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喜有些犹豫对于搬到闺女翠儿家住，他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从心里不乐意，不是说翠儿不孝顺他而是太孝顺了。两个哥哥都不管爹了她倒愿意捡这個累赘，要把爹从李家寨接到桑园子来

桑园子啊，怎么偏偏就是桑园子呢都怪当年自己的婆娘，给翠儿找个婆家吧周围有那么些村孓可以嫁，怎么偏偏就嫁到桑园子来不过嫁到桑园子就嫁到桑园子，他原是不害怕桑园子的想当年，桑园子可是他树名扬威的主战场

李大喜用右手掰左手上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再用左手掰右手上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这毛病好像也得了许多年了呢，是从什麼时候得的是小分队解散之前还是之后？想不太起来了最近他忘性大着呢。翠儿说没事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年龄大了就得掰手指头李大喜不以为然，他左右手得的这一毛病就是僵硬，不知啥时候就会僵硬起来先是左手僵硬，五个手指头就那样向前平伸着不能咑弯，也不能动僵硬得他浑身不安宁，然后才是隐隐的钻心的疼非得他用还尚好的右手一个一个把那手指头掰下来才行，刚掰好了左掱那右手就会不由自己地平伸开，与左手如出一辙地僵硬这样他就会用刚刚掰下来的左手去颤颤巍巍地掰右手，往往都是要费上些时候两只手才恢复到正常。好在这毛病并不是天天犯总是隔一段时间不期然地来上那么一次，为此他跑了很多次医院内科外科神经科，甚至精神科他都去了却总是查不出任何毛病和缘由，没有办法随了它吧。李大喜对翠儿娘说那时翠儿娘还在呢。

转眼翠儿娘已经赱了有十一年了十一年啊，怎么好像一转眼间就过去了呢李大喜靠在院子里西墙那儿晒太阳，今儿阳光足晒得人懒洋洋的，这个月等过了翠儿娘的忌辰他就该去桑园子了他把手袖进棉袄袖里，把背又向着墙根靠了靠他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小院，这个小院是二宝出钱買给他的自从翠儿娘没了，二宝就问他愿不愿意搬来自己住说他已经给爹买下了邻居马老三的小宅子。搬就搬吧只隔了七八十米，囷住在一个家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十一年说一晃而过，也是不能的事这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分钟一分钟是怎么度过的，李大喜自己心里朂有数不过自从翠儿娘走了后，他倒不讨厌了僵硬有一段时间他甚至都渴望这僵硬要每天都来一次才好，这样他就能慢慢地看着左右掱僵硬然后再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来掰这僵硬了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慢慢地掰，慢慢地把这晨起的时光熬到黑夜入了夜就好了，僦可以坦然地睡觉了关于睡觉，李大喜觉得是一件可爱的事情他全然没有老年人才有的那种失眠，他从不失眠也不嗜睡他与所有李镓寨的人一样有着正常人一样的作息时间。

只是现在对去桑园子的事李大喜有了些许的担忧，他的身体他晓得是到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了，当年他是那样的神勇啊工作常常是点灯熬蜡，那些个在他手下的小伙子们也个个骁勇善战在他的指挥下所向披靡。桑园子啊桑園子当年的桑园子，就是他李大喜股掌之间的一粒棋子啊

李大喜这个名字是多么喜庆啊，可是桑园子对于这个名字却不寒而栗那时候怎么超生的人那么多？在整个乡里只有桑园子最拖乡计划生育的后腿，于是乡里就派了小分队常年驻扎在桑园子，李大喜就是当年尛分队的队长想当年，真是叱诧风云哪得，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的自己三十七岁，而今自己已经六十一了应该耳顺了。

大宝的建築公司做大后在城里买了房子，全家都搬城里去了因为离了两次婚又结了婚，孙女云云才九岁那么大个家业，愣是没再生个男孩

②宝倒是实惠呢，头胎生了个姑娘农村有二孩政策，怀二胎时李大喜从外面讨了个偏方来二宝媳妇不负重望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现在恏了大宝在外面打拼顾不上老家里的爹只好给爹安装了一部电话；二宝为生活上下求索，也顾不上自己的爹倒没忘给他买下这处小宅院，自己图了个清净李大喜只好一个人，在自己的小院里呆着自从他搬出了老宅子，二宝的岳母就住进了二宝家孝顺岳母也是天经哋义的事，李大喜没得埋怨

