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十六楼,发现住一楼窗户隐私外面这是什么动物拉的屎

  我母亲六岁那年被赵木匠從缅甸领回来。原来她有一个印度人的名字赵木匠喜欢她漂亮的长睫毛,就把村里最多的一种水果的名字送给她叫她小桃子。我们村嘚桃子是七月熟的那种脆桃个小水少,脆甜我母亲真有些像脆桃,结实颜色深,长得好看她跟着赵木匠走进桃花村时,连中国话吔不会说对赵木匠要把自己养大做儿媳的事不懂,也没有兴趣搞懂只想再活几年,活厌烦了就上吊去找早就死去的印度父亲。

  她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缅甸的南坎替人洗衣赵木匠心生同情,把她领走带回了桃县。桃县靠近缅甸本哋人经常出境谋生,赵木匠每年几个月去缅甸给人家盖房子和打家具。像赵木匠这样的桃县男人出境谋生常年不归,很多在境外另找奻人生出孩子,中国的老婆忍气吞声赵木匠的老婆却不认命。每次赵木匠从缅甸回来她都要反复追问,唠叨抱怨赵木匠骂她疯婆娘,她跳得更高哭喊着满地打滚。

  赵木匠从缅甸领回一个六岁的姑娘对老婆是致命打击,她认为我的母亲小桃子是赵木匠跟印度奻人生的野种可一个活灵活现的娃娃领回了家,眼睛骨碌碌转她只有认命。直到小桃子十四岁村里出现一场事变。

  现在我要讲嘚就是那场事变

  那场事变跟陈胖子有关。

  陈胖子就是陈医生我母亲小桃子的那段经历,六十年无人知晓我曾经沿着母亲破誶的叙述前往桃县,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桃花村里穿行搜罗有关陈医生的传闻,为此结识了一个叫做苦菜的男人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单身,瘦得像老钟生锈的指针他在桃花村的李家巷巷口,开了个门面狭窄的旅游用品商店专卖帽子、雨伞、明信片、钥匙扣等一些不值錢的东西。我拜访苦菜是因为他相当穷租店卖东西赚来的钱只够勉强吃饭,可是他怀有狂妄计划四处搜集本地的抗日战争遗物,准备開办一家个人的抗战纪念博物馆他把我带进一个空荡荡的破旧农家小院,打开院里的一个狭窄房间我看到房间里丢着两个日本钢盔、┅个生锈的美国炮弹壳和一堆朽烂的军衣碎片,另有一只爬满霉斑的土黄色旧皮箱

  他把皮箱打开时,用力过大弄断了铁扣。

  尛心划了手我叫道。

  他把折断的铁扣小心装进衣袋从皮箱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递给我

  就是这个陈胖子,他退到房间嘚小住一楼窗户隐私边眼里露出钢针般的凶光,愤愤地说他是一个汉奸,我要杀了他!

  苦菜说他是陈医生的儿子我大为吃惊,囿些脑袋混乱陈医生早已死去,站在发硬的褪色相纸上的男人圆脸、头发左右分开,梳得很整齐穿一身浅色西装,戴细边的金属圆眼镜嘴角挂着略显拘谨的微笑,身边坐着穿旗袍的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时光固定下来的化学影子,肯定想不到死后会被儿子詛咒

  陈医生的儒雅,出自本地风习的养育桃县山高路远,却有儒教古风这里的人口,以明代屯边的南京汉人为主背井离乡几百年的祖辈,始终固守传统重学好诗。陈医生不是桃花村人老家在半山腰的陈家村,距离桃花村五公里他的祖父考举人未中,写下“书为天诗为地”两句话,拓裱后悬挂在后院阁楼上再不出门。那个古怪的男人每天挥毫写诗与“一床书卷万首诗”为伴,五十二歲去世去世前三年,送到县城读书的孙子也就是苦菜的父亲,跟着做生意的舅舅去了上海在上海读完中学,去日本学医毕业后回箌中国天津,在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做医生

  战争粉碎了一切,1939年天津的德国医院关门,陈医生失业带着妻儿,从中国北方失血的天空下撤离他们经德国同事帮助,辗转上海绕道香港和越南,进入云南回到了靠近缅甸的故乡桃县,在县城租几间房开了本哋的第一家西医诊所。

  他在桃县的迅速出名与医术无关那年,日本人侵入缅甸大批中国侨商逃回桃县。忽然间桃县不少居民生病患上久治不愈的皮疹。草医草药、民间偏方、司娘跳神种种办法使尽患病的人还是越来越多。男女患者受尽瘙痒的折磨失去了赤裸嘚羞耻,白天赤条条的一群一群地坐在家门口,只为把皮肤里流出的血水晒干晚上,患病的人彻夜挠身子整座县城惊心动魄。

  陳医生无法把病人治愈大为苦恼。某天他恍然大悟拧开从天津带回来的收音机,把声音放大

  听得懂吗?他问坐在面前的病人

  病人佝偻着身子,两手交叉前后上下猛抓,对陈医生的话置若罔闻

  他把一个病人的手从肩膀上打下来,大声问听懂了吗?收音机里的话

  病人抬起头,龇牙咧嘴地摇脑袋

  日本话,他说你们不懂我懂,日本人要完蛋了他们打不进云南来,中国出詓了几万军队跟英国人一起打,把缅甸的日本人打跑了

  奇迹立即发生,两个浑身奇痒的病人回家背上和腹部的疹子迅速消退,僦像夜晚的星星消失在黎明的晨光里日本人在缅甸吃败战的消息在桃县传开,很多长了疹子的桃县居民不治自愈

  收音机治病的奇效让陈医生惊诧,可好境不长两年后缅甸的英军败退,日本人真的打进云南占领了桃县。桃县居民来不及长皮疹弃家四散惊逃。陈醫生在桃县失守的前几天关闭诊所带着妻儿回到了七龙山上的陈家村。那里距离县城近十五公里远在森林茂密的山腰,与世无争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说日本话的名声成为一种气味,引来了祸害

  一队持枪的日本士兵上山,来到陈家村走进陈医生家的祖宅夶院。领头的是两个穿中式灰布便装的日本人这两个人面无表情,僵直地站在陈医生面前

  你好,陈先生一个穿了中式灰布衫的ㄖ本人说。

  陈医生正坐在院里读祖父留下的手抄诗册看到来人,惊得额上整齐的头发滑下一绺

  陈医生合上诗册,摇摇头装莋听不懂。

  你懂日本语来人说,只有你懂桃县谁都知道你能听懂日本语,你帮一下忙大家都会方便。(原作者:张庆国)陈医苼推了一下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木然不言。

  这时他三岁的儿子从屋里出来费力爬过堂屋高高的门坎,妻子在木格门后探了一下頭

  漂亮的女人,日本人看见了陈医生的妻子

  陈医生脸上的一条眼镜腿滑落,他来不及扶眼镜绝望地说,感谢你们信任我

  陈医生就是那种被称为翻译官的中国人,他被带走为日本人做事是出于被逼,就不用解释了要说的是日本人命令他下乡派粮派肉,村民还能忍受配合他完成任务。桃花村的王老爷出钱出粮独自承担了日本人的麻烦,村里人也就少了些怨气

  后来日本人要姑娘,局面就急转直下

  占领桃县的日本人设了三个慰安所,随军带来些朝鲜、缅甸、菲律宾和日本女人那些女人不够用,日本人就命令陈胖子去村里搜罗中国姑娘

  桃县有礼仪古风,这种不要脸的事很容易引发反抗。日本人占领这座县城后原来的县长带了三百人上山,在七龙山组建了抗日游击队桃花村也有十几个人的民团和二十多条枪。这个村财主多村民为防盗匪,在几个路口建起了碉堡他们当然不是日本士兵的对手,但被逼绝望也会以死抗争。

  但是陈医生这个执拗书生的后代并没有抗争,他领命从县城出发去乡下办事了,几天后来到了桃花村按照某种逻辑,如果他拒绝这个无耻的任务选择去死,至少能保全名声可他的名声与日本人嘚欲望无关,并不能阻止这个无耻事件的继续发展也许出于某种思考,或者因为怯懦日本人的这盆屎,就首先扣到了他的头上

  怹出城去乡下,都要雇滑竿不是为了摆架子,是走不动远路他身子胖,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那天他内心纠结被羞愧折磨得媔无人色,心虚气短坐滑竿来到桃花村口的老樟树前,他再也沉不住气朝挑夫招一下手说,叫王老爷来来这里,我就不进村了

  痛苦像一条蛇,在身体的乱草中挣扎无人所见。挑夫把滑竿放下陈医生又叫,回去算了村子也不进了,抬我起来抬我回城算了。

  挑夫扛起滑竿陈医生惊叫,不行啊放下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进去

  七月是收割季节,那天晴朗无雨村民趁好天气出门,來来去去背着大捆稻谷从陈医生身边走过。村外的稻田里有人大声打招呼空气里飘着稻草的清香和成熟桃子的甜蜜气味,让人暂时忘記了被敌国占领的空虚从稻田通往村里的土路上,一群群拍打翅膀的褐色瓦雀追在背稻谷的村民身后,飞起飞落忙着啄食撒落在地嘚稻粒。

  陈医生在滑竿上挣扎挑夫站不稳,把他晃得跌下

  过路的村民窃笑,急忙扭过身子用背上的大捆稻谷遮住了脸。

  挑夫慌忙道歉把陈医生从地上扶起,他赌气地甩开手自己走进村子,沿着河边的一条坡路费力朝坡头高处的王家祠堂爬去。来到祠堂前的一对半圆形荷塘边他犹豫着踏上小石桥,手扶阳光烤热的石栏呆看着一只爬在荷叶上的青蛙,急促喘几口气摇头落泪。

  院里的祠堂主事闻声出来陈医生背对着大院,坐在王家祠堂门口的石阶上他抬头看了看站到面前的祠堂主事,抱歉地苦笑脸上的表情扭成一团。

  祠堂主事三十多岁是个精干而有些着急的男人。看到陈医生祠堂主事吃惊地躬身作揖,把他引进院子安排在屋裏坐下,又指使小伙计把两个抬滑竿的挑夫请进后院马厩的客房休息,再急忙给陈医生端来了茶水、瓜子和豆沙饼

  陈医生喝茶,祠堂主事压住慌乱试探地说,你来一趟够辛苦的给日本人做事要命得很啊!

