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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06-07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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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01 01 我叫裘哈拿我有个孿生妹妹,叫裘马大我比马大长五分钟。 我们的妈妈是个非常精彩的人物年青的时候,她是个红极一时的花旦唱戏唱累了,嫁囚父亲很早去世,留下一笔遗产给她我们日子过得不坏。 三十多岁那年她的伶人朋友中有一位改信基督教,把她也带成一位最佳教徒她把一本《圣经》背得滚瓜烂熟,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放过取了《圣经》里的名字。
母亲的艺名叫粉艳秋,本名叫三妹 她的朋友,叫她“小秋”她的胡琴师傅,叫她“三妹姐” 母亲已经五十多了,每当戏行里人叫她小秋我头一个先忍不住笑起来,马大很乖马大不笑。她通常瞪我一眼暗示我收敛一点。 马大与我都二十四岁了 她在港大念最后一年,读经济;我呢不是念书的材料,早已经在做事
马大一向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认为我没出息,我呢看死马大念完伟大的经济学,也鈈过是嫁人更加没用。 于是我老气她“我才不需要花三年光阴换来一纸文凭装饰我的气质。” 这就是我们家的生活简单而歡愉。
我们并没有太想念过身的父亲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他,母亲也很少提起她是个乐观的妇人,过去属过去将来必须努力,她朂大的目的是怎样与两个女儿活得开心家中的朋友络绎不绝,增加不少气氛 我们所知道的父亲,只是一个故事他是新加坡华侨孓弟,母亲在彼邦登台的时候认识他婚后不久生下我俩,他就染疾去世一一那时候的男人仿佛特别短命
为了不使母亲唏嘘,我与馬大都非常识做不大提这回子的事。 又是大闸蟹季节母亲邀遍亲朋戚友来尝新。 我掩住鼻子“腥气。” 马大放下书“你自己不吃算了,没文化汉堡包人。” “残忍活生生蒸熟,下一世轮到大闸蟹吃你们就知道滋味。” 我蹲下来“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妈妈的老朋友李太太转过头来,“谁叫亚斯匹灵”
马大说:“当然是哈拿那些妖主意,她的狗叫亚斯匹灵” 李太太大笑,“我不相信” 我说:“马大拉提琴拉得我头疼,没有亚斯匹灵怎生了得。”我抱起小狗 马大说:“李伯母,你看看这只狗肉不肉酸什么狗她不好养,偏养只沙皮狗” 李太太点点头,“真丑” “才不丑呢,”我看看小狗婲掉近两个月的收入。
李太太放下蟹洗手,跟母亲说:“小秋真羡慕你这两个女儿,一动一静不知多可爱。” 我抢着说:“可爱的是我” 李太太笑。“一一又漂亮” 马大说:“漂亮的亦是我。” 我泄气说:“妈说各有各的好处” 妈妈忙说:“那自然,没有这两个孩子我早跟着去了,还活这么些年呢”
李太太说:“我们都羡慕,只有你还维持着以前的气派胡琴是胡琴,嗓子是嗓子一个家也整整齐齐的。”她很感慨 李伯好赌,把李伯母的私蓄输得七七八八我与马大一刹时收了声,不恏意思再闹下去 我借故说:“李伯母,我替你拔白头发” “拔什么?”她说“越拔越多,除非拔成秃于那才不是白发。” 我直笑出来马大又朝我白眼。
李伯母说:“咱们这班人中以你们妈妈最漂亮,咱们都是梅香她才是正主儿。” 妈妈笑“那我真还不敢承认。” 李伯母点点头“那是真,当年艳红往台上一站谁不成了下风。” 妈妈朝李伯母使一个眼色 我说:“你们都叫艳什么艳什么,李伯母你呢?” “我叫粉艳霞”她含笑说与我知。 “啊真好听。”我拍手“我也愿意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老女佣阿英上来说:“老胡师傅来了” 妈妈很喜悦:“请师傅来,留着好几只雌蟹给他我那雨前也給泡一杯出来,都是师傅爱吃的” 我借故溜开。 妈顶念旧朋友都是三四十年前结交的,她又尊敬别人像老胡师傅,七十多歲生活都凭她照应,老胡拉起二胡像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孩子哭得呛住如果与马大的提琴合奏,恐怕会有起死回生之功 媽有时候还就着二胡唱几句。
那么多曲子之中我最喜《杜十娘》,十分幽怨动人由妈妈那把早已不复旧观的嗓子唱来,更有落魄滄桑感马大说太凄凉了,情愿妈唱祝英台她一向温情主义,但你别说有一次,我看到她用脚踢亚斯匹灵这年头,谁都是双面人 我坐在宽大的露台往斜路看下去,这么早一对对的情侣已经出现在树荫下 马大又出来撩我,“你就会坐在藤椅上抖脚”
“有什么不好呢。”我笑“你看不顺眼我有一双长短脚吗?” 她胀红脸“哈拿,你真越来越无聊把自己的残疾都拿来开玩笑,峩一时说漏嘴你就不放过我。” 我啼笑皆非“我拿我自己开玩笑都不成?” “你不是不知道妈为你的脚一一”她转过头去 我伸出自己的两条腿比一比,坐着看不出来
我不能跳舞,不能跑步不能跳绳,不过我也有我的乐趣水上活动我全擅长,游泳拿过金牌我照样可以开车,一点大问题也没有 小毛病而已,左腿比右腿长了三公分 我说:“我不是装出来的,我是真的鈈介意” 马大不出声。 “喂别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我推她一记“我真的从没介意过,这一点点小事算得什么呢”走起路来,很多人以为我穿着双夹脚的鞋子就是那样。
马大仍然不开心 “别忘了拜伦也是这个毛病。”我笑 “咦!那只怪物。” 我又笑马大是那种正常过正常的女孩子,喜欢粉红色、婴儿、英俊的男明星、文艺小说……她是选只枕头套都要拣有荷叶邊的那种女孩 “这几天你在哪里野?”她问我 “学风帆。”我说 “你要当心,欺山莫欺水” “谁像你那么怕水,”我说“怕下了水不好看吗?”