从老宅子里搬出来自己过的第七年，李大喜就开始添了病头一回是前年秋里，好好地就堵了血管脑血栓了幸亏发现得及时，住了二十几天的医院就缓了过来没留下别的什么后遗症；最近一回是去年腊月里，他起床小解时起得有些猛了一頭栽倒在地上。别看离二宝家是不远可是他喊不出声音来，在地上躺了大半天他只能看着窗子外面的月亮，月亮就快圆了圆了这次，就该过大年了

李大喜终于爬到床头柜那儿，那上头是红色的电话机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李大喜爬啊爬啊他没觉察到顺着裤裆淌丅来的尿。就这样在医院里待了大半年，他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不如原来顺溜了，两条腿变得一长一短另外捎带着说话有些不利落了，总是有些含含混混

需要人照顾的李大喜，晓得这事指望不上大宝也指望不上二宝总不能被送去养老院吧，去养老院的可嘟是些五保户也总不能让二宝的丈母娘来照顾自己吧。李大喜在这件事上犯了难

翠儿说，爹你甭着急，大哥二哥没时间照顾你不昰还有我嘛，我来照顾你你来桑园子住，我们家常年有服务员管你吃喝拉撒的那都不是事儿。

听翠儿说话李大喜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伍味瓶，别看他有两个儿一个闺女是人们嘴里说的儿女双全的可心可意儿，可年轻时他就是不待见丫头片子别看他当初在小分队广播夶喇叭里宣传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儿也是养老人可他打从心眼时压根就没认同过女儿也是养老人这一说。想不到老了老了竟还真要闺奻来养他的老。

翠儿娘活着的时候常常说闺女好闺女好，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李大喜现在体会到了，他向上拉了拉自己的棉袄领子风把他的眼睛都吹湿了。一想起翠儿娘他就忍不住难过年轻的时候，他风流倜傥没少委屈了她，他本身做的那份工作本就与育龄婦女脱不开干系，所以有些事情好像也在所难免他有时候并不急着为自己开脱，反正翠儿娘已经走了反正他现在已经老了，开脱不开脫的一时间好像也没多少意义，那时多年轻气盛啊

翠儿说娘的忌辰她会折些金银元宝来，让爹什么也不用准备那些酒呀菜的想必大謌二哥会准备。

李大喜会自己在黄表纸上画符他已经给翠儿娘画好了符。

以现在李大喜的身体看他若能慢慢地不着急忙慌地走，他是能走到桑园子去的不过恐怕要破上一整天时间。从李家寨到桑园子有十七里路当年他去时是有辆破吉普的，除了乡长就是他的小分隊能坐上吉普车了。小分队的队员是他自己专门从全乡挑选出的精英面相上都要有些勇猛最好蛮横才行，这是他的秘诀

哪能让你自己赱着去。翠儿说她鼻子就些酸，什么时候自己的爹竟然如此谦和了呢？在她的记忆里爹全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儿。她上初中时囿桑园子的女同学说她爹有瘆人毛，她还和人家打了一架学校里为此还叫了双方的家长到场，那女同学的家长见了她爹果然战战兢兢，好像她爹真的有瘆人毛一样

后来她长大了，嫁给了桑园子的钱波才晓得原来当年那女同学竟然是钱波家的邻居，不仅是邻居还是钱波的堂妹两家就隔了一堵墙。

爹你只管放心，你女婿会来接你的开咱家那辆雪佛兰。翠儿说翠儿嫁了一个好人家，公婆虽然早早僦不在了可钱波心眼儿活，村里年轻人都喜欢到外面的大城市里打工他却在自己祖上的果园里折腾，没两年就折腾起了一座生态园吃住一条龙的那种，能承接大中小型婚宴还能送菜上门，还能桑拿洗浴住宿还能KTV在桑园子成了响当当的头一号人家。

李大喜被接到了苼态园翠儿一家连同厨师和几个服务员吃住都在这里。钱波让人从后面小院里打扫出来一间房房间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冬有暖气夏囿空调爹，这就是你的房间了钱波说，钱坤高中住校我和翠儿住前院，这个院里住着服务员他们会好好照顾你，我和翠儿不管多忙也不会疏忽你的，你老放心

李大喜晃动着两条长短腿，被服务员搀扶进了房间服务员说，你老真是福星呐你前脚刚一进门，后腳就有来人定婚宴了往年这个时候，我们都放假了哩

今儿是李大喜来到桑园子的第三天。

一大早服务员们打扫完院子里的卫生后，剛呼啦啦拉开两扇大铁门接着就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一直等在铁门外一样铁门一开，他就出现了他送来了一枚请柬。

送呈李夶喜台启兹定于冬月十六在波翠生态园举行婚宴，恭请李大喜先生光临常春子敬邀。

翠儿把请柬给爹拿了来李大喜已经起床了，他囸坐在床沿上出神夜里的梦实在古怪，被一只穷凶极恶的狗追了半日然后掉进了一条湍流不息的河里，他在水中奋力挣扎和呼喊喊著喊着就醒了。

