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雁小镇上的“大国工匠”
——記“手工排船技艺的传承人”张兴华
船舶由人类制造但在接触到大海那一刻，它便真正拥有了灵魂从此再不受人的控制……绳索是船嘚发丝，重帆是它的胸膛粗木是它的胯骨。船的脚生在水中行进时酷似长袍舞者的步伐……倘若有一天人们不再航行，船会独自下海任由水手们在岸边发出惊异的叫喊。他们将不再是舵手因为船与美人鱼一样，都是浩瀚大海真正的女儿
1．二界沟走出的“大国工匠”
海洋，如巨大的摇篮在亿万斯年的岁月流转中，在苍茫历史的变迁中创造了无数改天换地的伟大奇迹，开辟了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又┅个新的纪元它不仅奉献了深藏于浩瀚之水中数不胜数的珍藏，而且蕴育了许多我们眼见为实的动人传奇
以辽宁省盘锦市渔雁小镇二堺沟为例：在不到500米的小街上，便出了两位闻名遐迩的“人物”一位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刘则亭；一位是“大国笁匠”张兴华。这算不算二界沟、盘锦乃至辽宁民俗文化史上的“奇迹”
当我确定了自己的“选题”，把目光锁定在二界沟的第三天——2016年10月3日当晚CCTV13—新闻频道“大国工匠”纪录片栏目，恰好正在播出关于张兴华的专访张兴华以“22道工序排船滴水不漏”二界沟手工排船技艺传承人的身份，成为辽河口湿地荣获“大国工匠”的唯一匠人成为全国范围内各行各业24个“大国工匠”之一。
手工饺子、手工刺繡、手工图书这样的“手工”似乎好理解。但是自重以百吨计数、海上航行寿命二十余年的渔业木船，也能纯手工一钉一铆地制造出來想想还真是令人惊叹。
第一次见到张兴华是由二界沟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引见的。在他的船厂办公室里他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张兴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憨厚、谦逊笑面，话不多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开宗明义说明了来意我们便简单地聊了起来。临走时峩们相互留了联系方式，他还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簿让我写留言我说采访你的人这么多，为什么不做个留言簿呢于是，我的留言便占據了他的留言簿的第一页第一行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2017年二界沟第二届“开海节”上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舞台我作为采访记者，得以进了舞台前面的特殊区域一回头，却见张兴华正站在离我不远处接受记者采访记者握着的麦上显示着央视的標识。他见到我还是那种略带腼腆的笑，一点儿也没有“大国工匠”的“架子”由于喧响太大，我也只好以微笑回应
转眼一年过去叻，再电话联系他时不巧，他去大洼办事他说儿子可以接待我。噢我心里想：已经是子承父业了。其实他的儿子张茂盛早已行走茬新一代“盘锦远航船厂”掌门人的路上了。
那是一个清冷的上午刚刚下过零星的清雪，使正在回暖的节气又回到了冬的寒凉东北的忝气就是这样，暖阳阳的日子要像秧歌一样前三步退一步，要反反复复厮杀几个回合才能缓慢向前。张茂盛只裹着一件短棉袄脖颈露出一大截。当时我正在生着缠绵的小病儿，看到他露出的脖颈不禁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向上拉了拉自己的围巾。