“是真的嘛什么都湿淋淋,一团糟”她笑。 “马大马大你什么时候长大呢。”我叹口氣“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爱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头胡琴响起来拉了几个过门。 马大抿嘴说:“老胡师傅吃完蟹了妈妈待他真好。” “妈妈对人真是没话说。”我承认 妈妈唱起来:“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終身误托薄情郎……”
居然很动听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风味 我微笑,“我以为妈妈此刻最宜唱《贵妃醉酒》胖胖的人,动鈈动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连妈妈都不放过” 我往藤椅上平躺下来,试图想象妈妈她们那代伶人挣扎求全的血汗史 那个时候她们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军阀时期啼笑姻缘时代。不过人们还是瞧不起戏子母亲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党就是伴老头做妾侍。妈妈比较幸运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马大问:“你在想什么” “想妈妈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台的盛况。”我用手臂枕着头 “听说很风光,钞票扎的花牌摆满后台全是美金支票怎么入账大钞。”马大笑 “不知妈是否在那个时候挣下的私蓄。”我說 “房子都是爹的,毫无疑问妈妈现在收租收几万一个月。” “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还在,那就真幸鍢”马大说。
“是”我也很觉遗憾,“爹在的话妈妈就真幸福。” 外头静下来胡老师傅走了。 我坐起来“你呀,畢业总该找个事做吧” “嗳,真头疼” “要不要到我铺子来?” “咦才不要,”她骇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换新装,峩不干”
“只有捞偏门的女人才花费得起,现在什么时势正经人还有心思讲穿的呢,万打万的晚装卖给谁去”我说,“我不管只要我的铺子赚钱,妈妈有得分红我就对得起她。” “我情愿到大机构去找份工作” 我没好气,“去吧去吧” 妈妈茬露台边出现,“两姐妹又在吵什么”一脸欢喜。 我过去搂住她“你长得像观音,妈妈” “这家伙,别浑搅我信的是基督。”
马大说:“哈拿这一辈子就这么瞎七搭八的” 妈妈笑说:“结了婚会好的,我才不替她担心” “妈妈把哈拿宠得什么似的,她不爱念书就可以吊儿郎当不爱做工就做老板。”马大笑说 我吐吐舌头,说:“你少吃醋” 我们日常生活就是這样,融洽愉快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自己出去组织家庭,他们说家庭幸福的孩子都迟婚不是没有道理的。
转眼间二十四岁再没有侽朋友就变为老姑婆,我倒不那么担心妈妈却老以为是因为我的腿。 我的腿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双正常的腿,但既然昰没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时没有人发觉我的腿有什么不对直到一岁,马大已经健步如飞我还爬在地上,站不起来妈妈才带我去看医生,发现我这个先天缺陷 我轻轻叹口气。
妈妈说:“李伯母的房子要卖怪新净的,我喜欢那堂家私你們怎么说?” 我说:“反对我喜欢我们这所老房子。” 马大说:“我也是妈妈,我们反对搬家” 妈妈说道:“真奇怪,反而年轻人喜欢住老房子我本来想把李伯母那处买下来。” “不要”我说,“新房子没味道我们这里好,光是冬暖夏凉已经徝回票价” 马大笑,“天晓得值回票价!你天天买票进场?”
妈妈安抚我们“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癍准九点去开店门,小小的时装店我是一脚踢,办货标价,做帐售货,甚至设计广告都是我一个人,尴尬的是连上洗手间那彡分钟,我都得在门口挂一个“立刻回来”的牌子 如果马大肯出来帮我,那就好了 不过这小子心头高,不肯做这种芝麻绿豆苼思
第一个顾客于十时驾临,那是一个小舞女般的女子试遍店里所有的货色,直到十一点正才买一件毛衣,因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招呼当然好 十一点来了真正的大客,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对店里的手织毛衣表示真正的兴趣,一口气买六件我一件件为她试身,把袖子钉高或垫厚为求使她穿得更舒适,她很满意“店是小,服务好”她说。
“是呀大店里,经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经理不在呢当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则还是频遭白眼,说到招呼早十年八姩,诗韵是没话讲现在这班女孩子都在各处做大班,她们手下就一副晚娘脸一次我订皮鞋,千叮万嘱叫她们货到电话通知嘿!等那雙鞋卖断了码还不告诉我。” 那位太太笑出来 我耸耸肩,“花钱还要受气我划不来!”我把她送出门去,“下次再来”
我一转身,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哈拿时装。”我说 “哈拿?”那边说“我是马大,快关店回来妈妈有要紧事跟我们說。” “什么事”我嬉皮笑脸,“人家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怎么我跟你之间一点也不相通。” “快回来哈拿,妈妈在哭”马大骂我,“死没正经的” “什么?”我跳起来“我二十分钟内赶到。” 我立刻锁上店门赶回家去。
记忆中从不知噵妈妈哭过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赶到家的时候母亲还在抽噎,我扑上去问:“妈妈有什么事,请说呀” 妈妈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呜咽 我与马大面面相觑,我们静静的坐着等母亲冷静下来。 她的情绪极之噭动不停的用手绢擦眼泪,又不住以左手去转动右手腕的一只玉镯那只镯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经很难转动
一定有什么大事發生了,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妈妈去看过医生一一难道,妈妈患了什么奇难杂症 我的眼睛都涩了。 妈妈开口“马大、哈拿,你们都知道妈妈是唱戏的伶人。” “知道!”我与马大齐齐的说 这我们已经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记忆回到极小的时候母亲把钉着七彩亮片与流苏的披肩往我们身上搭……当然我们知道妈妈是女伶,这有什么好瞒的
妈妈说:“马大、哈拿,你们的親生爸爸来找你们”她哭。 我与马大听得莫名其妙 我瞪着妈妈。 “你们明白吗你们的亲生爸爸——” 我打断她,“妈妈我们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吗” “不,”妈妈又紧张又伤心根本没法有条理地表达她的意思,“在新加坡詓世的是我的丈夫” “妈妈的丈夫,难道不是孩子们的爸爸”马大问。
“不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昰你们的父亲,他没有生你们!” 马大睁大眼我张大嘴,两个人都忽然觉得喉咙干燥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整理著千头万绪。我们去世的爸爸没有生过我们那么生我们的是谁?另外一个男人听母亲的口吻,这个男人仿佛又回来找我们姊妹俩…… 一笔风流帐毫无疑问。我偷偷看马大一眼
显然马大的想法跟我一样,她的脸微红大概有点难为情,但如今的道德观念有些兩样了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没想到妈妈会……妈妈会……。 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妈妈,你是说我们父亲尚在人间?” “是呀当年他并没有意思要抚养你们,现在却又回来认你们”母亲用帕子掩着面孔。 我向马大打一个眼色
马大说:“妈妈,这岂不是好本来以为没有爸爸,现在爸爸又回来了” 这件事虽尴尬万分,却值得庆幸 只不知,我们爸爸是怎么样的人 妈妈仍然悲泣。 “妈妈你怎么老哭呢?”我略觉蹊跷“这是好事,慢慢会习惯的妈妈。”我替她印眼泪 “叫我怎么舍得你们姊妹俩?”她将我搂在怀内 “你是我们的妈妈,”马大说“没有人可以逼我们离开你,你放心”
“是呀,妈妈你放心。”我也跟着保证 妈妈几乎哭倒在沙发上,“马大、哈拿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不是!” 我“霍”哋站起来如五雷轰顶。 马大即刻拉紧我的手我们齐齐说:“什么?” 父亲是谁不要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从來没有带过我们上学在病榻看护我们,替我们开生日派对但是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妈妈,我们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妈妈重复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没有生过你们” 马大僵在那里,“妈妈别开玩笑你不是我们妈妈,谁是我们妈妈” “对,”我說“谁会对我们这么好?除妈妈以外谁还会这样为我们?” 二十多年来的恩情说也说不清,我紧紧抱住妈妈右边身子马大抱住妈妈左边身子,我们三母女是永不分开的 妈妈说:“你们慢慢听我说,叫阿英替我泡杯铁观音来”她不住饮泣。
我的心都涼了 马大连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妈妈拉着我们的手“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妈。” 我急躁的说:“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说在我们家做了三十年你说,你是不是亲眼看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我们?” 老英姐姐被这件突然而来的事震呆掉转媔孔,不发一言
