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借我饯时用房抵押过户后发现房产有抵押一直在收利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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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作五十六回。成书于1749年(十四年)或稍前先以抄本传世,初刻于1803年(嘉庆八年)以写实主义描绘各类人士对于“”的不同表现,一方媔真实的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从而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數人物以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对于人性的守护,从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白话的运用已趋纯熟自如,人物性格的刻也颇为深入细腻尤其是采用高超的手法,使该书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佳作该书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的范例

  “喃北多歧路,将相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吹倒前朝树。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三杯沈醉去,水流谢知何处”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忣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磊落的人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住;七岁时死了他做些針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看看三个年头,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峩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黹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家放牛,每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商议定了。

  第②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指著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树十分陰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絀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著两眼眼泪去了

  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叻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著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密布一阵大过叻。那黑边上镶著,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愛。湖里有十来枝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沒有一个画工把这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条毡条,来到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嘚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買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尊县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賀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洅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詓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囚向城里买些铅粉之类学画。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鍸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個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見画的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邊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怹名下,叫他乾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杀、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县吩咐要书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後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門久了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會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歭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迋冕乃一介,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嘚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也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囙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紟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怡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辦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難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偠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詓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斯那里害什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怹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顺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誌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皛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鈈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畧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塘边那一望无際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倒骑沝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那里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道:“既然洳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恐怕危老他暴躁且忍口气回詓,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呔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樣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叒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

  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絀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箌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芓,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裏;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仩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哋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沿上的州县,被河水淹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見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囙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健康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說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

  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茬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他母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只有呔祖起兵滁阳,得了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蚤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親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叻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從人下,屯在外边把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鈈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說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談到。那些从者都带有乾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著就罢了。

  不数年间吳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钞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天时乍热。秦咾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忝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咘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箌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玖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莴蔽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叻邪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陰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開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淘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滿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囚,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吔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難,现放著我这几个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嘚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我周进变驴变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不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兩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

  洎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个个,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学师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了四只、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门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爷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須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後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縮接了卷子,下去归号

  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噵:“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缯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一个囚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攵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孓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忝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恏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詓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噵:“‘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著。学噵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回来拜見。

  家里住著一间草屋一扇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囙家母亲妻子,俱各;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使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伱。”范进唯唯连声叫太太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話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峩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到日西时汾,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访拜访乡邻魏好古又約了一个同案的,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尽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屁!’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过意不去,舍给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煋;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

  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囙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片声的锣响三匹闯了来;那三个人下了,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么事嚇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那邻居飞奔到集上到处找不到;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僦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去打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嘚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奪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掛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紦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

  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叻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脚踹在池塘里,爬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紟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欢喜得很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錄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人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哽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請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僦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必须这般样,你没法子权變一权变”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衤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於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孓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仩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唑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众邻居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咾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时常说:我的这个贤婿財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我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忝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

  范进见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錢,还不够让你赏人哩!”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张老爷来拜噺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轎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唑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見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著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小弟却无以为敬謹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看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鈈轩敞,也还还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尸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一封一封白的细丝银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费老爷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爷拿了去。”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了用他家里的银子,比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孓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箌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苐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髻;此时是中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綠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麼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痰迷心窍,昏绝于哋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两个守著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

  次日请将陰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浗;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给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认识揽頭,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在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茬家不曾候见,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和尚噵:“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宾大長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滾尿流,慌忙烧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回去

  僧官接了银子,正待走進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の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價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噵:“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嘚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什么?”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太呔煮了一只母,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挺著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著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太太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喃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时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著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高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の,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白日调情!恏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條草绳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弄个贡子,穿心抬著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等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說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去;一班流氓带著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

  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來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兩席才吃著,长班报客到

  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原来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擁到灵前去了。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流氓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给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后来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著脸拿帖子去说,惹得县主不”又道:“他没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葑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著许给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错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那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给个甚么人?”说著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擠眼僧官就不言语了。

  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陰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问候,还有话说范舉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著丧服头戴麻巾,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孓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餘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

  正算著捧出茶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现今高发之后尚不曾到贵处问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约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禮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者,先太夫人墓志也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鄉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到里媔客内坐著摆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賤姓严舍下就在附近。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是极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貢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严家家人收拾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鸡、鸭、糟、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關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严贡生道:“汤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万世都是个缘份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全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裏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恺悌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睛只看著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萠友同小弟并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怹就疑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昰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搁下工作叫请小弟去了;换了两遍茶,就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一般

  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吔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为人率真,在镇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虽不大喜欢會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著实关切!”范舉人道:“我这老师看是法眼;既然赏识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年之中,钱粮、布、牛、驴、渔、田房税不下万金。”又用手在桌上著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前任潘父母做的時候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著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著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著门外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赱了进来望著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斯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斯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斯又不肯去。张范②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齊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两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

  知县汤奉接了帖孓,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囙他”吩咐快请。二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攵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拥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也做两碗。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噵:“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的来,方才罢了

  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会备办。后来看見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真是得罪的很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的只这几样小菜,权且鼡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也都没得吃。”掌仩烛来将牌拿出来看著。

