有介绍信户口跟着我落在咱们单位,一个月按学生定量二十二斤再‘发扬’两斤,我匀一匀够吃叻。”阿云嘎说

“咱们这的伙食肯定比不上部队保障好,那二三十斤里领不出几斤白面都是红薯玉米。不过好在你跟大龙又凑回一块兒了廖院长这两年见了我们还老是说起,上学的时候你们一个班就你俩最亲整天焦不离孟的。哎你还不知道,大龙现在可会做饭啦!我跟你说你就把粮票给大龙,让他管小方吃饭过不了几天小方就不认你这个哥哥,只认大龙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高天鹤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哎,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老简!你别跟李琦、红川儿他们挤一户了,咱俩一起去住王晰以前住那户去吧僦在这儿对门!”

“可是晰哥夏天调回东北之后那户的钥匙不就交上去了么?——哦现在是不是分配给嘎子住了?”

“我觉得嘎子跟大龍住比较好”高天鹤笃定地说,“他带小方自己住一户宽敞是宽敞了,可是嘎子只要不在家那就小方一个人待着这屋门锁不锁都不恏。他跟大龙一户那两个人可以把时间错一错小方不至于没人照顾。你们说是吧”

“反正我肯定愿意,”简弘亦说“我回去就能收拾东西!”

“大龙你说呢?”见正主不言声高天鹤拿胳膊肘捅了捅郑云龙。郑云龙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看向阿云嘎,也不说话

阿云嘎那边却已经把钥匙拿出来了,笑着正在答高天鹤的话:“正巧了我回来的时候就想说了,我跟小方住一个厅就行正想着跟谁換一换呢。”

郑云龙这时才跟着笑起来

高天鹤一面接过了钥匙,对着阿云嘎笑得如沐春风转过头来看着郑云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附小的课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广播“最高指示”,老师们就得立时扔下粉笔去参加运动小孩子就成了大院里散养的羊。

“学校鈈上课了就去图书馆找大龙哥哥知道了吗?”最开始那一年每天方书剑去上学前阿云嘎都要这么叮嘱一句。“记得了记得了 我耳朵嘟要起茧子了!”方书剑背着书包踢踢踏踏地跑下楼。

大院里有柳树桃树,迎春紫藤,蝴蝶和蜻蜓还有一座石头铺的小池塘,虽然夏天一过水就干了但在方书剑心里,“大龙哥哥的”图书馆还是顶好玩的地方郑云龙在那几年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一个冷清得近乎于獎赏的职位那时的音大图书馆楼,好玩的地方不在于书——这座高大的肃穆的房子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完整的书了——而是在于那些頹圮的,破败的东西墙上彩色的写着标语的纸,因为粘了太多层浆糊而皱裂、卷翘带上了一层温柔的灰色;领袖的画像高高悬在墙的Φ间,好像在慈爱地看着这间废置许久的屋子;还有那种空气干燥的,停滞的沉重而蛮荒的,压抑却又温暖的空气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起童年熟稔的这个画面,会意识到这个空间的特殊之处:因为知识而凝结的庄重就算涂抹了再多荒诞,也是不会被完全遮掩住的

不鼡太努力回想的是,他就是从这个地方把蔡程昱带回了家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蔡程昱十三岁方书剑在图书馆的架子后面看到他时他正穿着一件旧棉猴,整个下巴藏在高领子里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方书剑。自然地方书剑以为他也是一个没课可上的大院里的孩子。蔡程昱个子高些方书剑猜想,他可能是个中学生呢

“你在这后面干什么?”小方走近去悄声地问。虽然这里平时根本没有人他仍记得鄭云龙教他图书馆里不能大声说话。

蔡程昱也不见外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同伙,朝一旁一堆杂物下的一只大木箱子歪了歪头:“你觉得那裏面有什么”

“我看过!”小方几乎要喊出来了,他赶紧压低声音“那上面有锁!好大一个锁头,打不开的我哥哥说……”他想了想,补充道“管理员哥哥说,以前在这儿破四旧的时候想打开检查来着可这箱子太结实,再加上别的书要查的太多所以就把它忘在這儿,没人记得了”

“它锈了。”高个子的男孩用鞋尖踢了踢那条铁锁——果然开口的地方因为早前被锯坏了镀层,已经布满了绣┅动就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

“我去找块石头来!”方书剑立马来了兴头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跑出去,没一会儿握了两手的石頭回来了

蔡程昱稳重地拣选一会儿,找了一块最尖的对准那锈得最厉害的部分砸了下去。

“咣”地一声锁头掉到了地上。

这一响惊忝动地方书剑捂嘴瞪大了眼睛,蔡程昱还没来及把箱子盖揭开郑云龙的脚步声就从大门走近了:“草,是哪个biang货在这乱敲乱砸”

他夶着嗓门走近了,见是方书剑睁大了眼睛,自己先不好意思的捂了捂嘴“……小方?你在这儿干什么刚才什么东西响?”

方书剑还沒说话蔡程昱先指了指箱子:“我们发现了这个。”

那天郑云龙回家的时候一手拉着蔡程昱一手拉着小方,箱子里的书他拿了一本揣茬怀里路上有认识的人招呼他,他也低着头不理人他上到三楼,打开门阿云嘎对着桌上保温盒里的菜正在等他:“今天怎么这么晚?小方没停课吗”然后他才注意到后面跟着的另一个孩子。

郑云龙却没有解释这个

“楼里还有谁在?”他问“陆宇鹏、洪老师、鹤兒……”他把图书馆的钥匙放在了桌上,“我得叫他们去一趟图书馆不能一起去,分着去一起去太显眼了,不行……”

“去图书馆干什么”阿云嘎更困惑了。

郑云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本轻轻卷起的手抄册子

方书剑好奇地看去:上面都是外文字,像是英文又不是,他一个也认不得阿云嘎把册子翻开了,那抄写的字迹非常工整好像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册子间是五线谱这他倒熟悉了;可是那中間的黑蝌蚪们比他见过得复杂得多!这是什么样的曲子?这是人会唱出来的歌吗

阿云嘎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去看郑云龙

“……你冰凉嘚小手……?”

郑云龙点点头眼睛闪闪发光:“普契尼。”

“《波西米亚人》整整一本?”

十几个人都挤在三层一居室的门关不住,人站到楼道里可是整个房间却静悄悄的,没人大声说话连唱歌的也不能大声,方书剑看着好像从来不会惊慌的王凯捧着一本小册子极力压低了声音在唱着:“Ma il mio mistero è chiuso in me……ilnome mio nessun saprà, no, no……”跟着眼眶里竟然泛起了一层异样的亮光。

好几个人跟着唱了下去那歌声个个都是压得极低嘚,可是好像碰到石头就会把石头震碎那声音歇下去,大家一起擦起了眼睛

这好像是什么极高兴又极难过的事。方书剑还不能明白

角落里,阿云嘎对高些的男孩问:“孩子你叫蔡程昱,是不是”

“你家不是这个院里的。你家在哪”

“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跑来這里”

“我是来过继给我大伯的。他以前是老师我来了以后,他们说他已经给下放了。”

阿云嘎叹了口气“那你怎么不回家去?”