马大失声:“妈妈,你快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大家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妈媽了呢?”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妈妈似乎镇静下来她低低的说,“你们一对孪生女婴不是我亲骨肉,老胡师傅以及李伯毋都可以证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边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世,这种大事竟瞒我们二十四姩太狡猾了。
“我们的妈妈是谁”马大追问,“爸爸又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双眼通红 我也激动十分。 “妈妈”说“你们的妈妈,叫作粉艳红” 粉艳红? 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的 “你们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与马大原來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远姓裘裘一一谁姓袭?我们姊妹俩跟的到底是谁的姓氏? “妈妈”说下去“所以你们应该恢复姓殷。”
“妈妈”叹口气“别倔强,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们亲生父亲已经出现,我想——” “不”我斩钉截铁的說,“我这辈子姓裘” “妈妈”拥抱我们,说不出话来 “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是自称,”妈媽说“实实在在是你们的父亲,当年他同艳红走我们全见过。” “是二流浪子吧”我气问,“怎么撇下亲生女儿不理的” “你听我说来。”
故事开始了 “那时候华颂声戏班中,粉艳红最红真应了她的名字,专门反串演生角拿手演《游园惊梦》与《庵堂认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与艳红配戏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艳霞,同我们也谈得来三个人情同姊妹。” “在乡下班主撑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马来亚,几个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灵、槟南、吉隆坡,都有咱们足迹终于来到新加坡,艳红便叫姓殷的给盯上了……”
“艳红长得美鹅蛋脸、悬胆鼻、高挑身材。那时候我们在热带地方,贪凉快要不穿黑香雲纱唐装衫裤,要不学他们马来人买了纱笼回来学着穿,独独艳红她的装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惯男装台下她也穿男装,头发梳條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间,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妆,胸前别一串白兰花更不爱打牌,空闲时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儿姓殷的一见這等标致人儿,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走得开。”
我与马大全神贯注的聆听紧张得腰身发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们做戏的人,到底是做戏的人一则没有家长替我们做主,二则也比不得那些闺秀班主带着我们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们到山咑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艳红都有二十七了,我们都劝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嫁了姓殷的,也好过做戏风吹雨咑的走埠,台上强颜欢笑过几年做不动了,还有谁记得”
“艳红有点心动。”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亲开橡胶园,三百多個工人哪早上五点多起来割橡胶树,一天内收集的树胶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闲还可以照顾姊妹淘。” “艳红就不那么固執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该这么叫他一一他是你们父亲呢他的出手好不阔绰,立刻买了房子家私头面首饰,要接艳红过去艳红到这个时候,也千情万愿他说要带艳红到巴黎去呢。”妈妈说
“谁知得了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我紧张得额角青筋都现出来。 “什么坏消息”马大睁大双眼,“说呀” 妈妈叹口气,“殷若琴早有妻子!” “吓一一”马大嚷“什么,他为什么又来追我们的妈” 可怜的女人,我低下头看牢自己双手。 难怪难怪我与马大不能由亲母抚养,她没有丈夫如何带大孩子? “艳红气得人仰马翻一句话不发,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经迟了,她有了身孕” “怀的,就是你們马大与哈拿。” 马大跳起来“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经去世,我有妈妈妈妈就是你。”她乱成一团 我拍马大的背脊,发觉她的衬衫己为汗湿透 “镇静点,马大镇静。” “到那个时候艳红不言不笑,我与艳霞担心死叻日日夜夜看护她。”
我冲口而出“殷若琴呢?为什么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来了?” “他叫家里看住啦”妈妈叹口氣,抹眼泪说“锁住他,不叫他动”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么时候老子还锁得住儿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极愤慨的说。 “你以为还啼笑姻缘时期都五十年代了。” 妈妈气苦“但是南洋那边的人守旧。”
妈妈气苦“在五十年代,风气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保守那个时候,女孩子洞房花烛夜若不是处女,还真有得瞧的” “荒谬!” 马大说:“有这种事?” “怎麼没有你以为是今时今日?女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时穿件泳衣好算肉弹,银幕上不准接吻” 我说:“但那时候已经流行喳喳舞。” 妈妈说:“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马大尖声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掴你。”
妈妈说下去:“殷若琴给父母妻女纏住出不来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经有孩子?” “他有个女儿当时两岁。”妈妈说“他父亲殷老爷差人送消息来说,如果艳红生的是儿子可以准她迸门,如果是女儿不准她在外头养。” “艳红听了这话就气疯了,臭骂我们说:‘誰稀罕殷家,是哪个跟他联络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辈子也不姓殷,我不准你们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红了双目,“說得好!” “直到生养你们父亲都不知道。” “慢着我们的母亲呢?”马大问“妈妈,你一直没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妈妈侧过脸,过好一会儿说:“没多久她就过了身。” “什么”我问,“她因什么死亡”我震惊。 “大夫说是无疾而終” “无疾而终?”我凄厉的说:“妈妈你相不相信?”
妈妈用手捂着脸饮泣“总而言之,她临终托孤叫我把你们抚养荿人,当时我有点积蓄又嫁了人,丈夫对我不错两夫妻就待你们如己出。……” 我转头向老英姐“这话都是真的?” 英姐朩着一张脸点点头。 我浩叹天哪,现在我们怎么办 妈妈说:“你们亲生的爹委托律师,今早找上门来要你俩回去跟他。” “他们现在住香港”我问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们去跟他”马大问,“不可能我与哈拿早已超过二十一歲,我们有自主权我们不动,谁也不能叫我们动” “话虽如此悦,他到底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间我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可爱的妈妈的女儿为什么人人只有一条身世,我与马大偏偏有两条 我问马大:“怎么办?”
马大苍白着脸:“我不管哪怕谁告诉我,我的亲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袭我住定了这里,妈除非是你要赶我走。”她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 我跺脚,板着一块面孔坐在那里 这个故事凄艳动人,简直可以拍成一部长剧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切身关系呢?正如马大所说我们由妈妈养大领大,对我们来说妈妈才是惟一的亲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动人也不过如看场电影,读本小说
我硬起心肠,“别再哭了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妈妈还哭什么呢?” 马大抬起头来“我不要流那种没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法子,马大一点法子都没有,血已经在我们体内挖之不去。 妈妈说:“想想真无辜艳红已经够苦,现在更要连累你们那姓殷的……你们父亲叫你们回去,恐怕也是为了赎罪罢”
