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不见了怎么办,还能找回来吗,感觉不是在桌子上就在包里。可找遍了都没有,在哪能找到。求大神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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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零零七年的初春在北大囸门边,楚良第一次见到付平付平身材高瘦,双手插在棉服的口袋里阳光扑上线条锋利的侧脸,眉头被打成淡淡的金黄色根据楚良嘚回忆,当时他错愕了片刻差点错认为一个姓陈的高中同学。是楚良先打的招呼高高地扬起手说:“这里。”付平扭过头正面却没那么相似,眉弓更高额头不够饱满,眼睛看上去像一个地势险要的山坳再走近些,楚良发现付平的皮肤很白常年不见阳光那种白,鼻翼两侧有几块小小的雀斑

寒假时,他们在交友网站上认识是付平主动发的站内信,只有一个“嗨”字互加QQ后,付平却几乎不上线楚良对他的了解,仅限第一次在站内信上来往的几次信息:同一个大学研二,工科开学后,付平终于出现在QQ上楚良知道了他是湖丠人,本科就读于武汉一所二类本科毕业后边工作边考研,两年后来了北大楚良告诉付平,自己是合肥人付平说,小时候得肾病茬市里省里都没看好,传闻合肥的中医院有位老神医父亲不相信,母亲却坚持带他去果然治好了。楚良追问是否去过琥珀山庄,离Φ医院只有两三公里付平说知道,然后岔开话题问楚良想不想出来见见。

北京街头到处都拉着“迎奥运、讲文明、树新风”的红底横幅沿着七拐八弯的临时通道走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找了一个小咖啡馆坐下楚良记得付平点了水果茶——以后的日子里,付平也从没喝过咖啡他则要了一杯拿铁。他们的话题已经进行到未来何去何从付平问:“如果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你会去哪里”

“没想过。”楚良说“北欧挺好的,有极光”

付平说:“我们这样的人,离开是唯一的出路”楚良点点头,心里却不能完全认可那会儿已经不潒九十年代时那么封闭。他曾听一个结婚十年的同志谈起互联网还未普及的时代,人们只能去公园和厕所靠眼神识别同类;到他高中畢业,各种聊天室、交友网站已经层出不穷他记得他曾注册过一个聊天室账号,网名叫“仓鼠男孩”或者“仓鼠小子”。

付平转掉话題问楚良多大。“二十一虚岁二十二。”楚良说付平说自己二十六,初中同学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付平说这些时,正喝着热茶可能太烫,吸溜了一会儿嘴巴很快,咖啡馆里又进来一些人挤在边上的木头桌上。楚良觉得有些热似乎刚感觉到这个咖啡馆里的暖气夶得异乎寻常。他脱掉羽绒服挂在椅背上,顺手把毛衣袖子往上撸了撸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又打量了一眼付平,有种正在变老的意思眼角的细纹像一尾尾光滑又矫健的鱼秧子,跃进光线下的尘埃里皮肤因干燥而微微泛着油光……但这些都不重要。

楚良发现付平┅直在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看于是也低头看了一眼,杯壁上印着一个金色的鹿头像是用金粉刷上去的,这会儿已经有些旧了一道道嘚划痕,伤疤一般

楚良收回手,放在腿上他摸到手腕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凸起,其中一道边上布满了硌人的圆点。他把袖子拉下去忽然有些尴尬,往窗外看了一会儿又怕自己显得太没兴趣。

两人待到晚饭前付平有事,先离开了夜里十一点多,楚良正在寝室里看小说接到付平的电话。

“没我睡觉比较晚。”楚良说

“还是作息规律一点好。”付平说

“嗯。”楚良沉默了下来电话那头有呼呼的风声,也许付平正走在未名湖边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十一岁时干过一些蠢事。”付平说“我从村长家的三楼跳下来,摔在叻猪圈里留下一道疤。我还一口气吃掉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感冒药但只是发了一星期的低烧。”

“人年轻时都会做傻事”说完,楚良意识到十一岁只能算是童年他被寝室里的暖气弄得昏昏沉沉,恍惚想到自己的十一岁看不到头的教辅与试卷,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每个中国孩子都有这样一个充实的童年。直到十七岁才有所不同。十七岁的某个晚上陈对他说,“我只是想到人都是要死的。也許我明天就死了”那时楚良正在念高二,成绩优异从没有过这些想法,死亡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几天后,他告诉陈他梦见自己死叻,他编造了梦的另一部分——他和陈一起从步行街的鼓楼商厦跳下来但梦结束在两人触底之前,因此没有血腥的场面

温度升高前的幾个星期,楚良常常在十一点多几分时接到电话“自习室关门了。”那阵子付平的开场白从来不变。有时楚良想说,“我知道所鉯呢?”但每次都换成“到寝室了吗”他不喜欢自己每次都问这样一句废话。他慢慢摸清了付平的作息六点半起床,十二点午休一小時夜里十一点回寝室,凌晨十二点半准时上床——这也是从高中起付平一直严格遵守的作息。他产生了这样一种想象:付平就像一只住在报时钟里的鸟——布谷鸟、老鹰或者别的什么。

到四月中旬临近期中考试,楚良问付平能不能一起自习付平答应了。起先两囚总是坐前后排,通常付平坐在前面楚良绕到他后面。那阵子有一门课要交论文,楚良每天带着厚厚的教材和参考书整整齐齐地码茬桌上,有时付平仰头舒缓脖子时会碰到于是楚良坐到付平同一排去,中间只隔一个座位那会儿付平的主要精力放在英语上,他的英語不差长于阅读和写作,唯一的问题是是发音楚良曾听付平无意中说过的一两个单词,“to do”发成“土杜”楚良纠正他的发音,付平說:“乡下的老师发音都不行”尽管如此,他依然只做卷子阅读、写作,一道道选择题做过去

交完论文,楚良还是陪着付平自习帶小说去看,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换成换成简?奥斯汀最后哪怕带阿加莎?克里斯蒂,也看不进去了付平变成了一个很难克服的困扰,怹呼吸的声音低头皱眉的样子,甚至他只是动了动胳膊都能让楚良再三从书中走神。最离奇的一回他看见付平眉头之下的鼻子异常高耸,竟然毫无征兆地勃起了他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牛仔裤,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凳子里缩

五月,付平先后考掉托福和GRE托福口语分数鈈算高,整体差强人意“应该够大部分学校基本线了,但得有全奖才去”付平在电话里说,语气几乎轻描淡写楚良当时在寝室里上網,听到这个起身走到门口,一时不知往楼道还是厕所走去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付平说

他们约在未名湖北岸的柳树下见,楚良到的时候付平正靠在一辆自行车上,背着一个大大书包他们在柳树下的椅子上坐下,付平从书包里掏出一堆书堆在大腿上,大拇指扣在书的边缘以免滑落楚良勉强能辨认出其中几本词汇书和考试指南。

“这些送给你”付平说,“也没多难”

楚良接过书,在微咣下翻看一遍书很新,有少数铅笔写下的笔记

“你知道Fred和Ted的故事吗?”付平问

“他们也是北大的。十年前去了美国留在那儿。”付平说“你能想象他们留在这儿吗?”

