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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女仙》_锦绣葵灿著_仙侠奇缘_起点女生网
正文卷·共43章 免费本卷共131776字
正文卷·共605章 VIP本卷共1610567字
正文卷·共140章 VIP本卷共36135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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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作家,擅长古言、玄幻类作品创作,新书《邪王盛宠:神医庶女》广受好评,销售排行前列,人气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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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穿越,医毒双绝的天才神医成了人人可欺的废材。  身中剧毒、经脉被废?这点伤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没有火灵?她以水灵炼丹,碾压一切灵药师。  身怀至宝,丹药神兽神器大把抓!虐贱女、休渣男,誓为原主报仇雪恨!  皇家为了巴结她,非要将私交甚好的美男王爷赐给她,她若拒绝,他就会被逐出皇族。  新婚夜,她逃婚走天下,却被一只嗜血狠辣的强大妖孽缠上,一言不合就壁咚。  “大人,我已婚,你请自重!”  熟料妖孽摘下脸上的银纹面具,邪魅一笑:“爱妃,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喜欢完结文的可以先看葵葵《邪王盛宠:神医庶女》、《第一女仙》~】
本周强推·仙侠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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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再往新郎身边靠一点儿。好!新郎,看镜头。笑一点儿,好——”       迦亮尽量让自己正视乌黑的镜头和摄影机旁边指手画脚的摄影师。此刻,袅袅娇小的身体轻轻地靠过来,插在发髻上的白色满天星几乎要扫到迦亮的脸颊。       “新郎,把手搂在新娘腰上。好,就这样。好,看镜头。笑——” ·      袅袅的红色婚纱上镶着黑色的蕾丝,娇柔地缠住她的腰,在靠近迦亮的一侧打了一个松松的蝴蝶结,长长的流苏顺着袅袅柔韧的身体垂下来,迤逦到两个人的脚下。      汗水像许许多多条故意捣蛋的小虫子在迦亮的后背上爬着。白衬衫一定湿透了。衬衫的硬领子直直地顶住下巴,迦亮不得不为了这个领子而把脖子挺直起来。他觉得脖子正在变得僵硬,好像已经感觉不到那还是自己的脖子。       迦亮很难受,他觉得摄影棚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喘气越来越困难。      眼睛的余光扫过袅袅的脸,她的笑容娇媚、自然,嘴唇微微张开,像一朵等待亲吻的小花。迦亮忍不住微笑了。袅袅是今天来拍照的准新娘当中最漂亮的女孩,她已经被摄影师夸过无数次了。甚至,留着长发、富有诗人气质的摄影师对他们两个人说:“你们真是难得的才子佳人,我要多给你们拍几张。”      迦亮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看住深邃的镜头,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啊,今天是袅袅最开心的日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挺住。       “好极了!漂亮。换古装。休息一会儿。”摄影师率先走出闷热的摄影棚。      迦亮深深地吸一口气,房间里的空气都是热乎乎的。一对穿白色礼服的年轻人跟在另一位摄影师身后走进来。穿黑色恤的摄影助理拉动门边上的绳子,迦亮和袅袅身后的金色幕布缓缓上升,印着红色玫瑰的桃红色幕布同时缓缓落下。      袅袅像舍不得离开似的站在原地,看着摄影助理换背景,直到刚刚进来的新郎走到他们身边暗示他们应该走开才转身对迦亮说:“真漂亮啊。我要把咱们家挂满咱俩的照片。”袅袅的脸因为兴奋和闷热而涨红着。她抬起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在迦亮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我知道你快要热死了。再坚持一会儿  ,啊?咱们还有3套衣服,只要两个小时就完了。”迦亮伸手搂住袅袅纤细的腰,想把蕾丝绕在自己的手上,但他没有成功。隔着柔软的蕾丝和婚纱,袅袅的身体马上被迦亮的手心焐热了:“别担心,我没问题  ,就是太热。咱们出去吧,人家要开始了。”       袅袅踮起脚,欢快地在迦亮汗津津的脸上轻轻吻一下:“好。快去换古装。”      跟在袅袅身后走出摄影棚,迦亮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按摩太阳穴。要知道拍婚纱照是这么“艰苦”,昨天晚上一定不熬夜。原来结婚也是要拼体力的,迦亮兀自笑着走进男士化妆间。穿黑色T恤的摄影助理已经准备好了一套红色的中国式婚礼服等在那里:“先休息一会儿?还是现在就换衣服?”      迦亮在靠墙的沙发里坐下:“稍等一下。”       坐下之后,迦亮才感觉到衬衫的硬领子格外不舒服,他马上又站起来,解开脖子上的黑色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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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拿了一张纸巾的手伸在迦亮面前,他本能地身子一仰。年轻的摄影助理面带微笑地看着迦亮,手里的纸巾微微颤动:“擦擦脸,脸上都是汗。擦完了,我帮你补一点粉。脸上出汗影响拍照效果。”      从摄影助理手中接过纸巾,迦亮不为人知地怔了一下。那么修长而苍白的手,与多年以前的那双手何其相似!一边擦汗,迦亮一边悄悄打量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有着颀长的瘦削身材,磨白了的牛仔裤没有缝底边,裤脚上散乱的线头把光着的双脚盖住了一半。在黑色沙滩凉鞋的反衬之下,那双脚显得格外白净  ,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小伙子好像感觉到迦亮在观察他,很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后缩了缩。抬起头,  迦亮看见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色,好似少女的娇羞。       小伙子嗔怪一般地盯了迦亮一眼,小声说:“你好了吗?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迦亮的心蓦地疼了一下。“一个有些忧郁、有些神经质的温柔男孩儿。”这样一句熟悉的描述从心底那个稍微有些疼痛的小孔里钻出采,逐渐扩散。迦亮像是要把突如其来的飞虫从眼前赶走一样挥了一下手  ,对一直等在一边的人说:“来吧。我休息好了。”      摄影助理走到迦亮面前,伸出双手,想帮迦亮解开衬衫扣子。那双手还没有凑近迦亮的身体,他就向后退了一大步:“我自己来吧。你帮我拿衣服就行。”       对方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相反,他像洞悉了迦亮的一切心理活动似的抿住嘴唇,浅浅地笑笑:“你先把外衣脱下来,衬衫换这件棉布的,裤子可以不换,反正穿长衫看不见下面。我去给你倒一杯水。长衫得我帮你穿,你自己穿不好。”说完,他指指挂衣架上的一件没有领子的白色纯棉布衬衫,转身走出化妆间。       迦亮有片刻的恍惚。他的目光追随着摄影助理罩在宽大的黑色T恤中显得越发瘦削的背影,直到这个人完全离开,才赶快天气实在太热。       迦亮忽然有些后悔起来。那种别扭的心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有些责怪袅袅,为什么要选今天?为什么非要到这个影楼来拍照?而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容易就答应下来?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闪,就被迦亮忙不迭地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的责备。怎么可以这样去想袅袅和今天?      今天是袅袅的生日。今天他们正式订婚。       说起来一切都像是在哄着袅袅开心。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住了一年多,还用得着走订婚这种形式吗?迦亮这样跟袅袅说,袅袅马上就撅着嘴、低下头。       每当袅袅这样表现,迦亮就什么也不说了。在心里,迦亮有一个想法一直非常坚定,从决定要和袅袅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不可以让袅袅有半点不开心。袅袅说,她要把自己的生日作为订婚的日子,迦亮说“好”,袅袅说,她要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把订婚纪念日一起过,迦亮也说“好”;袅袅说,要用拍婚纱照这种方式来显示两个人订婚的正式和隆重,迦亮马上就拿出一部分积蓄表示拍照的钱应该由自己出;袅袅打了无数电话,跑了不知多少家婚纱影楼最终选中这家“依兰依兰”。她把介绍资料一页页翻给迦亮看,与其说迦亮是被精美的影楼资料吸引,不如说他是被袅袅的兴奋和陶醉感染,他马上就答应了。他甚至抚摸着袅袅丝一般的长发温存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提前请好假,有天大的事情都不改变。”      袅袅几乎是数着日历过完了等待拍照的那些日子。每天晚上睡觉前,袅袅必然会站到写字台边上,把台历上当天的日期用一个小圆圈圈起采,然后踌躇满志地对迦亮说:“又过了一天。”      后来,这句话变成“又近了一天”。那样的时候,迦亮会嘲笑袅袅是“祥林嫂”,袅袅则扑到床上夸张地大声说:“我可真高兴呀!”  