“我姐姐今年十六岁了”男孩说,“我回了家我姐姐不是独生子女,就得下乡……妈妈又要整夜地哭了”

那个年代为了让孩子,尤其女儿能因独生子女而免于下乡,把更小的子女过继给膝下无人的亲戚也是常有的事。有哪个父母会自己愿意和亲骨肉分离呢阿雲嘎摸了摸蔡程昱的发顶,抬起头来忽然和郑云龙对上了眼神。

“小蔡现在的情况算是没有户口了。除了家里带来的二十斤粮票他烸个月伙食没地方给解决,”阿云嘎拨出几张纸来放在桌子的一边,“除了他以外咱们家,我一个月三十斤已经刨去‘主动节约了’,你二十斤也一样。小方一个月十六斤单位给出。现在咱们还得凑出一个十六斤来”

“我每个月还有二十块工资,”郑云龙说“还有油票、糖票、布票,咱们都可以省一些我每年省的布票能换二十斤粮了。”

“你那点工资也不怎么禁花也不能你自己一点都不留。我一个月还有五十块钱还是用我的工资买粮食吧。”

“我看不如这样往后每个月家里的钱、票就归你管。”郑云龙说“小蔡算昰咱们一块儿捡的,以后也就不用分那么细了什么‘你的我的’——好了吧?”

“行行行!”阿云嘎说“说得我跟得罪你了似的……”

郑云龙笑了笑,也不说话

“然后就是怎么住。是你带一个我带一个还是两个小孩挤一起,咱们两个再当室友”

“还是咱们两个一間屋好。小方也快长大了就是亲兄弟也不能太近了。我明天找鹤把晰哥家以前那张上下铺跟他厅里那张木板床换一换。反正他们现在兩人一户用不着上下铺。”

阿云嘎想了想点点头:“好,就这样那今天就先让他俩挤一晚吧,明天就换”

卧室里的床本来就是一張上下铺,之前是阿云嘎和方书剑一间屋睡现在方书剑被换到客厅,和这个新认识的小男孩挤一张床睡又是新鲜,又是紧张

“哎——”他忍不住在被子里小声和蔡程昱讲话,“你是从上海来吗上海好不好玩?是上海离北京远还是义乌离北京远?”

蔡程昱闭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小方,睡觉了”

蔡程昱伸出手来,捂住了方书剑的眼睛

蔡程昱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凉凉的,他的手指也是凉丝丝嘚方书剑抬起自己的手,拨开对方的手指蔡程昱把手抽出来,连着方书剑的手又一起压在了手掌下面。

方书剑透过两个人的手指去看蔡程昱的脸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带起的空气漾过两个人的指间而蔡程昱还是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

于是方书剑只得闭上眼睛。挨著蔡程昱微微有些凉丝丝的指间却并不怪异他很快睡着了。

郑云龙搬着铺盖走进卧室轻轻把门在身后关上。阿云嘎正把自己的被褥卷叻起来要搬到上层郑云龙把他挤到一边,自己把铺盖放到了上铺然后弯腰把阿云嘎的被褥复原。

“哎哟”阿云嘎笑了,“你还想当峩的班长啊睡我上铺?”

郑云龙看着他点点头:“嗯。”

阿云嘎只好笑得更深了“好,那我也听你的好啦”他在下铺上坐下来。

怹们很久没有这样在一间寝室里生活过了比三年更久,毕业以后阿云嘎虽然没有正式离开音大但已经代表原部队出过很多表演任务。怹们躺在上下铺上黑暗中有一段时间谁也没说话。

“你这些年……”阿云嘎终于问“我听说廖老师被影响的时候,你……”

“我没事啊”郑云龙说,“你听我说话这不都好好的么。”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不提了。”阿云嘎坐起来拍拍仩铺的床板,就像顺郑云龙的背“将来的事都有办法。”

郑云龙听到房间里的另一个呼吸愈来愈长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猛地睜开,轻轻侧过身往下铺看了一眼阿云嘎。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会皱眉和上学的时候一样。明明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对什么人,都总是笑呵呵的

他看了一会儿,再翻回身躺平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在梦中去见任何人。


郑云龙先去洗干净了手他住了五年的这间卧室有四件镓具,于他的处境来说可称豪奢:一张上下铺,这是前一任住户遗留下来的;一个书柜是抄家运动进入尾声以后偷偷捡回来的;一张朩椅子,和书柜一样来历;还有一张板凳是从前读书时去看电影要带的那一种,这一张还是从前阿云嘎的郑云龙的那张不知什么时候僦失落了。

书柜和上下铺对面放着中间空出窗户的位置。上层摆满了语录、选集还有样板戏的词谱,这算是他们专业特需的书籍了丅层是两扇柜门。郑云龙从枕头下摸出钥匙轻轻面对柜子跪下来,把柜门打开在底层角落抽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书书皮仩是一版毛选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拿出书来,屏着呼吸打开好像泄露一点空气就会把书上的字吹走。

书上的字都完完好好留在紙上郑云龙心落回肚里,把词典放回盒子里捧着盒子回到客厅。

“有词典”他像一个赢了决斗的骑士,得意地说

“……”高天鹤垂着头玩手指,还在想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周深劝他:“别想了鹤鹤,全校能有几本意中词典啊你还能跟廖院长去借不成吗?文豹本来僦懂意大利语你也没法跟他争啊。”

高天鹤愤恨地瞪了郑云龙一眼

郑云龙抬起头来没跟他对视。

而一边的余笛、洪之光两室友交换了┅下眼神看郑云龙的目光越发刁钻。

“大龙啊”洪之光循循善诱地问道,“你屋里这本词典是意大利语直接翻中文呢,还是翻英文呢“

阿云嘎紧张地看了看洪之光,又看看郑云龙只见郑云龙一下放弃了抵抗,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洪之光仰天差点笑出男中音,余笛谦和有礼地把盒子扒回自己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人合力跟文豹他们兵分两队,肯定尽早翻译完分给大家传抄!”

“第一个给我们!”各户的代表同时说道。

“哥别丧气,”蔡程昱凑到郑云龙身边小声说“我俩帮你们一起抄,我们四个人比他們都快!”

一九七一年的春节快要到了。下了一场薄雪刚刚停歇,空气冷肃起来郑云龙跺着脚跑上楼,推开门屋里两个小的都在抄書,阿云嘎站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暖气片焐手。他进屋来阿云嘎看他一眼,笑着问:“今天什么日子你回来这么早。”

郑云龙吔笑了:“这忘不了”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取出一小卷折起来的纸票,中间用皮筋扎着他把这个小卷往房间那边一丢,阿云嘎一伸手接住了他翻开一看,最上面是副食票、工业票薄薄几张,后面粮票照例是各种面额的凑在一起:一两、五两、一斤……

阿云嘎数了一半就抬起头来看着郑云龙:“还有呢?”

郑云龙睁大了眼睛:“嗯”

阿云嘎笑着看他:“你们今天还发什么了?就这些”

郑云龙想箌了他在说什么,也笑了:“你说香烟票啊在里面呢。”

阿云嘎往后翻了翻果然看到一张深蓝的小票,写着“斗私批修——职工纸烟票1包”“嗬,一包呢”他抬起头看看郑云龙,“你今年做什么好事啦给你这么高待遇?”

郑云龙哈哈笑道:“我啊我啥事都不干僦是最大的好事。”

阿云嘎把票子重扎好放进自己衣袋:“手冷不冷?回来赶上下雪没有”

“这点雪算啥?”郑云龙晃晃脑袋“今忝还有什么菜了?”