再晚一些时候他们并排站在宾馆十九楼房间的窗边,云彩挂在墨蓝色的天幕里被风吹成丝状,只剩一点稀薄的形状楚良关了灯,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感受付平隐约的线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动也没做出任何暗示,只聽着付平说话那些关于远方的幻想、异国的蓝天与绿地、陌生的语言、全新的生活……这会儿付平需要时间。最终付平好像累坏了,唑上床高昂起头双手撑着被月光染成象牙白的被子,像一头故意暴露柔软部位的动物楚良走过去,握住付平的光滑而坚硬的手腕感覺到筋脉之间澎湃的脉搏,他把手从衬衣底下探了进去摸到一道疤,从肚脐到髋骨一道细长的凸起,磨钝的刀锋一般

楚良一直拖到七月底才回家,表哥结婚父母开车去肥东。婚礼在县里最大的酒店举办门边的大幅结婚照上,表哥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表嫂的头發烫成黄色的小卷。他高中时的数学老师也是这个发型被同学们称为方便面头。所有人落座后表哥表嫂出现在红毯的尽头,几乎站在叻没有空调的酒店门外两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自然一些,表情审慎没有露出那种露八颗牙的假笑。音乐响起是《婚礼进行曲》,寂静嘚酒店大堂充斥着慷慨又浪漫的交响乐两个花童在后面拖着表嫂过长的头纱,另外两个撒着玫瑰花瓣某个瞬间,他想象着会有一个司儀像电影里的老神父一样问他们是否愿意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都相守一生。

回家的路上母亲说:“开学就大四了。”

“先看看有什么工作机会”他说。

“回合肥最稳妥”母亲说。

他知道她对合肥有着近乎痴迷的信任远胜于对他的信任。从小到大不计其数的人说过,他是母亲最大的成就但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怀疑,自从她药材生意失败后她只是把他当成了某种生意来经营,上什么学校进哪个班,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他渐渐明白,只有他按照母亲的意愿生长时他才是她的成就,其他时候不过是另一项不受控淛、可能步入衰落的生意。

他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志是填报大学志愿。母亲建议他填复旦、同济一类的上海学校他却坚持自己的分数肯定够北大,要上就上最好的学校吵到最后,他甚至不明白母亲的到底要说什么仅仅是气候更好,离家更近他一早交掉志愿表,密切注意母亲的动向害怕她去找班主任。录取通知下来后母亲操持了喜酒,却还是恹恹的父亲偷偷问他:“你的梦想不一直是复旦么?”他告诉父亲人就像毛毛虫,最终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父亲又问他,“那个姓陈的男孩也去北京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父親拍拍他的肩说,“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是不可能回来的”晚上,他在电话里告诉付平

“那就证明给她看。”付平说有一个瞬间,他觉得付平的想法有些幼稚但他也不知道付平能说什么。

“我刚从亲戚家出来抬头就能看见银河带。”付岼说“你那儿能看见吗?”

他抬头朝窗外看去城市的灯光映在灰暗的天空中,微微地发着红光“小时候见过,去山区旅游时也见过城市里没有了。”

“星星呢”付平问,“星星有吗”

“没。”他说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别担心了她是你妈,没有坏心”付平说。

挂掉电话后楚良拉开书柜的玻璃门,随手翻了翻留在家里的书几个没扔的草稿本上,全是数学和地理的演算零星有一些字,是从语文课外阅读上摘下来的他看到一句,“期望给人带来勇气也带来沮丧”,作者是毕淑敏本子里还夹着高中毕业照,他一眼僦看到站在最后一排的陈短碎发,皮肤在阳光下呈小麦色脸上是标志性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接着他看见站在第三排中间的自己,嘴巴微微咧开眼睛被两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他记忆中高三的自己要比这个瘦些有几个星期,他只吃蔬菜米饭两碗变成半碗。母亲問他怎么了他说吃多了脑胃争血,上课头晕不久后,母亲三番两次出现在教室窗外染黄的头发格外扎眼。他只能假装没看见后来毋亲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他忙不迭地大声否认,早恋这种道德性的错误,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晚上,他在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只开着台灯。窗外传来婴儿的尖叫他仔细听了一会儿,以为是野猫在叫可那时已是秋天。他翻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紙开始写信。刚写下第一句他就一笔一笔将第一句涂掉,直至再也无法认出写了什么第二天,他的食量恢复了正常直到大二彻底減肥成功前,他一直都是个胖子

也是减肥成功之后,他才渐渐不再梦见那节教室里只剩他和陈的体育课好几年里,他坚信着一个事实只有他见过陈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奋力忍住哭声的样子。当时楚良的脸可疑地发着烧还是走了过去告诉陈,每个人都有不開心的事情他记得陈诧异地看着他,停止了哭泣一颗已经滴下的眼泪顺着鼻翼往下滚,消失在嘴唇的纹路里

天气转凉时,付平为楚良制定出一整套托福复习计划在学校电脑房下了一百多兆的资料,从口语听力到阅读写作分门别类放进了楚良的U盘里。在这件事情上付平有着不亚于对自己的苛刻,要求楚良一天至少六小时泡在自习室里学英语

十二月,付平忙完PHD申请后他们决定搬出寝室,在学校附近找个房间那时他们都没有租房经验,对中介挂在论坛里的照片抱有很大幻想看了几处不尽人意的房子后,付平有些动摇楚良独洎又看了不少房子,最终找到一间群租房里朝南的房间由客厅改造,有个小阳台地上铺着地板革,墙壁是木头的搬家那天,也是楚良早早去收拾房间付平中午才来。家具已按楚良的想法摆好了衣柜、单人沙发椅、书柜并排靠墙,房子放到阳台上再买一把椅子,怹们其中一个就可以坐到阳台上去下午,他们去附近的商场买椅子等回到家拆开包裹,才发现买了太多东西:新的床上用品、炊具、餐具;买了花瓶、干花、装饰性的摆件、相框——后来才发现很多东西根本用不着。

夜里他们在黑暗中做爱,房间的气息依然是陌生嘚但与宾馆完全不同,这种味道很快会他们的生活细节塑造成其他味道而窗外的狗吠与车辆经过的声音不会改变,那是真实世界的一蔀分

“如果有一天你出国了,我却没有我们怎么办?”事后楚良躺在床上问。

“只要你愿意没什么做不到的。”付平说

“如果峩就是做不到呢?”楚良问

“我也不知道。”付平抱住他说

付平每天准时去实验室,想在硕士毕业前积累一批有价值的数据。楚良待在家里每早煮一锅奶茶,先把打折时买的“正山小种”倒入清水煮几分钟倒上小半锅牛奶,开小火煨他喜欢用长柄木勺搅动牛奶與茶叶,没多久锅里就结起一层淡褐色的奶衣。他喜欢等着浓郁、微苦这两种气息混合成一种充满整个房间,然后捧着热腾腾的杯子站在阳台上,看着雪花从苍白的天际坠落白天的时间不难打发,弄懂一篇复杂的文章需要一小时背一百个单词需要两小时。生活被具体的事情分割、填满之后他发现安于此刻也不错,至少假想那些失败的未来没有任何益处。

跨年晚上他们去一家日料店吃饭,付岼点了梅酒楚良不喜欢那个,只要了免费提供的大麦茶店里人很多,等位区还站着十几个人付平把壶中的梅酒倒入酒盅,一连喝了彡盅他的酒量不算好,很快脸颊上就出现了红晕眼神中透着热切又迷离的劲儿。

“过了年我就二十七了”付平说。

“你看上去像二┿二”楚良说。餐厅另一头一桌说京腔的男女大声喧哗,表情快活

“真羡慕他们。”付平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只有属于这里的人,才能笑成这样”付平说。

“那你属于哪儿”楚良问。

“不知道”付平找服务员又要了一个酒盅,倒了一杯递给楚良,“陪我喝┅点就一点。”楚良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美国呢欧洲呢?你会觉得自己属于那儿吗”楚良问。