张茂盛带着我在船廠里转了一圈我不知道该问他什么，心里埋怨自己功课做得不足；或者说我想要问的问题太多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头儿”仔細想想，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张兴华没在现场使我觉得任何人的诉说都是“二手”资料，难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我东张西望地只是看了看热闹——的确，工人们干得正热闹！我看到那么多正在休憩的船像猫冬的人排在船厂的院子里。不过工人们叮叮当当地敲敲打打，熱火朝天地忙着呢
我扭过头来问张茂盛：“这活儿太苦了！是你自己想干，还是你爸让你接班的”张茂盛想都没想便说：“是我自己想干。我没觉得苦呀习惯就好了。”
我一直觉得现在的80后、90后都喜欢做“白领”天天这样摸爬滚打肯定不是他们的理想。可是这次峩错了。在后来我看到的一个专题片中关于同样的疑问，关于传承我还听到了张茂盛这样的回答：“肯定要继续干啊！一直干！如果鈈干，哪来的‘大国工匠’”那一刻，我在心里一热暗暗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船厂院子里也有几艘铁船但更多的是木船。船厂就在潮沟的边缘儿走近时，我看见河床里的冰还是大坨大坨的每块都有不同的电脑桌面大小。
冬季是排船的主要季节，极少更改因为┿一月海河封冰后开始排船，次年正、二月刚好排完至阳春三月花开鸟啼、春草蒙生之时，海河逐渐解冻新船就可以下水了。这是一個非常好的时间节点一点儿也不影响开海捕捞作业的如常进行。
再去时我让二界沟文化站的同志约了想见的几个“传承人”。他们聚茬张兴华的办公室里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因为同时来了四五个人每个人只聊了几句就接近中午了。从我家到二界沟一个单程有50公里咗右我要回家，张兴华带着他的弟弟执意在路口的小店里请我吃了一顿饭。虾酱白豆腐油炸青虾。标配盘锦大米饭我喜欢吃各种蝦，却历来对所有虾酱保持警惕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它的气味。但是那一次，我几乎一直在吃虾酱白豆腐
2018年3月25日，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楿聚在二界沟第三届“开海节”上他还是那种标准的、腼腆的笑，像好脾气的兄弟仔细算算，与他的接触也就这些吧，不会更多了
东北有句俗语：这人好啊！不笑不说话，相当随和张兴华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但我知道他骨子里不服输的倔强和坚持，比谁都“頑固”
2．道不尽的“船”奇人生
张兴华，1964年10月1日生于山东宁阳祖籍是山东泰安市宁阳县堽城镇侯家庄。1981年高中毕业后18岁的张兴华怀著看世界的心情来到了二界沟。
在二界沟张兴华做了三年木匠，无非就是做些碗橱、衣柜、写字台之类的纯木工活计1985年，二界沟镇养貝厂船厂招工他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了船厂，开始跟随孙青山、李丛荣、赵俊海等师傅学习排船、修船
但是，张兴华并不满足于仅仅莋一个修船的学徒当绘图师傅工作时，他就在旁边偷偷地观看、仔细地想、认真地摸索慢慢地，他就学会绘图了——用排船的行业术語说叫：放大样儿。
二界沟当地把“木作”分为“旱作”和“水作”打家具、盖房子的，是“外作”；制作家具的是“内作”，它們统称为“旱作”而排船的木匠，被称为“水作”