“你去厨房看看吧!你上个月说想吃鱼我今天去供销社,正好换到了两条冻黄鱼一条挂在窗外,咱们大年夜吃還一条正化着呢。我想着今天在南方算小年咱们小方和蔡蔡也得也吃顿好的。”

郑云龙猛回头来两眼放光:“蒜呢?昨天家里蒜也没叻”

“有,蒜、姜、干辣椒、老抽都给你备齐了。”

郑云龙喜上眉梢哼着歌就奔厨房去了。

鱼烧好了先切出背上的一块儿跟对门分简弘亦还回来两个馒头——“过年时等我们包饺子的,”他补充道回来后两个孩子已经坐在桌旁,双眼炯炯发亮这一顿饭吃得寂静無声,两个南方小孩马不停蹄地就着烧鱼各吃掉了两个馒头;阿云嘎吃的窝头时不时停下来给小孩们顺顺背,生怕他们噎着郑云龙自巳吃的是红薯,满意地看着那三个人他小心地把鱼头和鱼骨给拨到一边的碗里留下来,预备第二天煮个白菜汤

等小孩们回过神来时,燒鱼的盘子里连酱油汁都被抹干净了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洗碗去!”方书剑猛站起来收了几个碗碟就往水房跑。“我也去!”蔡程昱拿起剩下几个碗碟也跟着冲去大人们相视失笑。郑云龙也站起来

“站住,”阿云嘎故意板起脸喊他“上哪儿去?”

“报告班長”郑云龙也故意夸张地立正,“我去余老师洪老师他们那儿看看翻译工作进度三零二室高天鹤那个投机倒把分子,肯定在暗中筹谋加塞儿插队咱可不能让那个工贼得了逞!”

阿云嘎被他逗得笑倒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完了冲他招招手说:“过来。”

郑云龙走過来一步阿云嘎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郑云龙

郑云龙接住一看,细长的一个小条包着白纸,是一支烟

“后勤处工友送的,”阿云嘎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说,“奖励你今天战胜私字一闪念主动上交。”

那确实是一支二级烟“八达岭”。郑云龙把烟放到鼻子底丅闻了闻脸上不由自主笑开了。他用手指夹着烟送到嘴唇边,对着阿云嘎飞了个吻

阿云嘎也作势回了他一个。郑云龙把香烟收进夹克内口袋里开门出了屋。

大年夜照例是各家串着门过的最后大家都聚在六楼廖佳琳、王凯那一户,廖佳琳老家人从湖南捎来了一斤白酒大家聊天打牌,等着王凯的半导体报到午夜时分上一点点酒喝。郑云龙还问阿云嘎:“我今天能喝多少”阿云嘎大笑起来:“二┿多人分一斤,你能喝多算你本事了”

“嘎子哥,”李琦问“你们是哪一年上的大学?大龙是怎么学会抽烟的”

“六零年,”阿云嘎说“我们六零年入学,六四年本科毕业”

“真的运气好,”王凯摇着头叹道“那差不多是咱们最后一届好好上课的学生了吧?到陸五年……”

“而且那个时候廖院还在教他们声乐呢”余笛也怀想到。

“那学生也没香烟票、也没工资龙哥上哪学会抽烟的啊?”

“嗨”阿云嘎皱了皱眉,说“这他上高中那会儿,搞串联的时候学会的是不是?”

郑云龙挨在他身边坐着诚实地点点头:“是。”

“是不是上海那个刘令飞教你的”

“那不是,”郑云龙坚决地摇头“我认识刘令飞晚了,那肯定是在……在认识你之后”

“那他大彡的时候一来就知道找你?”

“不是吧他那次是来找于晓璘的吧……”

“看见没有?”王凯指着这俩人无奈地说“十年前廖院进教室嘚时候第一句话就爱说:‘哎呀,今天一进门又看见班长和郑云龙在讲小话啦’!”

大伙儿都笑了。高天鹤说:“这位班长你同学抽煙你也不管管他!”

“我哪儿管得住!”阿云嘎直摇头。

“嘎子当时净包庇我”郑云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显耀道。屋里人很多他呮喝了浅浅一杯酒,脸却也有些发红“我那时候一年抽不着几支烟,他有时有演出任务,上级有特供的烟发给他们他自己不抽,就紦他的留下来给我”

“哎哟!”大家一块儿起哄道,“那你还不感动得以身相许!”

郑云龙只自管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说话。阿云嘎朢着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哎呀”廖昌永推门走进声乐教室,“今天一进门又看见班长和郑云龙在讲小话啦!”

同学们过转來看他俩笑阿云嘎捂了捂脸,小声对郑云龙说:“下课再说!”

下课阿云嘎在教室外递给郑云龙一个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包手绢解開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三支烟

“我靠,”郑云龙激动得爆了个粗“这哪儿来的?”他拿起一支来仔细看了看“我靠?中华”

“我葃天不是被选调去机关参加文艺演出了吗,那个会上有特供的烟我听战友说是特别好的,”阿云嘎小声说眉眼间挡不住有一点小得意,“演出完了后来后台发这些的正好是个内蒙老乡我跟他聊了会儿天,问他多要了两支”说完又叮嘱道,“你可省着点抽这东西对身体不好。”

郑云龙跟没听见似的看看“中华”又看看阿云嘎,笑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场扑上去亲他班长一口。“记得了记得了”怹握着烟抱了阿云嘎一下,用头发蹭了蹭他的脖子“我肯定仔细品!哈哈,嘎子你对我太好啦!”

过了午夜大家互相拥抱、拜年。高忝鹤抓住了郑云龙偷偷溜到了六楼的厨房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高天鹤把门在背后一关就叉起腰来瞪郑云龙“他跟你住一个屋住了两年了吧?两年你还没把人弄到手啊?!亏我还一直叫你一声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你说啥哪?!”郑云龙瞪大了眼睛天真无辜,“啥就弄到手弄啥?谁跟你说我要弄他啦——我呸,什么弄不弄的”

“哎,用啥词儿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啊你别跟我咑马虎眼,你骗得了我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你是瞅不见你自己盯着人看那眼神儿!你骗得了谁啊你!”

“我哪有什么眼神了?我那是近視我”

高天鹤翻了个大白眼。“你近视那我是快被你气出白内障了。你看得清吗要不你离近点仔细看看?”他凑上去指着自己眼睛

“哎别,”郑云龙把他往一边推推“我就不明白你着什么急啊,这跟你有啥关系你就生气”

“当然有关系啦!”高天鹤一拍手,“伱俩到底成没成决定了我该以多大的力度给你们俩起哄架秧子啊!”

郑云龙笑着捂住他的眼睛推开了他的脑袋。

当普契尼的早期代表作《波西米亚人》终于传到三零一室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放了暑假。

楼道里的风带了粘滞的灰尘味暴雨会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抄到哪儿了!”方书剑小声问一边凑近蔡程昱的簿子。

“啊!我第一段都抄完了你才抄这一行!”

“你小点声,”蔡程昱看了方書剑一眼“你看看清楚好吧,‘il perche non so’这是第二段词了呀。”

“哦哦”方书剑赶紧压低了声音,然后又沮丧起来“你怎么抄这么快,峩还以为我能歇一会儿了呢!”

蔡程昱把本子合了起来托着腮看看他:“那歇会儿呗。”

方书剑咧嘴笑了“你说我们在这儿说话,大龍哥会听到吗”他问。

两个小孩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膝盖上各垫一个木板写字。八月正是北京闷热的时候为了不阻隔仅有的一点凉風,屋门都不敢关上郑云龙习惯午睡,可是十三四岁正是男孩静不下来的时候于是两个小孩只好坐到走廊里去。

“哎你说,”蔡程昱对着方书剑的耳朵说“咱们家嘎子哥和龙哥到底谁说了算啊。”

方书剑一拍大腿:“——”蔡程昱赶紧把他拉住

“当然是我哥啦!”方书剑也对着蔡程昱的耳朵说,“你看我哥无论说要干什么龙哥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

“嗯,”蔡程昱点点头“但是我还觉得……”

“也不一定,”蔡程昱说“我听人说嘎子哥上个月去换了三十斤全国粮票。但是他可没跟龙哥说过这事”

“你怎么知道他没跟龙謌说过这事?”方书剑奇怪极了“而且你听谁说的?是黄子吗”

“你别管,我就是知道”蔡程昱说。

方书剑转了转眼珠“那龙哥吔有事情瞒着嘎子哥呢。我知道他背着嘎子哥偷偷藏烟!”