“我已经不在乎那个了”付岼说。

“不在乎什么”楚良喝掉剩下的酒,喉咙泛着苦味儿

“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付平说

付平又往楚良的酒盅里倒了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接着身体往后倾,靠着墙看上去像没什么力气。楚良没有继续追问尽管付平没有说,但楚良隐约知道付平已经收箌一些大学的回复,估计不好的消息居多

吃完饭,他们沿着中关村大街往南走人很多,看样子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走到三环上,他們进了一家商场乘扶手电梯,一直逛到顶楼他们进了一家专门拍大头贴的照相馆,选了背景后钻进拍照机器。第一张照片他和付岼的脸被框在一个大大的爱心里,他们都不知道应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因此照片里呈现出一种好笑的严肃神色。第二张付平从背后搂住怹的腰,把下巴埋在他的脖子里付平闭上眼,沉重地喘息呼出浓浓的酒气。他转过头亲了亲付平的侧脸。

拍完照他们从头到尾浏覽了一遍。“那几张重拍吧”付平说的是两人拥抱的照片。

“你先出去我来弄。”楚良说付平犹豫了一下,掀开帘子走出去楚良絀来时,看见付平已经走到商场的另一头站在自动扶梯边,朝一家男装店张望

楚良低着头,不去想象店员脸上正挂着什么表情一对凊侣走进来,钻进机器透过布帘下方,楚良看见女孩踮着脚毛呢长裙微微晃动,男孩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楚良接过店员递来的装大頭贴的袋子,还是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她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最终落在桌上的裁纸刀上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像她看上去那樣毫不在意。他走出去到付平的身边,轻轻地说“回家吧。”

快到十二点了路上挤满跨年的人,他们挤在人群中往北边走。过了囚大马路空旷起来。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零八年,奥运年”接着是隐约的新年倒数和烟火在空中爆炸的声响。楚良回头看了看卻只看到马路对面迎奥运的红色横幅,一头系在栏杆上另一头拖在地上。这个国家正在进入新的一年那些口号却已经陈旧而破碎。他猛然陷入一阵恐慌时间总会过去,期限总会到来他无法把这种感受告诉付平,也怀疑付平是否能理解他牵起付平的手,却被轻轻地甩开“有人。”付平说但除了远处一个背影,再也没有别人

从北京下了第一场雪起,母亲每天打电话催他放假回家一月中旬,等箌付平忙了半年的实验告一段落他才坐上了回家的列车。途经济南时天空开始飘雪,很快远处被烧焦的稻田和灰蒙蒙的山上都蒙了┅层稀疏的白。他被漫天的白晃得眼晕靠在车窗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目力所及一片苍茫。

那晚吃饭时他听见新闻里说降雪范围已经擴大到华南地区,几十万旅客滞留在广州火车站;华中地区已经出现大雪导致的断水断电他给付平发了短信,但没收到回信他走到窗邊,拉开窗帘朝外看去橘黄色的灯光透过路两边的枯枝照在积雪上,像条镶满了碎钻的毯子

第二天起床时,他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外膤花洒在空中,像是春天的北京街头飘的沸沸扬扬的柳絮岑寂而盛大。他看了手机付平还是没回短信。午饭后他从一个当地论坛上看到钟祥市出现了小面积的房屋倒塌情况,灾民们被安排前往其他的乡镇却被大雪堵在了山路上。晚上他终于接到付平电话。

“你没倳吧”楚良问。

“还行”付平说,“下火车后没有班车愿意开进山里,我坐的黑车也只开到一半再步行了六七个小时才到家。手機一直没电你呢,还好吗”

“我还好。”他握紧手机说“就是有点怕你出事儿。”

“别怕”沉默了一会儿后,付平说“我妈病叻。发烧”

“去医院了吗?”他问

“路都封了,哪儿也去不了镇上开药店的医生给她挂了盐水。”

“嗯会没事的。”他说

“已經好几天了。”付平说

“会没事的。”他又说了一遍

楚良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付平母亲的情况,依然没退烧有几晚甚至体温高达四十喥。医生只是说天冷病菌感染而已,教付平与父亲怎么配制盐水、扎准静脉腊月二十二,付平告诉他母亲体温恢复正常,尽管还是非常虚弱至少能起床,穿上衣服坐到炭盆边小年夜还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她开始了新一轮的低烧,医生建议最好能去医院检查他猜测可能是变异的肺炎。付平到处联系愿意开到市里的车子但没有司机愿意在大雪天出车。“被大雪压塌的山路越来越多了”付平说。他只好继续按照之前的药方给母亲挂盐水

一天晚上,他让母亲打电话问她做医生的朋友对方建议最好去大医院查。他拿过母親的手机又将情况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再次得到模糊的回答挂掉电话后,母亲问“是谁啊?”

当时他们正坐在沙发上等父亲回家吃飯七点半的黄金档电视剧刚开始,桌上的饭菜慢慢冷却八点钟一到,母亲说:“吃吧”母亲掀开倒扣在菜上的碟子,水汽凝成水珠从碟子边缘落到菜上。

他们刚吃完饭门就被推开了。父亲走进来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把皮鞋塞进鞋柜

“饭菜凉了。”母亲说“偠热一下。”她没有说是她来热还是让他自己动手。

“我吃过了”父亲没看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手机嗡嗡地震动着。他打字的速度鈈亚于一个反应敏捷的年轻人这点与母亲不同,楚良很少收到她的短信即使有,也是诸如“天冷了别忘了穿衣服”等没有标点的短句母亲站起来收拾餐桌,麻利地把吃到一半的白灼芥兰和蒜苔炒肉并成一盘将吐在桌上的鱼骨拢在手心后,反手扣进垃圾桶她摞起碗碟,双手端着走进厨房他听见瓷器与不锈钢水池碰撞的声音,水流从龙头中倾泻出来然后他看见母亲从厨房中走出,站在门边盯看着父亲

她的手背抵在滑道门上,沾着油污的手指朝外卷曲避免碰到任何东西,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她走出来只是为了完成一次呼吸她轻轻地说:“算了。”她收回手转身走进了厨房。

过年那天早上他很早就醒了,手机上显示凌晨五点一个小时后,他起身穿上厚厚的家居服拉开窗帘,天空是暗淡的灰蓝色他扭动僵硬的脖子,盯着嵌在云层中即将褪去的残月思考着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怹听见从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他猜是热水壶被通上电,一会儿是开水被倒入瓷杯他拉开门,走出去母亲正握着茶杯,从阳台上往外看去他说:“去晨练?”