    怎么能埋怨袅袅呢?她今天就是自己的新娘了啊。迦亮不由加快了速度。      摄影助理托着一杯白开水走进来。迦亮已经穿好了衬衫,只等着穿上长衫、补了粉就可以拍照了。      小伙子拎住长衫,依然含着笑。迦亮转身伸开胳膊,穿上。      他想躲开小伙子的笑脸。他不是不明白。那笑容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说不出采的暖昧。      穿上长衫,迦亮不得不转过身。摄影助理把修长的双手往迦亮的双臂内侧伸,他赶紧伸开胳膊。迦亮只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刚才拍照的时候挺得更直、更僵硬。小伙子却仿佛对迦亮的别扭浑然不觉。他凑近迦亮的身体,把礼服两侧的中式盘扣一个一个、不紧不慢地系上。系到衣服下摆,他自然地蹲在迦亮脚下。扣子都系好了,他没有急于站起身。他掀开迦亮的裤脚,把坠下来的袜子替迦亮提上,顺手在裤脚上掸了掸。      “好了。你自己照镜子整理一下。”      声音从脚下传来。迦亮只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往上涌动着,一直撞进脑袋里,太阳穴好像也在“嘣嘣  ”地跳动。像电影里演的僵尸一样伸着胳膊转身面对镜子,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穿着红色绸缎长衫  、准备拍结婚照的男人竟然面如死灰。而镜子里同时还有另外一张脸——始终保持着微笑的摄影助理正站  在他的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们俩。      “你坐下,我给你补一点儿粉。”      迦亮老老实实地坐下。摄影助理拿着毛茸茸的粉扑,轻柔地压在他的脸上。先是温存地拍打,然后是轻轻地涂抹。迦亮觉得来自身边这个年轻人的热烘烘的气息正在缓慢而坚决地包围他,让他不能正常地呼吸。      好在补粉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摄影助理拿起一把宽齿的木梳,帮迦亮整理头发。      “你的新娘子真漂亮。”迦亮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身后的瘦削男人正在对坐着的高大男人说话。      “是,我也觉得她漂亮。你叫什么名字?”迦亮耸着肩膀,尽全力把眼光集中在镜子里的自己身上,而不看自己身后的人。      “晴川。晴川历历汉阳树那个晴川。你比新娘子大吧?”晴川拿起了一面长方形的镜子,让迦亮能够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大一岁。她是我师妹。”迦亮站起身,往化妆间外面走。      “真好。”晴川淡淡地说。同时,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迦亮,站在原地没动。      袅袅已经在摄影棚里了,看见迦亮,马上对摄影师说:“好了,终于来了。咱们快点儿,要不,我老公就热昏了。”       布景从彩色幕布换成了老式梳妆台和红罗帐。摄影师兴致勃勃地教袅袅摆出各种姿势,一会儿是“春睡初起”,一会儿是“揽镜自怜”。袅袅一边快乐地“表演”,一边不时对等在一旁的迦亮做个怪样以示安慰。迦亮以微笑做答。袅袅因此越发活跃,好像整个摄影棚都装不下她的欢乐。
 疲惫和憋闷一阵阵袭来,迦亮悄悄钻出包围在四周的、厚厚的幕布,轻手轻脚地往门边走。他想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子,给自己透透气。刚要这么做,一直站在黑暗中的晴川伸手拦住了他:“不行,不能开门  。”      凉丝丝的皮肤在迦亮的手上轻轻一触,旋即闪开。      迦亮觉得自己的心里正有一条绳索在飞快地收紧,从四面八方把所有的器官都箍起来,整个人从此不能再舒展。嗓子热辣辣的,一股热而粘稠的液体马上要喷薄而出。他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厚重的幕布。      幕布好像摇荡着的秋千,带着迦亮一起荡开。      迷迷糊糊之中,迦亮感到有一双手用力地抓住自己。但是,那力量不足以阻止他的身体失去控制一般地倒下去,连带得那个企图帮助自己站立的人也一起倒下。冥冥之中,迦亮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对着迦亮伸开了双臂,好像要把他深深地吸纳进自己的胸怀。      迦亮觉得自己要哭了,泪水在此时此刻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汹涌地流出来。      一切都变得遥远了,只有这个人,以及像一只大鸟一样伸展开的双臂。      他义无返顾地跌进这个怀抱。      “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迦亮,再高点儿就超过陈老师了!加油啊!” 。      16岁的迦亮双手牢牢抓住秋千索,双腿不断地发力。秋千越荡越高,眼看要和秋千架平行了,同班的几个孩子手搭成凉棚,仰着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娃娃脸,一边眯起眼睛看着仿佛在云端里的迦亮,一边大声叫着。      有一刻,迦亮觉得自己正在飞起来,好像身后有一个力大无穷的助推器,推着他不能不努力向上。      秋千架在学校操场的东南角,一面是校园的围墙,一面是几棵栽种时间不长的火焰松。秋千每荡高一次,迦亮就能从树根到树梢地把那枝叶如火把一般的小树看一个遍。正是9月,树木绿得分外葱茏。迦亮觉得原本属于每一棵树的浓绿色正在连成绵绵不绝的一大片,在眼前波浪似的荡漾着铺陈开去,于是,整  个学校的操场全部被这绿波覆盖起来。教语文的陈老师就从这绿波中浮现,迦亮恍惚看见他正在用那双修长、苍白而又柔软的手拨开浓郁的绿色,朝着秋千架走过来。      迦亮的脚下不由自主地加了力量,踏板“嘎吱”响了一声喊加油的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个头稍高一些的男孩子叫起来:“迦亮!停下吧。踏板不行啦!”陈老师越来越近,迦亮站在高处,已经看见了老师柔和的面容。老师在笑呢。老师看见他的学生有任何进步或者精彩的表现时都是立即表扬和鼓励的。惟独对迦亮,他总是这样宽容而含蓄地笑一笑,伸出手来摸摸迦亮那一头像小女孩儿一样有些拳曲的柔软头发。迦亮因此觉得自己是陈老师最钟爱的学生。迦亮舍不得停下。他刚刚才学会了荡秋千,他要表演给陈老师看,脚下的力量不知不觉地又加大了几分。,踏板好像承受不了似的再次“嘎吱”一声。      “迦亮!”陈老师和同学们一起站在火焰松树下叫着他的名字,“迦亮!停下来。踏板真的不行了,快点停下!”      迦亮看见了陈老师一向从容的脸上显现出焦急的神情,那神情让他平添了受宠的感觉。他放松身体,不再用力,任由秋千在惯性的作用下荡来荡去:“马上就停下了。踏板没问题,不信,你们上来试试。”      秋千荡起来的角度渐渐小了。陈老师穿着竹布颜色的短袖衬衫,仍然神色焦急。      其实没问题。迦亮这样想着,慢慢下蹲身体。他想坐下来,把双腿垂下,待秋千一停,就可以跳落在地上。他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先伸出一条腿,坐下半边身子,秋千踏板“嘎吱”一声稳稳地接住他。没问题,果然很安全。迦亮放心了。他开始转动身体,准备把蜷缩的另一条腿也伸出去,让自己整个身体坐在踏板上。踏板随着他身体的转动发出激烈的、不堪忍受的响声。       “迦亮!不要动!”      迦亮在摔昏过去之前看见的最后一个形象是陈老师伸开双臂向着秋千跑过来,好像马上就可以把他抱住。就是在那一刹那,迦亮的蜷缩的腿伸了出去,整个人坐在踏板上,踏板发出最后一次吼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断裂了。迦亮觉得自己的双手手心被秋千索深深地刺痛,手掌就要被粗麻绳子切成两半。松开手,迦亮有了一个奇特的感觉:自己正在像一只翅膀断了的鸟儿一样尝试着飞出去,却不得不落下来。       迦亮觉得自己落进了陈老师的怀抱。明明是陈老师,明明是在自己家乡桐镇的中学校园里。睁开眼睛  ,迦亮看到的却是晴川紧张的神情和袅袅满脸的泪水。      “我在哪儿?”迦亮吐出了悠长的一口气。      “化妆间。”晴川俯下头,在迦亮耳边说。      “迦亮,你吓死我了——”看见迦亮醒过来,袅袅忽然忍不住啜泣,像憋着一肚子委屈只等大人回来才发泄的小孩子。她还穿着大红的中国新娘礼服,头上的凤冠摘掉了,盘起来的头发上插着凌乱的黑发卡  ,有一缕头发掉在肩膀上,细小的铁丝发卡悬在发丝上。      “对不起,袅袅。我真笨——”迦亮由衷地感到难过,说好了不会让袅袅失望,结果却被自己把好好的一天搞成了这个样子。迦亮伸出手拉住袅袅的手,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袅袅拉住他,抬起另一只手擦眼泪,眼泪化开了眼妆,精心描画的一双黑眼睛被擦成了小熊猫。迦亮用力地笑了一下,整个人还是很   虚弱。  
 袅袅看见迦亮的笑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这样了,你还笑。”接着,袅袅对晴川说:“谢谢你。真多亏你帮忙。我们结婚一定请你来我家。”      “别客气。他可能是太累了。拍照其实是挺辛苦的事,不比上班轻松。”      晴川把目光从袅袅转移到迦亮的脸上,给迦亮一个浅淡却包含了无数只有他们俩能懂得含义的微笑:“你好一些吗?”      这是谁的怀抱?我枕在谁的胳膊上?      迦亮突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挣扎着从长沙发上坐起来,剧烈的动作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但是,他看清楚了,那是晴川。他不知道自己晕倒之后怎样被抬到这里,只依稀记得倒下的时候是倒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似乎那个人在同一时间也被自己压倒下去。后来的事情,迦亮完全不记得。  但此刻,他看清楚了:晴川在他挣扎起来后没有动,坐在沙发的一角,看着他微笑。那么,他一定是一直躺在晴川的怀里,枕着他的身体——      迦亮心头一凛,把眼光转向袅袅。      袅袅是站在沙发边上的,脸上的化妆被抹得乱七八糟。      “迦亮,你别乱动。”袅袅急起来,双手按住迦亮的肩膀。她想让迦亮重新躺下。而晴川没有动,躺下仍然是这个“忧郁而神经质的温柔男孩儿”柔软的胸怀。      迦亮硬挺住身子:“袅袅,我好了,不用再躺下。”      晴川在这个尴尬的时刻自然地站起身,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袅袅和迦亮说:“我觉得你们今天不应该再继续,应该先回家,让他好好休息。我可以帮你们预约下一次的时间,还找这个摄影师。”      “那太谢谢你了。”袅袅坐到迦亮身边,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晴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仍然是那么暖昧、那么浅淡地微笑着。      迦亮在晴川的笑容里慢慢闭上眼睛。他有些不明白,这个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怎么会有如此从容不迫的气质?他凭什么对自己表现出这么胸有成竹的了解?迦亮甚至分辨不出晴川的笑容究竟是人的诸多表情中的一种,还是他的惟一、永远的固定表情。      晴川走出去,说是要到前台帮他们敲定补照另外两套照片的时间。不到3分钟,他又回来了。隔着迦亮的身体,晴川递给袅袅一条冰凉的毛巾:“给他敷在头上,我一会儿去隔壁小饭馆要几块冰。外面也特别热,等他能走了,我帮你们叫车。”      袅袅一边接过毛巾敷在迦亮的额头上,一边翻来覆去地道谢,翻来覆去地表示一定要请晴川到家里来玩儿。袅袅甚至说了一句:“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咱们能做朋友。你和我老公在气质上还真有点儿相像呢  。”      迦亮被袅袅这句话搞得周身不自在,他睁开眼睛,发狠一般地瞪着晴川。      晴川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别客气,应该做的。你们俩可真好。”说完,转身走开。黑色的瘦削背影一转眼就消失了。      然而,迦亮的感觉完全相反,晴川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长久地停驻在迦亮的视线里。而且,他正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态度一步、一步地逼近;他正在一边发掘着迦亮的记忆,一边蛊惑着迦亮渐渐靠近他  ,成为他的同伴。      袅袅永远不会明白,迦亮一生极力躲避的人和最怕遇到的人已经出现了。      这个人就是晴川。      如果说,他在晕倒之前还为了自己曾经有一点点埋怨袅袅而自责,那么,现在他已经坚定地相信,到这里来拍婚纱照绝对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迦亮抓住袅袅放在自己胸口上的小手,痛苦地攥住。      袅袅永远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而迦亮永远不会告诉她。      晴川走进化妆间,对袅袅晃晃手中的一个小保温桶:“冰块来了。”