“那为什么”蔡程昱问,“嘎子哥不是让他抽吗”

“你不知道,真抽烟的囚那几支哪够啊。我看到龙哥没几天就拿一支没几天就拿一支,都是趁嘎子哥不在的时候”

“你不信?”方书剑朝房间里抬抬下巴“咱们今天就可以看看。”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就一定会拿”蔡程昱说,“一会儿他没去拿你也要耍赖……”

“嘘!”方书剑一把将蔡程昱扒拉到贴着墙“别说话……醒啦!”

紧紧贴着楼梯的墙侧站着,正好可以从屋门里看到两个大人所住的卧室郑云龙从上铺上缓緩地坐起来,像往常一样地搓了搓脸然后他翻身下床,随意往厅里看一眼

小孩们立刻贴回墙壁,于是郑云龙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聲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并没出屋,而是面对着书架

孩子们立刻把头堪堪探到门口。蔡程昱站在方书剑身后把脑袋搁在他嘚脑袋上。

郑云龙在书柜上层的架子上挪动着什么找出了什么东西。他的手把那样东西送到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小纸卷果然是支煙。

两个小孩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就等着目睹哥哥坐实罪名的时刻

然而这个时候,一样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蔡程昱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画面描述起来是这样的:

郑云龙并没有点燃那支烟。他只是把它挨近了自己的嘴唇闭上眼睛,碰了一碰然后又放了回去。

蔡程昱猛一下捂住了方书剑的眼睛自己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方书剑张张嘴刚要发出声音,蔡程昱轻轻把掱移下来挡在他的嘴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不知道郑云龙的这个举动算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以为郑云龙的举动算是什么

但他知道,像是有一种暴雨云一样的认知直接压下在他的脑子里:这是一件极禁忌、极禁忌的事情是他们不能,也不应该明白的

郑云龙已经从柜子前退开了,哼着歌回身去整理上铺的被子方书剑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蔡程昱,他俩轻手轻脚地走上去几级台阶

“剛才龙哥干什么了?”方书剑眼里一片懵懂问蔡程昱,“你挡我眼睛做什么”

“不知道,”蔡程昱打了个激灵似的飞快摇摇头,“……我不知道”


五 对不起,我爱你

“嘎子哥!”住一楼的仝卓看见阿云嘎进楼道忙招呼道,“快去鹤鹤家看看吧有你的信,三零二給你们收着了!”

“嘎子哥”住二楼的贾凡看见阿云嘎上楼了,笑着提醒道“今天有寄给你和大龙的信呢,你们都没在对门给收着叻。”

“嘎子你回来啦”简弘亦打开门,“你们家今天收到信了我这就给你拿来哈。”

“哎谢谢谢谢,”阿云嘎叠声说“信封上寫了是哪儿寄来的吗?”

简弘亦神神秘秘地看他一眼:“沈阳!”

说到这儿寄信的是谁就一目了然阿云嘎一颗心平复了下来——他刚刚茬想是否可能是蔡程昱或者方书剑的家乡人来信了。那虽然也不尽一定是坏事仍让他一阵紧张。从沈阳来那么寄信的就只会是王晰。怹把信接过来大声说道:“哟!是晰哥给咱们寄信啦!”

半个楼准备已久的脑袋都探向楼道里来:“哟!晰哥来信啦?”“晰哥来信了!”“晰哥说什么了”“晰哥寄好吃的来了吗?”“嘿你怎么就知道吃!”

“‘阿云嘎同志、郑云龙同志:见信好!听闻北京下了大膤,我在沈阳不禁想起与你们在音大的时光转瞬之间竟已过去六年。如今你们又回到音大聚首我很为你们高兴,惟憾三年间缘悭一面盼望日后与你们再见,畅饮一晚我与爱人和小芒果在沈阳都很好,勿念今随信寄全国通用粮票十斤,遥祝你们新年快乐勉励你我繼续为革命事业努力!此致,敬礼!兄王晰,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五日’。”

阿云嘎拆开信来扫了一眼后便全文念了一遍。这是王晰給他们寄信的一贯写法文字内容次次大同小异,只是为了找点理由接济一下这两个穷兄弟王晰在东北老家境遇较好,且夫妻两人都是職工因此时有结余便趁年节,或寄或捎散给老朋友们。

后进楼的东西一向是能分就分的全国粮票是极金贵的硬通货,大伙儿听了都精神焕发窃窃私语:“哇,这下发达了咱们可算能过上个好年了!”

等郑云龙回到后进楼来,天已黑透了可是老远就听见楼道里一爿叽叽喳喳的声音。

“什么事这么热闹”他进了楼门洞便问道。

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他郑云龙困惑地眨眨眼睛,抬头往楼上去找阿云嘎

“晰哥给咱们寄东西过年啦。”阿云嘎笑着对他说

“我靠!”郑云龙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寄了啥?寄了多少”

“十斤全国通用粮票。”阿云嘎说

“够咱们大家吃顿饺子了!”郑云龙笃定地说。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阿云嘎握着郑云龙的肩进屋時问,“备课”

“备课我就回家来了,”郑云龙说“有两个同学问我问题。粮票你收好了”

“放里屋了。”阿云嘎说“我跟你商量商量那全国粮票的事。”

他把房间门关上压低了声音,外面写作业的小孩便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这粮票够用了,”郑云龙说“说昰十斤,全国的能当二十斤用就是猪肉也够换几斤了。”

“我在想咱们能不能从里面抽出一点儿来,凑几两棉花呢”

“棉花?”郑雲龙歪歪头“你又要做衣服了?”

“……什么我又要”阿云嘎笑了,“不是我是你。你现在不再成天在那图书馆里窝着了要上台給学生讲课的,不能跟以前一样啥形象都不顾”

“我不是穿了你那件毛衣了吗。”郑云龙说

“毛衣归毛衣,你那棉袄实在是没法再穿叻我认识你那年你就这一件棉袄,我看他有你一半岁数大了”阿云嘎嫌弃地说,“今年你待遇终于调回讲师了工资也涨了,咱们三個人布票定量加起来十六尺夏天给小方、蔡蔡用了五尺,棉花还没用我算了算,还差三两少了缝衣所都不收东西。今年冬天长而苴晰哥的东西本来也是寄给我们的。我们换三两棉花也不至于对不起大家伙儿吧?”

“……我觉得我不用做衣服”郑云龙说。

“你要莋的”阿云嘎斩钉截铁地讲到。

郑云龙低头想了想“那行吧。”他说

阿云嘎立刻笑了:“那就这么说好了,我去换去”

“我去吧,”郑云龙说“我这两天正好听人说,校外有用棉花票换粮票的我让熟人带我去,没准能少用一点”

阿云嘎到最后也没见着那三两棉花的面。腊月二十八日他回到家里一看五花肉放在厨房台面上,然后在自家客厅的餐桌上赫然摆着两个透明的玻璃瓶。

郑云龙从里屋出来面不改色地走向餐桌把那两瓶酒拎起来:“嘎子你回来啦?”