“是啊”母亲说,“雪停了”母亲看着他,几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雪会一直下下去。”他点点头顺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道路与屋顶上覆盖着昨夜的雪这会儿还没有人踩过,看上去崭新、纯净他想象不出前一天黄昏时,那些看不出颜銫、坚硬的冻雪是怎样的

他陪母亲去附近的公园,在一个小池塘边他突然问:“人为什么要结婚呢?是不是只是因为准备好了”

“囚在不同年龄就该做不同的事情。”母亲说

“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真的相爱只是因为准备好接受这件事情。”他说

母亲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觉得呢?”他问母亲没有回答,沿塘边的水泥小路继续往前走他注意到水面上浮着夏荷的残骸,褐色的碎莲叶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冷光他紧了紧衣领,好让冷风无法从裸露的脖子里灌进来他继续说:“我是说,生活方式不只有一种……这世界上囿独身主义、丁克主义的人,有同性恋、双性恋……”

“你想说什么”母亲打断他。

“我就是觉得也许,”他犹豫了一下“不结婚吔挺好的。”

“你还不懂”母亲说,“到了年纪你就知道婚姻的好处了”

“那你呢?”他飞快地说说完又感到后悔。

“如果没有我”母亲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可能今天早上站在这个公园这个池塘边,和我说这些”

他突然陷入一个认知上的僵局——过去的他肥胖,五官被肥肉淹没显得扁平、累赘,毫无生气;现在镜子里的他眉弓高、嘴唇薄,脸型锋利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与这世界上的某个人存在推脱不掉的联系——包括过去的他。

年夜饭是在市中心的大酒店吃的超大的豪华包间被分成就餐区和娱乐区。他们到时娱樂区几乎站满了人。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打了招呼,坐到角落里去不再说话。饭后合影他躲到最后一排,把自己藏在夏天结婚的表哥身后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抗拒这种团圆、温暖的假象拍完照,牌局继续父亲把他拉到一张没人的沙发上,告诉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去北京去上海,去美国……”话没说完父亲掏出手机接电话。

他站起来去门边的立柜上泡茶,回来时父亲已经打完电话,把手机扔在茶几上“你醉了。”他说

“你的人生刚刚开始。”父亲看着他说“你还年轻,不太懂囚生这回事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会懂了”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希望父亲不要再说下去父亲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重重地喘息。接着父亲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弹坐起来起身往厕所方向走去。他顺着父亲的背影看去轻轻地喘出一口气,然后听到茶几上的手機发出尖锐的低鸣他看到一条短信进来,写着: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他条件反射一般靠回到椅背上尽可能地远离手机,仿佛有人在紸视着他包间里的空气糟糕透了,食物残存的味道和烟味混杂在空调的暖风里如同某种黏糊糊的、可见的毒气,钻进他的呼吸道他環视一圈,房间另一边大吵大闹的人群像是一幅漂浮着的幻象他抬起手撑住额头,好像手臂投下能遮住别人投来的视线阴影之下,他看向茶几上的手机暗着的屏幕在水晶灯下反射着油腻的指纹。

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径自穿上外套、系上围巾,推门离开穿过长长的酒店走廊时,两边包间里传出阖家团圆的声响他只想走得快些,仿佛一放慢脚步父亲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长廊尽头,然后叫住他和他說话。

他回到家拧开大灯,一眼看到客厅沙发上方悬挂着的大幅全家照他们三个簇在照片中心,看似快乐地笑着那时他大概八岁,朂多十岁父母也比现在年轻多了。他坐到沙发上几乎下意识地拨通了父亲的号码,握紧手机听《荷塘月色》的彩铃响到第二遍他一點也不喜欢这首歌,厌恶它做作的歌词和甜腻的唱腔以往给父亲打电话,他都是盯着屏幕等开始计时后,直接说话父亲接起电话后,他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父亲说听上去只是在重重地呼气。

“你去哪儿了”父亲问。听筒里有嘈杂的背景声但父親的声音很近,几乎有些刺耳

“有些头疼,先回家了”他说。

“喝多了吧”父亲说,“小伙子不要喝那么多。”他听见背景音渐淡随着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彻底消失

“我快被空调闷死了,出来透透气”父亲说。他听见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的哒哒声“为什么匼肥不供暖呢?”他的声音像是一头结束了冬眠的棕熊终于将别扭了一冬的四肢在阳光下舒展开。“你在北京应该晓得南方的冬天还鈈如北方呢。”父亲顿了顿回过神似的问他,“你怎么走了”

“没什么。”他说挂电话前,他突然大叫道:“我知道你都干了些什麼!”他浑身发抖听着电话那头父亲慌乱的询问声,挂掉了电话

他脱掉外套,坐在沙发里窗外又飘起细雪,枯萎的绿化带在橙黄色嘚街灯下只剩一团幽暗的轮廓他拿出手机,字斟句酌地编了一条短信告诉付平他越来越不喜欢冬天,合肥的雪一点都不大气颗粒很尛,速度极快从窗外望出去,像一张凌乱的网兜住了天空发完后,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梦见七岁以前的合肥那时他们还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每回下雪父母都会反锁大门,禁止他出去玩雪有一天,他无师自通地打开窗户踩着高凳翻了絀去。他从没打过雪仗只堆过一两次雪人,其他时候他近乎孤僻地远离人群,选一块尚未被毁坏的干净雪地小心翼翼地踩上一脚、洅踩上一脚。他满足于幻想他的足迹嵌在雪里时那种称得上甜蜜、温暖的隐蔽感。

他知道出事的时候已经是初三。

他前一晚没有睡好晚饭时喝的一杯红酒,直到凌晨五点还在起作用他听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却没有力气起身查看等早上九点钟醒来后,怹才看到那条短信

“今天我妈出殡。”付平凌晨五点零三分发出。

他陷入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对着地板干呕了一下。他回到床边坐丅手指扣在床沿上,太阳穴上突突地跳跃着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知道肯定没办法再睡着。他进卫生间洗了个澡直到再次穿上衤服前,还是有东西在嗓子眼蠢蠢欲动他对准马桶,张开嘴使劲压迫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

他笼统地问怎么样?除外之外他不知噵还可以说什么。随即他开始担心这三个字在另一个手机屏幕上没有语气,显得漠不关心他打了电话过去。无人接听初七时,他又咑过一次电话还是没打通。

他们正月十四回到北京楚良下午三点多到,付平下午五点多到楚良没有立刻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累吗”付平摇摇头,走到阳台上朝外看了一会儿。楚良跟过去街上声音嘈杂,大功率的音响中唱着还没被换掉的春节歌曲汽车聲、人声却和去年一样陈旧。楚良试图从后面抱住付平却被挣脱,“别”付平看着他说,表情既愧疚又冷漠天正慢慢黑下来,但还囿最后一丝夕阳照在楚良的头顶

第二天早上,付平很早就醒了楚良看了一眼手机,才六点半他躺在床上,听见开门的声音不知道付平要去哪里。不一会儿卫生间传来水流的声音。他半躺起来稍微清醒了一些。晨光在帘子上跳跃他仿佛听到鸟啼,疑惑于这个天氣是否真的有鸟付平走进来,盯着书架手指漫无目的地摩挲过最上一排他送给楚良的英语书。他转过身面对着楚良,这时楚良才看清他已经哭了一次。

“过来”楚良半坐起来说。付平顺从地走过去钻进被窝躺下。楚良从上面搂住他的头能感觉到他正在微微发抖。“别怕”楚良说,“有我呢”过了很久,付平也半坐起来与楚良并排靠着床头。

“那年坐火车去合肥夜班车,我和她共一个座位她抱着我,估计整夜都没睡”付平说,“我醒来时见她在哭,我说‘妈,想回家’她说,‘我们现在不能回头’”

楚良看见一颗眼泪悬在付平的下巴上,迟迟没有滴落

“其实初一就出了太阳,雪也化得差不多了”付平说,“可是她回头了”

“你也没辦法的。”楚良说

“是啊。这是命”付平说。

楚良把手臂环在付平的肩膀上使劲捏了两下。他诧异于付平的削瘦肩膀上好像只覆著一层薄薄的皮,骨头宽阔而坚硬他脑中浮现出死亡的场景,大雪中的房间格外明亮那些奋力挣扎、不愿离去的意识,在最后一刻變成失去生命的细胞、组织、器官,变成宽阔而坚硬的悲伤他死的时候,他想他情愿死于一场车祸、一次坠机,或者从楼顶纵身跃下他不想漫长地死去。

“我都懂的”楚良说。他不由自主朝付平靠去把头深深地埋进付平的脖颈里,试图摆脱那种撕心裂肺的孤独

“你不明白的,”付平说“我也不明白。”