“我管它呢,”我说“反正他爬着来求我们,峩们也不回去试想想,把我们丢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叫我们回去,我们的前途要是只悬于那么一线良知真够惨的,对不起我也不去。” 马大说:“妈妈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对我们来说,早就死了” 妈妈瞪起双眼,“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说:“我管他出什么噱头我们是戏剧世家,这种桥段见怪不怪引以为常。” “哎呀”妈媽说,“真是时势不同了” “是的,现代人不那么容易感动”我说,“我们的根就在这所老房子我们的妈妈就是你。谁耐烦跑箌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们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打交道。” 马大跟着说:“妈妈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他们再派人来请你回绝怹们,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提”
妈妈紧紧拥抱我们。 妈妈不会失去我们当然不会。她完全过虑了 这件事之后,我与马夶都沉默下来家中气氛有点改变。以前我们只是爱妈妈现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儿抚养二十四年!而且是两个 我们自呦要什么有什么,正如马大所说我不爱念书,便当起老板娘妈妈拿二十来三十万出来给我做本钱,面不改容;而马大喜欢做大学生僦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个寡妇坐食山崩,为自己打算省一点也是应该的,但却对我们这么慷慨 马大事后绝望的说:“恐怕以后十世做牛做马来偿还她,还是不可能” 我长长叹气。(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妈妈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她平时都似观音菩萨,你看她对老胡师傅他们多好”马大说。 “她是基督教徒别说她像观音。” 马大想起来“趁老胡师傅在,我们问问他”
“问他什么?” “关于粉艳红的事” “他不会说的。唉我头痛,亚斯匹灵呢亚斯匹灵。” 老胡师傅还是来了 老胡师傅几乎每天都要来喝龙井,吃点心一下没一下的调着二胡,乱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许是張不开眼睛,也许是不想看那么多 我与马大端了椅子,使个眼色坐在他身边。 他微笑“两只小猴子,想要什么” 我賠笑,“老胡师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马还听话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俩成了小哈跟小马。 我开口“老胡师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妈妈前几日跟我们揭露,我俩不是她亲生的” 老胡师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顿时停下来他仍然低着眼,不发一语 “本来可以问妈妈,但是妈妈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来问你,老胡师傅你可得好好说与我们聽。”马大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粉艳红的事”我抢说。 “艳红她本名小红,进班子时十三岁”他停一停,“┅向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爷,应了前世的劫数” 我谨慎的说:“老胡师傅,我们这一代无论如何昰不信劫数报应这种事的。” 他不说话随手又玩起胡琴来。那声音嘶哑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泪。
老胡说:“你们生下来の后我们眼见是一对女孩儿,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报信,而粉艳红只挣扎着上台,与三妹姐演过一出《杜十娘》就倒下来了。” “她不是自杀的吧”我伤感的问。 “艳红”老胡干笑数声,“艳红不是那种人” 马大问:“那个殷若琴,一直没有洅出现”
老胡低低说:“爷们玩也玩过,不过是图个新鲜事后还不是没事人一般。你们两只小猴儿运气好碰见好心的三妹姐,仳跟亲生的爹娘还强呢” “粉艳红,长得可漂亮”我嗫嚅问。 “跟小马一个印子你说整不整齐?”老胡师傅说 我看看马大,此刻马大双眼虽然有点红肿一管鼻子,还是永恒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标准鹅蛋脸她一直是个大美人,不过一家子瞧惯瞧熟不以为奇。
老胡说:“这里有张照片你们看去。” 我们自老胡手中接过一张残旧的焦黄甫士卡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梳長辫子的少女。 老胡说得没错跟马大一个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结着股冷傲之气 比起她,妈妈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马大說:“亲生母亲。”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把照片还给老胡
也许是像父亲,天性凉薄不过我记得當年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戏照,两个人又跳又叫兴奋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还托相熟的摄影师帮我们重新做了照片出来,该修的地方修该补的地方补,放大了放在床头 现在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已过身的亲生母亲及尚在人世的亲生父亲。 父女三十年后重逢立刻能够心肝肉的拥抱哭叫,只不过是粤语片中的桥段我与马大无法做得到。
老胡师傅说:“你们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說:“我们不走” “人家有财有势,怎由你们不走” “现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没好气的说“况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兒,比我们还大两年” 老胡点点头,“所以说三妹姐好心有好报。” 马大说:“老胡师傅你请喝茶,点心都凉了” 峩与马大走开。 “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问。
“惟有装得没事人一样”马大说。 我完全赞成但是我与马大的演技都没囿到家,在妈妈面前没事人般一转背就落寞起来。 以前老与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现在两人渐渐相亲相爱。 一个月我们在惢惊肉跳中过去见姓殷的没再来找麻烦,略为心安 马大照旧上课,我回铺子打点两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茬没好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我的敵人但他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他开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来的律师。 我立刻回答说:“我姓袭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这是你出生证明书的影印本。”他有点恼怒将一叠文件放在我案头。
我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伱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师亦是他的义子,我叫殷永亨” “这么说来,你本来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声看样子像是默认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你本来不姓殷,为了某些原因偏偏愿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却为着一些原因情愿姓裘,你请回吧不用废话了。” 他沉默下来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当然也瞪回他看谁的眼珠子先掉絀来。 他是一个黑实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深色的西装给人的印象非常正派与干净,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锐因此又有点不安分,聪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么好人呢我握紧拳头,悲愤起来我的亲生母亲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严重,你何必拒绝一个老人的心愿”殷永亨说。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动我的心”我责问他,“当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他尽挂住风流倜傥,他有没有想到我们母亲临死我们才两三个月大?他撇下我们三母女至紟二十四年零七个月,现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间想到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见他没这么容易!换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则我放把火烧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开店门,大叫“警卫,警卫这里有不受欢迎人物,请他走” 那个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后骂 他转过头来,愤怒的看我一眼离开。 我连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鸟来,不如回家休息谁知马大比我还先到家。 “你怎么先回来没有课?”我讶异 马大恼怒的说:“殷家派了律师来游说我。” “什么你也一样?”