      他半蹲半跪在沙发旁边,取下迦亮额头上被焐得有些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把几块方形的冰块夹进毛巾里,做成一个简易的冰袋。他一边做一边问袅袅:“你们商量好了吗?什么时间有空?你们的摄影师下个星期的周末才上班。不过,他答应我了,要是你们有空,正好他不上班的话,他愿意专门来一趟。他  说,谁让新娘和新郎那么出众呢?他说他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问你们能不能同意他从你们的照片里面挑一张最好的,挂到橱窗里。”      “好啊,我没意见。”袅袅就是这么一个容易开心的人,说完了,她才想起来,还没问迦亮愿意不愿意呢。她低下头,撅起嘴看着迦亮:“要不,听你的。”      晴川兀自微笑。他把做好的冰袋在自己的额角上试了试,自言自语似的:“嗯,好舒服。”他转手把冰袋递给袅袅的同时关切地问迦亮:“感觉好些吗?”      迦亮回避着晴川的眼光,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晴川站起身:“你们多休息一会儿,没关系,今天没有别的客人了。你们商量好了,走之前告诉我,我替你们写预约单。”      迦亮眯着眼睛,假装在闭目养神。从眼睫毛的缝隙中,他看到晴川瞥了他一眼,左边嘴角动了动,之后,他对袅袅说:“你好 好照顾他,别太着急。我就不进来了。你帮他换衣服吧。”      袅袅又一次认真地道谢。      晴川只摆了摆手。       换衣服时,袅袅体贴地让迦亮坐着别动,一切都让她来做。      袅袅一边帮迦亮脱掉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你看你,我说不让你熬夜吧?你就是不听话。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啊。人家才给你500块钱,你就那么拼命加班。你现在这样子,让我多难受啊。都是我不好,非要让你买什么钻戒。都是那些广告不好,什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咱们俩这么好,没有钻戒也能永流传啊。我不要你买了,也不要你以后再接这种活儿——”      袅袅只在必须要迦亮站着的时候才让他站起来一下,然后马上就逼着他坐下。      袅袅蹲着身子,红色的丝绸长裙拖在地上。迦亮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叫做“红掌”的花,一片鲜红、  鲜红的花瓣上挺起一柱柔韧的花蕊。此刻的袅袅就是一株美丽的红掌。迦亮的心中渐渐生起温柔的怜惜,他很想拥抱袅袅。袅袅一粒、一粒认真地系着迦亮的衬衫扣子,对迦亮的冲动浑然不觉。她的乌黑的头发  在迦亮的胸前蹭来蹭去,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扑在迦亮的脖子上,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她的脸。      袅袅正在解开迦亮的皮鞋带子,被他这么突然一摸,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头,娇羞地看着脸色依然很苍白的迦亮:“怎么啦?你呀,回家吧。”      从心底升起的温柔一波、一波地在迦亮的全身荡漾开来,他托起袅袅的下巴,轻声说:“袅袅,我一辈子都会好好对你,你信吗?”袅袅紧紧抿住嘴唇,像容忍一个孩子的突发奇想似地点点头:“信啊,咱们回家吧。”       把穿戴整齐的迦亮安顿在前台为客人准备的椅子里,袅袅摇曳着苗条的身子往女士化妆间走。迦亮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那红色的背影。       袅袅在化妆间门口突然回头朝迦亮望了一眼,接着,她笑了。那笑容那么灿烂,那么天真无邪。“她真漂亮。”迦亮在心里说。      晴川带来的保温桶和毛巾被迦亮放在玻璃茶几上。扫视一周,不见晴川的人影。      他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进了摄影棚?迦亮翻看着一本插满了样片的影集。明知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但他还是要求自己必须看点儿什么,至少要让前台的几个正在说悄悄话的女孩子认为他在专心研究这些照片。      迦亮能听见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本来已经被他赶走了,他本来以为那个声音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出现。可是,意外地遇到晴川,这个“有些忧郁、有些神经质的温柔男孩儿”,那个声音被轻易地勾起来,并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容忽视。迦亮想到了一个词,死灰复燃。死灰难道真的能复燃吗?真正的死灰是不会复燃的。只有一种情况,那燃烧的火焰由于岁月和环境的吞噬而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呈现熊熊之势,变成微光闪烁的余烬。从远处看过去,那只是一片灰色的尘埃。有一天,一颗火星飞溅在上面,突然爆发出炫目的火光。这时候,人才会发现,那貌似尘埃的余烬从来没有真正熄灭过,而是在用安宁的外表作为伪装来等待一个爆发的机会。这种顽强的等待,因为一个人长时间不敢切近地观照自己的内心世界而被忽略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声音在支使着迦亮,让他一边假装看影集,一边一遍又一遍地搜寻晴川的身影。      迦亮熟悉这种搜寻时的焦灼感觉,就像少年时代的他奔跑在桐镇上一条条青石板路的小巷中,心里用力地喊着老师的名“迦亮!醒过来了?还疼吗?”      穿竹布色短袖衬衫的陈老师关切地俯着身子。躺着的迦亮觉得老师的脸距离自己是那么近,好像马上就要贴在自己的脸上了。      陈老师的身上带着一种很浅、很浅的树木和青草的味道。      迦亮闻见了。那味道让陈老师和自己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相同。那味道让迦亮常常想找一个理由挨近陈老师,然后用力呼吸。要是人的身体里能有一个器官专门用来记住气味该有多好,那样,迦亮想什么时候闻到这种气味都可以。       迦亮迟迟没有点头或者说话。他想,如果告诉了陈老师自己现在的情况,老师就不会这么俯着身子看自己,不会距离自己这么近。那么,那种好闻的气息也就消失了。      “还疼不疼?”陈老师修长而苍白的手抚摸在迦亮微微渗出细汗的额头上,柔软的手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他的头发。迦亮被那好闻的气息和受宠的感觉包围着。他希望老师永远就这么呵护着他。为此,他宁愿自己就此残废了,一辈子躺在床上。      算起来,陈老师接手迦亮所在这个班的语文课也只有不到两个学期。可是,迦亮几乎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个文雅、俊逸的男老师。迦亮觉得陈老师是世界上最温和、最宽容、最善解人意、最有风度、最有学问的人。就是从那时开始,迦亮一心一意想当语文课代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能引  起陈老师的注意,他不惜牺牲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来阅读各种能够找到的名著。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  、现代的、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一知半解的、看了就忘的——总之,迦亮“奋斗”了将近3个月,“奋  斗”得自己成了近视眼。最终,他成功了。在班干部改选的时候,迦亮自告奋勇要当语文课代表,理由是  自己“博闻强记”。在列举了阅读过的一大串书目之后,陈老师微笑点头:“好吧。希望你给我们的班集  体带来好的读书风气。”      16岁的迦亮多么开心!  
伤不起,,,,,
袅袅这个怎么读?
 在他看来,能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跟在陈老师身后,能在上课之前帮陈老师把黑板擦得一尘不染,能被陈老师叫到办公室单独问问全班同学的学习动态——能做这些就是在和陈老师亲近,而且这种亲近的机会除了他迦亮没有别人能得到!      “迦亮,告诉老师,现在还疼吗?咱们得去照片子。医生说你的右腿像是骨折了。”一直俯着身子等迦亮回答的陈老师没有一丝急躁,神情越发关切,迦亮觉得是因为自己迟迟不肯说话而让老师感到了紧张  ,心里又得意又歉疚。      “不动,就不疼。”他终于依依不舍地说了一句话。      “害怕吗?”陈老师慢慢直起身子,迦亮的心里有些紧张。但陈老师似乎明白迦亮的愿望,他没有离开迦亮的病床。      迦亮摇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哭。眼泪热烘烘地在眼睛里拥挤了片刻,顺着眼角流出来。      陈老师赶快从床头柜上拿了一片折叠成长方形的纱布。他像是怕自己失手碰破了孩子那仿佛透明一般的白皙皮肤,只是轻而又轻地用纱布在迦亮的眼角和脸颊上蘸一下、再蘸一下。      那天,迦亮一直和陈老师在一起。虽然他暂时不能动,不能再帮老师拿作业本、拿粉笔盒,但是,他同样感觉到内心的满足和快慰。陈老师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他从病床上抱到推车上,推着他去拍片子  ,然后再把他重新抱上病床。每抱一次,迦亮都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陈老师的心跳比自己的有力,自己  的心跳速度好像比陈老师的要快一拍。迦亮觉得他和陈老师的心贴得那么近,好像这两颗心已经手拉手了  。从陈老师伸开胳膊抱他开始,迦亮就用力呼吸,他想自己创造一种方式,能把陈老师的气息牢牢记住,  以后,想什么时候闻到就什么时候闻到。      做完了全部检查,已经是下午放学的时间。陈老师为了迦亮,向学校请了半天假。      陈老师从医院租了一只轮椅,推着迦亮,送他回家。      “真的骨折了,要休息40天呢。怕不怕?”陈老师推着迦亮,边走边问。      “不怕。烦。”迦亮说的是真话。真话让他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陈老师好像是笑了一声,迦亮沉浸在自己的沮丧里,没有听。      “烦什么呢?”      “我不能帮您擦黑板、收作业了。”      迦亮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掉在打了石膏的腿上。      “新娘子哪儿去了?”      晴川把迦亮从桐镇夏末的黄昏拉回到现实里。迦亮有些不敢抬头,抬头就是晴川一如既往的笑容。那笑容像是来自一个诱惑的天使,带着几分天真和好奇,也带着几分蓄意的邪恶,仿佛很多只柔韧的手臂伸长了,一直伸向六神无主的迦亮,只要手臂们在身后相握在一起,他马上就会被带进另外一个更加幽深的世界。迦亮知道那个世界其实并不可怕,甚至也有他期待的美好,但他本能地抗拒了这种牵引和牵引之后身不由己的滑落。他知道,能清楚地看见那个世界的每一处景物并且能够公正地描述出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换衣服去了,马上就出来。”迦亮在心中吹起了**的号角,把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意识和全部的理性**起来,仿佛一个失意的君王被迫要为了自身的责任而重整旧河山。他力求从容和坦然地盯住晴川的脸,拼尽全身的力气把晴川的目光顶回去:“谢谢你帮我老婆照顾我。”       “哪儿的话?换成谁,也会这么做的。”      晴川的自然是装出来的?还是他本来就已经修炼到这个目中无人、胸中只有自我的境界?迦亮始终不知道。他只知道晴川的目光不仅没有丝毫的退却,相反,他自己不得不退却了。      尴尬时分刚刚开始,袅袅就像一颗大救星一样出现了。她穿着迦亮最喜欢的那条白色带小黄花的长袖连衣裙,披着因为刚刚盘起来又散开而微卷的长发走向无话可说的他们:“等急了吗?”