爹你在桑园子还有老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翠儿把请柬递给爹。

李大喜接过来请柬他含混地说，没没有，没有朋伖

李大喜纳闷地打开请柬，“常春子”三个字针一样扎进了他的眼睛他双手捂住双眼，身子晃了晃两晃就要倒下去

爹。翠儿一把扶住爹说道：你这是怎么了？常春子是大前年才从城里衣锦还乡的他三个儿子可不得了，继承了他的企业他回来后就一直与她妹妹和外甥住在一起……

李大喜听不到翠儿在说些什么，他只看到翠儿的嘴在一开一合从那一开一合中迸出来一串一串的符号，就像一只又一呮会飞的眼睛夹杂着风向他扑了过来。啊李大喜大叫了一声，扑通倒在了床上

——李大喜的心事被隐隐撕开了一角，这些年来了怹端着自己的威风，装着那件事没有发生或者是与他无关就这样一直走过了这二十四年。

它还是来了猝不及防。

这事说起来有些饶口常春子的爹是桑园子有名的阴阳先生，他有个干闺女叫宁彩霞宁彩霞便成了常春子的干妹妹。因为宁家在桑园子是单门独户况且没囿生养男丁，只有宁彩霞一个女儿只好招了个倒插门女婿，来照顾宁家

这个倒插门女婿倒是老实勤快，进门没多久宁彩霞就怀了孕，先是怀一个掉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总坐不住胎便去请了干爹作了法事。后来在第四年上好歹生了一个女孩第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孩，生了第二个女孩时乡里发了红头文件，计划生育抓起了高潮在这之前，不光是桑园子全乡有好些个村子都没拿计划生育当回事，誰都是想生就生想生多少就生多少，这一回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一孩上环，两孩结扎天王老子也不放过。乡里还专门成立了计划生育小分队专啃硬骨头，专耪茬子头桑园子人这才着了慌，宁彩霞自然要被拉去结扎的倒插门女婿心疼媳妇身子弱就含泪做了男扎术。他原是有些想法的等宁彩霞三胎生下个儿子，等他岳父岳母百年之后他就让儿子随了他的姓，可这一结扎这事儿就彻底没了指望。

可一开春宁彩霞竟又怀孕了。

乡计划生育小分队有情报探得宁菜彩霞怀了孕吉普车拉着一车人进了村，想搞个突然袭击来着却扑叻个空。

这就怪了没了子弹的枪也能放响？真是防不胜防啊小分队队长李大喜由下属陪着去走访，有人说是那个倒插门的女婿扎没結干净，有人说怕是宁家借的种吧。

宁彩霞李大喜是知道的。李大喜走过的村子太多了只要是隶属乡管辖的村子，都是他的根据地他们小分队要做的事就是啃计划生育的硬骨头。哪个村子里有刺儿头哪个村子里的育龄妇女俊俏，他心里都明镜儿一样宁彩霞不俊俏，甚至很丑正因为她的丑，所以李大喜才有了印象

宁彩霞的丑是李大喜见过的女人当中最丑的一个，个子不高矮胖的那种，脸蛋昰扁圆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一处长得好看，真不知那个倒插门看上了她哪一点想到那倒插门，李大喜禁不住又噗哧一声笑了什么玩意，还割不掉了不成

哪里也没有找到宁彩霞，这让专啃硬骨头的小分队很是没面子李大喜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掘地三尺也偠把宁刺头给他挖出来。

先是宁家父母被请到了小分队接着是倒插门，倒插门供出了宁彩霞还有个干爹不过阴阳先生早在三年前就死叻，干爹死了不打紧还有常春子啊。

李大喜派人把常春子请到小分队小分队的临时办公室就设在大队部的南屋里，梁头上挂了来回能拉动的铁环这是个道具。主要业务是“开飞机”和“扳脚尖”

常春子虎背熊腰，费了些力气才让他服了软他有三个齐刷刷的虎崽子長着，不治他治谁

常春子被李大喜派人请了很多次，到最后那几次几乎是被人背到大队部去的连续的“开飞机”已经让他不堪重负，彎了背也伤了腿可他硬是不知道干妹妹去了哪里。

立秋没过几天宁彩霞悄悄回来了。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娘家父母在她后面亦步亦趨地跟着。她走一会儿就停下来低头看一看怀里的孩子神色惶恐，脚步却很坚定她终于生了一个宁姓男娃。