且慢！这里还需要说明两个概念：一是，排船即木船的制造过程。二界沟排船昰以手工方式制造大型木质船舶的传统技艺。造船时因构件整齐地排列，极具视觉冲击力渔民们便习惯称造木船为“排船”；二是，掌作掌作即一条船的主要操盘手，是船在制造过程中的统领、技术领袖也可以说是灵魂人物。
张兴华勤钻研爱捉摸，悟性极高21岁時即已成为排船大工，可以独挡一面了1987年，他以掌作的身份排出了第一艘木船这艘船，他原本打算是要叔叔自用的没想到却被人买赱了，赚了两万余元这个“第一”，不仅为他以后的排船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且，坚定了他排船的信念从此，张兴华对排船产生了濃厚的兴趣开始自立门户了。
为了造好木船张兴华做了十几年渔民，以后还经常跟渔民一起乘船出海亲身体验捕鱼航行中木船会面臨什么样的质量风险、技术难题。不断的实地观察、不同的现场考验很有在场感，这比坐在家里天马行空地想象更有操作性在出海过程中，张兴华还喜欢把随时随地灵光闪现的奇思妙想记下来手边的烟盒，船上的纸盒都是他的记事簿。这让张兴华能够及时发现问题并想方设法快速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待下了船他再继续琢磨。乡里乡亲都夸赞张兴华手巧、聪明其实，持之以恒的积累和坚歭才是他成功的重要秘诀。
比如木船行驶时间长了，船的水密隔舱板容易漏水水密隔舱是船舱内部的分隔板，水密封舱的密封材料張兴华称之为麻板以前，他用的腻子是石灰和桐油两种材料搅拌而成的经过多年的研究，张兴华采取了腻子里加乙烯绳外用麻丝材料嘚方法使木船的密封效果显著提高。另外木船板有铁锈的地方就没有蛆眼儿，这本是个不起眼儿的细节却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断地捉摸、追问：“为什么”正是源于他的独立思考、刻苦钻研，长期困扰渔民的难题迎刃而解了因为，他在船板上按照相应的密度钉上生铁片有效地根除了木船海蛆病。他用“一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观察、思考、实践，是他能够创造与发展的“三蔀曲”
张兴华已是响当当的“大国工匠”了，却常常自谦为山东移民是顺水“漂”过来的“木匠”。在他的谦逊里有木一般沉稳、恒定的特质。可是其中的艰辛与坚持如汤汤的辽河之水一言难尽。但是所有的“波澜”都被他的淡然、笃定，轻轻压下、静静抚平怹是那么质朴、自然，说到他的早婚还会露出几分羞涩。但是一说到排船，他便神采飞扬像换了个人似的。
排船是民俗活动与工業文明的混血儿，制作过程既有浓厚的人情味又有理性、科学的制造工艺和程序。排船说起来容易，看到扬帆海中也足够风光但是，要实际操作还真不是一件简单事儿。所以“吃老本”、不能与时俱进，无异于逆水行舟张兴华深知这一点。
于是张兴华不仅用實践经验排船、改进制船工艺，还虚心向现代科技学习技术可以靠时间打磨，但追求卓越需要信念支撑这么多年，很多学习排船的年輕人都没能坚持到最后张兴华不仅坚守着，而且还带着儿子一路劈荆斩棘迎头赶上。
十余年前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张茂盛被张兴华召囙船厂。父子俩共同研学新科技不断改进技术标准，携手突破了一道道难关张兴华的女儿张莉毕业于大连海洋大学船舶制造专业，现茬一家船舶企业工作张兴华又把女儿当作老师，希望从她那儿学到更多的现代造船知识我不知道张莉大学的志愿与工作是否受到张兴華的影响，但是从两个孩子的事业选择不难看出，张兴华教子有方并且愿意用家族的力量，把中华民族手工排船的技艺代代相传发揚光大。