      迦亮摇摇头,疼爱地看着袅袅。出门的时候,他嘱咐过袅袅别穿长袖的长裙子,天气太热。甚至,他替她准备好了吊带背心和短裤。但袅袅坚决拒绝了这个建议:“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让我穿这种衣服,太不严肃了。我要穿你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我要让你牢牢地记住我,热死也认了!”       袅袅摸摸迦亮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能坚持到家吗?”      “行。咱们走吧。”迦亮把手搭在袅袅的腰间。      晴川把一切看在眼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像没有看见迦亮的动作一样对袅袅说:“我去给你们叫出租车。’      “谢谢你啊!”袅袅的一只手放在迦亮的头顶,冲着晴川的背影大声叫着。      此刻的迦亮背对着晴川离开的方向,他不想也不敢回头看。      迦亮坐进汽车后座,袅袅主动坐到司机旁边,回过头说:“我带路。”然后转回头对站在车门边的晴川伸出一只手,晴川即刻握住。袅袅认真地说:“我还是要谢谢你,真的。我们结婚,你一定要来。下次来我给你写地址。”      晴川不看迦亮。车的后门已经关上,窗玻璃也严严实实地紧闭着,但迦亮可以清楚地听到从前面飘过来的、晴川的每一句话:“你们太客气了。别这么说,大家都不好意思。回去一定让他多休息,这两天多加点小心。需要帮忙就叫我。”说着,他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白色的小纸片。然而,他没有交给近在咫尺的袅袅,却弯着腰把上半身伸进车门。晴川的胳膊越过了袅袅的肩膀直接伸到迦亮的面前:“这上面有我的呼机号和电话号码。白天我都在店里,下了班,我可以用公用电话回。你们商量好了什么时候来,就呼我。”       “好啊,让我老公跟你联系。”      袅袅开始详细地指挥司机该怎么走,既可以躲避塞车又能抄近路。       迦亮从袅袅斜前方的反光镜里最后看了眼晴川站在路边挥手。      他不会知道自己正在看他,可晴川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迦亮,他已经对一切了如指掌。他的胸有成竹让迦亮一筹莫展。      迦亮痛苦地闭上眼睛。手中的小纸条脆生生地不肯被团起来。一路上,迦亮好几次想把那纸条撕碎了扔出车窗外,但每次又都情不自禁地阻止了自己。      在家门口,袅袅跟出租车司机结账,迦亮先下了车。像是被阳光刺痛了双眼一样,迦亮眯着眼睛站着  。他忽然觉得周边的人和景物都在刹那间改变了。这里不是他和袅袅一起住的单位宿舍楼门前,而是他的家乡桐镇在正午被太阳照得闪着银色光斑的、狭长的穿心弄;没有出租车,也没有袅袅,有的是少年的他   孤独地穿过弄堂的身影,还有陈老师家住的小院子里湿漉漉的门槛————      出租车启动的声音惊动了沉思的迦亮。在袅袅挽住他的胳膊时,他赶紧把一直捏在手中的纸条胡乱塞进裤子兜里。      “回家我给你煮粥喝。你就躺着别动。”袅袅把头歪在他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这个动作让迦亮放在裤子兜里的手彻底不敢拿出来了。      那手心里还有晴川的体温,那种不太强烈但也绝对不容忽视的温度将长时间地盘桓在他的手心里。晴川的动作一次次在迦亮的心里被重复体会着:递过来的纸条,那久违的、从没有忘记过的修长、苍白的手  ,那尖尖的、温凉的指尖,那意味深长的、临别前的凝视。       迦亮如踩着一团云彩一般恍惚着进了自己的家门。直到袅袅催促他去洗手,才不得不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冰凉的自来水长时间冲在手心上,他侥幸地以为这样就可以冲走晴川留下的一切。      躺在自家铺了竹质凉席的床上,迦亮沉沉睡去。袅袅温柔地叫他起来吃饭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袅袅来拉他的手,他才惊讶地发现,睡了这么久,自己却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用另一只手握着曾经接过晴川的纸条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晴川。      迦亮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注定不会再忘记的名字。当晴川递纸条的时候,飞快地在迦亮的手心里挠了两下。      那个动作那么突然又那么准确和不容拒绝。那个动作让迦亮跌进记忆的深处又在瞬间被残忍地拽回来  。      现在,即使仅仅是回想晴川的这个一接触即闪开的动作也让迦亮时时感到一阵阵恐惧。       晴川。      这是一个不用提任何问题,只要看迦亮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的秘密洞穿的人。      这座20层高的塔楼是这片宿舍区中最高的建筑,迦亮的单身宿舍在18层。说是单身宿舍,实际上是一套一室一厅。迦亮刚刚分配到这个单位时,和另一个在北京没有家的男同事合住。一年以后,男同事结婚,搬进了新分的房子,这里就只剩下迦亮一个人。后来,迦亮有了袅袅。      袅袅。       靠在床头上的迦亮忍不住歪过头,看看沉睡的袅袅。有一缕头发斜斜地搭在她的嘴角边,迦亮轻柔地替她拂开了。       这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女孩子。此刻,她就躺在自己身边,那么安静、那么踏实地睡着,满足而幸福。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迦亮不能给她带来圆满的爱情。      他们恋爱刚刚开始的时候,袅袅是那么兴奋和狂热地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迦亮是她的男朋友,为此她一度热衷于参加各式各样、各种名目的同学聚会,为的就是把她的迦亮显摆给别的同学看。       “你真傻。其实只有你觉得我好,显摆了半天,别人根本不以为然。”迦亮每次都乖乖地跟着袅袅去参加这些聚会,每次都这样告诉袅袅,“以后,把参加聚会的时间省下来,留给咱们自己,多好。”      不管是走路还是等车,或者是身边正好有别人,袅袅听见迦亮这么说,马上就会站在迦亮面前,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你才傻呢。你好不好,当然只有我知道。我这是在造舆论哪,你连这都不懂?我让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你跟我好了,谁也别想跟我抢。”      “谁跟你抢啊?!”      “当然有人抢了。我就是不能告诉你是谁。这是原因之一。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你从此别想跟我分手,有舆论监督你呢。”      这样的对话伴随着两个人的关系渐渐稳定下来和参加聚会的频率降低而逐渐减少。到袅袅正式搬来和迦亮一起住,他们已很少再参加类似的聚会——袅袅常常会害羞地告诉迦亮:“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和你一起在家。”       此刻,回想起过去的对话,迦亮仍然能感觉到当时袅袅的热烈和始终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彷徨。      袅袅了解她身边的这个人吗?      如果这样问,袅袅一定会特别坚定甚至发急一般地说,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迦亮。      然而此刻的迦亮却为了袅袅这种一厢情愿的固执而伤感万分:这个世界上除了陈老师没有人真正了解过迦亮。现在,有了一个将会和陈老师一样的人。他,就是晴川。      闭上眼睛,晴川的模样清晰异常。那是一种惹人怜爱、令人心疼的长相和气质。那双眼睛,满载着江南水乡潮湿的氤氲,把迦亮掩藏在心底里深邃而绵长的思念勾起来,织成一张密实的网,渐渐网住他的整个身心。      晚霞烧红了天空,也烧红了迦亮和妈妈一起住的那个只有三间正房、一间厨房和一棵大皂荚树的小院子。       陈老师把坐在轮椅里的迦亮安顿在歪歪斜斜的两级台阶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花色的布料,在微风中猎猎旌旗一般颤抖着。陈老师叫了两声:“有人吗?”没有人答应。      “我妈不在家。”迦亮对陈老师的背影说。  
    妈妈在每天的这个时候通常要去给人家送白天做好的衣服,等着人家在自己家里试穿,发现哪里不合适,带回来改了,第二天再去送。直到衣服完全合适,妈妈才能收到加工费。妈妈是镇上出名的好裁缝,靠着这份手艺,母子俩能吃喝不愁,迦亮能踏踏实实上学。在迦亮的生活里,真正的亲人只有妈妈。爸爸一年才回家一次,回来也是住在另一条弄堂里的爷爷、奶奶家。迦亮的爸爸是军人,据说,已经做到家属可以随军的级别,但因为妈妈是独生女,姥姥、姥爷没有人照顾,所以,妈妈始终带着迦亮住在家乡的老房子里,等着爸爸一年一度回来探家一次。迦亮觉得爸爸始终是一个和自己很生疏的人。他不苟言笑,喜欢教训人,说话常常要用一些成语却每每词不达意。每次爸爸回家,妈妈就带着迦亮一起到爷爷、奶奶家同住。迦亮常常在那短短的几天中表现出非常的不适应,甚至表现出饭量减少、精神萎靡。他不能和一直在这里长大的大伯伯家的两个堂兄和睦相处。他总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从院子里打闹到弄堂里,再一路打闹回来。他们当中最小的也比迦亮大两岁,但他们都没有继续上高中,而是早早到大伯伯开的杂货店里帮工  ,帮工之余他们要么一起躲在河边吸烟,要么一起缩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就是这样突然打闹起来。迦亮很少和他们在一起,妈妈曾经悄悄叮嘱过“少和他们来往,你们不一样的”。读过很多名著之后,迦亮自己也隐约感到妈妈说的那种不一样的确存在,不仅存在于他和堂兄们之间,也存在于他和镇上的很多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之间。迦亮觉得自己是洁身自好的,自己是懂得温存待人和谦虚用功的。迦亮的理想是成为陈老师那样的谦谦君子同时饱读诗书。因此,他觉得堂兄们是那么无聊;因此,他有些埋怨爸爸一回来就强迫妈妈和他一起去与大伯伯一家为伍,还不得不经常听爸爸那些明明用词不当却还沾沾自喜的说教;因此,迦亮不喜欢爸爸回家。他觉得他和妈妈一起过的生活已经非常好,没有缺憾,也不寂寞。       既然爸爸只能给人带来不舒服的感觉,要爸爸有什么用呢?      看着陈老师瘦削、颀长的背影,和他一转身面对迦亮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潇洒,迦亮暗自想着,要是必须有一个男人是自己的爸爸,要是可以给一个机会让自己选择一个男人做爸爸,他一定要选陈老师,而不是现在这个动不动就说“你必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做争取考上军校的男人”。      “咱们怎么能找到她?”陈老师走下台阶,站在迦亮的轮椅前面,“我想把你的情况跟她交代一下。”      “她去送衣服了,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迦亮仰着头看陈老师。晚霞的余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肩膀和头发镶上一道宽宽的、金红色的边。迦亮尝试张大嘴说话,这样,从陈老师肩头越过来的金辉带着陈老师的气息会一直扑进自己的嘴里,“要不,您在我家吃晚饭吧。”       “不用。咱们等她一会儿。”陈老师蹲下身子,把迦亮脚上散开的球鞋带子重新系好,随便地坐在台阶上,“你妈妈怎么不锁门晒?”      “她大概是怕我忘记带钥匙,进不来,所以给我留着门。我家在这条弄堂里多年了,不会有不安全。  ”轮椅比台阶高出一大截,迦亮第一次眼光向下看自己心爱的老师。那种感觉非常特别,让他想起小时候  ,喜欢他的大人常常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那时,他低垂着胳膊就可以顺利地环住大人的脖子,胸口上是抱他的人那热烘烘的头。此刻,迦亮很想把轮椅向前推进,一直推进到可以环住陈老师的脖子。      迦亮这样想着,就觉得很满足。除了他迦亮,谁有这样的机会?谁敢这么想?虽然也不过就是想一想  ,而没有最终的行动,但是,毕竟陈老师距离自己是那么切近,只要想这么做,马上就可以实现。迦亮看着陈老师很大、很长、充满了温和与关切之情的眼睛,坚定地认为,无论他现在做什么,陈老师都不会拒绝,甚至都会表示欢迎。