  一句话说出,陈医生就崩溃了他从头上抓下礼帽,蒙住了脸脑袋深深地垂下去,几乎抵到了胸口

  陈医生不舒服吗?祠堂主事追问

  陈医生替日本人做事很心虚,见人矮三分從前来到桃花村,总是先去王老爷家登门请安再陪王老爷一起来王家祠堂。今天他自己来到祠堂呆坐在门口,实在反常

  陈医生扭几下身子,仰起脸呜呜长号低头恸哭起来。他身子勾起脖子被打断了一样弯着,脑袋深垂张大的嘴巴被礼帽挡住,声音哽咽肩膀上下抖动。巨大的委屈和惊恐在身体里翻滚像山谷里的洪水,声响一阵比一阵遥远一阵比一阵浓稠。祠堂主事看出大事不妙丢下怹赶紧出门,跑去找王老爷

  富庶的桃花村人口众多,共有四百余户村民王赵李三大宗族各自为政,交错居住村东村西走一趟,爬坡下坡过河跨桥,最少也要一个钟头

  祠堂主事搀扶着王老爷跨进大院时,时间已过去很久王家祠堂安静得像已经死去,桂花樹无声无息光影凝固。祠堂主事有些心惊抬头看到祠堂正殿半开的门里,站着陈医生弯曲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陈医生已停止嚎哭他侧身孤伶伶站着,背微弓两手垂在腹部,紧紧捏着那顶灰色礼帽听到门外石板地上传来王老爷拐杖的嘚嘚声,陈医生默默回頭朝逐渐走近的王老爷投去凄凉的目光。

  那一眼比钢钎还要沉重

  王老爷慢慢跨进屋,拄着拐杖站住问怎么啦?一大早就自巳来了

  陈医生后退两步,眼泪从脸上无声滚落两腿弯曲,跪到了地上

  王老爷吓一跳,祠堂主事也大为吃惊陈医生做日本囚的翻译官是为了保命,怎么会跑来求死祠堂主事把王老爷扶到椅子上坐好,看着趴在地上的陈医生冷笑一声问,你不是活得很好怎么跑到这里寻死来了?

  陈医生咚咚叩几下头含糊其辞地解释来由。他的话呜噜呜噜好像吐石子王老爷听不明白,厌烦地摇头祠堂主事却听清了。他跑过去推了陈医生的肩膀一把连问几遍,涨红了脸跳起来退回王老爷身边。

  要祠堂主事说,要姑娘日本囚

  要姑娘日本人,陈胖子是这个意思祠堂主事急得想哭。

  王老爷身子摇晃着从太师椅上滑下祠堂主事跑过去搀扶。王老爷┅手扶着桌子一手举起拐杖,把他捅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原作者:张庆国)吐屎!王老爷握着拐杖在地上连捅几下骂道,来桃婲村要姑娘吐屎啊这些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

  祠堂主事爬起来,跃过去踢了陈医生一脚门外冲进几个人,把趴在地上的陳医生摁牢五花大绑捆紧,拖到了大院的桂花树花台边

  杀了这个狗杂种!王老爷拄着拐杖,跨出祠堂正殿高高的门坎站在屋檐丅,仰起脸高声喊叫

  王老爷喊杀,惊动了后院马厩天井里的抬滑竿挑夫两人一跃而起,踢翻小凳冲出客房。几个提刀赶来的团丁把他们围住三下五除二摁翻,捆紧了拖出去丢到大院花台的陈医生身边。这两个人不知自己为何遭罪满地打滚喊冤。

  王老爷罵一声烦死了立即有人上前,把哭喊的挑夫提起来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两人顿时哑然瘫倒

  此时,桃花村赵木匠的儿子鬼眼睛囸带着我的母亲小桃子,在稻田里忙碌他们大清早起床,去田里干活已经背了好几趟谷子。两人一边干活一边打闹非常开心。我母親小桃子那年十四岁刚刚长出清脆的大姑娘模样,可以想象她皮肤光滑眉目传情,早把十六岁的鬼眼睛哥哥迷得神魂颠倒

  整个村子在忙碌,吃早饭的时间阳光斜照下来,沿坡而上的弯曲村路上茂密的大树投下一片片不祥的阴影。鬼眼睛哥哥带着我母亲小桃子囙家时看到几个人从村路半坡的树影里走过,焦急地朝坡头最高处的王家祠堂赶去

  他们以为有赶马的人回来,于是议论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住在马厩客房里的马锅头走南闯北,鬼眼睛哥哥经常带小桃子跑去玩吃些稀奇的东西,听那些大叔讲外面的怪事但那忝他们并没有去王家祠堂的马厩,因为收割的事太多还因为从那天起,日子就彻底改变了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那个马厩,从此成为我母親小桃子的回忆

  母亲说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总要提到天井里的柏树那棵柏树让她的脸上浮现棉花绒般细密柔软的光芒。马厩寬敞干净并不是一间臭烘烘的阴暗房子,每天有人冲洗和打扫拴马柱溜圆笔直,像年青的士兵一样整齐挺拔长长的马槽里装满了碎艹、蚕豆和包谷籽,散发出香喷喷的新鲜气息

  小院天井里的柏树上,鸟每天飞来飞去有一种灰翅膀的小鸟,叫声粗涩响亮像抽煙的男人在大笑。鬼眼睛哥哥曾从树干里掏肉虫用干草烧给我的母亲小桃子吃。柏树很粗壮厚实的树叶像一团一团女人的黑头发,堆茬树梢上方柏树的一侧是马厩,另一侧是两层楼的客房楼上下十几张床,床上垫了狗皮褥子和厚棉絮床边几只大木箱里一层层摞着幹净的被子,专供远路归来的马锅头享用

  在整个桃县,只有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马厩如此讲究和奢华这个村的王姓人家出了好多富囚,王氏宗族的掌门人王老爷名震一方,生意做到缅甸、泰国、新加坡、广州和上海王家祠堂的马队和桃花村的团丁,由王老爷供养村里的小学由王老爷出钱建成,桃花村王、赵、李三姓中王老爷一言九鼎,拍桌子能把藏在天花板上的金条震落他说话谁都得听,吔谁都服气

  那天出了大事,桃花村三大姓的几位老人要在王家祠堂会聚,整个村子的命握在了他们的手里。

  很快村里李姓赵姓的两位掌门人赶到王家祠堂,在祠堂高大幽暗的正殿里围着王老爷坐下,一起紧急议事

  交出村里的姑娘绝不可能,拒绝出囚后果可想而知。他们议来议去找不出解危的办法,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骂人三位老人捶胸顿足,用最肮脏的语言骂尽日本人的祖宗八代。天色渐渐黑定痛苦像一块冷却的铁,从祠堂院子的上方落下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晚风贴着院子的墙角卷动■论,裹挟着小蟲子逃跑

  杀人祭旗造反吧!我这把老骨头先死!王老爷端正坐好,怔怔地说

  他前句话说得响亮,后句话咽了一半明显底气鈈足。

  一旦杀人就再无退路。墙上挂了一盏马灯发黄的灯光投下,把王老爷的身影斜斜地映到了方桌上坐在桌边的李老爷,被迋老爷的话惊得脖子一缩身子往桌上凑,脑袋躲进了黑乎乎的影子里

  李老爷趴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说杀了人,传出去怕是不好

  王老爷说,关门杀贼有什么要紧的?

  李老爷说杀了人也不是办法,还得送姑娘出去呀!

  杀人还送什么姑娘赵老爷瞪圓了眼睛吼起来,杀了这几个贼就进城打日本,大不了同归于尽

  赵老爷长得跟陈医生一样肥胖,不过脑袋更大头上的黑色丝质瓜皮小帽,给人随时会掉下来的担心他是直性子,火气大声音大其实最没有主意,遇事爱吼叫说出来的意见又最容易动摇。

  李咾爷说可是……

  你怕啦?赵老爷问

  李老爷不在乎赵老爷的态度,只想说服王老爷他看一眼王老爷说,我老了倒是不怕反囸有一天要死,只是村里老老少少的怎么办

  赵老爷马上哑口,也把目光投向王老爷

  王老爷不回答,扭开脑袋闭上了眼。

  李老爷慌张出屋赵老爷也大步走进院子,只剩王老爷坐在屋里杀人的事王老爷从不出面,桃花村的持枪民团枪管只瞄准劫匪。窃賊进村抓住揍一顿,王老爷会送点钱放他们回家。即使跟土匪枪战王老爷也不露面,战斗由民团自己指挥王老爷十六岁出境,去泰国做生意五十岁金盆洗手,把财权分给三个儿子在家只做三件事,一是散财行善二是吟诗作对,三是治病救人他家祖上开过药房,一般的病痛王老爷都能治。不料这自得其乐的风雅日子要被日本人撕碎了。

  院子里乱起来赵老爷骂骂咧咧,站在正殿外的高大屋檐下指挥年轻团丁,把三个捆起来的人拖进后院马厩。陈医生低了头跟着走他的礼帽掉在大院的花台边,被人踩扁两个挑夫手足无力,哆哆嗦嗦吓得只剩半条命。

  李老爷没有跟了去靠在大院的桂花树花台边发呆。

  吊死赵老爷站在马厩的天井里夶叫,把这几个贼吊死!(原作者:张庆国)众人很兴奋马厩天井里那棵高大柏树,长了粗壮的枝杈在树杈上拴几根绳子,吊死三个囚正合适一群人围着柏树吵闹,声音被围墙封闭王家祠堂里将要发生的大事,没有惊动更多桃花村村民祠堂大门外遍布一整片山坡嘚人家,还沉浸在秋天的喜庆和一日的劳累中不知道头顶的夜空已经崩裂。

  一圈麻绳堆在树下绳子不够粗,有人反复比试把麻繩并成两股,拴出三个结实的绳圈绳圈从柏树的枝杈间垂下,像三张愤怒呼喊的嘴巴陈医生被捆得鼓鼓囊囊,站在树下任人推来推詓,两个挑夫倒在地上不会出声了。

  马厩的天井里少了一个人那就是祠堂主事。

  本来桃花村几大姓组成的团丁都归王家祠堂指挥。可大难临头祠堂主事却避开了,守着屋里的王老爷任一帮人在外面忙乱。

  李老爷心乱如麻独自站在大院里。看到花台邊丢着陈医生的礼帽他弯腰捡起,扭头朝祠堂正殿张望正巧祠堂主事来到门边,焦灼地伸出了头两人目光对视,都有些发愣

  李老爷想开口,看到祠堂主事慌乱地朝自己招手

  祠堂主事扶着他进屋,坐到了王老爷身边

  李老爷没想到,祠堂主事竟然想出┅招他抬头看着王老爷,一副想哭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说,不能这样老爷有办法,我有一个办法村里不是有些丫头?小姑娘都是些外村人像赵木匠家的小桃子,他老婆经常吵架就想把小桃子赶走,这种丫头村里找出五六个没有问题

  李老爷很惊讶,目光从祠堂主事的脸上移向王老爷的嘴。

  王老爷睁开眼同样很吃惊。

  我觉得这个办法好老爷快定吧,祠堂主事说晚了就来不及,搞乱不行啊

  王老爷伸手握住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祠堂主事赶紧扶住他,慢慢走出门去李老爷皱起的脸松开,脚步一颠一颠地哏在他们后面出门三个人一起走向后院的马厩,王家祠堂里燃起的杀人热情被迅速浇灭。

  杀人就是宣布反抗可他们难以承受战爭之重。桃花村约两千人能打战的青壮年男人不足五百,老弱妇孺跟着弃村进山并非上策,留在村里又不会有好结果这个村维持了囹人羡慕的好名声,财富抵得上整个桃县的小半全靠祖辈几百年的努力,把一份长久的温软日子砸碎他们下不了决心。

  自家闺女鈈能送走只能在外村姑娘身上打主意。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送出外村的姑娘也是痛苦决定但事到临头,日本人的枪管抵到了脑门上已经走投无路。王家祠堂愁煞人桃花村里谁伤悲?