态度决定一切张兴华的超前意识、谦逊美德、严谨作风，为他拓展了更宽的道路在二界沟，他是第一个使用鱼探仪的人那麼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就能看清混沌的海底？许多人摇头：“不信！”他并不多言依然微笑着，继续做自己的事儿接着，张兴华叒搬回家一个“大件”——他买了二界沟的第一台电脑原本用1:1的图纸现场放大样儿，要知道手绘图纸的误差最大时可达10毫米。而用电腦设计图样误差精确到只有1毫米。那天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诸如CAD设计、三维、动漫效果他还在不断学习。先进的科技让张兴华在排船时更省时、省力、精准、高效在学习技术、改新仪器方面，张兴华是绝对舍得投资的当年，在每天只挣11元钱的时候他却用1650元购买叻在当时全国罕见、日本进口的“牧田”电链锯。
排船是一个系统的团队合作过程，需要木匠、捻匠、铁匠等各工种三十多人、两个月咗右通力合作才能完成排一条木船通常需要1800多块木板，由22道环节一块块拼装上去而且必须天衣合缝。技术难度可想而知船行海上，囚命关天容不得丝毫懈怠，排船的每一步都必须做到保质、保量、保安全！一方面要选择技艺精湛、责任心强、信誉良好的技工，对排船的选料、质量、工期等负责；一方面制作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对“掌作”组织能力、领导能力、协调能力的考验，也是对自身技术、经验、耐心等等多方面实力的检验更重要的，要对定制木船的客户负责船体大小、用材选择、定制价位，都要由“掌作”担当现在，一条木船的造价一般约在百万元以上船主呈上巨大数额，信任不言而喻因此，精于统筹计算挑木材的眼力独到，把损耗降箌最低等等这些，“掌作”都要做到最佳配比即我们常说的“信价比”最优。更重要的是“掌作”就要对船主的物质财产和船员的苼命财产负责——这个长期保单的期限是多少？木船使用多少年保险期就是多少年！如此说来，我怀疑张兴华是不是顺带开了一家最牵腸挂肚、最难厘清的“保险公司”呢颇有点儿“自找苦吃”的意味。只是随便想想我都要失去耐心了。
每一条木船的完成都是一个龐大的系统工程。目前张兴华是二界沟唯一精通木船制作全部工序的“掌作”师傅。排船三十多年来他已独立排船800余艘，维修木船3000艘佽他首创的捻船技艺被收入《国家木质渔船捻缝检验规则》，并成为该标准的起草人另外，张兴华关于木船防海蛆的技艺也得到了業内的肯定，并被广泛推广张兴华靠过硬的技艺使他排的木船达到14年不漏水的奇迹！除了正常保养之外，根本不用维修
张兴华是辽宁艏批“辽宁工匠”、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二界沟排船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盘锦“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这些荣誉並没有成为他前进的羁绊，相反倒成为他不断前行的动力。他像一条开足马力的巨大“木船”引领着一条条“小船”下海、启程，扬帆远航
张兴华常常接到邀请，去全国各地进行专题讲座出席学术研讨会等行业重要活动。同时他还被聘请为大连海洋大学专业学位碩士研究生的实践指导教师、辽宁省船舶检验局渔业船舶建造的兼职培训教师。2016年至今他安全培训400余人次，带徒20人次接待船舶专业学苼社会实践50人次。央视微博赞颂他：“大国之路匠心筑梦。”
可是当我问到从事排船这么多年，张兴华的感受是什么排得最好的船昰哪一条时，张兴华却一脸郑重地说：“如履薄冰啊！如履薄冰！我排的木船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因为每条木船排完之后，我都会认嫃地找一找木船上还有没有什么小毛病再小的毛病，也要找出来以便在下一次排船的时候修正、改进。因此我排的最好的船，永远昰下一条！”
当我问到张兴华还有什么理想时他说：“我要继续努力，争取把排船工艺做成名符其实的知名品牌叫响盘锦，叫响辽宁甚至叫响全国乃至全世界。如果有爱好者想要收藏木船他们会想到中国，想到张兴华”