      陈老师也一直注视着迦亮。他像了解迦亮的每一点心理活动一样,目光里带着宽厚的谅解和欣赏。这目光让迦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逐渐热辣辣起来。迦亮低下头,假装看自己打了石膏的腿。      “疼了,是吗?”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轻轻伸到迦亮的眼皮底下,轻轻放在那被石膏加粗了的、暂时没有知觉的腿上。      迦亮恨恨地盯着伤腿,摇了摇头。如果没有那厚厚的石膏,陈老师手心里的热度会直接传递到迦亮的身体里。可现在,陈老师能摸到的就是已经落上了几点灰尘的绷带。       “你要坚持一段时间呢。千万不能着急。保持好心情,身体康复也会加快。”陈老师用放在绷带上的那只手温柔地托起迦亮的下巴,“哭啦?”      “没有。”迦亮本来不想哭,这样一来,眼泪又涌上来。他拼命忍着,歪过头去。妈妈的身影出现在弄堂口,夹着一个花布包,走得很快,“我妈回来了。”      陈老师一边顺着迦亮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一边赶快站起身。迦亮趁机迅速地擦擦眼睛。      迦亮的妈妈和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一看见坐在轮椅里的儿子,首先被吓得叫了起来,之后,才看到一直陪着儿子的老师。迦亮简单地把自己摔伤和陈老师送自己回来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她皱着眉头听完了,才不好意思地说:“老师费心了。这孩子实在太淘气,给您添了麻烦。您在我家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       陈老师一直站在台阶下,耐心地等待这对母子把他们最想说的话都说完,才开口:“医生说,只要好好修养,不会有太大问题,您别着急。只是这么长时间,迦亮要坐轮椅了,孩子会觉得烦,每天上学也成问题。我不想让孩子耽误功课,这孩子那么聪明。您看这样好不好?反正我爱人和孩子都在苏州,我一个人住在学校宿舍,让迦亮住到我那儿,每天我在学校里就照顾他了。”      迦亮的心在陈老师说话的当儿一点一点地被提升着,直到高悬起来。这是陈老师早就想好的主意还是刚刚看到妈妈的焦急和慌乱才有的客气表示?迦亮宁肯相信是后一种。怎么可能呢?陈老师怎么可能每天推着他上课、下课呢?他也不过就是陈老师的语文课代表,帮着老师收发作业、擦擦黑板,陈老师凭什么要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照顾他呢?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客套啊。不要说真正实现,就是听着老师这么随便说一说,迦亮也感到极大的幸福。他甚至感谢起这次意外来,要是自己没有摔伤,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听见陈老师说这么关心自己的话。      “迦亮,你愿意跟老师一起住两个月吗?”陈老师俯视着正被慌乱和满**错折磨着的迦亮。迦亮觉得老师的眼神里充满了疼爱,那疼爱让他想到自己看过的那些爱情小说,那些用眼睛来表达感情的外国男女。他们总是说着最含蓄的话,把热烈和期待包裹起来,让除了他们之外的人永远看不明白。迦亮觉得他和陈老师此刻就处于这种状态。他们之间正在完成一种交流,他们正在开始一桩共同的秘密和约定,从此他们将拥有心连心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只有陈老师和他明白,谁也看不懂。迦亮有些懵懂,懵懂之中是无比的兴奋和快慰。他用力地点头并且对妈妈说:“妈,你什么时候想来看我,就来看我。行吗?”      “那怎么可以?太麻烦老师了。还是我每天接送你,别去给老师添麻烦。”妈妈转到迦亮的身后,推起轮椅。也许是她用力太猛,轮椅像失控一样溜向台阶,陈老师的两条长胳膊越过迦亮的肩膀迅速地抓住轮椅的两个扶手。轮椅被定住,迦亮的脸几乎贴在陈老师的胸膛上。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妈妈忽然在迦亮的身后啜泣起来:“你这个孩子。”      所有的争论都因为妈妈的伤心落泪而终止。      那天晚上,陈老师留在迦亮家吃晚饭。晚饭后,妈妈找出了迦亮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和一条洗干净的毛巾被交给陈老师:“太麻烦老师了。这样吧,明天开始,我每天给你们送晚饭,把脏衣服带回来,洗干净了再送过去——你要听老师的话,不许给老师捣乱。”       陈老师推着迦亮站在小院子门口,迦亮的腿上放着妈妈给他收拾好的一个小小的包裹。他努力掩盖自己的狂喜,尽量平静地和妈妈告别。妈妈站在台阶上,一味地给陈老师道谢和道歉,迦亮的心“砰砰”地狂跳着。夜色已经覆盖了水乡,窄窄的弄堂里,青石板路被月光映照得仿佛刚刚被水冲洗过一样,闪烁着粼粼的光芒。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迦亮的心里浮上来一种介乎于感伤和歉疚之间的、空落落的感觉,好像不是在为了暂时不住在家里和妈妈告别,而是在和自己过去的生活告别,甚至还有一丝秘密的、背叛的滋味。他觉得自己酝酿了很久的一个计划正在开始实施,而那计划究竟意味着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冥冥之中有隐约的暗示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从此,从他带着一条伤腿踏出自家的门槛、踏进陈老师的宿舍开始,他这个人也将发生—个巨大的变化。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变化呢?      迦亮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将无法控制自己去遏制变化的发生,他只能顺从着自己心里那个不甚清晰却分外坚定的声音的指引去接受变化带来的结果,而没有能力去判断这变化是好、是坏、是带来新生、还是将自己推向沉沦。他只知道他没有一丝一毫对即将到来的变化的恐惧,有的只是好奇和兴奋,还有迫不及待。      在弄堂口,迦亮最后一次回头看妈妈,她的身影依然凝固在小院子门口的台阶上,她对回头的迦亮和侧身让开、让他们母子相视的陈老师挥手。迦亮觉得妈妈的脸在那一刻特别明亮,闪着和月亮一样清明而和谐的光。从这个时刻以后,迦亮再也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母亲。      在遇到袅袅之前,妈妈是迦亮生活中惟一的女人。而迦亮在摔断腿的那天晚上,在家乡桐镇的弄堂口上,已经从心里和她告别了。      妈妈无条件地爱着迦亮,但她注定将永远不能了解自己的儿子。     
这就像已经对迦亮以身相许的袅袅一样。      袅袅在睡梦中移开了搭在迦亮身上的胳膊。她翻了个身, 脸冲着墙壁。      迦亮一直没有睡,却也一直不敢动。从和袅袅住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迦亮就坚持要在袅袅之后入睡  。他一定要看着袅袅熟睡了,才敢移动自己的身体,才敢稍稍调整一下姿势。所有这一切袅袅都不知道。  每个晚上,她记住的最后一个姿势是她枕着迦亮的胳膊睡过去。每天她醒来的时候,都会发现他们仍然保  持着相同的睡姿。      “你一夜没翻身啊?”袅袅在第一次有了这个发现之后又得意又心疼地问迦亮。      “翻了。”      “那为什么还跟昨天睡着的时候姿势一样呢?”      “过程不重要,开头和结尾最重要。反正你睡着了,也看不见过程。”      袅袅不会明白,迦亮为什么要这么注重形式,但这形式让她感到幸福无比。      此刻,迦亮小心翼翼地转动身体,侧着身子、面向窗子靠住床头。
从18层楼的窗户望出去,除了天空还是天空。袅袅因此常常不拉窗帘。她喜欢在晚上看着窗外的月色和迦亮躺在床上聊天,也喜欢在清晨的阳光里趴着俯看迦亮的脸。      袅袅说:“你知道吗?太阳和月亮是一对夫妻,他们一个白天上班,一个晚上上班,一年到头只有阴天的时候才能碰面,所以,阴天的时候看不见太阳,也找不见月亮,他们俩在家亲热呢,就像咱们俩。”      从背后传来的呼吸声均匀而微弱,袅袅正做着她的好梦。迦亮猜想那梦境一定和白天的婚纱照有关。       月光洒在窗台边上,映着镜框里的照片。女孩子歪着头枕在男孩子的肩膀上,他们的背景是一片灿烂的粉红色桃花。      那时,迦亮才刚刚下定决心要和袅袅确定恋爱关系。      袅袅和迦亮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他们学的都是建筑设计专业,迦亮比袅袅高一个年级。来自常州的袅袅是学校里大多数男生倾慕的对象,因为她漂亮而且多才多艺。袅袅经过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引来男生的窃窃私语。曾经,迦亮和一群无聊的男生一起坐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给一个个走过去的女生打分  。身材、气质、肤色、姿态和头发各占一分。袅袅是被男生们这样集体打量过的女孩子中惟一满分的一个  。      大学校园在迦亮的记忆中总是那么阳光灿烂。虽然,那时候的他也从不对任何人讲自己的心事,仍然和在家乡离开了陈老师之后一样,是一个寂寞而容易陷人惊恐的敏感少年。      迦亮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袅袅是他的初恋,也是他惟一亲近过的女孩子。       如果袅袅没有主动地站在迦亮的面前, 他恐怕一生也会不把自己和这个漂亮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袅袅在迦亮工作的第一年那个初夏的一天突然出现在迦亮的办公室里。那时,她正面临着毕业分配。      迦亮吓了一跳。      袅袅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那种一直备受宠爱的女孩子特有的优越感掩盖着她的慌乱和紧张,迦亮一眼就看出来了。      寒暄了几句,迦亮直截了当地问袅袅:“找我有什么事吗?”      袅袅直勾勾地看住迦亮:“有。有很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办公室里除了迦亮还有三四个同事,其中的一位老大姐还曾经给迦亮介绍过女朋友,迦亮只象征性地见了一面就拒绝了。此刻,迦亮感觉芒刺在背,这位老大姐的眼光正梭巡在袅袅  身上,好像在说:“原来是这样啊。”      袅袅才不管这些,只是紧盯着迦亮说:“很重要的事情,你要帮我拿主意。”      迦亮定定神,对那位老大姐说:“我的小师妹。