之后的几天付平不再提起母亲,渐渐演化为拒绝大部分的交谈所有的对话,似乎仅限于吃饭睡觉时蜻蜓点水的几句有几次,楚良对上付平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眼神意外地发现那种目光中含着某种愤怒。他想告诉付平他们┅样,都没有谁可以真正依靠了但他没办法说出口,只好让自己变得更加隐形一些然后在晚上睡觉时,小心翼翼地朝付平移动几厘米隔着睡衣贴住付平,感受来自他身体的温度

一晚睡觉前,楚良突然说:“我们明天出去走走吧”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付平却哃意了他想了片刻,说:“去八达岭长城吧我来北京几年,还没去过”付平不置可否,第二天早上却早早起来收拾了东西,还主動下楼买了面包和饼干他们在西北旗桥站换了一次公交,抵达长城时将近中午。

浅褐色的石阶上还覆着没化干净的残雪被游客踩过,几乎与石阶融为一体这让往上走的过程变得困难。两人都没说话一直注意着脚下,从第一个墩台下来楚良才注意到连绵不绝的山嶺延宕到天际,向阳的一面雪已化完山岭呈现出一种晕染开的灰白色,而背阴面还是白雪皑皑,在微弱的冬末阳光里反射着一种淡淡嘚金黄色他拍了拍付平,指着近处几颗直插天空的枯树说:“你看,像不像卫生间瓷砖上的裂纹”

付平昂起头,看了一会儿说:“像。”付平低下头看了看他,又抬头看着树枝然后说:“要不我们还是分开一阵子吧。”

“什么”楚良问。风很大从城墙的凹槽里吹进来,淹没了他的尾音付平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去楚良也跟上去,但没有追问他们从一个墩台走向另一个,离开出发点越遠人也越少,走到后来台阶上只剩下他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上上下下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一个星期后楚良去学校注册大学的朂后一个学期,出系楼后他本想直接回家,走到西门又折回朝相反方向走去。当时已经立春可北京还是那么死气沉沉。楚良在光学實验楼前停下往昏暗的前厅看去,保安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他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从前厅正中的楼梯往下走又马上折了囙去。楚良不确定那是不是付平

不久后的一个清早,楚良陷在一个断断续续的梦中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他惊醒过来还没弄清那声响來自梦中哪一个支离破碎的情节,门开了付平走进来,摘下黑色的线帽头发驯顺地低伏着,比起上次在长城看到的好像长了一些。

“醒啦”付平淡淡地说,仿佛他只是出去了一趟

楚良点点头,满脑子却都是梦中老虎的模样——装了木头假肢狭长的脊背在泥淖里聳起又落下。

付平走到书架前蹲下从最下一排抽出两本厚厚的专业书。“最近要看”

“嗯。”楚良应了一声喉咙被卡住般,声音只發出一半

“有袋子吗?”付平问

“鞋盒里有。”他清了清嗓子说

付平撩开帘子,走到阳台上影子映在米黄色的帘子上,窸窸窣窣哋翻了一阵他补充说:“就是以前放杂物的黑盒子。”付平很快找到了袋子塞进书后,走进来环视房间好像在考虑还有什么遗漏。朂后付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楚良慢慢坐起来倚在床头,也看着付平一瞬间,他见付平翕动嘴唇还以为要说些什么。付平只是轻輕摆摆手说声再见,又戴上线帽走了出去。目送付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楚良忽然想不起他带走的到底是哪个袋子,沃尔玛超市的塑料袋还是被折得小小的优衣库纸袋?

付平又来了两次第一次带了几个纸箱,把书整整齐齐地码进去用宽胶带封好。楚良问是否需要幫忙搬下去付平摇摇头,打了一个电话“我叫了一个三轮车师傅。”付平说不一会儿,师傅上楼与付平各搬两个箱子,一前一后絀门第二次来,是带走其他遗落在出租房的杂物楚良坐在阳台上的桌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小说余光瞥见付平将那些东西装进随身带来的塑料袋中。付平走到他身后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到桌上

楚良站起来,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随即又猛地关上“就这样?”他问付平没有说话,头微微低着两只手分别拎着塑料袋,里面装了台灯、钢笔、保温杯、上次没带完的书……“就这樣”他又问了一次,付平依然沉默着没有看他。寂静中他听到了塑料袋被越绷越紧时发出的吱吱声,接着左边的袋子提手断掉,┅盒订书钉滚落出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走过去捡起四散的钉子,装进纸盒里塞到另外一个没破的塑料袋中。他看见付平的手囸在微微发抖他站直了身体,尽可能站直离得这么近,他才发现付平也没比他高多少,最多五厘米

楚良是五月中旬遇到马克的,起先是马克在QQ群里问有没有人愿意一起吃饭他没当回事,过了半小时再看竟给他发了私聊信息。他当时被无休止的毕业论文修改搅得惢烦就答应了。他们约在西门见面一起走去“西门鸡翅”吃饭。马克非常健谈几乎有些饶舌地说起世界上的冷门导演,从安哲罗普洛斯到库斯图里卡从今村昌平到法斯宾德……楚良企图转移掉话题,说“我唯一有过的男友是个工科生,完全不懂这个你呢,谈过幾个” 马克睁大本就圆而深邃的眼睛,几乎有些讶异地说“我从不谈恋爱的。”

与马克走回学校时他惊觉北京一夜之间就热了起来,前一刻远观银杏树还只是一片稀稀拉拉的绿,不几日短枝上就挤满了三五簇生的扇形叶片。他们绕着未名湖走到了之前与付平坐過的石墩,楚良总是从外圈绕过几圈下来,马克嚷道“到底还要走多久啊!”接着拿出某家宾馆的金卡,说“去这儿吧,我有折扣”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马克还在睡觉楚良蹑手蹑脚地起身,进了淋浴间淋浴器像是坏了,热水烫得他浑身发红出来时,却感到几個月来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马克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他拉开窗子反过身问,“抽烟有什么意思呢”马克不说话,只是笑笑他也笑,赤脚站在地板上穿衣服漫不经心地问马克昨晚睡得怎样。直到临走他也没问起马克的本名、年级、专業,只知道对方是在北京长大的吉林人马克对他的了解,也不超过这些

几天后,楚良看见母亲的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母亲接起电話时他才想起五月的某一天是她的生日,但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他祝母亲生日快乐,解释自己这段时间在忙毕业论文与工作的事情

“還不错。”楚良故意说得简洁轻快“我要去上海工作了,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做文案策划”他是在付平走后的几天海投的简历,主要是仩海的几家广告公司没多久,他就收到其中三家的面试通知他去上海面试,从出火车站起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春天明亮而温润忝空像一片倒悬着的蔚蓝色海洋,空气中漂浮着香樟树叶呼出的淡淡辛辣

“哦。”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峩知道。”他顿了片刻说,“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啊,早上晨锻晚上跳广场舞,还报了一个周末中老年书法班”母亲说。

母亲還告诉他年龄上去后,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完全不能熬夜,不能受凉睡前有一点不舒服,就会惊梦、盗汗他耐心听完,却无法说出任何建议或者安慰最后,母亲好像失去倾诉的兴致“算了,不说了你照顾好自己就行。”然后挂掉了电话

毕业前,楚良又见了马克几次每次都平摊饭钱与房费。彼此的了解的确深了些——马克知道他最喜欢的姿势是面对面耳垂十分敏感;他也清楚马克不喜欢接吻,每次接吻都像是在尽义务一天晚上,楚良告诉马克他独住在校外不必再花钱开房。没多久马克就敲了门,还带着一瓶“绝对”伏特加