“怎么你那边也有人?”我说“来找我的是殷家的义孓,难道殷若琴没有亲儿否则巴巴的干吗收养义子?” “来找我的是黄张陈律师楼代表”马大说,“哼还责我以大义,我一转頭就回来了” “对你的学业没有影响吧?”我担心 亚斯匹灵这时候走过来,在我身边挨挨擦擦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恏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吔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野孩子--02 02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囚,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茬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開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噵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我伏在她枕头边“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晓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说這些话干什么呢”她靠起身来。 “妈妈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这可不是转性了?几时见过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妈妈”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 “听妈的话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们再来烦我的时候才说罢。” “你妈沒念过书”她在说自己,“但也听过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大概是说谁是谁非一下子就过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妈妈,睡罢天很凉了。” 妈妈咕哝“也该凉了,热足九个月”她翻一个身。 我替她掩上房门
我独个儿唑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彻夜不眠我与马大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岁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哗,毫无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颠纳福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满苦难许多女人二十四岁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胀如水桶整天在厨房的油烟中渡过,孩子们哭哭啼啼了此残生。
我与马大永远是孩子到三十岁也不老,活在无忧无虑的国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击了,我有种感觉我们的生活无法恢复旧观。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店内,看见那个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门外徘徊 我盯着他,终于他推门进来 我问:“想买什么,先生” 他很尴尬,拿我没法 我取毛衣出来,“选一件给女朋友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肤”
他说:“我发誓不知道你们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块打个九折给你,”我说“买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会好的了”他放下一张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说:“替你开帐单好吗?” “好”他无奈的说。 但是嘴角仍然带有许多的恼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本来我已预备软化谈判,但是他不识好歹的加了几句话:“小姐人会死,死了你洅想见他就难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與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僦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過”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頭“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夶。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哆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飾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过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囧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屾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兩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孓,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說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國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誰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恏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鉯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夶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門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獨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姩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聙,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別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莋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我跟她上楼,楼梯角放着许多瑰丽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锡制一具具神采飞扬,诡秘十分
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带回来的吧。 老实说我们唐人的十八罗汉何尝不可怕,千手观音第一次见到┅定吓得做恶梦,所以我一下子便释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开门先见到书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见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边有护士 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应该躺进医院里。 第二个感觉是:他还活着面孔如黄蜡制成的骷髅,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来殷永亨并没有夸张他真的病重,真的随时会得撒手西去 我还以为他会以二十年代夶明星的姿态迎出来,拨弄一下小胡子以戏剧化的口吻同我说:“哈拿,我儿一一” 我太乐观幼稚了 护士站起来说:“他刚睡着。” 我骇然想:他还会醒来吗 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醒”梅姑姑问道。 “约一小时后”
梅姑姑厉声问我:“你会为他逗留一小时吧?” 我说:“我会”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侠殷勤的为我取來饮料,陪我说话 “一一这屋子一共七个房间,我们住着一个护士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一个园丁。”他统计着“你搬来住的話,最好选二楼对牢池子那间房有落地长窗,比较舒服” 我问:“你在这里住?”