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在机关大院门口的小林荫道上,迦亮问袅袅:“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要毕业了——”袅袅忽然害羞似的揉搓着自己的帆布带子停住了。包      迦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等着袅袅继续说下去。可袅袅偏偏什么也不说了。       僵持了片刻,迦亮问:“你是不是想到我们单位来?我听说今年好像不招应届的本科生。不过,你要是想来,我可以帮你问问。你为什么不回常州呢?你们家不是就你一个孩子吗?”      “是。可我不想回去。”袅袅显得非常执拗。      “那,你等我消息吧。”迦亮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袅袅何必要大老远地从学校跑来,来了又这么囫囵着不肯把话说清楚。      “等等。”袅袅以为迦亮要走,竟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迦亮一愣,本能地想闪开,袅袅也像被自己吓住了似的放开手。      梧桐树粉白色的花朵落了一地,袅袅站在大树下一步也不肯再走。迦亮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这么任性地跑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同时,他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离开学校快一年了,自己从来都是只和男同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没想到袅袅竟然还记得他这个除了见面打招呼几乎没有过其他交往的师哥,竟然会带着自己的事情来跟他商量。迦亮惊讶地发现,原来袅袅很看重自己呢。
      “你到底怎么了?”迦亮的声音渐渐温柔起来。      袅袅仍然不说话,低着头,靠住粗大的树干。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迦亮不会哄女孩子,袅袅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既尴尬又无奈。      圆润得像一颗颗珍珠一般的眼泪沉重地掉在地上,跌碎在两个人的脚下。袅袅抽动着肩膀哭着,使劲不让自己出声。      迦亮慌张地翻遍了自己的口袋,找不到纸巾,也没有手绢,又不敢抬起手来替袅袅擦眼泪,只能无可奈何地等着袅袅自己平静下来。      袅袅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打开帆布包,抽出一张纸巾来擦眼睛。柔软的白色纸巾饱吸了眼泪再加上被揉搓,掉下来的白纸毛沾在袅袅的眼眶上。迦亮看着这个单纯的女孩子,忽然产生了一丝怜爱。他觉得此刻无助而又伤心的袅袅就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样需要他的安慰和疼爱。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摘掉那白色的纸毛。不料袅袅突然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像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去成全一种理想一般坚定地说:“迦亮,我爱你。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我要留在北京和你在一起。”说完,袅袅松开手,垂下胳膊,低下头。      迦亮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呆了。一束阳光穿过参差的树叶照在两个人中间,地上的眼泪瞬间被晒干了。娇小的袅袅身上印着太阳的光斑,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在等待来自迦亮的判决。这一切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太近乎于不可能,迦亮无论如何不认为袅袅说的是真的。怎么可能呢?他和袅袅,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和一个在印象中浑然不通世事的女人?绝对不可能。      而袅袅却因为迦亮的不知所措而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她的从容不迫中还夹杂了得意洋洋。她耸起肩膀,重重地吐一口气,挺直身体站定了对迦亮说:“我本来可以回常州。可是,想来想去,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北京。所以,现在我决定要在北京找一份工作,正式不正式都无所谓,只要能留下就行。我不是想进你们单位,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这个决定。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女朋友。你不用告诉我,你已经准备结婚了之类的,我不会相信的。”      袅袅就是这么突然地一头撞进了迦亮的生活。从那天以后,袅袅开始对迦亮施行“无悔追踪”。她以她自己所说的“无孔不人、无处不在、无时无刻”的方式“誓死纠缠”着迦亮,让迦亮接受她的“我爱你”。      最终,袅袅找到了一份在一家建筑装饰工程公司做设计师助理的工作。因为没有正式的进京指标,袅袅不可能得到北京户口,也不能享受正式职工的福利待遇,大学毕业的她只能是一个“外来打工妹”的身份。但袅袅还是感到特别开心,她对满脸不安和歉疚的迦亮说:“我就是要用这种自我虐待的方式来让你  接受我,让你今生今世觉得欠了我的,你就不能不对我好。”      他们真正开始一起生活之后,袅袅常常开玩笑说自己是“送货上门”的,迦亮是她“感动了上帝才感动到手”的。这样的时候,迦亮会陷入到温暖的回忆当中。那些回忆总是由袅袅和他的对话组成的。       ——“你不了解我。你怎么能对一个你不了解的男人表达感情呢?”      ——“我怎么不了解你?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我还看过你的学生档案呢。你小时候得过几次三好生我都知道。”      ——“可是,小时候当过三好生的人当中也有人长大以后变成了坏人。”      ——“你不是。你现在是三好大人。”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我是想了才来找你的。”      ——“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值得你这样,你会不会恨我?”      ——“我不会那么想的。”
      ——“万一那样了,怎么办?”      ——“你不可以。否则,我会自杀。”      ——“那样不是让我一生不得安宁吗?”      ——“我就是要让你一生不得安宁,一生躲不开我。”      如果袅袅了解了迦亮16岁开始的那个秘密,了解了迦亮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悄悄掩埋了这么多年却被一个晴川轻而易举地拉动起来的那部分隐秘的记忆,她还会说这样的话吗?她会不会为了自己曾经在那个中午激动地表白过的话和做出的决定感到追悔莫及?      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让迦亮确信袅袅至今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果自己不说出来,袅袅永远不会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但是,在遇到了晴川之后的这个夜晚,迦亮第一次对袅袅感到了深深的抱歉,甚至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深深的怜悯。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女人来承担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一定是袅袅呢?为什么自己必须要服从于这种命运的安排?为什么一定要在离开了陈老师之后这么多年又遇到晴川?      迦亮没办法解释这一切。      拿着一张一寸免冠照片的底片走出家门,迦亮的心里隐隐有几分自责。难道晴川的力量真的大到如此难以抗拒吗?如果自己咬紧牙关坚决不去想起这个名字,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可是,迦亮做不到。他一边往影楼的方向走,一边用最难听的词汇来骂自己,一边绝望地发现,少年时代的痛苦岁月又一次回来了。他做不到不去理会那个“有些忧郁、有些神经质的温柔男孩儿”。他需要他,需要凝视他,需要在那凝视中了解他和被他了解,需要通过他来重新回到他的家乡桐镇,回到亲爱的陈老师身边,回到那些假装睡着的夜晚,回到他灵魂的起点。       连续几天,迦亮拿着这张一寸免冠照片的底片到影楼来找晴川。他像一个孤独游荡在陌生城市的观光客一样在影楼对面的马路边徘徊,偶尔往那巨大、通透的玻璃窗里面张望。如果看到晴川,他就会过去,假装要把手中的照片放大几张或者加印几张。这是一个借口,一个能被精明的晴川一眼看透的拙劣的借口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一个只有他和晴川两个人能明白的、表示渴望交流的信号。这一切如同当年  迦亮拿着一本书站在陈老师宿舍门口。如果陈老师出来,那么他就会告诉老师自已是来还书的;离开时,  他还会带走另外一本书。每一本书既是一个借口也是一个信号,保证着他们能在世人的眼中正常地交往和  约会而不会因此被视为异类。      晴川始终没有出现在玻璃窗的那一边。他难道没有上班吗?他说过他总是在店里的。那脆生生的纸片上写着晴川的呼机号,只要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就可以摸到,但迦亮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呼他。      迦亮只是在影楼对面徘徊,他慢慢地走来走去,每走一步都距离他的家乡桐镇更近一步,距离他的陈老师更近一步。和陈老师一起度过的日子是那么令人难以忘怀,那些夜晚清澈如水,荡漾在迦亮的灵魂深处,像一片片散碎的金箔一般漂浮在水乡灰绿色的背景之上,连缀成一幅色调伤感的水墨画。       曾经,迦亮渴望和陈老师永远不分离,那就是他所能够想象和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天长地久。      迦亮的天长地久的梦想不是对一个女人,而是对一个男人来说的。