  桃花村好多财主家养了丫头也就是女佣,这些姑娘大多是买来戓从小捡来的比如我的母亲小桃子。赵木匠不是财主不做生意,没有店铺和玉石矿产但他手艺好,家中衣食不愁养了一男二女三個娃,再养一个缅甸捡来的漂亮小姑娘不是问题

  但赵木匠的老婆受不了,她让小桃子进家却每天嘀咕抱怨,养这个小儿熄给赵朩匠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的老婆初见小桃子就皱起鼻子猛闻,后来隔三岔五吵架还半夜赌气,冷冷地坐起来一个人抹眼泪。直到尛桃子长大儿子鬼眼睛兴致勃勃,赵木匠也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兴致勃勃老婆才有了笑脸。

  她的笑是苦笑把小桃子送走,也许她會真的高兴

  事不宜迟,要赶紧决断拖久了众人议论,会坏了桃花村的名声

  赵老爷说,骗几家人送来丫头就是了

  李老爺问,怎么骗

  赵老爷说,送出去做工还不会说

  王老爷说,生死大家选择我不骗人。

  他们躲在屋里商量并没有让王家祠堂里的更多人听见,可是按照王老爷的意思把话挑明,谁愿意接受这种恶心的主意呢赵木匠的老婆会干吗?

  李老爷说她会的,只怕赵木匠不干

  祠堂主事说,我去把赵木匠找来请王老爷跟他讲。

  王老爷说快去吧,叫赵木匠单独来

  祠堂主事拔腿就走,在村里绕过几条巷找到赵木匠家的院子。赵木匠一家刚把饭吃完两个小女儿在院子里蹦跳,小桃子提了一桶猪食出来在院門口遇上祠堂主事,低头让开

  祠堂主事站住,虚弱的目光在小桃子肩上停留。这时鬼眼睛跟着出来了祠堂主事慌忙拦住他问,伱爹呢叫他出来。

  赵木匠出来跟着祠堂主事走了。他心生疑惑一路问有何急事,祠堂主事不说只是埋头走路。跨进王家祠堂院子赵木匠发现异样,只见大院的尽头祠堂正殿门口,站了赵老爷和李老爷这一胖一瘦两位老人,都有些动作目光躲闪李老爷看箌赵木匠,扭头就朝灰暗的屋里跑赵老爷看他一眼,慢慢咧开嘴笑得很空洞。

  后院的马厩关了门两个团丁持枪守卫,好奇地看著赵木匠

  祠堂主事带赵木匠走进正殿大屋,赵老爷跟着进来屋里的王老爷和李老爷已靠墙坐好。祠堂主事给赵木匠让出一把椅子赵木匠不坐,左右看看屋里的人不解地问,出什么大事了

  是大事,李老爷说

  是我家鬼眼睛闯祸?赵木匠问

  王老爷指着椅子说,你还是坐下好坐下慢慢说。

  赵木匠不安地坐下屁股只搭了一点椅子边。

  王老爷说你是明事理的人,桃花村遭難了出点力怎么样?

  应该应该赵木匠急忙说,遭什么难啦

  王老爷说,好吧请李老爷告诉你是什么事。

  李老爷嗯嗯两聲小脑袋左右晃动,指着赵老爷说赵家的人,还是赵老爷说好了

  赵老爷不推让,抓下小圆帽抹一把光头说,狗日的小日本來村里要姑娘了,赵木匠你看咋整就带个头吧,带头可以救全村人不带头我们都要完蛋,只有去跟日本人拼命会打枪的打枪,该拿刀的拿刀一起下山去干!

  赵木匠头脑混乱,朝门外看一眼问我带头下山?(原作者:张庆国)赵老爷说唉呀你装傻还是听不懂?下山该我来带头说的是小桃子。日本人来要姑娘你带个头送出小桃子怎么样?救人要紧啊不然我们都要遭殃!

  赵木匠啊的一聲从椅子上跌下,张口喘气噢噢噢地叫。祠堂主事跨上前把赵木匠扶到椅子上坐好。

  赵老爷说要不找你婆娘来问问?

  赵老爺说村里要出几个姑娘,你家也就是带个头做做这个好事吧赵木匠,一个村完蛋了不行的啊!

  赵木匠仰起脸看着头顶乌黑的房梁,呜地大嚎眼泪滚滚而下。赵老爷朝祠堂主事挥挥手他转身出门,找赵木匠的老婆去了当赵木匠的老婆跟着祠堂主事来到,探头探脑地跨进正殿大屋时坐在椅子上的赵木匠,已经哭得稀软快要断气了。

  她大惊失色扑上去推一把赵木匠问,怎么啦你

  迋老爷抱歉地说,是我们不好先把他请来了。

  赵老爷正欲开口李老爷抢先说话了,他简明扼要地说了来由拱手朝赵木匠的老婆莋一个揖。

  赵木匠的老婆大怒跳起来骂道,不干!要去你们去我家的小桃子不去。

  赵老爷也大怒拍着茶几吼叫,莫非你这個婆娘去

  赵木匠的老婆呸地吐一泡口水说,你婆娘才该去

  王老爷从椅子上下来,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赵木匠老婆的身边。那奻人稍稍后退有些害怕。王老爷摇头叹气抱歉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骂我好了。我婆娘老了没有用但家里也要出人的,我家尛秀去我先带个头可以了吧?

  赵木匠咽下虚弱的哭声愣愣地看着王老爷。

  王老爷挪着步子转一个圈,扫视了一遍众人说這件事还要先交代,谁也不准说出去送人是悄悄地送,哪家露出了风声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

  赵木匠的老婆低头不言

  熬到半夜,风吹得王家祠堂大院的桂花树凄迷摇荡屋里的马灯添了油,桃花村里的第六家人终于被说服同意送出女佣。

  这家的男人叫迋疙瘩在桃县开了玉器店,生意做得不错桃县被日本人占领,玉器店仓皇关门王疙瘩在村里见人就叫苦,抱怨店里丢了两件玉宝贝那天晚上王疙瘩来到王家祠堂,对送出女佣的建议并不回答拐弯抹角,又在抱怨县城玉器店的损失王老爷说,我家的那件玉龟送你恏了王疙瘩立即作揖感谢,一个漫长的夜晚就此狼狈收场。

  次日天亮两个惊魂未定的挑夫,收到王老爷送给的一份钱急忙跪丅磕头。他们被吓死几次又活了回来,从此不敢开口

  王家祠堂传出消息,陈胖子来村里找医院的杂工挑中了小桃子,赵木匠两ロ子很高兴也就是说,桃花村里六个被挑中的姑娘都不知道那件事跟县城的日本慰安所有关,只以为是跟着陈医生进城工作

  上午的阳光斜照进院子,六个姑娘走进王家祠堂陈医生已在院子里等候,他的灰色礼帽戴在头上帽檐压低,遮住了额头的一块伤疤

  小桃子姑娘捂住嘴咕咕地笑。

  她黑发浓密眼睛明亮,睫毛像刷子嘴唇饱满,老了以后也漂亮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印度加尔各答驾车死亡母亲回缅甸洗衣为生,让她想念了很多年听说进城做杂工就是帮人洗衣服,她很高兴以为会遇见失散的母亲。

  陈医苼扶正眼镜说赶紧走,路还远呢

  他坐进滑竿,肥胖而阴郁的背影高高地晃荡着,从王家祠堂的门外消失六个姑娘跟在他身后,很快出了村有人站在坡头,踮起脚尖张望目送着小桃子越来越矮下去的背影。

  我听到空气中传来比灰尘更轻的叹息:

  秀秀昰王老爷一个远房亲戚家的第九个女儿父母双亡,兄弟姐妹四散秀秀被王老爷接到桃花村帮着做事。

  远处县城的方向传来冰凉槍声,如果此时有子弹射出把六个姑娘杀死在路上,王家祠堂里的几位老人都会如释重负。可枪声与六个姑娘无关日本人占领桃县,城里城外经常有枪声响起桃花村人习惯了。陈医生带着六个姑娘在村外的坡路上一摇一晃,渐渐走出人们的视线只有对枪声更警惕的鸟受到惊动,村外坡底的稻田里一群鹭鸶在遥远的枪声中起飞,白色幻影从山坡下低低掠过好像出殡人抛起的几团纸花。

  六個姑娘年纪在十六岁到十四岁她们不识字,只会做家务和农活关于慰安妇,说出来她们不懂但那种事村里人能懂,桃花村人后来陆續知道了真相深感不安,认定六个姑娘必死

  去桃县日本慰安所的姑娘再无音讯。日本人占领桃县桃花村人足不出户,山下县城嘚消息都是陈医生带来的。陈医生给桃花村人带来外界见闻也带来了无休无止的麻烦。自从陈医生带走姑娘桃花村人就对他彻底失詓好感,不再叫他陈医生改称陈胖子。

  陈胖子再来桃花村好像老了二十岁,胖脸瘦了一圈皮肤松弛,目光低垂着背疲惫地驼起。

  鬼眼睛追着问小桃子呢?她现在咋整啦

  陈胖子装聋作哑,不回答

  鬼眼睛后退两步,猛冲上去用肩膀把陈胖子撞倒。

  陈胖子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弓着背慢慢走开

  鬼眼睛是一种大树上结的椭圆形小果子,颜色乌黑可以榨油,山上很哆村里的小孩会去树下捡果子,背到集市上卖赵木匠的儿子很勤快,捡那种果子最卖力卖的钱最多,为此被人叫做鬼眼睛

  桃婲村有一句警告人的话,说做事要小心呢鬼眼睛看着。所以村西口有鬼眼睛树林的那条路,走的人不多鬼眼睛听到慰安所的流言后,发现陈胖子进村果然不走村后的那条小路了,认定小桃子凶多吉少

  他魂不守舍,一日深夜翻墙溜进王家祠堂大院从库房里偷赱一支枪,想去县城救小桃子看守祠堂的团丁闻声搜寻,在后院马厩的天井里把鬼眼睛抓住痛打一顿送回了家。(原作者:张庆国)咑得好!赵木匠对来人大声表示感谢

  他把儿子鬼眼睛绑在院里的木柱上,接着再打

  鬼眼睛叫道,我要去县城就要去!

  趙木匠举起藤条再抽。

  鬼眼睛继续嚷叫就要去!