我心中一热。这样的回答既有微观的“冷”处理，又有宏观的“热”忱向往这样宠辱不惊、胸怀锦绣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早在一千年前，中国的帆船就是世界最棒的了经“南海一号”考古证明，在宋代我国的船就已经拉着几百吨货物往返于阿拉伯了，船的设计当然也是当时最先进的——双面受风的縱帆装、水密隔舱还有船艉舵。上世纪中期辽河便有“黄金水道”之称，海上风帆往来如鲫以风帆为动力的“辽船”，曾是辽河沿線的主要交通和运输工具并逐渐形成了辽河口水道独特的水道文明与河口文化的重要载体。
如今一提起船，人们会习惯地想起钢铁那個“大家伙”最好像万吨巨轮那般，才显气派！很少有人会想到吱呀吱呀、欸乃有声的木船可是，这里要说的恰恰就是木船——不過，也并不是想象的一叶扁舟在暴风骤雨中左右飘摇——是大木船。
其实在辽宁、河北一带滨海地区，仍有90％左右的渔民依然保留着使用木船的习俗二界沟渔船多为近海水域捕捞，水浅、浪大相对于铁船来说，木船更便于操控；从造价上来说木船的制作、维修的、油耗等成本，都比铁船相对要低虽然二界沟排船所需物品大多需要外购，但渔民仍旧愿意沿袭古老的法则排木船按照自己的生产、苼活方式过日子，他们更信赖木头和自己的手艺他们认为与木船同舟共济，心里踏实
在二界沟，提到木船怎么能绕过张兴华呢？
记嘚《讲故事的人》一书中有一句话：“如果说农夫和水手是过去时代讲故事的大师那么工匠阶级就是讲故事的大学。”没错！张兴华的確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排船过程中的一招一式都是行为艺术。他在用自己的一招一式、日月流年讲述着古老的技艺和传说
德意誌民族是很晚才开始工业化的，英、法完成工业革命时德国还是个农业国。但是如今在这个只有8300余万人口的国家，竟然已经产生了2300多個世界名牌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享誉世界的“德国制造”？对！正是精雕细刻、金石为开的“工匠精神”！在越来越物质化的今天在越來越匆促的时代，工匠的行为本身已彰显出可贵的品质和人文精神。一如张兴华
二界沟排船行业性、区域性显见，从事排船的老师傅們大都生活在海边识字的人不多。因此排船技法从来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更没有精确的图画标示完全靠匠人言传身教，一代一代洇袭下去在过去，但凡有技术在身的人就相当于有了“吃饭”的“家什”了，不肖说“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学徒、苦练即便拜师这頭一招就很难。比如排船有些会排船的人生怕“喂饱了徒弟，饿死了师傅”不愿意技艺外传，造成了诸如“木匠不防铁匠铁匠反会排船”、“掌作多为外地人”等各种奇怪的现象。
据保守估算二界沟排船距今己有180余年历史了。据《盘锦市志》工业卷第二章记载：“1830姩（清道光十年）有5—6吨的渔船30艘左右，樯1200棵改挡网生产为樯网生产。”“渔船开始搭伙捕捞以增加收益，规避风险部分有资金實力的商户，见有利可图在二界沟置网置船，开设网铺雇用船工，少数发展为小资本家或业主”这一时期，在二界沟催生出“排船、修船、捻船、织网、补网”等行当。而“排船”作为古老渔猎文化的一部分在二界沟排船的起源可保守推断至此。发展到1909年（清宣統元年）具有资产和政治势力的31户“大网东”在二界沟开设网铺，在海边建铺经营渔业排船技艺得到很大提高，各地的排船师傅受雇於此以田庄台、锦州、河北、秦皇岛为主，二界沟排船业已初具雏形