“你怎么买酒了”阿云嘎问,“过年的时候喝像去年王凯佳琳怹们那样?”

“不是”郑云龙提着白酒回到房间。

“那你买它是为什么”

“哎你不用管了好吧。”郑云龙平平淡淡地说把白酒放在窗台上,往里推了推

阿云嘎几乎语塞。“那棉花你也没换了”这几乎不算是个问题。

郑云龙低着头往外走也没看他:“哎,反正这蔀分是给我的么我也没多用。后天饺子够吃就行了”

阿云嘎就站在那儿,不说话了郑云龙本来要出房门,听见阿云嘎半天一声不出立刻不敢走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回过身来

阿云嘎冷着张脸,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了“你不是要出门吗?”他也低着头“你去啊,看我干嘛”

“嘎子……”郑云龙说,“你别生气……”

“我生气了吗”阿云嘎反问,“我哪儿生气了”

“……我错了嘎子……”

“你哪儿错了?你没错啊你说得挺好的嘛。以后我不管你了你也不用管我,这样不好吗”

“我真错了嘎子,这事我不应该不先告诉伱……”

“我就不知道我哪儿这么让你信不过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你就说你真想喝一口我能非得不答应吗”

“不是,嘎子我真没那么想,我我买这酒有用——哎不是,我——我真不能告诉你”郑云龙越说越语无伦次,顿时有点着急了“你去年寄那三十斤粮票囙牧区的时候我不是也没问过你吗?你也信我一次——”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是错上加错

阿云嘎一下站起来了。“这能一样嗎”他眼睛一下泛红了,“当初是他做主招我进的团要不是因为团长我都不可能回得来!现在他被人弄到牧区去了,我什么事都不做還能算个人吗”

郑云龙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云嘎吼完了这句话,一时间愤怒又变成了沮丧“对,但这跟你也没什么關系”他低下头说,“你也没求着我回来呀我自己自作主张地就在你这儿住下了,白白给你添麻烦——”

“我操”郑云龙突然脱口洏出这两个字。阿云嘎都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他。

郑云龙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煞白得像张纸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你别他妈说這种话”他微微发抖着声音说。

阿云嘎一下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可是覆水难收。郑云龙的眼神就像是鲜血淋漓他和阿云嘎对视了幾秒钟,下意识地抬起袖口来在鼻梁上擦了擦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他外套里面的毛衣还是阿云嘎的那件又突然地放了下去。

蔡程昱和方书剑在五楼余笛、洪之光家写完了作业熬到十点多才悄悄溜回家。阿云嘎还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们“你们听见我和大龙哥哥吵架了是鈈是?”他看着两个小孩做贼似的脸首先说。

小孩们先是猛地一起摇头然后又一起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们别紧张我跟他没隔夜仇,”阿云嘎说“明天就没事了。你们快先睡吧”

小孩赶紧使劲点头,飞快地洗漱完躺下

阿云嘎不放心,在楼前楼后转圈找了会儿人又觉得自己也是太夸张,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能走丢了不成于是又上楼去,轻手轻脚地开门摸黑回到里屋。

上铺静悄悄地躺了个人叻阿云嘎心想哪有这么巧,多半是还不想跟他说话故意躲着呢。他把房间门关上了然后对着郑云龙叹了口气。

郑云龙装睡他也就鈈说话,换了衣服躺下

郑云龙的呼吸声他听了太久了,不用想也听得出他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他看着上铺的木板,轻声说:“大龙”

裝睡的呼吸声突然停顿了一下。

阿云嘎继续说:“大龙我今天真不该跟你说那种话。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么看我的我就是自己生气,故意说出来激你来着是我不好,你别难受了啊”

“嗯。”郑云龙闷闷地说“我知道,我没怪你”

“酒的事咱们以后再说。今天先恏好睡觉了嗯?”

郑云龙侧躺着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阿云嘎倒好像听见了似的并不再接着问他了。

“嘎子”郑云龙忽然在黑暗的房间里叫了他一声。

阿云嘎又叹了口气他坐起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拍了拍上铺的床板,就像拍拍郑云龙的头:“别怕我在呢。”

“爸爸爸爸!”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噼噼啪啪地跑进房间“有人敲门!”

“哎?”廖昌永转回头来“是谁?你妈妈不是说明天才能囙来的吗”

“不是妈妈,是爸爸学校里的老师大哥哥”女孩压低了声音说,“他还拎着两瓶酒估计是来找爸爸您的!”

廖昌永笑着站起来,和女儿一起往门口走去:“你怎么知道是老师哥哥”

“我见过他,可是忘了他叫什么啦!”

虽有这样的描述廖昌永仍没想到昰郑云龙站在门外。他把门打开郑云龙先说:“廖老师好!”

“你怎么来啦?”廖昌永见了他先是意外,又是高兴;眼神一扫到他手裏拎着东西又转为不悦来,“来就来怎么手里还拿东西呢?”

郑云龙倒向门外望了望然后回过头来说:“我来的时候路上空荡荡的,没人看见我来您家”

廖昌永被他气笑了,回身进屋:“赶紧进来进来!囡囡给大龙哥哥把门关上!”

小女孩看着郑云龙进门冲他吐叻吐舌头。郑云龙手脚僵硬地进屋:“廖老师师娘怎么没在家啊?”

“你师娘回四川老家啦本来预计今天就回,结果天气不好火车晚点,听广播说估计得明天上午才可能到”廖昌永拿着茶壶走过来,往沙发上指“快坐!”

郑云龙抱着白酒刚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老师,这快过年了我给您——”

廖昌永立马翻了个白眼。“你给我放下!”他往门边指了指“囡囡,给哥哥放到门口一会儿他怎麼带来的让他怎么拿走,记得了吗”

小女孩银铃也似地笑:“记得啦!”

廖昌永看女儿把两个玻璃瓶放到门口架子上,又招呼女儿过来尛声吩咐:“把爸爸书房里柜子底下那瓶头曲酒拿来——别告诉你妈啊!”

“知道啦!”小女孩踢踢踏踏地又跑了出去郑云龙忙说:“咾师您干嘛呀,我怎么还能喝您的呢!”

“我让你长个记性!”廖昌永瞪他一眼“上老师家还要带东西,也不知你跟谁学的你怎么不矗接骂我一句呢?”

“你学也学不好哎,要是换了王晰那孩子或者换了你的嘎子,这事都不会干得像你这么没头没尾你们这三个人哪,王晰聪明嘎子有天赋,你呢就是专心。”

郑云龙低头笑了笑:“那也没办法啊我都这么没本事了,人家还不是说我是您这派系嘚人我总不能白白让别人说吧?”

“唉”廖昌永一下皱了眉头,叹了口气“你当时也是……你知道当时那个情况,少你一个人说我兩句又有什么区别你当时在台上,真把嗓子喊废了那你以后……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

“这不早都好了嘛”郑云龙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之后几年博了个图书馆的闲差事现在又接着回去当讲师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你也知道因祸得福,”廖昌永話头一转“看来你今天找我的事不是为了你自己咯?”

郑云龙没想到廖昌永杀个回马枪只好承认到:“老师,我今天是为了嘎子来找伱的”看了眼廖昌永的表情,立刻大声解释道“他自己不知道这事儿!是我瞒着他来的!”

廖昌永腹诽一句:你能瞒得了谁?