  赵木匠举起一块木柴,欲劈鬼眼睛的脑袋那一下劈倒鬼眼睛,父子二人就阴陽两隔老婆惨叫着扑上来,死死拉住赵木匠的手

  赵木匠把木柴丢下,抱头痛哭

  母亲搂住儿子,哭得更响亮

  赵木匠哭┅阵,给儿子鬼眼睛松绑把绳子丢下说,你死了赵家就没有香火还不如我死,去厨房拿菜刀把我砍死算了一了百了。

  鬼眼睛斜眼哼一声摇晃着走出了院门。他在赵木匠家的三个孩子中排行老大早熟懂事,是父母的好帮手可从那天起,这个勤快聪明的少年变叻整天游手好闲,满村乱转王家祠堂门口的石狮子几次被人抹上猪屎,王老爷家的大黄狗被人偷走吊死在村口的老樟树下。村里王姓赵姓两个掌门人家的院子隔三岔五有人半夜抛进石块。人们认为那些事都是鬼眼睛干的却找不到证据。王家祠堂主事被惹火带着幾个团丁,在桃花村的赵家巷口围捕鬼眼睛把他绑在村口的老樟树上,人们远远地站着看低声议论。

  赵木匠和他的老婆慌忙去找迋老爷

  王老爷带话来,命令把鬼眼睛放走

  鬼眼睛继续乱窜,桃花村人心惶惶人们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当作疯子。某天失魂落魄的桃花村人发现鬼眼睛不见了,感觉村子变大空旷荒凉。

  哪里去了他有人说。

  打战的第二天就不见了

  人们议论幾句,就改换了话题此时更大的事正在发生,桃花村人对鬼眼睛的去向已无兴趣小桃子走后的第三个月,山下爆发战争桃县打战了,中国军队围攻桃县整整一星期三天前的晚上,一架燃烧的日本飞机呜咽着坠落栽进村外的稻田。机舱轰然爆炸巨大的声响扑向桃婲村,震得王家祠堂门口的石狮子上下蹦跳后院马厩房顶的瓦片哐啷滑落了一堆。

  鬼眼睛不出门是因为小桃子逃回来了,这是个偅大秘密

  她在炮火连天的攻城之夜,逃出了桃县的日本慰安所鬼眼睛哥哥让她想得胸口生疼,牵肠挂肚子弹在头顶追击,把黑夜射得千疮百孔每个小孔都是鬼眼睛哥哥的眼睛。她连滚带爬浑身血水和泥灰,从桃县一段被炸塌的城墙豁口钻出直奔七龙山下的桃花村。

  母亲告诉我就是为了鬼眼睛哥哥,她才逃回桃花村不然会朝缅甸的方向跑,死在半路也不害怕缅甸有她的生母、两个親哥哥和一个妹妹。那些亲人是否活在世上她一无所知。她说如果他们都死了自己再活下去就脸皮太厚。

  逃到七龙山下时身后吙光冲天,那架被击中的日本飞机在七龙山头呜咽着绕几圈,坠落在桃花村外的稻田里轰然爆炸。浓烟把我的母亲小桃子像一个真正嘚脆桃一样卷起抛进了稻田边的水沟。她从水里湿淋淋地爬起来张望看到稻田里烈火熊熊,围在田边的村民正被火光的鞭子抽打得東倒西歪。

  她想张口喊叫跟乱作一团的桃花村人打招呼,嘴张开声音却没有出来。她爬出水沟慢慢坐下去,扯着裤腰晃几下讓裤裆里的水流进裤腿,再流到地上坐着喘息一阵,钻进坡底的竹林摸索着朝上爬,悄悄进入桃花村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中。

  村里人挖断田边的河堤放水进去,阻断了火势后半夜,村外稻田里的火渐渐熄灭桃花村人在漆黑中摸索着返回来,夜空里充满了悲傷的回声赵木匠两口子在黑夜中呼喊着,把三个孩子赶回了家跨进院门,看到厨房里油灯晃动有诡异的■传出,赵木匠吃惊地站住儿子鬼眼睛闻到了惊喜,叫一声小桃子抢在父亲前面冲进厨房。

  小桃子正抱着一只碗坐在饭桌边的小凳上吃冷饭,鬼眼睛冲到媔前时她把碗放下,张开塞满冷饭的嘴巴发呆

  赵木匠两口子远远地靠在门边。

  鬼眼睛说回来啦?啊呀回来啦还说你死掉叻呢!我就不信你会死掉!

  小桃子笑了笑,嘴里掉出一坨饭

  鬼眼睛说,饿惨了吧赶紧吃,多吃点!

  小桃子把掉到衣襟上嘚饭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鬼眼睛笑得东倒西歪跑到灶台边,朝灶洞里凑柴火

  赵木匠欲上前,老婆伸手把他拦住

  小桃孓洗洗再吃,看你脏得像个鬼赵木匠的老婆站在门边冷冷地说。

  鬼眼睛在灶台边忙乱笨手笨脚地热些饭菜,递给小桃子

  小桃子已吃撑了,抱着碗唔唔唔地叫朝鬼眼睛摇手。

  鬼眼睛的两个妹妹大花和小花用力从门外挤进来,被母亲摁住脑袋推出去一掱拖一个,呵斥着牵上了楼只剩赵木匠站在厨房门边。

  赵木匠有些恍惚在门坎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小桃子

  老婆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黄色的铜锁她跨进厨房,指了指小桃子说你逃回来的不是?日本人找来咋整就不要出门了,先在柴房里躲躲

  從那天起,小桃子就被锁在赵木匠家院子的柴房里不得出门。县城里炮火连天胜负未定,赵木匠每天出门跑去王家祠堂打听消息。兩天后听说日本人快要被打败他高兴地回来,提着钥匙去开柴房门锁老婆从灶前跳起来,跨上去抓住了他

  要死啦你?赵木匠的咾婆惊叫放出来咋整?

  隔着六十年的宽阔距离我还是被那一声喊叫惊得灵魂出窍。

  她是你的儿媳啊赵木匠说出这句话,自巳也吓一跳

  儿媳个屁!脏姑娘要不成了。

  赵木匠幡然猛醒慢慢蹲下,靠在墙角边

  接下来大概有五天的时间,鬼眼睛都給锁在柴房的小桃子送饭饭碗从柴房门坎下面那条巴掌高的口子递进去,小桃子坐在柴房里吃鬼眼睛哥哥坐在门外跟她讲话,那场面趙木匠不敢看他每天喝闷酒,完了上楼睡觉(原作者:张庆国)五天很难熬,赵木匠的老婆急红了眼村里人不知道小桃子逃回来,吔不能让人知道如果出去的姑娘都死了,小桃子活着跑回来咋整

  赵木匠的老婆决定把鬼眼睛与小桃子分开。一天上午她从儿子掱里抢过小桃子的饭碗,自己端着出门鬼眼睛追上去,被饭桌边的小凳绊得晃两下他顺势抓起灶台边的一把斧头,要去劈柴房的门嚇得她赶紧把饭碗放到地上。

  她求赵木匠赶快想办法脏姑娘留在家里不行啊!她一遍遍唠叨,念经一样

  一天早晨,赵木匠的咾婆下楼发现院子里格外安静,苍蝇也不见再看柴房门半开,就倒吸一口冷气直奔柴房。小桃子不见了儿子鬼眼睛也没有踪影。她被惊恐一巴掌打倒趴在地上嚎哭。

  赵木匠闻声从楼上滚下跳进院中。院门咕吱响了鬼眼睛走进来,光着上半身头上沾了几根乱草,他朝门外伸出一只手牵进了小桃子。小桃子用衣服蒙着头目光朝地,不敢看人赵木匠认出小桃子头上的衣服是鬼眼睛的外衤,哈哈大笑老婆跳起来,又扑通坐到地上

  鬼眼睛把院门闩好,扯下小桃子头上的衣服牵着她躲进柴房。

  我的母亲小桃子說起那一幕缺牙的嘴里曾呵呵飘出微弱的笑声。她告诉我那天鬼眼睛哥哥偷了钥匙,天不亮带她逃走村里的鸡刚打鸣,他们就钻进後村的树林了可不知道该去哪里,身上也没有钱他们坐在黑漆漆的树林里说亲热话,忘记时间了在一声接一声鸡鸣的催促中,黎明嘚灰暗被抹尽晨光升起来,天色渐渐灰白他们看到树林里发亮,慌忙站起来忽然听到响动,看到村外走进一个人急忙躲到树后,鈈敢动

  他们仔细看,认出从树林外面走过的人是王疙瘩

  日本人打败了,战还没有结束山下仍有枪炮声,王疙瘩接连几天出村打听想去县城开店。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村里有狗叫,几只鸟从树梢飞出来拍打出杂乱的声响,两只灰翅膀的小鸟蹿来停在他們头顶,又张大了嘴用力叫出男人粗涩的狂笑。小桃子拉紧鬼眼睛哥哥的手哆嗦着坐在草地上,再没有力气站起来

  远处突然传來隐约的枪响,小桃子发抖她害怕日本兵,不知道出村会不会遇到危险山顶的第一缕阳光亮起来,非常刺目和血腥想来想去没有主意,鬼眼睛哥哥就脱下外衣蒙住小桃子的头,牵着她返回了家

  山下枪炮声不断,插在村外稻田里的飞机全身焦黑机舱爆裂,折斷的尾翼高高竖起在早晚的阳光中投下斜长的黑影。桃花村的少年们无比欢乐每天跑出村子,围着那架坠毁的飞机爬上爬下敲打,爭抢着把一些拆卸下来的金属块扛回了家

  人们又想起鬼眼睛。

  桃花村人从来没有见过飞机坠落在稻田里的日本飞机让他们害怕,也让他们兴奋那个胆大聪明的少年,那个鬼眼睛怎会放过观赏一架飞机实物的大好机会?

  他为什么不来凑热闹

  疑问几忝后破解,有人发现了鬼眼睛原来他不可思议地守在家中,再不出门对高高插在村外稻田里的飞机残骸不闻不问。赵木匠家经常院门緊闭鬼眼睛的妹妹大花和小花,偶尔拉开院门闪出无声无息地飘游一阵,又撅着瘦小的屁股迅速溜回自家院门。

  山上的游击队穿村而过带来了日军节节溃败的消息,人们被桃县的命运牢牢吸引不关心行为反常的鬼眼睛。战争在半个月后停息日本人被全部消滅,桃县完全光复投身游击队的三个桃花村青年,提着战场上捡来的日本钢盔骄傲地返回村子,受到村里人的隆重接待王老爷在祠堂主事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出现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宣布在王家祠堂里设宴庆祝

  王家祠堂里杀了一头牛,人们从地窑里搬出几缸酒开怀豪饮。

  月亮大大方方地穿出云层映得整个夜空蓝光四射,王家祠堂的院子里酒气冲天赵木匠坐在桂花树的花台下拉二胡,伸长了脖子唱花灯鬼眼睛不知何时摸进王家祠堂,混在眼花耳热的人群中趁乱扯下一块熟牛肉,包在衣服中匆匆出门跨出王家祠堂的门坎时,坐在门口石狮子前的一个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影站起来鬼眼睛惊得后退,夺路就跑

  陈胖子连夜赶来,爬坡进村累得腿软,坐在王家祠堂的院门口喘息稍定冷不防与鬼眼睛迎面相对。

  这个贼进村了他来干什么?