路边是一排小店,有的卖日用杂货,有的卖各式布料。一家卖文具的店铺橱窗玻璃上贴着一幅已经装裱过的中堂。迦亮惊恐地走近了,站在窗玻璃前面认真看起来。      陌生的作者。同是草书,不同的是这一幅缺少了曾经打动过自己的潇洒和狂放。      一个人形映在玻璃上,迦亮发现他在不经意之中竟然把自己嵌进了这幅中堂的字里行间。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背诵出那上面十分熟悉的诗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陈老师的宿舍是一个标准的单身男人的家。到处是随手放置的书和写了字的大大小小的纸片。最吸引迦亮的是书房有一面墙壁完全空着,上面用银色的小图钉钉着一张不足一米宽却有整面墙那么长的白纸。迦亮认得,那是陈老师替桐镇遇到白喜事的人家写哭对子时用的宣纸。墙角摆着两只盛米酒的褐色坛子,一只里面插着粗粗细细的十几支毛笔,另一只里面插着卷成卷的字画。      因为这里的书香之气,迦亮一下子喜欢上了陈老师的家。      “迦亮,我这儿只有一张大床。你要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我可以去别的老师家借一张小床给你。  ”陈老师洗干净手,拿着滴水的湿毛巾走过来,拉住迦亮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细细擦拭。      “我愿意跟老师一起睡。”不可名状的兴奋再一次占据了迦亮的心。一张大床,躺在老师身边,随时可以闻到陈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青草和树木的香气。这一切还没有实现已经让迦亮心动不已。      “好吧。我帮你洗脸、洗脚。明天晚上,咱们洗澡。”      和陈老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一次神奇的温馨之旅。      在迦亮的记忆里,没有过类似的、和妈妈之外的一个人之间的肌肤之亲。妈妈曾经服侍过他,但那时他是一个孩子,完全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爸爸从来没有照顾过迦亮,即使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爸爸一定曾经抱过他、亲吻过他,但那是在他还没有开始记忆的时候,因此他不可能记得。在迦亮能够走路  、能够只言片语地表达自己的要求和愿望之后,爸爸几乎没有碰过他。妈妈后来也很少碰他,只是指挥着他这样做、那样做,而从不亲历亲为。4岁时,妈妈给了迦亮一只浅绿色的牙刷,一边让他学习该怎么刷牙一边说:“迦亮,你是大孩子了。”再后来,应该是4岁上学那年吧?妈妈给他背上亲手缝制的小书包  ,最后一次抚摩了他的头顶,妈妈说:“迦亮,你现在是男人了。”成为男人的迦亮于是认为一个男人是不能表现出需要这样的抚慰和疼爱的。但是同时,在他的意识里,也蒙蒙咙咙地渴求这些。特别是在遇到陈老师、喜欢上陈老师之后,迦亮小小的心中常常萌生出一种企望,他希望陈老师能摸摸他的头发、拉拉他的手。他相信那样就可以证明陈老师宠爱他,证明他确实因为这种宠爱而真实地幸福着。       现在,这样的机会不期然而然地来了。陈老师的手在少年的脚趾间游移的片刻,迦亮感到从未有过的心醉和委屈。偷偷看看半蹲在地上的陈老师,迦亮不敢让他发现自己的激动。越是这样克制,脚下就越是僵硬,好像那双脚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好像正在看着陈老师把一双孩子的、正在成熟的、白净的小脚丫捧在手里细致地研究和清洗,那专注的神情中不乏喜爱,于是因为这喜爱的愈渐强烈而手下忍不住揉搓  ——      迦亮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双脚僵硬地伸直着,几乎丧失了知觉。       一个柔软的、厚实的手指肚,一点硬而圆润的指甲尖在迦亮的脚心轻轻地挠了一下,一丝冰凉掠过之后迦亮马上感觉到血液流动的温暖。陈老师抬起头对他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瓷一般的牙齿:“迦亮,你怎么那么紧张啊?!”      迦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笑一下。笑容让他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陈老师用半湿的毛巾把迦亮的脚丫擦干净,包起来放在轮椅的脚蹬上,端着水盆站起身,走出房门。      迦亮听见“哗”的一声,水被泼到了院子里。      陈老师把迦亮抱到床上,把他的打着石膏的沉重双腿摆好,在他的肚子上搭上妈妈给的毛巾被。迦亮一直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很困、很困了似的。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迦亮不想让陈老师发现他正在贪婪地享受着这份梦想之中才有的关爱。他不想让自己的意识那么清晰和明白——万一这只是一个美丽的梦境,迦亮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陈老师坐在床沿上,俯视迦亮。迦亮从眯着的眼睛缝里可以看见含蓄而温存的笑容。他蓦地想到看过的一本屠格涅夫写的小说《贵族之家》,那里面描写过一个极力掩饰感情的姑娘,在教堂偶遇旧日情人的她原本渴望不流露任何激动的情绪,但颤抖的眼睫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迦亮觉得自己此刻不仅仅是眼睫毛在颤抖,就连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正在激烈地抖动。陈老师一定发现了,一定看在眼里,只是不忍心揭穿罢了。      “困了吗?”      迦亮睁开眼睛,轻轻摇头。      “腿疼吗?”      迦亮再次摇头。      陈老师笑笑,那笑容那么浅淡,却又仿佛洞烛幽微。他伸手拉亮了床头的台灯,从放台灯的那只代替床头柜用的简陋木头箱子上拿起一本书递给迦亮:“看一会儿,我洗完了,就关灯睡觉。”       陈老师站起身,没有再看迦亮,径自走到外间书房。       迦亮握着书。这是一本台湾出版的白先勇的小说,书名叫做《孽子》。这是迦亮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人的作品,那时的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容易就喜欢上这个作家,以后会到处搜寻这个人的书来看,直到离开陈老师;直到长大成人之后。      书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撩水的声音,那声音搅得迦亮心绪不宁。书已经翻开了,然而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躺着的角度,可以隐约看到映在书房的另一面墙壁上陈老师的影子,从那个影子的跳动,迦亮可以判断他正在干什么。      院子里再一次“哗”地一声,迦亮赶紧假装看书。       书房的灯灭了。陈老师穿着短袖的白色背心和刚好没过膝盖的米色短裤走到床边。      “喜欢吗?”      陈老师上了床,靠在木头床头上,侧着身子俯视平躺着的迦亮。黄色的台灯光芒把他的背影放大了投在房顶上。      迦亮对着那笼罩了自己的巨大投影微微点点头。      “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夜里想起来,你就叫我。”      迦亮觉得陈老师的身体正在朝自己压下来,他本能地用力贴紧了床铺,双手合上书,书本立在身体上  ,仿佛要做最后的支撑。但陈老师只是那样俯着身子、伸长了胳膊,拉灭了迦亮床头的台灯。一只手轻捷而准确地捏住立着的书,迦亮自觉地松开了。一阵惠惠卒宰的响动之后,迦亮慢慢舒一口气——陈老师已经躺下了。那渴求永远不散去的、正在日益熟悉和习惯的气息在夜晚悄悄弥漫了整个房间,把迦亮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迦亮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背,有疼痛的感觉。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一个侧卧的瘦削背影。      迦亮的心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整个人也因此舒展了。      陈老师就在自己身边。      那一夜,迦亮的梦境格外凌乱。水乡的夜晚清爽宜人。从窗帘背后半开的窗子钻进房间里的空气中流淌着甜丝丝的夜气和花草的香味。迦亮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美丽的花丛里散步,从来没见过的鲜艳的花枝播曳着扫在他的身上,热乎乎的,有些痒,但很舒服。那感觉很像童年时第一次喝到甜香的米酒,明明已经醉了,却忍不住还想再多要一杯。醉酒的迦亮走得跌跌撞撞,认不得来时的路。走下去,看见近前是深深的湖水。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告诉迦亮必须要停下来,但他的双腿却不肯听从。迦亮沉进了幽深的湖底,摇曳的水草像无数柔韧的手臂,一边抚摸着他,一边用力地向下拖拽他的身体。被湖水淹没的迦亮看见了一个墨绿色的深邃世界,那里面的花草分外妖娆。
      清晨,迦亮在灭顶的湖水和一阵可怕的窒息中惊醒过来。      身边没有人。窗帘已经打开了,晨曦的光芒洒在空着的半边床上。      迦亮想叫陈老师,马上又惊恐地闭上嘴。      接着,迦亮的心里瞬间充满了惊恐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羞惭以及犯罪感。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身子底下  ,战战兢兢地下滑。      床单上有一小片湿迹。      迦亮知道这不是尿床。这和小时候睡得太沉来不及起来的尿床不一样。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此刻,他恨不能狠狠地打自己,点一把火烧死自己,连同身子下面铺着的床单和被自己压住一角的毛巾被也一起烧掉。      摸到湿漉漉的被单那一刻,迦亮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一个内心世界极端龌龊的人  ,就像那个书名,一个令人厌恶的孽子,一个将要被陈老师和所有陈老师那样的谦谦君子所不齿的堕落分子。      迦亮绝望地贴紧了床铺,双臂紧紧地夹在身体两侧;陈老师最好永远不进这个房间,他最好永远不用起来。就让我死在这张床上吧。迦亮觉得死了也比在陈老师面前丢脸要好得多。然而,陈老师就在这个迦亮感到万分痛苦的时刻走过来,亲切地叫他:“起来吧。我买好早饭了。”      眼泪热辣辣地充满眼眶之后滚烫地流出来,迦亮不能控制地啜泣着浑身发抖。      “怎么了?”陈老师皱起眉头,神情非常紧张。      看着这个俊逸的、曾经让自己无限向往着渴求能够亲近的人如此焦急,迦亮更加认为自己不配活着,不配躺在这清洁的、有着淡淡的青草和树木气息的床上。他羞惭地闭上双眼,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那片潮湿的床单上,不敢拿出来。      陈老师被迦亮的哭泣惊呆了片刻,马上像了解了什么似的侧身坐在床沿上。他拉住迦亮的手腕,缓慢而十分坚决地把压在身体下面的手拉出来。他慢慢展开迦亮的手掌,轻轻揉搓着他的手心。迦亮想把手抽出来,陈老师更加用力地握住他。迦亮的眼泪越发汹涌如注,而且,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看自己的老师。       “迦亮,睁开眼睛,我有话跟你说。”      陈老师温存的声音让迦亮感到无地自容。      “迦亮,你别害怕。”      陈老师的声音那么近,那么不容逃避。      “迦亮,你真是个孩子,这是特别正常的。老师小时候也经历过。所有的男人都要经历这一天,之后  ,就成为真正的男人了。你明白吗?这是你从男孩子变成男人的标志。”陈老师松开迦亮的手,俯身抚摸迦亮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起来吧。老师帮你换衣服,要上课了。”      整整一天,迦亮没有心情听课。他沉浸在遐想里,思绪如一片片的落叶,捡拾起来,才发现它们一度分布在不同时间栽种的记忆之树上。