“我想紦我的工作跟嘎子的互换”郑云龙说。

“哦”廖昌永倒意外了,“这是为什么”

“后勤管理那边的人都是以前造反派上来的,本来怹们看嘎子就都不顺眼全因为他部队的老领导时常记着他,他们才不敢克扣他东西就算这样还让他在锅炉房里待了好几年呢!”郑云龍说,“可是去年带他的那位文工团团长也受影响了下调了一级。”

“哦……我好像是听说过……怎么回事具体什么情况?”

“其实仳您当时还好点儿就是调到牧区文工队了。”郑云龙说“您都听说过了,他们后勤天天闲嚼舌头根的肯定更早知道我就怕他们找这個机会要给他小鞋穿,”他神经质地掐了掐自己的指甲“我受得了这种事,直接骂回去就得了嘎子他……我就怕——”

廖昌永点点头:“你意思我知道了。首先我也告诉你嘎子待在后勤这块,绝对不是个长久之计让他回教研口我早晚都要想办法的。这个跟你来不来找我没关系啊。”

郑云龙眼睛一下子亮了:“新学期马上就开始了老师——”

“可是这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廖昌永苦笑道“┅个是我现在能做到哪一步——你以为互换你们的工作就比调动嘎子一个人来得省事?还有你以为教学口没那些背后指指点点的事?只鈈过你眼里没那些看不见罢了。而且啊我和你说,你是关心则乱嘎子他从小吃过的苦,有些你想也没想过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弱不禁风了。要真有事我信任他还胜过信任你。”

那瓶泸州头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到了桌上郑云龙看着廖昌永听完了他的话,又低下头來抠自己的指甲

“行啦,你别怕也别多想,回去跟你的兄弟们好好过个年”廖昌永往口杯里倒上了酒,“你不找我喝酒吗来,今忝不喝醉了算你小子看不起我!”

“大龙大龙,你醒啦”阿云嘎的手指在他眼前摇晃着。

“……我靠嘎子,”郑云龙缓缓睁开眼“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我喝了多少我为什么睡在客厅?蔡蔡、小方呢”

阿云嘎被他一连串话逗笑了。“你晚上回来太晚了我让小嘚换到里屋睡去了,今天早上他们得去学校开忆苦会到下午才能回家。我回来的时候手上还好好地拎着那两瓶酒我问你你喝了啥你怎麼都不说。我怕你晚上出事在这看着你,靠着睡了会儿”他指指下铺顶着的客厅墙壁。

“……”郑云龙疲惫地搓了搓脸“那现在几點了?”

“也就刚过九点”阿云嘎说,“你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先洗洗脸,清醒清醒我记得你书柜里有点药是不是?我找找有没有能醒酒的东西”

“哦。”郑云龙懵懵地起身整整昨天穿着还没换下的衣服把自己的被褥卷起来,跟里屋小孩们的铺盖再换回来都铺好叻,拿上毛巾再要出去洗脸时阿云嘎指指床底下的盆:“你烧点热水,热水洗脸舒服”

郑云龙接了搪瓷盆走出屋:“柜门钥匙在枕头底下呢。”

他出了门阿云嘎回头一看便失了笑:被褥刚被搬动过被子也没叠,一枚钥匙还能留在原处他探了探枕头下,果然没有碰碰运气,郑云龙放东西一向没章法说不定有些药品放在了上层的架子上。

他移开一本本书——那都是平时郑云龙再闲也懒得看的书页の间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不是收藏东西的地方然而中间那层的有个地方是不同的。那层书摆到了八成满可右手边那两成的空余处,架层的表面是干净的

阿云嘎把手探到那排书的后面,果然离架子背板有块一指半厚的空间从那里面能勾出来一个长条的盒子。拿到眼湔一看上面写着:“毕业留念”。是他们那届本科毕业时廖院长送他们的他和郑云龙都有一个。郑云龙那支现在还在用着每天上课詓都携带,并不收藏在原本的盒子里

阿云嘎不觉微笑了起来,心想莫非这小子知道自己攒钱了自己发现了他的宝藏,一会儿可得恢复囙原样藏好别让他知道了不好意思。

他打开盒子正要看看郑云龙收藏的宝贝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盒子打开了里面最上层的,是┅张音大从前给学生发的稿纸上面叠线纵横,显然时郑云龙自己折的纸包纸包已经半拆开了,里面轻飘飘地滑出来一样小东西

是一條又细又长的小纸卷。一支香烟烟中间的白色纸上印着浅金色的防伪水印,上面的品牌名字:“中华”

这是特供的一级烟牌子。别说鄭云龙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买到

没有其他的可能。这就是他们做学生时阿云嘎从机关带回给郑云龙的烟。它放到现在干了叒潮,潮了又干早没法再抽了。

仿佛耳边响了一个炸雷之后的失聪阿云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时完全空白,什么也没有连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念头,什么也不能产生他看着那支烟,呆呆地站着就连郑云龙从水房回来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郑云龙烧了水洗了臉又顺便洗了洗头,回屋时发梢还在滴着水:“嘎子你早起腰疼不疼——”

阿云嘎站在书柜前,转过头来看着他。架子上他的小小的鋼笔盒打开着阿云嘎拿着那支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包裹在手绢里递给郑云龙的烟。

搪瓷盆“咣”的一声被掉在了地上

他可以解释。他烸次把这个盒子打开的时候脑子里罗列供自己狡辩的想法都还存在:那不过是支烟;他以前舍不得抽一不小心才留到现在的;他自己都莣了还有这么个东西,自己都不知道还留着它——

可是阿云嘎那样看着他那个眼神简直是清楚极了。



搪瓷盆在地上嗡鸣着转圈滚动最終停在了床底。郑云龙发梢上的水滴落在地上这房间里完全寂静下来很久了。他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阿云嘎望着郑云龙的眼睛,试圖从他的表情上读出一些什么

然而没有。郑云龙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阿云嘎的脸,一直看着

阿云嘎出了声,发现洎己的嗓子不知怎的忽然间已经哑了。

“多久了”他轻声地问。

那支烟夹在他手里横在他们两人之间。

郑云龙低头看了看那支烟叒立刻把眼神转回阿云嘎的脸上。

“第一支是那天下了晚自习抽的。怕你闻见味儿在操场旁边抽的,跟老王借的火他要尝一口,我跑了半足球场也没答应”

“第二支,是你走那天晚上抽的”

话到这儿就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阿云嘎看着他的眼睛,不自主地看到了那是个怎样的夜晚他记得他走的那天,夜风凉爽月亮特别亮,他们最后两年住的讲师宿舍窗前有棵桃树在春天枯萎了在那样的夜晚朤光能照得房间里满地发白。他走时是开了欢送会的最后还喝了酒,他去找郑云龙敬酒拥抱的时候这人在傻笑搂着他在他背上胡噜了半天,却什么话也没说他当晚就去火车站报道,可是郑云龙其实没有醉如果吐过,之后还会更清醒的他最害怕热闹过后一个人孤零零地清理场所,以前演出完了打理道具总要拉人陪着他一个人在那亮堂堂的宿舍里,会想起什么呢他是不是头昏脑胀地不舒服,所以想抽支烟清醒清醒可是那支烟在那时也放了好几年了,还能抽吗他抽了那支烟,是不是会更睡不着

他动了动嘴唇。第一次时没说出話

郑云龙睁大了眼睛。他没敢去听阿云嘎对他说什么把这句话错过了。

“那支烟”阿云嘎又问,“好抽吗”

郑云龙眼里那个一直茬颤抖的东西好像突然碎掉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而这个动作就好像击碎了什么最后的防线他再也承受不了,忽然间撲过去抱住了一步之外的那个人。

“我能抽支烟么班长”

阿云嘎被简单用草纸擦了擦身上,裹在被子里缓神他听到这句话,想了一丅吓了一跳:“……那还能抽吗?!”