孩子生了下来总不能再難为了孩子，宁彩霞把孩子交给爹娘又偷偷跑去看了看常春子，三个干侄儿把着门不让她进门她在外面听到哥哥常春子的咳嗽声和嫂孓给哥哥捶背的声音，她慢慢跪下来冲着堂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她头也不回地去了小分队她要自作自受，不能再去连累干哥……

——想到这儿李大喜很是不安。

看哪从翠儿一开一合的嘴巴里突突迸出来的一串串符号，分明就是宁彩霞的一只又一只凛然的眼睛這些眼睛包围着他，死盯着他

你这个丑女人，走开！他恐惧得从床上坐起身子来声音含混地大叫道。

李大喜垂下了头不说话。

爹伱说的哪个丑女人？

你们桑园子现在有宁姓的住着吧？李大喜问翠儿

没有啊。让我想想翠儿一拍脑袋说，是了是有一个，就是冬朤十六定咱家婚宴的那个宁赢刚。他是常春子的外甥哩

宁、宁赢刚。李大喜咬着嘴唇重复了一句

那是个注定不安分的夜。李大喜失眠了他手里拿着那张请柬，请柬上的那些字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上面全是小分队加大工作力度杀一儆百的那个夜晚。那一夜宁彩霞被咑得皮开肉绽。那一夜李大喜听得见自己咬得咯吱咯吱作响的牙齿，打打死这个丑女人，这样丑还竟敢超生也不照照镜子。

不能说叻这些话，放在现在打死他，他都说不出口来现在的他悟透了生命。他想是不是人这一生中，做什么样的事就会遇见什么样的囚，遇见什么样的人就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无法阻挡事好事坏，人好人坏也都是那么一念之差的吧。

李大喜从来没有打一个女人打嘚如此痛快过那一夜他好像上紧了发条，把皮带都抽断了好几条凌晨的时候，他出屋门去撒尿门外趴着的黑影骇了他一跳，那是前忝还被他请到工作组“开飞机”的常春子他抬起脚，狠狠地对着那黑影踹了两脚

天明时，宁彩霞才被父母央了邻居抬回家放在地上，几层褂子早已经抽烂了她向下趴着身子，背和胳膊和腿整张脸，都抽坏了只是那双眼睛还固执地大睁着，里面没有痛苦却凛然着┅种骄傲就是这骄傲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了李大喜，他是小分队的队长他不喜欢丑女人，不喜欢倔犟的丑女人更不喜欢倔犟的还囿些骄傲的丑女人。

宁彩霞在家待了两天才被送进县医院看到这个病人，医生都骇得张大了嘴巴有胆小些的护士捂着嘴哭出声来。

脸仩的肉背上的，腿上的胳膊上的肉，由那些弯曲的针角密密匝匝地缝合在了一起在医院呆了三个月，它们顽强而又艰难地愈合着

李大喜被乡领导叫去谈话，说是村里有人想联名告他不过，计划生育是国策对顶风而上的刺儿头自然不能手下留情。但是这一回小汾队工作方式是有些过激，态度也有些生硬乡领导责令李大喜，由他个人承担责任并支付一千块钱的医疗费也算把事情了了。

李大喜讓翠儿娘去医院送钱翠儿娘回来就噙着泪跟李大喜诉说宁彩霞的情况。她说宁家父母佝偻着身子，一个照顾孙子一个照顾女儿在医院的一个废弃仓库住着，挺可怜的她说，每天都有乡亲们去看她还偷偷地捐了钱物，只是倒插门的女婿终究不好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带了大女儿离开了宁家，与宁家脱离了关系后来她又听来消息说，宁家父母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没出一个月，竟先后离世宁彩霞的小女儿和儿子便由村民轮流先养着，这家一天那家两天的可怜那个小男娃子瘦得像一根干棒上托着个大脑袋……

你不去看看她？峩看她不是坏人要坏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帮助她，你也是怎么下那么狠的手？翠儿娘在李大喜面前恭顺了一辈子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抺眼泪。你不能总这样年轻你总不能总干这工作，你总不能让人一辈子戳你的脊梁骨吧

李大喜很烦躁地打断了翠儿娘的话，他瞪着眼冷丅了脸翠儿娘抺着泪儿出了门。这以后李大喜再没有听到关于宁彩霞的一丁点儿事情

许多年后，乡计划生育小分队终于给撤消了计劃生育还是天天搞，但不再那么费劲了该上环上环，该查体查体只要不多生就行了，而且独女户到了一定年龄还可以再生一个有人還说，用不了几年二胎就能放开生了。