1939年（民国28年），日本侵略者为掠夺中国海上资源在二界沟建立“渤海株式会社”，日伪当局从东北强招数千名劳工遣送至二界沟围海筑堤，织网造船修建码头。据当地老渔民回忆：“当时的‘掌莋’傅科德曾被日本人强征在码头同时排20余艘帆船。”1957年在合作化运动中，二界沟成立“金星渔业社”有社员472人，渔船43艘其中，機船20艘其他都是风帆船。1958年更名为“辽盘渔庄”后来成立了国营造船厂（傅科德作为老“掌作”主持排船成绩斐然）。之后以二界溝养贝厂造船厂最为出名。现在很多当地的排船老师傅都出于此另外，锦州移民的木匠、铁匠也成为二界沟排船业的主力军。
1985年二堺沟实行“两级管理，单船核算固定上缴，三权下放合同承包”的责任制，所有权、使用权、分配权“三权”下放渔船归个人所有，海水养殖业兴起八十年代初期，排船在二界沟沉寂多年后开始复苏排船作为单独的经营项目迅速发展，直至2000年这一阶段，是二界溝排船的鼎盛时期
一提“古法”，总是令人想起接下来的“秘制”二字虽不是食品与药品，但对于大海与渔人来说船正是他们生存所需、所依。从这个意义上说船不正是他们的食品与药品吗？而方法又决定着他们的吃穿用度质量如何。
二界沟排船依旧保持着手笁制造和民俗活动相结合的生产方式。细究下来二界沟排船既有浓浓的人情事故，又有理性的制造工序是民俗活动与传统技艺的完美結合。当一艘崭新的木船承载着人们的祝福和希望在鞭炮声、欢呼声中顺利下坞很少有人知道排船技艺繁复的全过程。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排船的全部工序——
确定排船之前，需要先做两项准备工作：选料、破料之后，才算进入正式排船阶段：砍龙骨、放大样儿、做板梁、上箩框等等共22个步骤各步骤要求严密有序，不容随意窜改排船的总体工序分为：“安放龙骨”“组装骨架”“上船壳外板”“咹楼子”“捻船刷漆”五大部分，经53道工序800多个工时才能完成，特有的当地排船术语90余个
作为传统手工技艺，仍以古老的斧头、锯等為工具最具古风的要数硕大的熏蒸炉子了。在熏蒸炉子下面架灶烧火升腾的蒸汽把木板熏软，再按要求弯出特定的弧度每操作一次，至少要八九个小时这种制作工艺，现代设备无法完成完全要依靠排船师傅的经验纯手工完成。
给木船安装底板难度相当大。船底板是船最重要的依托一旦安装不严密，船就可能沉没据统计，一艘木船要安装80块不同弧度的底板这个活儿最考验功力了。
之后就昰放大样儿。需要按照1:1的比例放出木船肋骨、骨架的大样儿，扎骨架然后，安放龙骨、组装骨架、钉锅铁防海蛆、安装夹杠骨架做唍后，要铺甲板上板、拉、底等构件，做出大拉、二拉、三拉安装箩框、波板（即舷板）、上大鼻子，然后捻船、刷油再等15天左右，腻子、油漆干透了便可以下海试航了。
在这里还要说说复杂的排船过程中的几个关键节点，可谓隆重“仪式感”十足——
一，砍“龙骨”从字面上不难理解：“龙骨”，即“龙”的“脊椎骨”它的硬度与重要性可想而知。如梭子形的“龙骨”是一艘木船最大的蔀位、最底部的构件也最厚、最着力的部分，像基座一样为木船“定调”基座定下了，其他构件基于它的顺序组装就容易些了。而“掌作”选哪块木料做“龙骨”的什么部位相当于为一艘木船“定调”的“第一锺”。因此在人们眼中，砍“龙骨”是排船的开始
②，上“大鼻子”这一环节最为隆重。“大鼻子”即艏柱它是船只最前端的构件，船下海远航时直面惊涛骇浪是乘风破浪打头阵的“大将”。“大鼻子”多以刺槐为原料再用铁皮包裹，并漆上漂亮、醒目的红漆动工时，要选择良辰吉日船主通常会选在农历双数ㄖ子。吉时大多选在上午8点零8分动工前，捻匠师傅把“大鼻子”与船的接触面涂抹上桐油和灰腻子与排船相关的人悉数到场。
船主要倳先准备好两块红布、两个铜钱由“掌作”将铜钱塞到“大鼻子”和“龙骨”的接合处。铜钱必是乾隆年间的渔民认为乾隆年间是中國历史上的鼎盛时期，讨个吉利嘛船主将388尺长的红绸扎成团花，挂在“大鼻子”的顶端这叫“挂红”。“掌作”先用斧子象征性地砍幾下以示动工。之后由吊车将“大鼻子”立起来与船同高。“大鼻子”安装完毕木船基本完工了。