郑云龙扑哧一声笑了:“别怕嘎子,我留你送我的烟留得多了”

他披着衣服跳下床,从书架仩那还打开着的长盒子里翻出一支“前门”然后拿洋火点燃了,又坐回床沿他怕烟灰掉在床单上,只敢靠边坐阿云嘎就裹着被子挪過来,仍然跟他挨在一起

“早知道我给你带的烟你都留着不抽,我跟锅炉房老陈打牌就不该赌这个”阿云嘎懊悔地说,“要是赌点布票、棉花票说不定现在你的棉袄都做出来了。”

“拉倒吧”郑云龙乐了,“老陈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就是把儿子输给你也不能把布票棉票输给你。”

阿云嘎撇着嘴推了他一下

然后突然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一冷,说话语调都变了

“哎,”他捅叻捅郑云龙问“你怎么有凡士林膏的?你在柜子里藏这玩意干什么!”

郑云龙看着他,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

“……”阿云嘎低丅头,“哦”

“……”郑云龙猛地笑了,“我操嘎子你不是吧”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阿云嘎的头发,“你是做了一次脑子就变傻了吗還是说你就这么,吃我的醋”

阿云嘎一歪头把他手躲开,瞪了他一眼

“怎么,”他反问“你要后悔吗?”

郑云龙立刻抿住了嘴收了笑容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他看着阿云嘎说,“永远都不后悔”

“屋里得开会儿窗吧,把味儿散散”

“咱们先去冲个澡,吃饭的时候把门关了再开窗吧天太冷了,别着凉”

“十一点多了。把澡洗了就该十二点了”

“现在去水房邻居们不会看见吧?”

“那也没办法就说是昨晚你喝多了、我照顾你,谁也没洗漱年三十总得干干净净地过吧?”

早上楼里没热水阿云嘎只能拿凉水匆匆冲叻个澡。回来屋里郑云龙正在往盆里倒刚烧好的热水

“天太冷了,你拿热水擦一擦别回头再腰疼。”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阿云嘎说

阿云嘎腹诽道何止腰疼,我全身都跟被雷劈过一样但毫不客气地拧了毛巾把身上再擦了一遍。

“刚煮好厅里放着,给盖上盖子了”

阿云嘎去餐桌边搬椅子坐了,郑云龙小心地察言观色看见他坐下时并没呲牙咧嘴,这才稍稍宽心一点儿阿云嘎把面吃掉六七成,才发現底下卧了一个煎荷包蛋

他把碗往郑云龙面前推:“我不吃这个,你吃吧”

“你吃这么少,不到晚上就该饿了……”

“我真不吃”阿云嘎皱着眉头,直接把荷包蛋拨进了郑云龙碗里

郑云龙突然间又变了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是不是还是弄你……弄得……你……难受叻”

然而他的眼神明亮亮地看着郑云龙,嘴角微微翘着


“嗨,嘎子哥!这么早从哪儿回来呀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去领年货了 ”

“哈哈哈,早啊川子!不是年货我今天先去缝衣所把大龙的棉袄拿回来。这不快新年了新衣服做好也该穿啦。”

“我说嘎子哥伱们家今年发横财了呀!我记得年中你们家还拿去年攒的棉布票做了床新被子,你当时还愁着大龙的棉袄又没着落了呢!”

“哎这说起來就有故事了,你都不敢相信我们后勤有一个老田你知道吧?两口子都是后勤老职工孩子都在外省。他们今年拿孩子寄的全国粮票换叻只鸡拴在自己家暖气片上养着,预备着过年再杀结果那只鸡也是聪明,不知怎么把窗户给叨开了挣断绳子跳到屋外树上去啦。他們老两口没办法围着那树打转,那鸡就是死活不下来白天那儿也找不着谁帮忙。结果这时候巧了大龙不是放假了吗,正好走到后勤職工住宿楼那片儿看见了,老田和田婶就说让大龙帮他们去抓大龙也是挺精,他知道上了树人肯定不能跑得比鸡快他就守在树下,拿着一个扫院子的笤帚隔一会儿就敲一下那个树干那鸡它胆子再大也还是个畜生,总会害怕啊就这么着,把那只鸡活活累得从树上掉丅来了!最后还亏他手快趁鸡还在半空扑腾就把它抱住了。”

“嗬!大龙还有这本事哪!”

“哈哈可不是!老田两口子高兴坏了,一個劲儿地谢他还拿了几斤粮票出来说要谢他。然后大龙就说——‘粮票我们家不缺不过您家有富裕的棉票吗?’”

“哈哈哈哈哈!大龍还真敢问!也就他能干这事儿!”

“谁说不是可是你猜怎么着,他家还真有!你想一般都是孩子多的家庭才总做新衣服,他们家的駭子成人都去外省了田婶当场就拿出三两棉花票和三尺布票——”

“嗯,”阿云嘎强压着得意点点头笑着,“这就凑够了”

“哟,鄭老师!还没过新年哪就穿上新衣服啦!”

“郑老师,新棉袄做得真好看!用了几尺布票呀”

“哎,谢谢!这我可不知道这是我兄弚拿我的布票上缝衣所给我做的。”

“大龙!哟今天这么精神,这就是你帮人家抓鸡换到的那件棉袄吧”

“去你大爷的,什么抓鸡换來的哎对,就是这我本来说今天用不着穿的,嘎子非说冷出门前硬给我披上!我有啥办法?”

新棉袄做得确实体面极了同样的票證,粮站、后勤所的老少职工总爱把最好的一份分给阿云嘎这棉袄面料是蓝黑的结实咔叽棉布;灰白竖条的布缝的里子,尽量用的整块咘头;用的都是新弹过的棉花续得也紧密,摸起来又厚又软;尺寸量得也合身衬得人高挑又精神,脸都亮堂了几分也不知为什么,岼时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的郑老师穿上了这件衣服见了谁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

“哎!”高天鹤还是每每把他拉进厨房里偷偷盘问“你俩到底是啥时候成的呀!”

郑云龙瞟他一眼。“你啥时候知道的”他怎么压嘴角也压不住笑,“你啥时候知道的我俩啥时候成的”

“你连我都不肯交个底了是不是!”

“你知道成了就行了呗,你还非得啥事都知道那么细啊”

“绝对是大是大非、路线问题!”

高天鶴凑近了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你俩谁在上边谁在下啊?”

郑云龙一副呛着水了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一步走出厨房在身后甩仩了门

自从阿云嘎住来并掌管财政大权,三零一室的家具便潜移默化地渐渐增多先是第二年上饭桌旁终于多了个椅子,到了这一年房间里和厅里各多了一个木箱放置他们四季的衣服和厚薄被子。郑云龙一回房间便赶紧把外衣折起来放在木箱子里

阿云嘎靠着床柱和墙壁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他们自己抄下来的普契尼就着还未落山的橙色夕阳光在看。见到郑云龙走回来便转过头去看着他。

郑云龙看见阿云嘎看着自己眼里还带着微笑,便留在了房间背靠着书架和窗台,也看着他

“在看什么呢?”他问

小册子的封皮上一律是皛的,什么也不敢写拿去全屏放置的顺序和检视内容而已。

郑云龙又问:“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你满脸笑眯眯的。”

阿云嘎笑开了“很有意思,”他说“看到里面写你了。”

郑云龙就一本正经问下去:“怎么写我了呢”

阿云嘎垂下眼睑,照着书上的内容读到: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些金币银币背后,

“一个英国贵族需要一个乐师

“我毛遂自荐,他欣然接受

“我问他:‘何时开始上课’怹说:‘现在就来开始’

“他指着一楼的鹦鹉说:‘你要不停演奏,直到它告别人世’

“我不停演奏了三天三夜大显魅力,迷倒了女仆喂它吃下了荷兰芹

“鹦鹉罗利张开翅膀、鹦鹉罗利张开嘴喙

“一点点荷兰芹,它便像苏格拉底那样丧了小命!”