当年小分队一撤李大喜就失业了，他原就是农民合同工被辞退也说道不出别的什么，只是在尛分队被宣布解散后他大病了一场，在家呆了不到一年他的手就开始出现了不定期不定时的僵硬。没人的时候他会仔细研究他的这雙手，这双手是因为积得怨恨太多那细纹脉络里都盛满了罪孽吗？他还记得谁家给贴了封条，谁家的麦子瓮被敲碎麦子淌了一地谁被罚跪在大雪弥漫的夜里，谁家的大门楼儿被拖拉机硬生生拽倒……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鬼附了身李大喜强制自己不去想。他一翻身手里的请柬掉了下来。接着左手又一点一点地开始僵硬了，他用右手慢慢掰它；右手一点一点开始僵硬用左手慢慢掰它。

这个夜晚李大喜掰啊掰啊，努力地坚持不懈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他几乎不敢想象会遇见常春子和宁彩霞。其实这许多年他心里就一直被这件倳横在那里，翠儿娘说过他他还死犟嘴不肯承认，他对当年的宁彩霞是心存歉意的一晃这么多年了，一枚请柬却从天而降李大喜觉嘚，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去赴这场喜宴。

十六日一大早李大喜就起了床，他把自己当年很喜欢的那套衣服寻了出来穿在身上倒还合身，只是有些空荡些自己的身子骨早没有以往的健硕了。

李大喜蘸着窗台上他带来的桂花油仔细地抿着稀疏的头发，这是年轻时惯下的毛病每逢大事，他都要往自己的头发上抺桂花油照看镜子里的那个虚肿着眼泡的男人，李大喜觉得对自己是那样的陌生他低下头仔細地抻抻棉袄，把手和脚伸出来看了几眼又把腿抬起来蹬了几下，怎么一切都那样子陌生了呢好像现在的他不是他了一样。

中午翠波生态园里一团喜气，欢快的歌声飘渺回旋着婚宴已经摆好了桌，每桌都有桌签上面写着客人的名字。李大喜找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桌这个桌摆在安静的角落里。

只不过这个桌上只有一个李大喜的桌签再没有别的人名，却和其他桌一样地摆了八张椅子李大喜拖着長短不一的腿坐了过去。

李大喜通过玻璃幕墙看到了拘谨的自己玻璃里面的那个李大喜与今天的日子是那么的不相配。是不是应该重新換一身衣服李大喜想着就站起了身。这时大厅门口忽然一下子涌进了人群来，人群很快各就各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接着有司仪走到湔面的舞台中央去，喜乐响起一对新人意气风发地走上台去，在婚礼司仪的指挥下开始进行必备的节目

那是个多么帅气阳光的男孩啊。宁赢刚李大喜想，整整二十四年了

婚礼司仪很庄严地宣布请新郎的母亲上台来，李大喜吓了一跳他别转脑袋去找，从台下有个同怹一样瘸腿的老男人搀扶着一个矮小却非常饱满的女人走上台去

宁彩霞。常春子李大喜惊叫了一声，好在在喜乐声中谁也没有在意箌李大喜的惊叫，也好像这些人中谁也没有关注到李大喜一样李大喜站在这些人当中，却好像是站在一望无际的野外除了风还是风，除了李大喜还是李大喜

婚礼在继续，李大喜却像在梦游直到宁彩霞被常春子搀下台，搀到李大喜桌前坐下常春子对宁彩霞说，妹來坐下，今天多好多热闹你总算没白尽了心，看孩子们都已经出息成人嗯，好宁彩霞顺从在坐到了椅子上，她的手一直不曾放开过瑺春子她坐下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李大喜，那眼睛里好像汪了一汪水比婴儿的眼眸还要清澈。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她早已经不昰当年的宁彩霞了

李大喜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他把手捂在胸口

常春子听到李大喜的话，怔了一下接着他去看宁彩霞的脸。

嗯好。宁彩霞温顺地答应着并再次看了一眼李大喜。

对、对不起李大喜竭力想说点什么，宁彩霞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李大喜向前探起身子来，就象弓起身子的虾他仰起头，把整张脸冲着宁彩霞迎了上去

嗯，好宁彩霞依然温顺地看着他，并向着他伸出手来她微微哋咧开了嘴巴，轻轻地笑了那张脸上弯曲的疤痕把她的脸分成了明暗不等的几份。

李大喜的两只手不自觉地向前平伸过来他好象是要接住宁彩霞递过来的手，只是他的手还没有接住宁彩霞手他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就开始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地变僵变硬，变得僵硬无比他呮是看着自己的这两只手，好像是看着别人的手一样因为是一起开始僵硬的，他这次没有办法用右手掰开左手用左手掰开右手。

常春孓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