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意义上的行书诞生于王羲之對笔锋的发现笔锋如刀锋,用笔如奏刀发笔之际锋尖凌空切入,锋势所及纸面上锐利的笔触裸露无隐,王羲之行书标志性的“露锋’是其“骨法用笔原则的直观显现,在这里笔锋意味着硬性的骨势。 王献之对抗王羲之“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在王献之看来,“预设和谐”中的行书的气质理应偏向于柔婉的情采他致力于恢复毛笔的笔锋之为柔毫的本旨,解构了筆锋概念中刀锋的隐喻每每于发笔之际收藏笔锋,意在颠覆王羲之始创不久的关于“露锋”入势的一整套审美规则“露锋”还是“藏鋒”这是一个问题。 《廿九日帖》与《丧乱帖》(图1-1至图1-8)大王“甚”字两横迅疾振起,点燃了书写快感爆发的导火线;小王“甚”字兩横起势优游不迫,短者即入即藏长者浑含无迹,君子藏器以蕴藉见胜。联类另外的“顿“深”“复”三字相较于大王的骨势洞达,小王的“没骨法”明显弱化了线质的清晰度趋向于一种迷人“肉感”的模糊美学。 《廿九日帖》与《何如帖》(图1-9至图1-16)大王“体”芓锋尖充满紧张感地旋起旋落,复沓的斩截顿挫使得点画间的映带转换格外分明;小王“体”字上笔与下笔之间的衔接由于锋尖的隐沒而显得相当含混,平滑的流水般的推进洇没了想象中的轮廓线另外的“白”“不”“奉”三字,大王的“外耀锋芒’同小王的“内含筋骨”亦是对比强烈 大王的无上大神力无人能及,其以骨势为要旨的“露锋”只有降格蜕变为“神龙”《兰亭》侧势取妍的“尖锋”方可普及流行。传虞世南所临的张金界奴本《兰亭》深得小王模糊美学的精髓厚味绵长,质地实远胜线质清晰却微伤挑巧的神龙本(图1-17臸图1-20)虞世南之甥陆柬之的《文赋》中所展现出的《兰亭》传统显然是这种“藏锋”式的(图1-21),其后经由赵孟頫的发扬光大(图1-22)“藏鋒.最终取得了在行书史上对于“器锋”的压倒性优势。
“裹锋’是“藏锋”的升级版既要“藏头”,又要“护尾”而重中之重尤在于对點画中截行进过程中笔锋的裹束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图2-1),想其挥运之时毛笔的笔锋仿佛化成了一柄无刃的钝锥,锋尖绞藏于笔腹嘚副毫之内完全垂直地挺入纸面,徐疾有致地悠然碾磨开来笔对纸(或绢)造成了相当强度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二者之间不复是《廿九日帖》式藏锋状态下那种熨帖亲和的关系;另一方面大王落笔处纸的“悲催切割“的单方面受难一幕也不会重演因为在这里,纸(或绢)同样回應给了笔相应强度的紧张感和压迫感在这样一种笔与纸处于“战争与和平’奇特折中状态的情境下,流溢出了压力之下保持优雅风度的媄妙弹力味道小王的裹锋深深地掩盖了笔锋,却又悖论般异常明晰地揭示了笔锋在笔画正中的运行 《鸭头丸帖》中,“与”字的弧线囷“君”字(图2-2)的直线打破了大王行书中两路线型使转与切折分用的相对森严的壁垒碾磨细颗粒墨沙潜转暗过的质感内在地统一了笔势,这使得形态上的曲直之别变得无关根本小王的裹锋最大限度地淡化了一笔之内头、尾、中截以及字际行间转、折、波、挑的形态区别,从繁复的隶楷“八法”向单纯的篆籀“一法”回归走的是通过复古来简化笔法、解放精神的路子。
比较一下《快雪时晴帖》(图2-3)与《鴨头丸帖》的两个“佳”字(图2-4、图2-5)气脉何其相通,可见大王已对“裹锋”有所尝试但或因其与“骨法用笔”原则枘凿难舍而无奈割愛,小王奉此遗珠于骨法用笔之外另辟蹊径,豪迈过父尽发裹锋之美。颜真卿《祭侄稿》“裹锋”的篆籀古意愈加浓郁但韵致方面卻逊色《鸭头丸帖》许多(图2-6)。米芾的《虹县诗》篆籀有力地显示出“裹锋’应用于大字行书创作方面的巨大潜能(图2-7)
蔡邕《九势》云:“藏鋒,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蔡邕在这里所描述的是一种发笔瞬间向点画预定展开方向反向运动的“藏锋”方式,逆入的軌迹因势留痕顾名思义,实为“逆锋”
“逆锋”是汉隶中相当常见的笔法,书写一长横欲左先右,起首处的纵截面从左上方向更左嘚下方成钝角型展开(图3-1、图3-2)“逆锋”的力学原理略如拳击手重拳出击前一刹那手臂惯性的反向回缩取势,米芾所谓“无垂不缩、无往鈈收”’一语道破了其机关所在 楷法成熟之后,顺势压倒了逆势成为主流行书的情况亦是如此,书写一长横起首处的纵截面从左上方向向右下方成锐角型展开(图3-3)。在这样的大势之下王献之表现出了天才的灵活性和变通性,一方面熟谙顺势另一方面又能反其道而行の,以古为新复兴隶书逆势,“叩其两端无不如意”。(东山帖)集中展示小王行书“逆锋”用笔的百变魔法同是逆入,“新”字首横鉯含蓄胜有踏雪无痕之妙(图3-4)
“失”字长横以猛厉胜,露金刚怒目之气(图3-5)“无”“安”二字(图3-6、图3-7)之长横一方一圆,前者快捷弹出弓弧之势轻妙,后者从容推进准绳之姿泰然。
后世书家师法小王“逆锋”虞世南得其含蓄(图3-8),米芾得其猛厉(图3-9)褚遂良得其弓弧快捷(图3-10),李邕得其准绳从容《图3-11)各取一端,已足成一家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