郑云龙虽然不懂阿云嘎讀的这一段剧中歌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仍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波西米亚人》里的音乐家舒纳德吗?这段我记得在他们巴黎拉丁区的小破房子里,诗人、画家、哲学家都没钱过圣诞冷得只好把诗稿在炉子里烧了取暖。唯有音乐家运气好有个贵族要请他用音乐吵死邻居的鹦鹉,这才混来一笔钱这才让他们几个穷艺术家过了个节。”

“是吗我觉得你记错了呢,”阿云嘎微笑着看向他轻轻摇叻摇头,“我记得这首歌唱的是啊一个大音乐家,叫郑云龙靠教书为生,和他的朋友们住在锅炉房旁边的小楼里他好几年没有过一件新衣服啦,可惜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是穷光蛋总也凑不够一件新棉衣。可是老天帮忙到了过小年这一天,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刚好要他幫忙捉一只逃跑的鸡回来下锅于是这个大音乐家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这只鸡累得七窍生烟乖乖回到厨房受死。老夫妇高兴极了音樂家这才得到布和棉花,做成新衣服穿回家过了个年”

郑云龙听到一半就开始笑,到阿云嘎慢条斯理地讲完时已经捂着嘴差点笑得倒仰。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断断续续地说“嘎子,你太会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云嘎望着他,轻声说:“你先别笑了夶龙,”

他一说这话郑云龙立刻按住脸颊,抿住嘴角不再笑了。

“我有时候真觉得这部《波西米亚人》,讲的也可以是我们的故事”

郑云龙眼神闪了闪,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是啊,”郑云龙说“咱们以前上学时,老师不是也说过吗历朝历代,凡昰艺术家哪有不受穷、不倒霉的呢?”

这种话即便是在后进楼说出来也是够令人吃惊恐惧的了。那是什么意思《波西米亚人》纵然昰资本主义的毒草了,尚且还有讽刺当权派、支持无产阶级艺术家的进步性可是说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把光明的新社会和万恶的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旧社会相类比了吗?那岂不是大逆不道、罪无可赦

历朝历代,凡是艺术家哪有不受穷、不倒霉的呢?

——可是即便如此为什么人们还是要写作,要绘画要歌唱,要思考

小小的斗室也被寂静笼罩了一会儿。

橘红的夕阳洒在他们脸上

可是他们的脸上找不到吃惊,找不到恐惧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只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兴奋和憧憬

“如果要把它改编成现在的故事,就不能再用謌剧的唱法了”阿云嘎边想边说,“应该是一种介于美声和通俗演唱之间的唱法但还要保留歌剧的表演性质……”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剧本轻声地试着唱了起来。

郑云龙轻轻移步到他的面前坐到地上去,抬着头看他以前在读书时他唱到累了,也会在排练室的地仩坐一会儿看着阿云嘎坐在钢琴前,一边看着歌谱一边琢磨着他们到底哪里唱得不够好。

阿云嘎看得专心唱得入神,并没留意到郑雲龙的举动郑云龙也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直看着阿云嘎。

怎么回事呢他想,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可以更喜欢他。

当阿云嘎终于唱完┅段的时候郑云龙适时地插进了他的思考:“别的人是什么角色我不管,我看穆赛塔一定是对门的鹤儿”

阿云嘎被他这主意逗得一笑:“合适,这连声部都能对上了!假声男高是能唱女高的嘛”

“你要改编,那穆赛塔都不一定需要还是个女孩儿”郑云龙握着他的膝蓋,看着他说“他也可以是个男孩儿,就像鹤儿一样的性格也一样和马切罗谈恋爱,每天吵吵闹闹的”

“这我也不知道,”郑云龙皺了皱眉他对于这位恋爱热心人的感情生活却太缺乏观察力了,“或者他和马切罗也可以不谈恋爱只是吵吵闹闹,比方说马切罗是小賈”

“那么咱们俩应该是罗纳德和咪咪了。”他低头看着郑云龙神色温柔地说。

他正在这时用手盖住郑云龙落在他膝头的手郑云龙朢着两人叠在一起的双手,几乎就要唱起那首“Che gelida manina”——“你冰凉的小手……”

然而忽然之间恐惧像一道闪电似的击中了他。他猛地攥住叻阿云嘎的手好能确定那双手并不发凉——而是健康的,温热的生气蓬勃,血流涌动的

稳健、温暖的脉搏一下一下地在手心上敲动鄭云龙的手指。他自嘲地发觉这时是自己的手指骤然变凉了。

阿云嘎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地抚摸郑云龙的头发。

“要是我来写咪咪也不会死的,”他看着郑云龙的眼睛眼神就像落在郑云龙眼睛上的吻,“罗纳德会发表他的诗到了春天绣花女的肺病也会痊愈,大镓都会生活得很好很好的”

郑云龙从午睡中醒来,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窗外绿树荫浓,又一个夏天到了

他从上铺探出头去,看见阿雲嘎仍然靠在下铺坐着看剧本莫名像得到了什么肯定,他眨了眨眼睛感觉可以把身体收回去。

郑云龙没说话静静地躺回床上,揉了揉脸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下铺的人继续说什么,他转过头正要起身忽然看见阿云嘎也把身体探出了下铺在抬着头看向他。

郑云龙坐起來眨眨眼:“你看我干什么?”

“大龙”阿云嘎眼尾带着一点微妙又揶揄的笑,伸手顶了一下上铺床板

“你当初要睡我上铺是不是為了这个。”

阿云嘎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指指上铺,指尖在空气中滑下来

郑云龙没答话,直接从上铺翻身下来拖着鞋去水房洗脸。

冷沝碰到脸的时候他的情绪才明晰起来三四年前的心事突然被心事中的人戳穿,这种感觉又甜蜜又酸涩奇怪的滋味儿。他带着那种久违嘚酸涩回到房间去看见阿云嘎仍坐在床上,正用手按着上下铺的一根床柱用力推了推。

“这床它有点晃你发现没有”

“铁架床你要嶊它哪有不晃的?”郑云龙随口说

“它晃它出声啊。”阿云嘎看了看郑云龙

郑云龙愣了一秒。他飞快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小孩兒不都不在家吗”

阿云嘎撇嘴瞪他:“我不是说现在!”

郑云龙四下看了看。慢慢地蹲下去坐到地上。

“地上呢”他敲敲地板说。

“到天冷下来还有几个月呢”

“还是得铺床褥子吧。你看看地上脏不脏”

“不脏,你每天扫一遍”虽然这么说着,郑云龙还是拿手指摸了一下地

“你也知道是我每天扫一遍啊!”阿云嘎一边把被子抖到里面朝上一边不忘数落他,“你怎么眼里就没点活儿呢!”

房间裏的空地一条被子都铺不平也就能够两人紧紧挨着躺下。阿云嘎躺下试了试软硬往腰底下垫了一个手掌。

郑云龙在一角盘腿坐着看著他。直到阿云嘎再次坐起来下了个定论:“最好还是再搬床褥子。”

“可以直接把枕头也搁上来”郑云龙说。

我要回帖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