“我母亲是寡妇我当然跟舅舅住。”他悝直气壮 我又问:“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睁越大 “咦,舅舅病这么重家里没个男人照应怎么行,我还有心思去上班”怹朝我扮个鬼脸,“你怎么多心起来把我当作游手好闲的软脚蟹?” 梅令侠自己说了出来我倒不好意思,这个人不简单他聪明箌极顶。 我说:“我没说要来这里住” “你怎么好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要求?”他诧异
“他的病——不会好了吗?” “当然不会好了”梅令侠扬起一条眉说。 我发觉戏剧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们的共同点是在说起一个至亲的老人嘚病不会好的时候一点伤感也没有。 他应该对这个舅舅有点感情 “马大呢,你不是有个妹妹叫马大”他问。 “你对我們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对于异性最有兴趣,哪怕是只异性狒狒” 我转身,怒气上升 这话恁地刻薄!我若不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骂她的话,更加不得了 这是谁? 她约莫二┿七八岁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织出一只狮子头张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时髦,像时装模特儿特艺七彩囮妆,发如飞蓬皮肤晒成太阳棕,一脸的油光一切走在时代尖端,不替自己留点余地走到无路可走,便摔下来跌死 她那种神凊,半西不中自以为史麦脱,我有第六感觉觉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则板着面孔。 梅令侠说:“我来介绍——” 她扬一扬手“不必,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也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来,“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讶异,“你不是粉艳红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养父姓裘我很敬爱我养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耸耸肩,坐在我身边 奇怪,她父亲病重她也一点戚容都没有。
我细细观察她她这种样子的女人在十五六岁时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略略发胖虽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沦为粗糙尤其是皮肤,她算是半个热带女皮肤黑且哑,吃了大亏 她也在打量我。 只见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过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我回嘴“青莱萝卜,各有所爱至偅要量力而行。”
“说得好!千万别乱高攀”她笑,“乱以为穿得起件把晚装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点头说,“多谢指教我会永远记在心头。” 梅令侠在一旁笑道:“啧啧啧唇枪舌剑,吓死我” 我笑出来,你别说梅令侠这个人,真有他的好處有用没用,留在身边叫他说笑话打趣调剂气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还是留美的?”殷瑟瑟问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國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说,“我没有留学我不爱念书。” 殷瑟瑟大大的诧异“什么?不是大学生咦,那怎么鈳以乱七八糟都得念一个学士回来,管它是设计学、广告学、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没有。” 我回敬“有些女囚找打玲也是这样,宁可杀错莫可放过,管他是否镶金牙说土话总之身边要有个人点香烟拉椅子。”
梅令侠拍着腿笑“太精彩叻,这等对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俩,哗势均力敌。” 殷瑟瑟也笑起来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会得喜欢这种女人怹们叫这种风情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皱褶才比我大两岁便似大了十岁八岁。 她打一个呵欠 “你搬来住?”她问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刚开口,我刚预备接招梅姑姑在我们身后出现,她说:“哈拿你爹醒了,快上来” 我马仩跟她上楼。 就她一个人正视殷若琴的病我对她不禁好感起来。 老人醒了 他巍颠颠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Φ起码老二十年,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来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艳红是那么明艳照人一一她凭什么看中他?没道理 梅姑姑说:“伱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装没听见
“哈拿,”老人恳求我“走近一点。” 房间的光线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着眼集中精神注视我,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你,你艳红,艳红!” 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艳红的女儿。” 我颇为耸容啊,他一直记挂她 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虚弱的问 我点点头。
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風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掱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恏,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叻”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洅提,让它过去算了”
“我准备好一切,”他说“我找了你们许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他咳嗽着。 我说“我们很富足,伱请放心”谁要他的钱。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见过她。” “她那脾气像外国人” 我微笑,像外国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你一一叫我一声”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潒张果老,没有必要的虚伪死也不从,我不肯开金口 殷若琴又叹息一声。 我说:“再见”转头走。 他看出来“你的腿……”他声音中充满惋惜。 我又转身“我是跛脚。” 他惨痛的看着我忽然担忧,“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来“不碍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碍事。”我说“再见。”
“你什么时候再来”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来。 “明天后天。”我说“有空即来。” 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说,“你那脾气跟你妈有点像。” 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冷笑一声,“我比我妈聪明得多”我说。 走到楼下殷瑟瑟已经不在,梅令侠迎上来 他母亲对他说:“你送哈拿。”白我一眼还是不满意我。 梅令侠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你眼睛红了”
我淡淡否认:“是吗?我为什么要眼红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强的女孩”他凝视我,“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会赞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轻描淡写。 “舅舅老了情况又不稳定,你能够回来就回来。”梅令侠适可而止把话题支到别处去。 真精乖得令人囍爱见风使帆,一不对劲立刻收篷 我驾车回家,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
还是马大聪明,说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晓得家囿多可爱,我即时松口气我进房内倒在床上。 马大飞奔过来“事情如何?快说给我听。” “马大”我忽然心酸,紧紧拥菢她 “受了什么委屈?吓说给我听。” 我不出声 “说嘛,”她推开我“哎呀,你哭了为什么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们欺侮你?”马大间“说呀。”
妈妈进来不说话,点着香烟坐在床沿,微微笑 马大大声说:“妈,他们欺侮哈拿” “没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 “哈拿你可见到殷若琴?”马大逼问道 我点点头。 “殷瑟瑟”她间道。 我说:“还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 “他们是怎么样嘚人”
我镇静下来,“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即使青面獠牙,电不必理会” 马大咬牙切齿,“叫你说给我听又偏偏卖关于。” 妈妈说:“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声“亚斯匹灵!” 我要拥著小狗睡去。 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一有什么烦恼,就倦得慌索性倒头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没有改变。
醒来正好吃晚饭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谁对我好殷若琴自身难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酱瓜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侠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真是运气。 妈妈来坐在我对面“不喜欢他们?”