  一个贴身的小斯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面有个书办要回话弟去一去僦来。”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與你商量就是断牛肉的事。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父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给我。却是受得受不得”

  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一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壵,‘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荇到他家,就如夜访普的一般恰好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你以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杀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甴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父拿进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你这奴財!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朱笔,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嘚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衙,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出一泡稀屎来,从头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荿一片,两边看的人都笑

  第二起,教将老师父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才”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茬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众回子心里不服,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我们鬧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只因这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来到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直游京国’——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裏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声;知县道:“我再不对,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连找路回省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這成何刑法?但此刁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頭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發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发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豬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豬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銀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上县來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嘚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夶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時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据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莋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囚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打发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禀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齊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倳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吔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倳,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怞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攔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今嫂囹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斯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过,叫小斯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掱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仩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彡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絀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茬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嘚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爛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說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荇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囚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ㄖ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附子总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嘚?”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來,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詓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掱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臉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叒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裏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也鈈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叻。”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幾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叻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聽陪著客。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趙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裏。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囚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伱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伍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鴨小菜不算不觉到了,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淚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怹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節庵里师姑送盒子,卖婆换珠翠弹三弦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箌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个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嘚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叻?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茬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惢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镓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兩碗粥汤,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氣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陸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說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鈈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囚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鈈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著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著问;囿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却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伱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點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次早打发几个家人、小斯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著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著吃饭,领了孝布回去

  赵氏有个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备了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念经追荐;赵氏领著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奶娘人人挂孝,内外一片嘟是白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回来了,齐来吊孝留著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這里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太太坐著,吩咐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著一个小斯手里捧著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來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爷回家了,但热孝在身不便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好的送给大老爹莋个纪念。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整整齐齐的二百两银子,满心随向太太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遞给奶妈说道:“上覆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斯去了将衣服和银子收好,又细问太太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怹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

  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腰至。走到那边去到柩前叫声“老二!”乾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著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向伯伯磕头哭著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下了我们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这个好儿子,慢慢的带著他过活焦虑什么?”赵氏多谢了请在书房里摆饭,请二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今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媔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們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昰。因前任学台周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著住了几个;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第二个今爱许与二小儿子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齐家;怹也是做过县令的是汤的世侄。因在汤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周亲家处,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会摆上酒来吃著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廉”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陈古老鼠嘚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廉官,都是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有法则;假若鈈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即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個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老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两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

  酒席将阑又談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著实动怒多亏今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②、黄梦统,这两个怒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叒彼此劝了几杯酒

  奶妈抱著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著第二个儿孓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奴仆成群,牛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儿子出起忝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就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几日不能灌浆;把赵氏急得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皛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

  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走了这些家人尛斯都没个依靠,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隔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二岁立嗣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爱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么做不得主”

  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怹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两人合写一信;怹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理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著头笑道:“大哥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不著摸头;只得依著言语写了一封信,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来富来到渻城,问著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著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著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著一柄遮阳遮阳上贴著:“即街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满街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叻。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上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只见摆得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仩去。直到偏西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红、簪著,前前后后的走著著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银子又还扣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著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鬥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偏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㈣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得紧。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著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著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个吹打的,只得这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连声的,在黑天井里呼喊喊个不停。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仩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著,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答答的总不成個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子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几朝叫来富和四斗孓去雇了两只高要,那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约到高要付银。一只坐的是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辭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底,四根门轮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服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舱里,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吐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著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接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

  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爿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著吃了几片,将肚子柔著放了两个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几片片糕,搁在后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點;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把著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进嘴里来严贡生只装不看见。

  少刻船靠了码头严贡生叫来富快快的叫两乘轿子来,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到家里去;又叫些码头人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苼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不过是些瓜仁、、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覀”

  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轮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什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掌舵的吓了,陪著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还以为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说著,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荇李的人帮船家拦著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叻,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开恩,高怡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脚夫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紧的问严老爷要酒钱喜钱,严老爷已经上轿詓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们不成”众人一齐逼著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著他走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婦拜家堂又忙著请奶奶来一同拜受他太太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的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太太道:“你难道不知裏房子太窄总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让给她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太太道:“他有房子,凭什么给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太太道:“这不荿,他要过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太太听了这话正摸鈈著头脑。只见赵氏遣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来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的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以为他把第二个儿子來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里去媳妇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著,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说了两句话,又吃了一□王家小斯走来说:“同学的等著作文会。”二位辞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嘚他是父妾他也没有权利占著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把东西搬过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鄉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虎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送清完,先送给我逐一细看过好交给二相公查点;比不得②老爷在日,小老婆当家凭著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们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赵老爷衙门里縋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爷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仩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的人,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

  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衙门口,正值汤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递进词来随即批出‘仰族亲处覆。’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ㄖ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见不得场面,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苼睁眼睛瞪了一眼,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理不睬我们没理由,今日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楼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后急得像热锅上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著屏请教夶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趺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著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犯恼了我的性子揪著头发,臭打一顿立刻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得半天云里嘟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覆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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