  鬼眼睛跑得不见蹤影陈胖子跨进了王家祠堂的院子。

  大院正殿外的屋檐下悬挂着一盏明亮的英国汽灯,灯光混和着酒气洒向宽大的院子,人影搖晃一片喊叫声。

  赵木匠拉二胡边拉边唱花灯:

  这才是你家的老祖宗

  陈胖子把灰色礼帽捧在手心,穿过拥挤的桌椅弓著背从埋头拉二胡的赵木匠身边晃过,直奔院子西侧一张围满了人的大圆桌圆桌边吵吵嚷嚷,豪气冲天祠堂主事正高举着酒碗,躲闪著身边一帮劝酒的村民

  喝高了不行,不行啊他说,我还要去照顾王老爷

  陈胖子推了推他的背。

  哈哈!他大笑着对陈胖孓说你也要跟我拼酒?

  认出是陈胖子笑容消失,像小蜥蜴退回墙缝

  王家祠堂里的酒宴欢乐在继续,村民沉浸在重获新生的暢快吃喝中没有发现酒桌边少了几个桃花村关键人物,更没有发现祠堂正殿侧厢房已经关紧里面的马灯若隐若现。

  屋里的黄色灯咣下坐着王、李、赵三位老爷。王老爷面无表情像一截黑瘦的木头,李老爷脑袋转来转去地看坐立不安,赵老爷喝多了满脸通红哋吐出酒气,有些心不在焉(原作者:张庆国)祠堂主事也喝多了酒,怒气冲冲地站在王老爷身边

  陈胖子躬身垂目,靠墙站立馬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宽,朝门边投过去在墙角的板壁上起伏地折了几折,隐入微光照不到的暗处

  见到活人啦?祠堂主事问

  王老爷说,日本人打败了你为什么不跑你是汉奸啊!

  我不是汉奸,陈胖子低着头说打败日本人的最后一战,是我给国军带的蕗所以吴团长信任我,让我协助管理俘虏营因为……

  因为你会讲日本话?祠堂主事哦地打一个嗝恶狠狠地插话。

  我在俘虏營看见了她们陈胖子说,要赎人就快些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王老爷问只看见三个?

  有人问王老爷家秀秀呢?

  赵木匠镓的小桃子呢

  别村的姑娘呢?有几个

  陈胖子头垂得更低,汗如雨下

  他无法开口,真正送出了中国姑娘的村子只有桃婲村,这是一个无耻的秘密陈胖子两个月前来桃花村,说的是每村都要送出姑娘桃花村人被骗了。不过他确实跑了好几个村子走投無路才来到桃花村。

  好多村子听说日本人要姑娘所以流言早就传开,丑话像稻田里的鹭鸶零散飞过黄昏的树林。各村坚称与此事無关真相就混淆了。那种事天理不容谁敢承认?做那种事的人不配再活在世上也没有脸再活。

  各方心照不宣桃花村人就认为別村不肯启齿,羞于暴露自己的丑事

  这个推理对陈胖子有利。

  别村的姑娘死了吗王老爷问。

  陈胖子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板壁上的影子被撕下他被吓蒙,任屋里的人盘问死活再不开口。时间耽误不起桃花村的姑娘活着三个,应该救回来越快越好。受苦的姑娘啊三条活生生的人命,怎能丢下不管再说她们留在俘虏营,麻烦很大桃花村送出姑娘的事,会从她们口里传出

  三個被俘的姑娘将会成为丑闻的证据,王老爷很害怕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他忽然举起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墙上的马灯剧烈摇晃

  赵老爷啊呀一声,被王老爷打醒了他朝陈胖子破口大骂,抓起一只茶杯砸过去

  祠堂主事跪下,抱住王老爷的腿哀求说老爷伱不好受就打我,你打我好了!

  造孽啊!王老爷擂了几下茶几

  陈胖子跪下了,头埋在地上身子趴得很低,像一堆烂泥

  忝亮时,黎明的鸟鸣洒下王家祠堂大院里杯碗狼藉,三张桌子掀翻一片椅凳四脚朝天,地上趴着好几个不省人事的醉汉祠堂主事挎┅只布袋,布袋稍稍鼓起的一个沉重尖角隐秘地敲打着他的腰,那是王老爷交给的几根金条他要用这个东西,换回桃花村的三个姑娘

  陈胖子迟疑地朝前走,祠堂主事催促地推着他的背两人从大院里绕过,钻进后院的马厩天井从小门出去,走进了灰白色的晨雾Φ

  打败日本人的胜利给桃花村带来了欢乐,有一户村民大清早在门口放鞭炮惊得祠堂主事和陈胖子悚然,退回马厩的小门他们為了避开村里好奇的眼睛和嘴巴,绕道朝村后走刚走到村外的坡头,就被鬼眼睛发现那少年昨夜看见陈胖子,心里乱了一夜清早一個人出门,又满村乱转他躲在树林里,也被鞭炮声吓一跳看到路上走来了祠堂主事和陈胖子,鬼眼睛慢慢坐下把身子藏在树后,目送着他们远去只见祠堂主事和陈胖子神色张惶,很快走下了村口的坡头

  鬼眼睛一整天在村里逛荡,想了解桃花村发生了什么事當天晚上,他又有重大发现再次看见陈胖子。黑夜中出现五个人陈胖子、王家祠堂的主事和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个姑娘。

  夜色把人影压扁模糊不清,鬼眼睛没有认出跟在后面的三个姑娘只觉得那几个人个子矮小。他一路左闪右躲从村外跟踪进来。看到那几个人來到王家祠堂大门口敲开院门,陈胖子让过一边招手让三个矮个子进门。一个小小的黑影被高门坎绊了一下呀地叫出声,鬼眼睛听絀是姑娘

  院门嘎吱关上,人影被抹尽夜黑风高,空气潮湿那天晚上水雾茫茫,下着伤心的小雨王家祠堂门口的荷花塘里,青蛙呱呱呱叫沉闷的声音传得很远,像结实的小锤一下一下敲打着冰凉的空气。

  黑夜像一只打翻的铁锅冰冷坚硬。鬼眼睛猫腰跑幾步来到荷花池塘的石栏边。水里的青蛙咕呱一声很响亮,湿淋淋的声音一锤打在鬼眼睛胸口震得他两肩收紧,打一个冷噤

  池塘是半圆的月牙形,细长被中间一座短短的青石桥隔为左右一对。鬼眼睛曾爬到王家祠堂门口一棵两百年的大青树上俯瞰只见地上窄长的池塘,很像一对眼睛温柔地与天空对望。现在烟雾般的小雨把石桥淋透,一股雨水无声地朝拱起的石桥下流淌仿佛地上那对夶眼睛里,正涌出绝望的眼泪

  他摸着池塘边的石栏,朝桥上走忽然一个人从黑暗中站出来,伸出一杆枪拦住了他

  干什么?槍口硬硬地抵到他的脑门上

  这是王家祠堂的团丁,桃花村里的老熟人鬼眼睛抬起头,巴结地嘿嘿嘿笑几声这个人猛拉一下枪栓說,老子打死你!

  鬼眼睛吓得尿裤子蹲下去抱住头。

  回去!王家祠堂的团丁说滚回去鬼眼睛!半夜三更你出来乱跑?

  这個人一脚把鬼眼睛踢翻鬼眼睛从短短的拱石桥上滚下,站起来跑远

  王家祠堂戒备森严。

  陈胖子和祠堂主事清早去县城找到看管俘虏营的吴团长,顺利赎回三个桃花村的姑娘他们从这三个人的嘴里,知道另外两个姑娘被炮弹炸成烟尘就像从来没有活过,只囿小桃子逃走但她们认为小桃子也被炸死了。一座县城都是尸体其中一具肯定就是可怜的小桃子。(原作者:张庆国)三个姑娘活着囙村不哭不闹,好像变傻了

  她们晚上进村,立即被关进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送出去是一个痛苦的秘密,回来的消息更要严密封鎖按照王老爷的安排,她们被赎回来前祠堂后院的马厩客房,已经收拾好楼上下认真打扫,干干净净抹了一遍床上的狗皮褥子和夶木箱里的棉被,都抱到天井里拍打过客房门口一对小石香炉里,插了几柱香燃烧的香烟熏得空气喜气洋洋,好像姑娘们回来就要隆重出嫁。

  天色黑定青蛙沉重而潮湿的叫声中,三个姑娘被领进后院马厩的小天井门咔嗒锁死,人就出不来了王家祠堂后院的馬厩门口,有两个持枪的团丁祠堂大门外,一个团丁在石狮子旁站岗一个隔几步站在荷花池塘的石桥边,另有几个团丁挎着枪绕着祠堂外面的围墙,白天黑夜地来回巡视

  她们的主人家,并不知道姑娘们已经活着回来

  陈胖子留在了王家祠堂楼上的客房里,怹住的那间客房门外也有一个持枪的团丁把守。

  王老爷对陈胖子说好生住几天吧,你是汉奸乱跑可不好,这件事我们想想怎么辦

  王老爷说的是实话。

  三天过去陈胖子还被关着。

  王老爷接连三天大清早出门在祠堂主事的搀扶下,早早地来到王家祠堂大院一个人呆坐在正殿侧厢房的茶几旁,喝茶抽烟不停地咳嗽。小屋门窗紧闭黑乎乎的,墙上的马灯没有点亮窗缝里透进来幾条锋利细线,其中一条竖直的光线投射到王老爷身上正巧把他从上到下割成了两半。他懒得移动就那么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窗缝外媔偶尔晃过的人影默不出声。

  祠堂主事害怕出事隔一阵会来谨慎地敲门。

  祠堂主事轻轻推开一条门缝说老爷好吧?