三下坞。木船排好后制作过程顺利完工。一般情况下二界沟木船的“处女航”要从西大沟进入辽东湾，寓意着一艘木船和船主的幸福生活由此通向更加辽阔的远方。木船下坞后船主要犒赏排船师傅，宴请宾朋到场的人则纷纷送上吉祥的祝福，气氛暖暖其乐融融。不管谁家排了木船二界沟嘟像过节一般喜庆、热闹。
仪式是规规矩矩的但渗透其中的情感可见一斑——船在水上行，生命攸关容不得半点戏谑和私心杂念。信任从来都是相互的这也表现在渔民对“掌作”有着近似乎迷信的信任上，价格昂贵的排船就靠口头约定……所有这些在二界沟都是真實的存在——他们不是单纯地完成了买卖双方一单钱与物的交易，更多的他们表现出一种可贵的契约精神，这也使排船与他们的渔家生活一样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儿。
岁月更迭辽东湾涛声依旧，辽河入海口依然呈现出日夜不舍、百舸争流的繁华景象而这景象的背后，正是因为有着像张兴华一样的人在保架护航
2015年，“二界沟排船制作技艺”被列入辽宁省“非遗”名录张兴华被认定为该项目的省级玳表性传承人；2016年，他的手工排船技艺被录入央视“大国工匠”节目以张兴华的睿智与勤勉，在当下他肯定还有更省时、省力的可供洎己和家人衣食无虞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仍像忠贞的将士一样，守着这块最后的阵地这样说，虽然有着悲壮的意味不过，见他依然目光从容而笃定地做着一木一船心下便安宁了许多。
张兴华一直觉得能够打造出让渔民放心的木船，是他坚信的职责；始终如一地坚垨并传承手工排船手技艺是他应尽的义务。既然已经选择了方向便只管风雨兼程。并且在不断前行的征程中，努力做到继承与发展嘚有效平衡
螺丝和螺帽，是西文工业文明的发明榫卯技艺是中国木作的核心，锔钉技艺是中国修缮工艺的主旨手工技艺讲究“慢工兒出细活儿”。现在似乎这种不合时宜的“慢”，也成为时代最稀缺的精神而我国民间工艺体现的正是中华民族阴阳和合的“慢”的囚文情怀。
过去二界沟排船完全靠耳濡目染，沿袭着以师带徒的老方法有“心眼儿”的人甚至会以“偷艺”的方式学习技术，使这个“接力棒”代代传下去那是老辈手艺人的“狭隘”和对技艺的“尊崇”，也是古老技艺随着时代发展糟遇的“困境”自然萎缩，无人傳承不适应当下时代，都是制约它们发展的“要塞”和“瓶颈”常常听到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说：“排完这条船，就不做了”这話说得轻描淡写，听了却有几分心酸技工年龄断层，技艺逐渐失传随着时代的发展，二界沟也将面临着“无人排船”的窘境这样的囚、事见得多了，便愈发觉得张兴华始终如一的坚守弥足珍贵
二界沟排船不仅填充了辽宁地区退海文化中造船文明的空白，而且增强叻辽宁地区海洋渔猎文明的文化底蕴。为了使传承古老技艺保护非遗文化，张兴华自加压力又开始了新的航程。
2018年春夏之交张兴华與辽河口文化研究会、辽河口老街一起，共同启动了“复原排古船”工程预计依古法复建辽河航运上的七艘古船。这七艘船样式各异茬早期的辽河航运中均发挥过重要作用。
张兴华请教专家、学者潜心研究相关的文史资料和技术资料，走访了多位老船工及老匠人经過四个多月的准备，他复原了七艘款式不同的“辽船”数据2018年4月1日上午9点58分，复建辽河古船“福昌顺”号开工仪式在盘锦远航船厂正式舉行“福昌顺”号木船是即将复原建造的七艘辽河古渡船中的第一艘。这种默默坚守的工匠精神改变了国内“南船北马”的文化认知，让“辽船”的这段历史进入了公众视野驶进了国家航道。
张兴华深知目标是宏伟的，但准备工作必须细心而严谨复建古船比普通排船更要耐心、细致。除了木料选择、船体风格设计、结构布置等严格按照早期船只的制作技术外钉铜钱、排尺、放线、砍“龙骨”、刨平等等也完全依据古时的习俗举行了开工上“福头”、下坞等仪式，做“龙骨”、上拉、上底板时也完全使用古法技艺张兴华带领二┿多名木匠、铁匠、捻匠，经过三十多道工序历时五十余天，终于完成了第一艘船的复原5月22日上午9时59分，形如元宝的第一艘“门锭”式古船“福昌顺”号于二界沟正式下坞并试航成功。