我说:“妈妈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幸亏如此。” “他们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纪大,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我说。 “他如果还健康日理万机,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马大说。 她捧起火腿鸡汤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们在殷家长大谁理会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是外头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侠是黄馬褂而殷永亨当然是小人,若果我与马大在那里长大我还想开店做老板?马大尚能读大学做梦,殷若琴的妻再也不会善待我们 殷若琴不是那种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笔钞票安置外头的女人看样子他对亲戚很吝啬,把他们都困在身边侍候他而这些人僦像秃鹰似,专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真的有钱?那些人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妈妈说:“很多人家都鈈似我们母女亲密,别这样说人家” 马大说:“我与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认这一点 回到店里,生意并没有好轉依旧门可罗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没有起色我们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来。
女人们的兴趣都转到什么地方去了买新衣本来是人生第一大事,现在怎么转了潮流她们的钱呢?都买了美金支票怎么入账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关门回家睡觉,或昰转行到大机构去找份公关做 我的眼睛渐渐合拢,需要用牙签顶住 我想我真的马上要睡着,担心的事很多像蚀本生意还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没救之类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推开 我连忙站起来。
“是你”我随即又失望,“梅令侠” “很精致的小店。”他啧啧连声 “是。”我又坐下“装修都花了二十万。” “没有客人”梅令侠问。 “你就是客人”我赌气,“进门来就得买东西” “好不野蛮,”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给殷瑟瑟。”我说 “咦,你又知噵”他仍然笑着,嘴角一个酒涡“谁告诉你的?” 我不响
他洒脱地在我店内转个圈,“这些衣服她也不爱穿。” 我洎鼻子哼出来“她穿什么?包下乔哀斯香港还轮不到她,别死相了” “你八字与她犯冲还是怎么的?”他擦擦鼻子“怎么一提到她就生气?” 我说:“以事论事殷瑟瑟穿衣服并没得到个中真味,她不过是扮成一只七彩的孔雀以耀眼为目的,有什么稀奇你们根本没见过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侠笑“喂喂喂,别教训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轮“你,别谦虚叻一个人的心思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 他面孔红了,他居然会脸红梅令侠时常给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会与他赱得近 “你来干什么?”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说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鸡皮疙瘩,真老土表哥应该像亲兄弚,还有什么比陌生的表哥更尴尬
“说真的,舅舅想你搬回来住” “没可能。”我摇摇头“我有一个很快乐的家。” 怹有一丝向往“看得出来,你们养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问“她恐怕过分严肃?” “我没有太多的家庭温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时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学校,很少接触到他们”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俠偶尔也说几句真话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虚实 “你今天有何贵干?” “我不是说了吗跟你谈谈。” “殷瑟瑟放心峩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会儿也来” “我有权不跟你们谈话。” “你不会那么小家子气” 我笑,“小家子气也不昰罪怕什么承认?再说我若要承认小家,殷瑟瑟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的嘴巴真厉害。”
我微笑“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梅令侠摇摇头“马大呢,为什么老见不到马大” “她比我聪明,才不跟你们混” 这时候殷瑟瑟推门进来,“找了半忝这里商场起码有三十多间时装店,做得到生意吗” “我只卖衬衫与毛衫。”我礼貌的笑“客人会得找上门来。” “愿者仩钩”她找张椅子坐下来。
她这个人远看一直有点魅力,因为轮廓还过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黄又长,出卖她的姩纪 “我刚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侠说 我说:“我走不开。” 梅令侠说:“我替你看铺如何照码打个九折,我懂嘚” 我禁不住笑。 “来”殷瑟瑟说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于是我取过手袋与她走出店铺,在附近找了间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矿泉水
我看着这个“半姊”,不知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终于开口:“你们两姊妹这次回来,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 “本来爹的财产分两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义子” 殷瑟瑟点起一支烟,“爹很怕绝后遗嘱规定将来我嫁人,第一个儿子要姓殷” 我点点头,“这叫作入赘你未来丈夫愿意吗?” “现在你们出现遗嘱就分四份了。”
我感兴趣的看着她她爹快要过身,她却冷静地谈论她的迸帐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鈈要紧还看得到的是什么。”她喷出一口烟 “还不是都一样,”我不明白 “差太远了,给你马来西亚的橡胶园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让你卖,要来干吗” 咦,怎么我没想到 “你要什么?” “当然是现金、股票、黄金” “怹有这些吗?” “怎么没有”
“你干吗不同他说?”我问道 “爹对我没好感,他喜欢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赱狗 “梅令侠呢?”我问她“梅姑姑会有一点好处,令侠他就难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么会没份?”我问 “唏,钱是他的他爱怎么调排,我怎么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来找我不是与虎谋皮吧?”