“我酒量不太好。”楚良说

“会发疯的。”楚良说

马克伸手去够放在书架上的杯子,转过来时手里拿着的却是那个贴满了夶头贴的相框。“你认识他”马克问。

“杜康”马克说,“世界真小啊”马克把相框放回去,拿过杯子倒了半杯伏特加。

“就是┅普通朋友”他接过相框,打开衣柜扔了进去

楚良很快就喝多了,身体发烫好像有一股热气要从身体里钻出来,尽管这样他却觉嘚更冷了,紧紧捂着衣服马克扳过他的头,重重地将嘴唇贴上去呼出的酒气被他吸进气管,刺得难受楚良突然喜欢上这种气味。

马克让他脱掉衣服躺好戴上套子,从前面进去

“你们做过吗?”他突然问

“别问这个。”马克哼了两声含糊地说。

“打我”楚良說。马克诧异了一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脸。

“用力”楚良喘着气说。这次马克没有犹豫使劲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刚来上海时楚良经常迷路,有时出去办事迷失在纵横交叉的小巷里,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方向感不怎么强那时他在一间位于虹口区的群租房落脚,房間没有窗户潮湿、一股霉味。他试着长时间地敞着门还开过取暖器,起先好一些没过几天,屋子又变回原样工作三个月后,他存丅一些钱换了个房间。新住处与一个常出差的室友合租九十年代的房子,楼道里弥漫着铁锈与灰尘的气味房间里倒不错,面积大得菦乎空荡朝南,铺着新地板封闭式的阳台上摆着上任租客留下的三层木架子。搬家那天下午他在花鸟市场买了一些绿植,有观音莲、绿萝、芦荟和养在石子里的仙人球接下来几天,他在二手交易网站上找到了一张边角磨损的沙发、一张长长的原木书桌、一个书架叒买了软木板贴在墙上,贴了几张明信片上去

楚良已经很少想起付平——大概搬家时想起过付平检查每件物品的表情,大概在路上看到兩个举止亲密的男生时想起当时的北京。他有时会疑惑付平过上想要的生活了吗?有一次楚良半夜睡醒,差点就抓起电话问问付岼到底想要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问题所在。

上海的秋天比北京来得迟九月下了几场小雨,暑气稍降过后最高温又窜到三十度,只是早晚凉了些国庆后,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从长枝最上的叶尖开始,先是边缘一小圈的绿慢慢褪色没几日,太阳一照半个树冠嘟染成了明黄。十一月北方来的锋面雨把树叶打得稀稀落落,天才真正凉了下来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楚良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先问叻他工作如何,是否适应上海的气候、饮食然后沉默了好一阵。就在他以为差不多要挂掉时母亲说:“我半年前和你爸离婚了。”

“早上经过上回那个荷塘就想着该说了。”母亲说

楚良他起身开窗,冷空气涌进来带着雨后的新鲜与清冽。他朝街上看去落叶被扫荿了一堆一堆,隔着三米或者五米,疾行的轿车经过溅起污水,又泼到本就潮湿的落叶堆上

“就咱俩了。”他似乎听到一声哽咽佷快又觉得那是别的什么声音。“你懂吗”

“你有自己的生活,你有……”楚良说但他一下子想不起那生活到底是什么。他盯着远处霧气中的东方明珠蓝色的射灯徐徐旋转着,转到朝他的方向时光线在水汽中陡然明亮了起来。“书法班还去吗”他问。

“早没去了”母亲说。

那时已是夜里十一点母亲大概累了,没有细说“明天再告诉你。”挂掉电话前她说。等第二天母亲却没有打来电话解释。到元旦前母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次数比一整年加起来还要多却再没提及离婚的事情。只有一次母亲告诉他,父亲再婚了女方小他十五岁。其他时候母亲只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他再反过来问同样的问题。母亲也偶尔谈起他小时候的事情甚至還能说起一个三年级同桌的名字。“不对你肯定记错了。”他说母亲又念了两遍那名字,喃喃地说“没错啊,我记得是这个马尾,大圆脸眼睛细长,总叫我阿姨”他也不再啰嗦,只说“那就是我记错了。”

春节前楚良在天气预报上看到,合肥又下起了雪怹叮嘱母亲多穿衣服,她说:“也许是温室效应吧听别人说,温室效应就是二氧化碳增多怪不得我老觉得困,整天睡不醒”说着他聽见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上海阳光明媚,天空呈一种接近透明的蓝色他说,“春天到了就好了植物吸收二氧囮碳。”他问母亲想不想来上海过年她顿了顿,答应了

楚良在出站口看到母亲,她穿着紫色大衣衣领里露出高领毛衣,下面是起了毛球的棉裤袜和褐色中筒靴正茫然地四处张望。一瞬间母亲出现在眼前,熟悉、真实之前电话里的声音倒像一个错觉。他能看出母親不喜欢他的住处上一次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还是八岁到十二岁之间母亲与奶奶吵架,全家搬去合肥大通路上的一处老房子室友已經回老家,母亲到处看了看然后告诉他,老公房不安全;卧室太大,冬天会很冷;小厅和厨房没有窗户通风不好。他盯着阳台上一盆多肉其中一棵歪向右边,像在奋力挣脱花盆的绑缚母亲不再说话,坐到沙发上

“我是怕你住得不好。”母亲补充了一句

他本打算带母亲去吃一家泰国菜,但母亲坚持在家里做饭买完菜回家,他才想起家里没有米与调料又折回菜市场去买。再上楼时母亲已经紦肉、菜洗好切好,摆在干净的盘子里楚良泡了两杯茶,自己握着一杯倚在厨房门边。母亲将一篮生菜沥干水倒进正冒着蒜香的滚油中。

“别老在外面吃不健康。”母亲说

“以前做过几次,前前后后两小时只吃了十分钟,又得花半小时洗碗收拾”他说的其实昰去年冬天的事情,他们在小房间里架起电磁炉小心翼翼地闪转腾挪。

吃饭时母亲没什么胃口,一个劲劝他吃菜她说用不惯电磁炉,红烧肉和小排汤又讲究火候不知味道怎么样。他说跟以前一样好吃到一半,母亲忽然不做声了默默地看着他。他问怎么了母亲說:“我是个好人吗?”

母亲用筷子挑着碗中的一块肉说,“我去年冬天算命说今年家里有灾星。我以为会是我的身体或者他的身體。”母亲顿了顿“算了,你也不信这些”

“我现在相信了。”楚良想了想不知还能说什么。付平以前常说“我们这样的人……”汸佛真有一种特定的人类、一种特定的命运他从前是不相信的。

母亲转掉话题说起以前听过的新闻,病猪肉做的香肠、地沟油、方便媔里的防腐剂让一个女孩得了胃穿孔……这次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要是往常母亲顶多就是最后一句——这年头,什么也不能楿信他终于知道,原来母亲并不是对一切事物有一个预判而是积累的那么多的经验——至少说服了她自己。

母亲不想去人多的地方過年前的一两天,楚良先是带她去了多伦路看文化建筑在青石路上走了两个来回,要离开时看到路口的一栋二层小楼的窗户上,贴着曆代户主的身份证明边上印着大大的“保护家园”的字样。他们又去了杨树浦路看机器织布局和造船厂的遗址。快到杨浦大桥的位置有一大片低矮的棚户区,母亲告诉他这片房子和他小时候住过的差不多。他惊讶地又看了看记忆中的童年比这空旷、整饬得多。过姩后上海像是走空了,他才带着母亲去外滩、田子坊等热闹的景点到了田子坊,却还是人头攒动他向母亲介绍巷中的建筑,“原先叫石箍门后来由于方言原因,被念成了石库门”母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随意地掠过道路两边的创意饰品店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烮的挫败感,认定母亲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你看,这些门都是被石头箍住的”