联想混乱,没有头绪,惟一清楚的一点,就是迦亮彻底印证了陈老师对自己的宠爱。那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一个自己欣赏的学生的偏爱,更是一份特殊的理解、特别的关怀、与众不同的体恤。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迦亮始终认为陈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甚至在不得不分开的时刻,在彼此杳无音讯的后来,在遇到袅袅并且终于和袅袅成为情侣之后,迦亮仍然深信这一点。这是无可改变的。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共享了生命中最深切的感受和最不能对其他人启齿的秘密之后,这两个人在精神上就永远不可能分开了。迦亮深信他和陈老师就是这样,当他的秘密在那个清晨被陈老师窥破,当他的惊魂被陈老师抚摩到安定下来,当他像对待朋友、兄长、父亲和初恋的爱人一般把心事对陈老师娓娓道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以后,即使永不见面,也没有人能够从迦亮的心里把陈老师夺走,也没有任何力量能让迦亮和他的陈老师真正分开。      因为腿伤而和陈老师一起度过的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在迦亮看来,那是他的生命中最舒展、最自由  、最充满了生机的日子。      到北京上大学的前一天,迦亮在家乡的小河边坐了整整一夜。他把写给陈老师的厚厚一叠信撕成碎片  ,看着它们被河水缓缓带走。那时迦亮觉得河水不仅带走了他要对陈老师说的那些话,也带走了他的青春和初恋。迦亮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他已经把全部爱情都在自己的家乡挥霍尽了。  
迦亮看着映在玻璃里的自己,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想起自己是来找晴川的,已经来了好几次,每次文都是沉默地远远望一会儿就离开。那情状那么酷似当年离开了陈老师的宿舍之后那些日子,常常无缘无故站到老师家的门外,看着门里面地上湿湿的一片水印发呆,过一会儿再悄悄地离开。那时候迦亮也不敢走进去找陈老师,就像现在不敢过了马路、走进影搂去找晴川一样。       多年以后,迦亮回忆起陈老师,深信那是一场奇异又隐秘因而格外执著的爱情。可是现在,迦亮不认为他和晴川之间将会有同样的感情产生。      迦亮知道,晴川不过就是一个引子。他之所以让自己念念不忘,其实是因为自己从没有忘记过陈老师  ,也从没有一个契机能让自己这么深切、如此细致地回顾在陈老师身边走过的青春岁月。      既然是这样,晴川是不是能立即出现在眼前有什么重要呢?他已经引导着迦亮进入了一个颠颠倒倒的时空隧道。迦亮已经成功地和埋藏在灵魂底里的陈老师会合。有没有晴川,又有什么不同?       迦亮把目光从那幅表面张狂而实质缺乏功力的中堂上移开。       从玻璃窗里可以看到有过路的人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迦亮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假装把玻璃窗暂时当成一面镜子,整了整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领。然后,站到马路边打车。      已经过了下午的上班时间,办公室却意外地锁着门。门上粘着一张黄色的报事贴,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下午全体外出,有事请明天来办。      迦亮这才想起,前一天已经通知过了,下午他所在的这个部门要一起外出参观。      桌子上放着同事留下的便条:准老婆来电话问晚上吃什么并请回电话及早些回家。      又是袅袅。      经历了影搂的那一场虚惊之后,袅袅比过去更加关注迦亮。她常常会在上班的时候给迦亮打电话,问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如果迦亮不在办公室,不管接电话的人是谁,袅袅都会嘱咐人家帮她注意迦亮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一个星期之内,袅袅搞得几乎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了迦亮最近身体不好、需要照顾  。迦亮不止一次告诉袅袅自己已经完全好了,那天的事情纯属偶然。但袅袅就是不相信,就是要“发动群  众”督促迦亮注意身体,还振振有辞地说:“你的健康就是我的幸福保证。”每天下班都是迦亮先到家。  如果有一天袅袅回来发现迦亮不在家,就会往办公室打电话或者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呼迦亮,直到迦亮回电  话或者拿着正在激烈叫嚣的BP机走进家门她才放心。甚至,袅袅明确地告诉迦亮,最近一段时间要“暂停  夫妻生活”,原因是要保证迦亮“得到最充分、最纯粹的休息”。      然而,只有迦亮自己清楚,自从遇到晴川,他就跌进了悠远的回忆之中。他在回忆中日益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痛苦和矛盾。他因此一刻也没有休息过,反而陷入了不敢流露的紧张和焦虑。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遇见了晴川,他再也不敢正视袅袅的眼睛。      重新看一遍同事留下的便条,迦亮拨通了袅袅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你们同事说你没来上班,我都担心了。”袅袅的嗔怪里也包含着快乐,仿佛她的迦亮经历了一个上午的游荡之后又被她失而复得。       “出去办点儿事,才回来。”迦亮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办公桌。谎话没有说出口时,自责只是缕缕的游丝,一旦话说出来,迦亮马上觉得自己正在亲眼看着善良的袅袅被一个坏人欺骗,而那个坏人正是她从没有怀疑过的自己。      “咱们什么时候去补拍另外两套照片?你感觉自己身体行吗?”      “行,随时都可以去。你决定吧。”      “我想想,还要再观察观察你。晚上回家告诉你吧。”
      “行。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你回家什么也不用管,我带菜回去。”      “行。”      迦亮没有等到袅袅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刚要站起来,电话铃响了。      是袅袅。      “你怎么那么着急?我还没说再见呢。”      “别闹了。我要出去,集体参观,我已经迟到了。”      “好吧。再见。”      “再见。”      办公室非常安静,就连电扇转动起来扇风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楚。       迦亮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钥匙,迟疑片刻,又坐下了。他弯下身子,打开写字台一侧柜子上的锁,拉开柜门,把一只手伸进去。      不用看,迦亮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拿到那张打开来不足一米宽却有整个墙壁那么长的宣纸。那是陈老师留给他的一幅字,上面是苏东坡为了悼念亡妻而写的《江城子》。迦亮小心翼翼地把折叠的宣纸摆在自己面前。他像害怕碰破了似的轻轻摩挲着。那上面的词句在他站在路边、面对文具店的玻璃窗时已经背诵过了。      在妈妈给学校写感谢信之前,迦亮一直天真地以为他和陈老师一起生活的日子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他甚至打算恳求妈妈,让她同意自己和陈老师同住,理由是老师欣赏他,他敬佩老师。老师的爱人和孩子在苏州,他可以陪伴老师,让老师不至于寂寞。      迦亮很快就习惯并且爱上了和陈老师在一起的生活方式。每天,陈老师推着他去教室,把他安顿好了  ,自己才去上课;课间休息时,他会来问问迦亮想不想去厕所,想不想喝水;中午,他先去学校食堂买饭  ,然后才来接迦亮,饭盒放在迦亮的腿上,推着他回宿舍;两个人面对面吃完饭,他会用湿毛巾给迦亮擦身子,让他凉快;下午放了学,他把迦亮推回宿舍,他改学生的作业或者备课,迦亮就着宽大的条案写作业。      妈妈总是在傍晚时分给他们送来晚饭。等他们吃完了,妈妈把碗筷收拾过,带走迦亮换下的衣服。妈妈总是在给陈老师道歉又道谢。迦亮觉得自从他住到陈老师家之后,妈妈做的晚饭格外丰富,规格比过去只有母子两人的时候要高级了许多。      妈妈为了表示对老师的感激,有时候也会把陈老师的衬衫、长裤一起带回去洗干净再带回来。陈老师拒绝过几次,也就不再推脱。      有一个晚上,妈妈离开之后,陈老师推着迦亮到操场上散步。夏季的月色也同样是清冽的。迦亮在清冽的月色里体会着宁静的幸福。他忽然想问一问,为什么陈老师的爱人和孩子一定要留在苏州而不肯跟着他一起来桐镇?这么好的老师,难道      师母舍得他一人孤身在外吗?迦亮这样想了,就这么问了。      迦亮不明白陈老师为什么把话题岔开了。      一直到把迦亮推回宿舍,把他洗干净了抱上床,陈老师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迦亮躺着看书,等着老师来了就关灯睡觉。可是,看了好几页过去,陈老师一直没有进来。书房里也没有洗洗涮涮的水声。      迦亮觉得很奇怪。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概是自己的问题触动了老师心里的什么地方,让老师感到了为难或者难过,但具体是什么地方呢?为什么那个地方不可以触碰呢?迦亮说不出来。      这么躺了一会儿,迦亮忍不住叫了老师。       陈老师没有答应,而是无声地走进来。他还穿着整齐的衬衫、长裤,显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直接走到床边,斜斜地在迦亮身旁躺下。他弯曲着一只胳膊支住头,侧卧着,正好能看住平躺的迦亮。      “老师,你不高兴,是吗?”迦亮试探着问。      “没有。”陈老师平淡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是孩子,有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老师不回答,是因为老师不想让你过早地了解成年人的世界。但是,老师也不想欺骗你。你明白吗?”陈老师幽幽地说。那是迦亮第一次听到陈老师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是惟一的一次。迦亮从这种语气中听出了类似于悲伤似的感情,好像隐藏得很深很深,一直深人到老师的骨头缝里,但迦亮觉得自己看见了,而且看明白了。      迦亮忽然想主动地伸出胳膊来抱住老师,想了一想,没敢那么做,只是轻轻点点头说:“我明白。”      沉默让这个房间显得有些压抑,迦亮想寻找一个话题,比如跟老师谈谈白先勇,或者说说白天班里的事,但他开不了口。沉默的气氛似乎在暗示着迦亮: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话题比沉默本身含义更丰富  。那种复杂的沉默气氛迫使迦亮必须不能开口说话。      迦亮想闭上眼睛,让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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