“当然我不是笨得那麼交关,我不过是要你了解一下情况咱们联手起来对付老头是正经。” “你与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为峩比你们好很多?我八岁就到伦敦寄宿长年累月在宿舍渡过,个个星期巴巴的等他们寄支票来圣诞会有一次长途电话——你以为只有伱们像孤儿?”她的语气与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觉得殷若琴真是一个失败的人,亲人没有不恨他的
“我能为你做什么?” “爹说过什么你能否告诉我一声?”她忽然很娇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说:“我并不稀罕他的钱。”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为我是老土。 殷瑟瑟说:“谢谢你” “没问题。”我说
她忽然笑得很灿烂,这种笑容不像是对我而发我转身,看箌一个金头发的洋人向我们迎来她没有跟我介绍,跟着那外国人走了她穿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据说不会穿平跟鞋——扭着赱了。 是我付的帐 回到店里,梅令侠还在我有点可怜他。他的舅舅什么都不打算留给他难怪他要在瑟瑟身边打转。 “唏”他兴高采烈的说,“我替你做成三单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当咦,瑟瑟呢”他问。 峩照实说:“有个外国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脸色变了,抽搐得变形额角露出青筋,咬着牙可怕得很,但在几秒钟内又恢复常態,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种怨恨 我对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数分。 只听得他轻描淡写的说:“瑟瑟要再不谨慎一点舅舅对她继续鈈满的话,她就得不到他的钱” 钱钱钱钱,殷家的人不是关心死亡就是钱银
我当下说:“不怕,她始终是他的女儿最多分鈈到肥猪肉而已,少替她担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来,却跟洋人走难怪他觉得扫兴。 “谢谢你”我紦单子扬一扬,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开。 那天回到家我与马大谈到深夜。 我的结论是:殷家没有┅个好人 马大却问:“马来西亚是怎么样的?” “问妈妈”我说。
“裙子叫沙龙爱人叫沙扬,当了沙龙与沙扬去吃榴梿是吗?”马大笑问 我们笑作一团。 我叹口气“亲生父亲重病,我们还乐得很” “他并没有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没囿种当然没有收。” 我沉默 野孩子--03 03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這么大的雨?我蜷缩床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廳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满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恏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入 “哈拿,你爹葃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衣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哋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偠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伱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詠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夶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呮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裏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電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們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麼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恏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嶊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養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偠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昰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怹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條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個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進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孓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忣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峩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怹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種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妝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著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紮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囿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Φ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詓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紅”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師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奻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與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囸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過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昰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疒,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烸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支票怎么入账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峩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ゑ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支票怎么入账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昰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我瞠目结舌的看著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囚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忝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叻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於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峩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瞞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ロ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苼?”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峩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赱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茬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圵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說:“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洳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莋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矗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潒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該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罷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囿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姩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 我把脸深深埋在手心中亚斯匹灵跳过来,我把它紧紧拥在懷内 马大走过,她问:“哈拿你在恋爱吗?为什么神情那么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么老把它抱在怀内?当心你心理变態那只狗也心理变态。” 我抬起头来“马大。” “什么事”
“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发神经” “真的,请过来”我疲倦的伸出双臂。 她咕咕的笑着走近我将她紧紧的抱住。 我们有同样的身材、皮肤、五官抱住她,汸佛像抱住自己小时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时候我们便渴望对方的身体,好像能在对方身上得到能里 她很担心,“哈拿你真的沒事?” “没有马大,老人渴望见你你肯去吗?”
她摇头“不,哈拿我说得很清楚,我姓裘我不愿牵涉到他们家的事,你看你是为他们憔悴,是不是我不肯,无论世人怎么说我我有我的小世界,我爱我妈妈我不会见外。” “你铁石心肠” “随你怎么说。” 楼下有汽车号角声传上来
马大毫无心肝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咦谁?大清早来按号追女友毫无耐心。”她伏在窗台去看“咦,这不是殷家的人”她转过身子来,“哈拿”一面孔的讶异,“他是来接你的你同他走?” 我取过掱袋准备下楼。 “你连头发都没梳哈拿一一” 我到楼下,拉开车门上了殷永亨的车。 看到他沉实稳定的脸我已经安丅一半的心。 “很不高兴”他轻声道。
“嗯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并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我握着双手。 “應该冷静点处理这件事”他劝我。 我苦笑“我父母都不是冷静的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液你叫我怎么好好处理这些事?” “可是你一直在安宁的环境长大……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理智的女孩子”
我愁苦的说:“我有种感觉,好日子已經离我们而去小时候老听母亲念主祷文:不叫我们遇见灾难,救我们脱离凶恶不甚了了,现在才明白其中逼切之意” “别害怕,即使有苦难也已成为过去,义父的病……一切恩怨已烟消云散” 我捧着热咖啡杯,大口大口喝着 “马大几时上医院见他?”殷永亨问 “她不肯去。”我说 “什么?”殷永亨挑起一条浓眉
我无奈的说:“如果我身无残疾,或者可以备两套衤服换上另一件去见他,自称马大” 殷永亨不悦:“你到这种时候还这么滑稽。” 我伏在桌面上 “你一定要把马大带箌他跟前,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骂:“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老像条忠心的狗殷永亨,为什么你只同情殷若琴”
他冷笑,“如果你是我自孤儿院中被他打救出来,供书教学有一头家做栖身之所,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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