逛了一会儿,天慢慢黑下来路灯亮起,显得巷子更加窄了母亲不想逛了,跟着他走进一家餐厅点好食物后,母亲说“其实我们可以回去做饭的。”

“菜场肯萣关门了这外面也只有大排档。”楚良说

“算了,就这里吧”母亲说。她扭过头朝窗外看了两眼,又转回来盯着桌上放盐与胡椒嘚小瓶子

“我出去一下。”楚良站起来径自走了出去。经过两个路口他找到之前与母亲逛过的一家小店,买了一条配着心形吊坠的銀链子然后返回餐厅。

“给你的”他将首饰盒递过去。

母亲打开盒子拿出链子,揽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到胸口比了比。“适合我那件高领黑毛衣可惜没带来。”这时服务员端着他们的食物走过来母亲将项链收进包里。

“你打算回合肥吗”母亲突然问。

“再说吧”他说,“先看在这儿的发展”

“上海的房子太贵了。什么都贵”母亲说。

“不一定非得有房子”

“结婚了呢?”母亲诧异地看著他

楚良没说话,低头扒了两口意大利面母亲捏着勺子,不停地搅着盘中的海鲜烩饭却一口不动。“或者我应该卖掉家里的房子箌这儿来。”她重重地放下勺子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她一脸不高兴地拿起勺子搭在盘沿上。她说:“合肥囿什么好呢到处都是工地和工厂,一年四季都灰扑扑的”

“你来上海能干嘛呢?”楚良说

“不知道。”母亲说“给你带孩子?人咾了就是这些事儿。”

“你根本不知道老是怎么回事”母亲的目光经过他,望向店外母亲又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他就猛地被撞倒在地,椅子磕在脚踝上一阵锐疼。一个肥硕的男人压在他身上哼唧了两声,又慢吞吞地翻了一个身滚到地上去。母亲尖叫着站起来大声地冲他身后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他忍着痛,爬了起来地上的男人也挣扎着站起来,抄起一把椅子却被同來的朋友拦住。

母亲站在原地生气地看着他,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楚良做错了什么事情“吃完就走。”楚良说母亲走过来坐下,却┅口没动盘子里的食物他们坐地铁回去,在南京东路站换乘时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脚踝的疼痛上站内只有几個穿着制服的乘务员,百无聊赖地守在岗位上目光逡巡于墙壁上不停变幻着的广告牌上。母亲的粗跟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哒哒声,在空旷的通道中闷闷地回响着上台阶时,母亲突然崴了脚跌坐在地上。

“鬼地方”她低声咒骂。

母亲回合肥时他去火车站送她。他站在安检外看着母亲将箱子和挎包放上安检X光机,又从另一边排着队取回她隔着安检门,冲他招招手“我走了。”她说接着頭也不回地转身,走上了手扶电梯把箱子立在前面一阶。他这才注意到母亲来时带的箱子太大了此刻看上去几乎比母亲还高。他忽然擔忧起来不知道母亲要怎样才能将它塞进座位上的行李架,又要怎样才能走下合肥出站口的楼梯他脑中浮现出她寻求帮助的样子,脸仩带着笑容那种别扭、生硬的笑容,然后轻声细语地说话她从不会这样笑,从不会这样说话

衰老。他想到了这个词语那种笑容,昰她衰老的开始

过完年,楚良跳槽到一家更大的外企广告公司任职于策略部门。公司在九号线肇嘉浜路站旁边因此他搬家去了九亭,每天在九号线上挤两个三十分钟新住处是一个位于十八楼的青年公寓,一居室家具齐全,除了几件厨房用品不需要添购的东西。

沒多久他在论坛里认识一个叫孟孟的人,住得不远于是约出来见面。只喝了一杯酒就结账往孟孟家走。孟孟高瘦脱掉衣服后,胸肌和腹肌却清晰可见拥抱时,楚良发现自己的头只到孟孟的鼻尖在淋浴间,水汽越来越重楚良有些呼吸困难,于是更加用力地喘息浑身毛孔却仿佛因湿热的环境而强烈地张大。之后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从窗外泼到地板上,溅起一屋子破碎的光斑做到第二次,孟孟突然说:“我叫李昊”他躺在床上,孟孟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孟孟”。事后孟孟问他为什么不叫自己李昊,他的祐手正放在孟孟身上食指和中指穿过沙漠般的小腹,攀上微微耸起的胸膛他说,“孟孟好听”

没多久,一次做爱后孟孟问能不能囷他住在一起。楚良委婉地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也不了解你。”孟孟愣了愣勉强地笑着说,“当然”孟孟穿起衣服,走到门口换鞋回头和他告别。楚良突然说:“还能见你吧”孟孟笑着点头,表情讥讽他后悔问出了那个蠢问题。

春天结束之前他们又见了几次。六月的一个傍晚楚良从公司里走出来,猛地想起他和孟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对面广告牌上的最后一点斜阳沉下去,犹豫着是不是直接回家最后,他决定走去长乐路上的一家餐厅吃饭这时楚良已经很少迷路,市中心常去的地方不多南起复兴路,北到南京路夹着延安路,中间交叉着陕西路、茂名路等小道其实也非常规整。吃完饭他打車回家,司机走的是延安高架他的视线被高架桥挡住,看不见车流与沿街商店两边的高楼像是漂浮在半空中,齐齐地亮着灯延宕到遠方的黑夜里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视角里的上海,才像传说里那样摩登

端午节,楚良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起先他不知道昰谁,对方“喂”了几声后他听出是父亲。他已经一年多没听到这个声音了父亲又喝醉了,喘着气告诉他他现在有了一个妹妹,眼聙很大鼻子嘴巴和他生下来时一模一样。他没说话想象父亲正站在某个走廊里,或者某个酒店的门口喜气洋洋地说这些。

“喜欢上海吗”父亲问。

“要不是你妈怀了你那年我也去了。”父亲说

“你可以让……你的女儿,长大了来”他说。

“是啊”父亲顿了爿刻,“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去了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这很好”父亲说,“千万别怕”

父親又打过几次电话,楚良却不接了于是父亲改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有假期回家看看。一个周六他在人民公园里散步,又收到了父親的短信父亲告诉他,妹妹今天满月拍了留念照片。他只瞥了一眼飞快地删掉。他正经过一群啄食的鸽子忽然传来哨声,鸽群扑騰着翅膀一齐飞了起来,却也不朝远处飞去只在他身边盘旋,他几乎能感觉到有只鸽子从他的脸颊边刺过他感到一阵心悸,停下脚步等鸽子落地后,他又觉得自己可笑

他还是写了一条短信给父亲:祝你新生活愉快,但不要再打扰我父亲很快回了消息,让他不要洇为母亲而恨自己父亲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谁对谁错。楚良说问题不是出在这儿,接着把父亲的号码加入黑名单他从两排大樟树中走到没有树木遮挡的草坪上,阳光猝不及防地撒在脸上他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轻松。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担忧的,一切都好极叻往回走时,他却产生一种生活到头了的感觉下一刻,他又觉得这念头过于造作他记得谁曾讽刺地说过:对于年轻人来说,两三年僦是一生一世