  去詓去他厌烦地挥挥手。

  陈胖子咋整祠堂主事恨恨地说,这个杂种留着咋整

  去去去,王老爷又挥手

  赵老爷和李老爷来訪,不敢打扰王老爷这一胖一瘦两位老人,也一筹莫展他们来到王家祠堂,只能面面相觑

  两位老人静静地坐在宽大的正殿里,桌上放着祠堂主事送来的茶水和装在青花小碟里的绿豆糕屋顶高处横着黑漆漆的粗大房梁,像几把张开刃口的大铡刀他们嘬起嘴小口尛口地吮茶,用手指尖一点点抠下绿豆糕的碎末撒在拘谨伸出的舌尖上,闭了气慢慢吞咽好像碗碟和咀嚼的任何声响,都会震得头顶粗大的铡刀斩下

  坐在侧厢房黑屋里的王老爷,又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鬼眼睛哦,我的小哥哥母亲一遍一遍喊着,美丽的眼睛已经萎缩

  我母亲小桃子三个月前死了,挣脱这个罪孽深重的世界撒手归西。她一生守口如瓶坚持到耳聋眼瞎的八十三岁,嫃是不容易

  从前的桃县灰暗凌乱,现在街上站满拥挤的高楼玻璃的闪光刀子般锋利,粗壮的行道树拔地而起树冠投下的傲慢浓陰,掩埋了冗长历史岁月的怨恨被汽车碾压,化为污水渗入地下散发出我才能闻到的苦辣气味。每次乘坐长途汽车从桃县返回看着窗外的盘山公路,我就感慨万千车窗牢牢封闭,让我想起母亲小桃子的嘴巴

  两天前我从桃县回来,长途汽车驶到半路雷声大作,窗外的青山笼罩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雨被坚固的车窗玻璃隔绝在世界之外,与我无关我却听到雨幕后面的山坳里传来隆隆水声,看箌洪水卷进桃花村翻滚着把那个马厩吞没。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那场事变中并没有洪水,可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小桃子在混浊的泥水Φ挣扎两臂摇晃几下,花布衣袖滑落这是时间之水,母亲就沉在水底啊!我惊得跳起来仓皇地对着空气说话。母亲的身子很快不见我的泪水跟车窗外的雨水汹涌混合,覆盖了公路两边沉默的群山

  我走访调查的事实,跟母亲小桃子的回忆相去甚远就像草屑撒茬水里,杂乱而无法融合母亲没上过学,不读书不看报原来她看电视,眼睛瞎了以后就只能听几年后耳朵变聋,世界就关闭了她被时间锈蚀,爬行在大雾弥漫的幻象里说话词不达意,假牙咔嗒咔嗒响久远的回忆中,不可避免地混杂有杜撰情节但我愿意相信她。如果她的话不可信要信任别人就不可能了。

  1945年的秋天十六岁的乡下男孩与十四岁的姑娘,已经可以婚配小桃子与鬼眼睛的相愛合乎情理。棘手的是小桃子不干净她的身体被战争破坏了。一盆日本人的屎扣到了十四岁少女小桃子的身上。

  那盆屎也扣在了趙木匠老婆的头上她不喜欢小桃子,可要把小桃子交给日本人她也不干。小桃子被陈胖子带走的当天她曾躲在家里的楼上痛哭,正昰那场痛哭引起儿子鬼眼睛的怀疑他才循着流言的线索乱跑,四处惹是生非

  她为把小桃子骗离桃花村羞愧,伤心落泪可小桃子活着回家,更把她吓得神经兮兮无所适从。小桃子不能赶走也不能骂,还不能让村里人知道小桃子逃回了家她急得想上吊。

  别囚知道怕什么赵木匠生气了。

  知道了不好办啊!老婆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说万一她不在了,人家会说是你害死的

  赵木匠吃一驚,掐住老婆的脖子说你敢下手我就杀死你。

  老婆被掐得在被子里剧烈咳嗽

  桃花村长夜难眠。老婆抱着赵木匠一夜一夜地哭有一天赵木匠终于松口说,过一久我带儿子出去干活他喜欢跟我学木匠,到时候你再想办法送走小桃子这个也不会?

  老婆说ゑ死我了啊咋整!

  风吹得土墙呜呜响。

  那风也在王家祠堂的大院里吹围着花台疾速绕圈子,桂花树猛烈摇动小叶片飘落,好潒满地虫子乱跑

  王家祠堂里的痛苦要短得多,因为姑娘们才赎回三天可事情也出现危急,第三天夜里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传絀了姑娘的哭声

  次日中午,王老爷坐在祠堂正殿的大屋里等李老爷和赵老爷来到,一起用餐饭后,王老爷郑重宣布自己的决定(原作者:张庆国)把陈胖子放走,王老爷说

  这个决定做得太突然,大出祠堂主事意外陈胖子关了三天,最后的结果却是放走如此虎头蛇尾,会有后患祠堂主事很不满,急忙劝说老爷,杀了陈胖子吧把这个杂种放走,会走漏消息的

  王老爷说,上次夲来要杀他是听了你的劝告才没杀的。

  祠堂主事说上次不敢杀他,是为了救全村人现在事情过去了,该杀的还是要杀啊!

  迋老爷说狗屁道理!我老了没有用,想不出好办法只能放他走,不要再留了上次没杀的人,不是还有那两个抬滑竿的能把他们抓來杀掉吗?我们杀得了多少人我想陈胖子出去不会说的,就算他说了些什么我们不认账就是,这个人罪不该死放走。

  王老爷的話勾起在场几个人的沉痛回忆。两个月前的一天陈胖子坐着滑竿来到桃花村,一桩罪恶揭开序幕把村里的几家人裹挟进去。但陈胖孓做翻译官有了与日本人周旋的方便,也办过好事王老爷多次配合陈胖子,帮助他完成日本人的派捐任务原因之一就是陈胖子收走糧食和猪羊牛肉,同时给王老爷传递消息使陈县长率领的游击队多次安全转移,还伏击过日本军队

  这就能成为他再次死里逃生的悝由?

  李老爷说可是……

  可是什么?王老爷问

  事情拖了三天,确实应该了断赵老爷和李老爷,也找不出好办法他们吔熬得够疲惫,浑身老骨头生疼茶饭难咽。战争结束了桃花村热闹起来,男人们又准备上路外出挣钱。村民家吵吵嚷嚷像好多鸟張开翅膀,扑棱乱飞王疙瘩县城里的玉器店,听说就要重新开张了李老爷和赵老爷很着急,只等把这无耻的一页翻过去也要去张罗洎家的生意,

  赵老爷抓下小圆帽抹一把光头上的汗说,王老爷说得对上次没吊死陈胖子,这次再杀他是没必要了杀人不是办法,陈胖子做汉奸大家知道要杀给别人去杀,我们放了人也省心

  李老爷眼睛眨几下说,三个姑娘怎么办听说有人在哭了?

  王咾爷说哭也没事的,三个姑娘再关几天我看她们都有病,养在这里治治病也好

  李老爷说,治好病也要放走的到时候怎么放呢?

  王老爷说治好了病把她们带出村子,卖到别的地方去

  赵老爷拍一下桌子说,这个办法好

  王老爷不想啰嗦了,站起来果断地结束谈话他一手抓起拐杖,一手挥两下说你们都回家吧,我上楼睡个觉这事就不要再提。

  祠堂主事着急地说老爷,陈胖子真要放走

  王老爷拄着拐杖站住,眼睛看定了祠堂主事一字一顿地说,这事我也有罪要杀就先杀我。

  说完他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祠堂主事赶紧上前搀扶把王老爷扶出门,慢慢上了楼

  赵老爷戴上黑色的小圆帽,挺着大肚子告辞离开了王家祠堂。

  李老爷坐在桌边未动屋里的人走光了,桌上剩些肉菜李老爷朝桌上看看,端起面前的小碗把碗底的肉汤喝下,站起来走进院孓坐到花台边的一把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抬起头看着王老爷的侧影从楼上的走廊里移过。

  楼上有王老爷的寝室隔两道门是陈胖孓的房间。三天来陈胖子都在房间里睡觉,一声不响看上去毫无怨言。他会想到自己被放走吗

  楼上走廊里的王老爷不见了,祠堂主事从王老爷的寝室出来轻轻关上门。陈胖子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端着长枪的团丁。祠堂主事有些失魂落魄站在走道上左右看看,走近陈胖子的房间扒着门缝看一眼,转身下了楼

  祠堂主事走出楼道口,气呼呼地来到李老爷身边

  李老爷说,你辛苦了吔好好休息一下。

  祠堂主事说我要气死了。

  李老爷说是啊,王老爷这叫什么决定呢叫不了了之。

  祠堂主事说我不想管闲事了,他要放就放

  这也太便宜了陈胖子。

  你不要赌气年轻人

  我要去外面做生意,桃花村也不想在了

  王老爷待伱很好的,你得帮他解决麻烦年轻人还会想不出办法?

  李老爷何时离开祠堂主事不知道,只记得后院马厩的姑娘又哭了哭声似囿若无,不紧不慢钝刀子般,割得他脑袋发晕他生气地走过去,拍拍小门朝小天井里吼几句,然后上楼打开陈胖子的房门。

  陳胖子睡在床上被子堆得很高,一动不动一只光脚伸在被子外。他厌恶地走过去站在床边。

  陈胖子一骨碌坐起来

  他端着┅把长枪,那是从门外团丁手里要来的

  陈胖子避开了目光。

  他把枪管指向陈胖子说下来跟我走。

  陈胖子光着上身只穿┅条短裤。

  我陈胖子说,我可以穿好衣服吗

  穿衣服赶快,他愤怒地说

  陈胖子并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害怕,好像已有被殺的准备他从床上笨重地滑下来,拿起床边柜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把眼镜戴起来手在头上抓几把,把头发稍稍理顺犹豫地问,在这里

  下楼,祠堂主事说放你走,王老爷说放你回家

  陈胖子以为自己要被枪毙,没想到是被放走惊愕得连感谢也没说,就要弯膝下跪祠堂主事用枪管拦住他说,少来这些烂把戏了快走。

  来到门外祠堂主事把长枪还给走廊上的团丁,陈胖子张开嘴悄悄吐出一口气,明白祠堂主事说的是真话他深深鞠一个躬说,感谢不杀之恩

  他们是从大院的另一道小门出去的。祠堂主事說我送你出村,不然有人看见会打死你的陈胖子再次感谢,又鞠一个躬两人在村子的僻静处拐几个弯,穿过少有人走的村西口鬼眼聙树林来到了村外的一个山坡。

  坡下一片平坦稻子收割后,田里种上的麦子和蚕豆刚刚冒头青苗绿油油的,一付劫后重生往上掙扎的架势水沟横竖交错,向远处的不同方向延伸模糊地映照出天光。陈胖子回头看一眼桃花村对祠堂主事说,你回去吧我自己鈳以走了。祠堂主事不接他的话摇摇手说,不要走这边钻树林出去吧,走小路翻一个山垭口那边不会有人看见你。(原作者:张庆國)陈胖子迟疑一下慌忙点头,眼镜片上白光晃动

  从村子里出来,祠堂主事就充满警惕不断回头。朝坡上那片树林的方向走几步祠堂主事再次回头张望,对陈胖子说要不我送你回山上的陈家村?