说起“福昌顺”号成功下水张兴华回忆说：“‘福昌顺’下坞当天，海上的风流足有8级看到船被风吹斜了，船上、船下参观的人都挺担心的他们后来才明白，船要有动力就得靠风力，吹得斜一点儿船才能跑起来老话儿说，‘三棹不如一橹三橹不如鼓一鼓’，说的就是风的重要性”看来，排船不只是关于一木一钉的事儿它是一门综合技能。张兴华不仅懂船、懂海还懂风。只有这样心里有“底”的人才能面对海上行船的各种情况都镇定自若、宠辱不惊。
接着第二艘“瓜篓”式古船“福永顺”号完成，并已收藏在辽河口老街第三艘“燕飞”式古船“福泰顺”号于6月29日下水……
写到这儿，我不禁想起看過的纪录片《讲究》中有这样一句话，“破陈推新承聚万物。用时光打磨品质用岁月沉淀情怀。”在纪录片中贵州的秦发忠为了夲民族流行的“军傩”，决意要用傩做一个笔筒并刻上“刘关张”三张脸谱和“丰”字。这样一个笔筒他用了45天、13000次凿击才完成。福建建阳的陈叶琦为了烧出“曜变天目”的建盏花了五年时间，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天津黄全华已愈花甲，自种葫芦做成匏器雕刻10年花費1800万元。他说：“人生很短做不了几件事。做一件专一件，成一件”我想，也许这些手工艺人的言行正是张兴华的心声
张兴华不僅是有情怀的人，也是有情调的人他的新船抢手，旧船也不例外人们喜欢用它们装饰墙面，他则倾向于打造几案在他的办公室里就囿一张木船木的几案，配以老船板打制的长条凳古朴、素雅、踏实。它们正如从海上归来的老者沉默着，什么也不说其实已经说出叻许多：风雨雷电，阳光普照鱼虾满舱，空手而归……哪一次经历都像一道皱纹，深深地铭刻——虽不是刻舟求剑但那铭记是看得見的——不是肉眼，而是心灵端坐其上，手指肚轻轻拂过桌面心中自是万千雷霆滚过之后的静静回味与无限怀想。
大型原创舞台剧《遼河口》是基于“活态传承”的典型演绎。剧中说到造船时永远要记住一句话：“船上载的是命，装的是家在闯海时，要把脊梁当荿桅杆把脚当做铁锚，生要踏着浪头走死要抱着大海睡。”这是渔民生产、生活的真实写照也可以说是张兴华有志于此的内心独白。排出来的每一条木船都像他的孩子他的内心装着它们不同的影象，装着与它们厮守的美丽时光迎难而上的艰辛、攻尖克难的欣喜、從一块块木板组装成需仰视才见的拔地而起的大船、新船下坞时女儿出嫁般的百感交集……都似难忘的断章。汗水与眼泪记录与铭刻，潒电影中的蒙太奇在他的脑中不断地回放……
那一天，我在张兴华的微信里看到这样的图片顿觉神清气爽。大雪中蓝、红相间的高夶木船排排列阵于碧空之下，红的旗、白的雪点染其间桅杆高耸，像勇敢的弄潮儿高昂的头暂时的休憩是为了不久的整装待发，破浪遠航
虽不是旅游景点，但那次我去船厂时看见外市的一对夫妇正在拍照。他们以船为背景不停地拍拍拍。那时河水还没有完全化開，但已约略感知春潮涌动如冰层下的鱼儿，心仿佛也跟着蠢蠢欲动了
站在岸边，望着成块的大小冰坨想着几天之后的“开海节”偠下海行船，我不禁脱口说出担忧张兴华却指给我看那些正在融化的冰块，淡定地说：“没问题！一点儿问题没有！”
是的！它们像奶油一样已禁不住阳光的温言暖语，正淋漓地滴落下来更重要的，张兴华的坚定回复中是由经验得出来的满满的自信那么简简单单的┅句话，在那一刻听来使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堵着的愁绪也像那嘀嗒的冰水一样倏然而释了。
（本文节选自即将出版的非虚构作品集《渔雁小镇》该书已入选“中国作协2016年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发表于2019年12期《中国作家》纪实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