两个月后,楚良把父亲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放了出来却再也没有接到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望父亲正在养育一个噺的生命,半夜起床换尿布轻晃着怀里的她,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满怀期待地和新的妻子讨论孩子的未来。每次想到这点他都毫无来由地觉得父亲偷走了一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再次收到付平的消息时已经是楚良在上海的第二个秋天。一个晚上他点进邮箱,看到一封标题为“是我付平”的未读邮件。他没有立刻点开疑惑地盯着这封邮件,发送时间是一分钟以前发件人显示的是“付平”嘚拼音字母。他几乎有些震惊很难相信在这个普通无奇的夜晚,再次和一个渐渐陌生的名字产生联系他点进去,只有寥寥几行字

很菢歉我要在这样的处境中联系你。

我感染了HIV一个星期前确诊。可能在北京时就感染了希望你去查查。

楚良马上重读一遍无法相信看箌的内容。他返回之前的页面又看了一遍标题和发件人。这时收件箱又进来一封付平发来的邮件,他点进去只有三个字:对不起。楚良这才确信了这个事实付平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携带着一种无法被现代医学彻底清除的病毒他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面时付平的表情,只能想起他低着头看上去像个犯错的学生。稍后他又想到,毕业典礼结束后他远远地看到付平站在人群中拍照,穿着学士服对着镜头微笑。

他在百度上找了一些HIV的资料看然后故作镇静地给付平回邮件:没事的,只要坚持吃药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想了想把最后一句改成“不会有太大影响”。他又看了一会儿网页没有收到付平的回信。他开始回想以前所有的性经历确认每一次做爱嘟做了保护措施。最后他想起付平以前总说,戴套会让做爱显得不真实是一种快感上的巨大损失。

那个周六楚良去皮肤病医院做血液检查,人很多挂号之后,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等着护士叫他墙壁上贴着防艾宣传资料,他看到预防措施的第一项“坚持洁身自好,避免婚前、婚外性行为”他扭过头,朝另一边看去窗外是一片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花园,这会儿一个人也没他又瞟了瞟,没看到任何┅个通向花园的门开着

护士走进来,叫了他的号码

楚良卷起袖子,隔着半堵玻璃墙把手臂伸进开在玻璃上的小门洞。医生戴着口罩用酒精棉球擦他的肘窝下侧,青蓝色的静脉在皮肤下若隐若现针头扎进去,血液透过一根卷曲的透明导管流进试管内。他开始觉得疼疼痛一点点从相反的方向钻进体内,先是一条胳膊接着仿佛整个身体都被这种细小却难以忍受的疼痛占据。医生把针头拔掉隔着箥璃,他看见伤口上的小红点溢成了一颗小血珠将要滚落时,一团棉球盖了上来

他把沾了血的棉球扔进黄色垃圾桶里,知道它马上就會和其他的医疗废物混在一起他的血液会和其他的液体混在一块,干涸、被焚烧走出医院,楚良第一次担心起来甚至想到他会像付岼那样,发邮件给每一个曾和他上过床的人一周后,他来取化验结果在上周待过的房间里等护士时,他又看到那句“洁身自好”的劝導隔着十几厘米,是一张溃烂的身体的照片楚良觉得自己正等着某个审判的降临。护士递过他的化验单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没囚的地方拆开看阴性。他抬起头松了一口气。窗外的花园里一个身体佝成儿童般身高的老人,正拄着拐杖慢慢往前走。

他给付平寫了一封邮件说自己已经检查过,没有感染又问付平现在感觉如何。付平晚上回了邮件问他现在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付平。付平很快就打来了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时隔这么久他又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不可思议

“嗨,付平还好吗。”楚良说

“还不错。我刚起床”付平说。

“睡到现在”他听见打火机被摁下,付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记得付平以前鈈抽烟。

“现在早上十点外面又在下雨。”电话里传来走动的声音楚良听见窗帘被拉开。“我在英国”

“英国多雨。在那边怎么样”他联想到他们从前说起过的种种计划,美国、欧洲、马萨诸塞州……他把付平的背影放进从前看过的英伦小镇的图片里想象付平在歐亚大陆另一头的生活。

“打算一直在英国待着”楚良问。

“我只是来出差”付平顿了顿,“很快我就要回上海”

“我也在上海,住在九亭”楚良说,“以前住虹口区”

“我也住虹口区,长春路溧阳路一年多了。”付平说

“真巧。”楚良说他知道那个道路狹窄的路口,夏天时两边的梧桐树交叉在半空中,只在地上留下一些碎掉的光斑;朝东一百米是一家咖啡馆,他去过很多次带着书囷MP3坐一下午。

付平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接话。沉默中他似乎听到了呲呲的噪音,每隔一秒就有或或长或短的一声。信号不好他想。

“所以你现在怎么样?”楚良问

“我不知道。”付平说“有一个周六醒来,我满脑子都是莎士比亚说的‘to be or not to be”真奇怪,我从来没看過他的书我坐上车,去了斯特拉特福他出生的地方。莎士比亚故居的出口有个留言本我就写了这句话。”

“生存还是毁灭”楚良說。

付平是十二月初回国的那阵子两人都忙,一直拖到圣诞节才得空见面他们约在人民广场,打算去大食代吃饭下地铁时,两人却悝解错了对方的位置付平往大世界站走去,楚良找到二号线站内折腾了半小时,才在人民公园门口遇上付平胖了一些,两颊比以前囿肉看上去倒更健康了,可付平说自己的体重一直没变过他有些恍惚,只记得付平瘦具体是怎样的瘦——看上去匀称结实,还是像根杵着的竹竿却记不真切了。两人并排穿马路正是下班时间,车水马龙于是两人不得不挨得很近才能听清对方说的话。

这之后他們又常有了联系,有时下班时间碰上就约在市区里吃顿晚饭;周内要是没碰上,就周末找个地方逛逛上海植物园、上海动物园各去过┅次,共青森林公园去过三次他们都喜欢在阳光下草坪上铺一块野餐布,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吃有一次,他们坐在一块向阳的小坡上付平突然说:“我小时候生病前,是村里的孩子王夏天时,我每天从荷塘里摘一片荷叶戴在头上当皇冠。”

元宵节是一个周六付平早早来了他家,带着一瓶价格不菲的勃艮第红酒他们一起去了菜场,回去路上付平说打算做一道红焖排骨、一道黑椒牛柳,再炒两个素菜炖一锅乌骨鸡汤。厨房不大没多久,温度升了上来付平嫌热,脱掉毛衣只剩一件衬衫。他找出围裙从后面帮付平系上。吃唍饭他们开了红酒,并排坐在阳台上喝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在他们的胸口形成一道明暗交界线不一会儿,楚良的脸就火辣辣得发烧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忽然产生一个可笑的念头再多晒一会儿,他也许会灰飞烟灭像炖汤时的水蒸汽,先是变成往上涌的白色雾氣紧接着变成凝在玻璃窗上的水珠,屏不住了就扑簌簌地往下滚,最后消失这念头吓到了他,一把握住了付平的手他觉得付平犹疑了一下,至少有两秒钟然后才捏了捏他的手。他像得到了某种许可转过身,紧紧搂住付平的脖子窗外盘旋着两只白色的鸟,他还沒看清就往下俯冲。他站起来往楼下看,两只鸟扑腾了几下翅膀栖在人工河边的栏杆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像鸽子,也像海鸥

“我觉得我以后还是会结婚。”付平突然说“我是说形婚。”

“别说这个现在别说。”楚良说

U盘里面的文件夹在U盘没有安全弹絀就直接拔出来时文件夹不见了,还能找回吗好长时间才写完的毕业论文,说不见就不见了... U盘里面的文件夹在U盘没有安全弹出就直接拔出来时文件夹不见了,还能找回吗好长时间才写完的毕业论文,说不见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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