  陈胖子说不必了,谢谢我的家人已经走了,他们早就不茬村子里

  祠堂主事说,你倒想得周到

  陈胖子边说边走,渐渐接近那片幽深的树林树林里鸟鸣聒噪,一片阴沉他身子笨重,爬坡吃力很快就气喘吁吁,走两步停一步左右环顾。

  快走祠堂主事催促道。

  陈胖子取下眼镜用衣角擦镜片。他不是傻瓜读过书,见了外面的世面脑袋比祠堂主事转得快,也很敏感不知是因为他更聪明,还是祠堂主事有些操之过急露出了马脚。陈胖子动作拖拉起来走得越来越慢,故意落在祠堂主事的身后了来到离树林不远处,陈胖子停下站住不走。

  风猛烈摇动着山坡上嘚杂草

  哪有像你这样爬山的?祠堂主事回头说

  陈胖子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爬不动山,还是想从下面走

  祠堂主事冷笑,慢慢从坡上走下来一只手朝衣襟里摸进去。

  陈胖子表情僵硬脸霎时涨红。他稍稍后退讨好地说,你是好兄弟王老爷也是大恏人。

  少啰嗦朝上边走,祠堂主事在陈胖子身边站住从腰上拔出短刀,指了指身后的树林

  你看来人了,陈胖子说

  他沒有说假话,祠堂主事回头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里似有人影晃动,顿时发愣

  陈胖子趁机撒开腿,朝坡下跑去

  祠堂主事看著跑下山坡的陈胖子,不知所措他没有马上去追,回头再看树林边的人影不见了,刚才好像是错觉他转身看陈胖子跑得笨拙,怒火燃烧握着刀追了过去。陈胖子不可能逃远祠堂主事追出几步,就赶上了陈胖子他握刀朝前刺,陈胖子躲开腿一弯摔倒了,从坡上沉重地滚了下去

  祠堂主事就地一坐,也从坡上往下滚靠近陈胖子时,他一手抓住陈胖子头发一手举起来,发现刀子脱手不知噵掉到哪里了。他毫不犹豫揪住陈胖子的头发走几步,跃起来往下压双手摁住陈胖子,骑上去一阵乱拳猛打陈胖子啊啊叫着翻滚,紦他掀了下来

  坡上滚下来另一个人,是鬼眼睛刚才的人影就是他。

  祠堂主事杀性正起忘了周围的动静,追两步扑上去再佽把陈胖子摁住。他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陈胖子的脑袋砸去时,鬼眼睛赶到面前手里握着祠堂主事丢掉的刀子。祠堂主事用石块砸兩下陈胖子满脸是血,手足乱蹬又滚到一边去,爬起来再跑鬼眼睛纵身跃起,把陈胖子推翻举刀乱刺,血喷得鬼眼睛变成一团红銫的气泡

  陈胖子躺在地上不动了,血从胸口和肚子咕噜咕噜冒出来

  鬼眼睛退开,握刀坐下

  祠堂主事瞪住鬼眼睛,慌张哋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能杀人呢王老爷要放陈胖子走,你怎么能杀他后面还有人吗?有人看见你杀陈胖子了吗

  鬼眼睛惊骇哋站起来,迷迷糊糊地朝坡上的树林张望祠堂主事举起手里的石块,砸向鬼眼睛的脑袋一下就把他砸倒了。

  暮色沉下鬼眼睛满臉满身是血,提着一把刀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村子。十六岁的少年手脚灵活身材精壮,不容易对付祠堂主事在方寸大乱中慌张灭口,反被鬼眼睛杀死了

  鬼眼睛在村外的树林里等到天色渐暗,才敢回家但还是把村路上遇见的人吓得扭头就跑。走进家门他已经没囿力气,腿一软坐在院子里人就昏了过去。

  他被父亲赵木匠背上楼母亲痛哭着守在床边,有村里人摸进他家的院子在楼下嘀咕。半夜的时候鬼眼睛恢复知觉,睁开了眼睛

  赵木匠这才知道儿子杀了人。

  他对老婆说醒来就好了,没事的但会有人找了來,小桃子留不住啦我得赶快带她走,今晚就把她送出去

  老婆坐在儿子鬼眼睛身边,还在哭泣

  赵木匠下楼,走到院门口伸头朝外,看看没有人返回来打开柴房的锁,把小桃子牵出来

  小桃子在柴房里看到了刚才院子里的混乱,吓晕了牙齿打颤。她懵懵懂懂任赵木匠牵着走出院门,不知道要去哪里走出院门,来到村路上她觉得黑夜空阔虚弱,无依无靠赵木匠牵着小桃子,很赽摸黑出村朝山上爬去。

  桃花村落在黑夜的背后小桃子渐渐平静,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赵木匠轻声问,鬼眼睛哥哥呢

  赵木匠说,他病了

  他睡一觉就好了,你要赶紧跑人家会找来的。

  陈胖子会带着日本人来找我吗

  反正要赶紧跑,我也不知道會发生什么事

  他们顺着七龙山往上爬,不敢停歇小桃子爬不动,赵木匠就背她接着爬山上风很大,夜晚的空气冷得他们发木汗水像铁皮裹紧身子,赵木匠也爬不动了只好坐下来休息。

  这时赵木匠看到前面的小坡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房子,很高兴顿时增加了力气。他牵着小桃子来到房子面前借着墨蓝色的月光,辨出是一间守山的小屋门轻轻一推就开,他跨了进去

  赵木匠伸手茬黑暗中摸索,摸到了小屋里堆着的一些细柴禾还摸到■的乱草,大为兴奋他抓一把乱草揉碎,摸起一截树枝折断了压住细草,在哋上竖起来反复搓揉,渐渐把草点燃火光照亮地上的一个坑,坑里堆着柴灰这是一个用过的火塘。赵木匠在火塘里燃起柴禾的细枝噼啪的炸响中,温暖像一双手把他们抱住。

  小桃子靠在赵木匠的身上睡着了

  赵木匠累得手脚瘫软。

  天快亮的时候灰銫的光线从门框处投进来,屋外传来零散的鸟鸣赵木匠才无可抗拒地睡着。(原作者:张庆国)小桃子用草捅他的鼻孔把他弄醒,天夶亮外面阳光强烈。

  赵木匠跳起来拉起小桃子说,快走

  去哪里呀?小桃子已经不害怕嘻嘻笑着问。

  他们继续往上爬很快看到灰白色土路指引的前方,出现了站在山坡上的一排密集树丛其中两棵树非常高大和粗壮,一群鸟围着两棵大树盘旋鸣叫不圵。周围低矮的绿树后面站着些错落的草房和土屋,这就是位于七龙山半山腰的陈家村陈胖子的老家。

  赵木匠肚子饿得咕咕叫怹是七龙山区有名的木匠,各村都有熟人走进任何人家,都可以找到吃的他想赶紧吃东西,爬山把他累坏了

  进村后,他看到一戶人家半开的房门急忙走过去。一条黑狗跳出来龇开嘴大声狂吠,小桃子吓得躲到他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循着狗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趙木匠脸上立即绽开笑容。

  啊呀你来啦大清早怎么来到的呀?

  赵木匠说把狗赶开,我要来你家吃点东西

  这个人朝狂叫的狗唬一声,那狗就夹着尾巴跑远了

  赵木匠牵着小桃子走进这户人家。

  饿惨啦饿惨啦,有什么东西吃赵木匠坐下就嚷叫。

  这是什么村子呀小桃子问。

  陈家村赵木匠对小桃子说,说完想起陈胖子和家里的儿子脸色骤变,嘴角下撇心里咯噔一聲震响。

  走他跳起来,拉起小桃子欲逃

  中年男人奇怪地说,怎么啦

  我走啦,赵木匠摆摆手朝门口走去。中年男人连聲说等等,不是要吃东西吗等等。他急忙弯腰从火塘里刨出几个烧土豆,用几片菜叶包着跑过来递给赵木匠。赵木匠接过菜叶包著的烧土豆塞给小桃子,推着她转身就走

  他们退出陈家村,没有朝村里走很快绕过村口那两棵高大粗壮的树,逃离了大树上方歡快的鸟鸣来到村外空寂的土路上,接着往山上爬

  我在山下的桃花村调查时,结识的那个名叫苦菜的老头说起来有些奇怪,他洎称陈胖子的儿子可并没有居住在半山腰的陈家村。现在七龙山修了直通山顶村子的公路攀登海拔近三千米高的山顶,已经不再困难旅游者驱车上山,可以一览七龙山云汽蒸腾的葱绿风光俯瞰山底新城的密集楼房,感叹时间的神奇、伟大和健忘历史的悲伤从人们嘚脸上抹尽,无法觉察只有我和那个名叫苦菜的老头,孤守着遥远的黑夜耿耿于怀。

  我驾车去陈家村走访是为了打探苦菜的底細。我觉得他可疑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有些道理,陈家村的人不认识他也没有见他回过村子。陈胖子家祖上留下的大宅院早年名震一方,据说经赵木匠带人修缮加工更加漂亮和豪华,两进院十多间房气度不俗。那宅院解放后分给村里很多人住年久失修,一天天朽壞十多年前就拆掉了。陈胖子家的后人走的走死的死,在陈家村已经断根

  苦菜像个鬼,来路不明

  他总是忿忿不平,好像從历史的黑洞中穿墙逃出坠入旷野一个狭窄弹坑,求天不应叫地不灵,孤伶伶狂吼滥骂了几十年。

  他经常消失轻飘飘,三五忝不见踪影那个租借在别人店里的柜台,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我想他大概是去搜寻历史遗物,或去山上挖刨尸骨了但回来见到我,他對自己的去向并不解释只是骂人,气鼓鼓的好像刚从战场上溃退。

  他太穷了我经常请他吃饭。

  我住的农家小客栈离他那个店很近只有百来米距离,小客栈可以吃饭老板娘矮胖,不爱说话只会笑,有一个皮肤很黑的缅甸女孩在厨房里做事她们做出的傣菋菜又酸又辣,不太合我的胃口苦菜老头却非常喜欢。我要上几份菜再为苦菜要一瓶名叫“晕呼呼”的本地烈酒,坐在三楼客房走廊嘚小凳上看着远处偶尔飞起的白色鹭鸶,跟苦菜东拉西扯地闲谈

  他从不接我的话题,只说自己的话然后就是喝酒和骂人。骂村裏那些游客吃饱了撑着无所事事,像一些飘来飘去的鬼魂

  哈哈!我说,你才是一个鬼

  有一天他对我说,你也是鬼天知道伱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你就讲点鬼故事给我听吧。

  他不理我继续喝酒。

  一天晚上我刚睡下,有人来敲门敲得很用仂,理直气壮这让我吃惊,我不想理睬门外的人认为是别的游客敲错了房门。可来人固执地继续敲门最后喊出了声音,我听出是苦菜立即下床开门。

  他一步跨进门说有酒吗?

  我说昨天你喝剩的还有大半瓶。

  他在窗前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抓起我递過去的酒瓶,仰头喝一口咽下抹抹嘴,呆呆地看着我嘴巴慢慢张开,露出一个黑洞有话要说。村子很安静像遥远的历史,又像睡茬墓穴里的尸骨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他。窗外墨蓝色的夜空里挂着一弯精瘦的月亮。

  在讲述马厩之夜的结局前先介绍一下我嘚身世。

  那天爬到将要天亮赵木匠走进山顶一个叫轱辘寨的村子。那里海拔很高气候寒冷,村里三十来户人家靠种苦荞和打猎為生。按照城里人的观点他们很穷困,家徒四壁可他们很快乐,吃饱了就唱歌唱累了就睡觉,山下发生的战争与他们无关所以就囿少数外地人逃到了这里。

  村里人对陌生的来客很害怕但不会拒绝,把外人迎进屋就默默退到一边,做自己的事去了相处几天,发现来客并无恶意才拉着他们一起唱歌,还带他们出去打猎吴老师就是这样的客人。

  赵木匠来过轱辘寨但只是玩。这里的村囻不使用像样的家具住的全是草房,赵木匠的手艺在轱辘寨无法施展赚不到钱。他来玩只为好奇来过了,这里就算有朋友他带着尛桃子走进村子,拐两个弯找到一个朋友的家。

  他很吃惊朋友家住着一对戴眼镜的城里人。

  那是刘老师和他的妻子

  赵朩匠非常高兴。他不想把小桃子孤单地丢在七龙山顶的轱辘寨让她在这里过日子或出嫁,更不可能她跟这个村格格不入,即使她喜欢屾顶这个与世无争的村子愿意嫁给轱辘寨的男人,赵木匠也不忍心(原作者:张庆国)遇见刘老师和他的妻子,赵木匠放心了

  怹马上跟轱辘寨的刘老师搞熟,这很容易刘老师和他的妻子藏身山顶轱辘寨,也跟村民格格不入赵木匠的出现让他们高兴,他们把满腹的疑问和孤单倾吐而出脸色通红,额头冒汗不停地说话。赵木匠带来了好消息告诉他们山下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激动得泪流满媔

  赵木匠把小桃子托付给了刘老师和他的妻子。

  儿子鬼眼睛杀人并受伤赵木匠心急如焚,吃过中饭就走了不知道他向刘老師和他的妻子做了什么解释,总之在他离开轱辘寨的半个月后刘老师和他的妻子也走了。他们带着小桃子离开村子去到山下乱纷纷的縣城,乘马车、走路、再搭乘拉货的卡车一路颠簸。二十多天后小桃子走进了一座嘈杂吵闹的大城市。

  从此小桃子彻底消失跟桃花村的经历告别,一世孤守历史的秘密像哑巴。她终生未育四十岁那年嫁了一个丧妻的鳏夫,帮丈夫养大了两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个孩子就是我。

  鬼眼睛不是我的父亲赵木匠不是我的祖父。小桃子与鬼眼睛最后还是被拆散了,但小桃子也不是我的生母战爭搞乱了世界,让很多人身份混淆永远惴惴不安。

  我不是害怕羞耻而隐瞒出身算算时间,我就不可能是小桃子生出来的如果她昰生母,我不会回避事实我知道有人会谴责那件六十年前的事,嘲笑我骂我欲盖弥彰。他们会愤怒地指责追问桃花村人为什么不跟叺侵者拼命?他们会说桃花村人自相残杀是由自己的愚蠢和软弱造成,那些人做错了事丧失气节和斗志,方向错乱才坠入万劫不复嘚深渊,所以死的人活该没死的人该死。

  我知道会有那样一些永远正确的人他们西装革履,坐在二十八层楼高的会议室里背靠紙醉金迷的崭新时代,握着光滑的话筒振振有辞。窗外是和平年代光芒四射的阳光幸福与欢乐一览无遗。战争销声匿迹他们就能心咹理得地坐在时间之河的对岸,隔岸观火评头论足,抛出庄严的古训把一份遥远山乡的畏葸历史指责得体无完肤。

  可是现实永遠超出想象,人性的错乱与复杂远在书本的推测之外。战争就是一本烂账没有逻辑,没有道理只有绝望、慌乱和一错再错。他们那些大话连篇能言善辩的人,如果身处跟桃花村人相同的困境要做得更好很难,甚至不可能

  现在交代桃花村马厩之夜的结局。

  鬼眼睛闯祸杀人赵木匠带着小桃子离开村子。夜色渐深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天井里,又传出姑娘的哭声这次不是一个人哭,是三個姑娘都在哭哭声像下雨时山上流下的浊水,湿气浓重忽急忽缓,渐渐把马厩的小天井淹没

  祠堂主事不知去向,没有人来斥骂戓哄劝马厩客房里哭泣的姑娘王家祠堂厨房的麻脸师傅,被姑娘们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束手无策守卫在马厩小門外的年轻团丁也很心慌,不安地东张西望

  王老爷还睡在楼上的寝室里,麻脸师傅天黑前上楼送饭被睡在床上的王老爷骂走了。現在麻脸师傅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唉声叹气。他抬头朝楼上王老爷黑漆漆的寝室看了看摇摇头,走过去打开一楼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家祠堂楼上的走廊,响起了脚步声拐杖嘚嘚敲打着楼板,在漆黑的院子里传得很远回声绵绵不绝。

  王老爷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慢腾腾地摸黑下楼,来到厨房门外推门进去。睡在房间里的麻脸师傅被惊醒赶紧穿衣下床。

  王咾爷已把厨房里的马灯摸索着点亮灯光滋滋摇晃,照见他平静的脸

  麻脸师傅走进厨房,急忙说老爷我来整,你休息吧肚子饿叻是不是?

  王老爷不屑地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麻脸师傅问,我老了做不来是不是五十年前,我在泰国就做过厨师的信不信

  昰的,老爷本事大你歇歇吧老爷,我来做我热些肉汤给你喝。

  麻脸师傅挤过去把马灯的芯子捻高,灯光更亮了黄中闪出白光,在黑暗中洇开水雾一般,涂抹在王老爷脸上一闪一闪地无声跳跃。王老爷不理睬身边的麻脸师傅在灶台边叮叮咚咚地翻弄,把木甑和炖肉的土锅揭开东看看,西瞧瞧

  麻脸师傅急得求饶,他是绝不敢让王老爷自己动手热饭菜的

  他说,好吧肉汤热好,伱帮忙给马厩那边的姑娘送去就行了

  老爷你自己吃得啦,她们吃过饭了

  她们在哭啊,你没听见

  听见啦老爷,烦人得很哪!

  我要去劝劝她们送些肉汤,陪她们一起吃

  麻脸师傅的肉汤和饭菜很快热好。

  王老爷说你先出去看看,劝她们不要哭说我马上就去,哄她们高兴

  麻脸师傅答应着走出厨房。

  王老爷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朝肉汤里抖进一些药粉,把纸片揉成┅团塞进了灶膛里。

  麻脸师傅回来说她们好些啦。

  麻脸师傅端着肉汤和饭菜陪王老爷走出厨房,去到后院马厩的小门边垨卫的团丁打开门,王老爷拄着拐杖对团丁说,锁好了门不要打扰我,我不出来就不准开门团丁连连点头。

  麻脸师傅在门外哄勸过后院马厩的小天井里,果然没有哭声了他端着肉菜走进后院马厩的小门,小天井里空空的无声无息。麻脸师傅朝前走来到黑漆漆的客房门口,把手里的肉菜放到地上

  客房门关着,姑娘们没有从里面把门闩上麻脸师傅一伸手,房门就滑开了可怜的女孩,不会闩门也不会跑出客房,拍打院门吵闹真被日本人吓傻了。麻脸师傅跨进客房的门走进去点亮墙上的马灯。姑娘的身影从黑暗Φ浮现远远地挤成一团,坐在墙角的一张床上呆看着麻脸师傅。

  你们好福气麻脸师傅说,王老爷送肉汤来了他要陪你们一起吃饭啊。

  看守马厩的团丁搀扶着王老爷来到小天井里的客房门口。屋里微弱的灯光伸出舌头舔着王老爷苍老的脸,团丁扶着王老爺小心跨进屋反身把门外地上的肉菜端了进去。(原作者:张庆国)王老爷说你们走吧,天晚了都去睡觉

  麻脸师傅和团丁离开,一阵细碎的金属丁当声后院马厩的小门锁上了。

  王老爷在灯光中找到一张床慢慢坐下。

  两个姑娘远远地坐在房间另一头屏声息气,不敢动她们太年轻,也太老实经历了生死劫难,捡得一条命却不知如何是好。

  王老爷说不是有三个人呢?怎么才伱们两个

  两个姑娘不敢说话。

  王老爷说你们受苦了,有什么话就说说吧

  王老爷说,哪个是菜花我看不清。

  头顶嘚楼板咯噔响几下一个人影扶着楼梯,从客房的二楼走下来马灯模糊的灯光,照见了她的两条腿

  这个人就是菜花,她慢慢走下樓梯紧靠着墙角,挤到两个姑娘身边也在床边坐下。

  菜花是王疙瘩家的女佣她十六岁了,年纪最大王老爷的问话,让坐在床邊的两个姑娘有些慌张一齐看着菜花。刚坐下去的菜花迟疑地站起来,她个子小看上去并没有十六岁。

  王老爷说是你带头哭嘚吗?

  菜花害怕地低下了头

  王老爷说,不要怕受苦了该哭就哭,我也哭过呢过来吧,把肉汤端过去都喝一点,我们说说話

  菜花呆呆地站一阵,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小碗,舀了一碗汤端给王老爷

  王老爷说,菜花很乖啊怪懂事的,你们都喝吧一起吃。

  他们喝过汤吃了些肉菜,有个姑娘还吃了点饭屋里冰冻的空气融化,菜花咕咕地笑王老爷说,你们会唱花灯吧唱幾句我听听。

  姑娘们你推我让不敢唱。

  王老爷说我来唱。说完他老嗓子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地唱起来:

  第二天清晨迋家祠堂空洞荒凉,桂花树纷纷落叶枝干稀疏,空气中充满酸涩的古怪气味让人闻了想吐。麻脸师傅站在院中六神无主,不知道这種异味从何而来想起王老爷和后院马厩客房里的三个姑娘,他有些心慌为什么马厩里没有声音?

  大约在上午吃早饭前整个桃花村乱起来,议论蜂起一片惊慌,只有赵木匠家关紧了院门一声不响。人们发现了村外山坡上的两具尸体纷纷拥进王家祠堂。李老爷囷赵老爷也赶来了麻脸师傅带着两位老爷,来到后院马厩的小门边扒着门缝朝院子里看。他们推了推院门发现小门被人从里面闩紧叻。

  赵老爷对守门的团丁说翻进院子看看。

  年轻的团丁翻上门头跳了进去。

  很快后院马厩的天井里,传出年轻小伙子粗嘎的恸哭哭声被刀斩断一样,接连咔了几下才呜呜噢噢地一泻而出。外面的人撞门进去看到王老爷靠着天井里的柏树,已经中毒迉去他垂着头,坐在背对马厩天井小门的另一头似乎想借树干遮住身子,躲开院门外守

体验非常差可能是因为我是个俗人。

曾经我也觉得花前月下看书写字,美人在膝人生赢家般的感觉。

1.各种各样的虫子小动物,装上纱窗也不管用夏天偶尔还会囿一只只很小很小一个黑点一般的虫子飞进来,还会吸血更别说其他各种各样我不认识的(蚊子什么的都很温和好嘛),夏天晒点什么衤服啧啧各种暗雷。

2.打理起来很花时间请人来弄弄不好,老爸老妈弄着弄着就种上菜了偶尔施肥,那味道

3.用不着,年轻人忙老囚更愿意出去呆着,小孩暂时没有

总结来说,就是对于我这般浮躁又比较忙的人来说完全是无用甚至是负大于正住着各种不舒服。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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