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把相册里的视频做成闹铃?

*保命OOC,一发完,全文2.7w。

    曾经有过一次那样漫长而完整的心动,震颤如雨滴擦过叶面,只勾起叶尖毫厘的黏连。

    收到林墨这条消息的时候刘彰正在开组会,算算时间林墨应该熬到了后半夜,他知道他最近在忙摄影展的事情,朋友圈总是一股焦头烂额的氛围,睡醒就会删除,可能觉得自己扛得住。林墨这人很倔,还有半条命就扛半条命的,他关心过几次,但时间爬过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后就只剩一句:没事,调整好了。

    一觉睡醒之后很难再有烦心事,林墨好像一直是这样的人。

    “春假应该可以回去一趟,但要到月底了。”刘彰回复他。

    最近总是这样,刘彰顺手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每次的对话都很简短,林墨发完他想说的东西之后似乎不太需要回应,不然就是有事情要忙匆匆下线,就像他个人简介上写得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很多关于林墨的事情都需要刘彰猜测,直至已经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曲线图,在弯弯绕绕的弧线中盘算着答应林墨的事情是否可行,他不喜欢做食言的人,纽约的冬天很冷,他不想平白在这吹一个春假的冷风。

    高中转学后就没再见过的林墨,时隔五年邀请他去他的展览。刘彰在同学看不到的地方玩着手指,想着至少要给他带一份礼物。

    他高一下学期因为爸妈工作的原因在重庆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因为初中经受过校园暴力,他试图把高考前的学生时代过得抽离一些,等到不再需要和同学如此密不可分地相处过后,或许可以交到称之为“朋友”的,这样的几个人。

    他也确实过得很抽离,只和同学做必要的交流,做“四眼书呆子”,做“成绩好的怪胎”,做“不惹事的好学生”,被班主任找家长,站在一旁听老师一边夸他一边表达“孩子太闷了不好,可以开拓开拓他的兴趣,变得活泼点”。

    过完年后全家就到了重庆,灰蒙的天像刚抽过一支烟,是他对重庆的第一印象,后来才知道一些不该起雾的时候,重庆的轮廓也是模糊的。他没有在重庆过完一整个四季,到走的那一天也吃不惯过辣的粉和面,带走的东西比带来的东西少。唯独林墨给了他两张照片,一张是实验楼顶楼那扇会漏雨的窗户,一张是虚焦了的他的照片。

    林墨对他说:“这张拍得不行,下次你再让我好好拍一张,不许躲了哈。”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林墨用的是正片胶卷,冲洗很贵,所以他会在拍每一张的时候都十分耐心地测光、对焦。但他的那张,因为他的躲避还是拍虚了,林墨要拍的时候喊了他的名字:“刘彰!给你拍张照片!”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脸。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林墨,开学第一天就见他举着相机在班里挨个炫耀:“看我淘来的!才二百块钱!像不像新的?”有些同学嫌他烦,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跑到别处接着炫耀。跑到刘彰面前的时候认出这是新同学,林墨才显出不好意思,挠着头说:“新同学,下次给你拍照!”转过身去没两秒又转回来,补了一句:“我知道你叫刘彰,我是林墨,满肚子墨水的墨!”

    在刘彰能听懂一些重庆话之后,同学也知道了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有时候会在背后说他两句小话,他能分辨出重庆话中自己名字的语调,不用细听也知道在说他“装”、“学习好有什么用,又没朋友”,只有林墨路过听见了会帮他说话:“你们认识他吗就这样说他?”语气算不上客气。

    林墨是跟他很不一样的人。性格虽然脱线,但开朗,不记矛盾和烦心事,和同学关系都不错。下课喜欢拉人拍照,举着手机测半天光,最后往往要挨一顿治,因为把人招呼来了,又要说“光太差了,拍不了”再把人招呼走。

    重庆不下雪,林墨就带肥皂水来,在班里吹泡泡。一个人鼓着腮帮子吹得费劲,造泡泡的速度比不上泡泡被人戳破的速度,逼得他大喊:“你们别戳啦!妨碍我下雪!”等造的规模差不多了,固执地让大家都承认这雪“下得大”。

    有几个泡泡落在刘彰的试卷上,刚好把分数洇成一片红晕。

    班里有时候会爬进来虫子,大家看到的反应不是一掌拍死而是先冲林墨喊:“这儿有只蜘蛛!你快来!”林墨会从桌肚里掏出他的空矿泉水瓶,一边说着“别动它,别吓它”一边往蜘蛛的地方跑,他会拧开瓶盖很耐心地把蜘蛛往瓶子里面引,接着一整天下来,刘彰都会看见他把瓶子放在桌子上对着里面的蜘蛛发呆。

    为了避免在教室坐着尴尬,刘彰每天都踩着点到学校,有时候会碰见林墨拿着他的宝贝二手相机打老远狂奔过来,到了门口才停下来小心把相机装进包里。他走得慢,林墨风风火火的根本注意不到他,他就跟在他身后往班级走,脑子里复习要听写的英语单词。

    他时常觉得自己在中二的年纪扮演着一个过于机械的观察者的角色,尽可能的把眼睛转向每一处,因为自己没什么发生故事的契机,他更愿意观察正常的同龄人存在的方式。那时候他避无可避的会多观察林墨一些,因为林墨太惹眼,而他太羡慕无需逃避的人。他害怕别人窥视到他的伤口,即使表面上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他或许是恨着什么的,但把恨从广东翻山越岭地带过来不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从地下一层坐十几层的电梯到达地下一层,重庆总有办法让他觉得符合常理的事情有时候也许是徒劳。

    林墨很瘦,风似乎能灌进他的校服,刘彰会学着他把手缩进去,从里面包住袖口一整个攥进手心——这样就又少了两个缺口。

    走在前面的林墨发尾擦着衣领,他脑子里那些反复背过的单词竟被风刮散成了一句无意义的结论。

    冬天囫囵过去,山城的辣椒并没有待刘彰慈悲。他因为肠胃炎去过几次医院,又被漫天飞絮折腾到过敏,他跟班主任申请了大课间不去操场做操,但总被楼层巡逻的老师询问为什么要搞特殊。好在上实验课的时候他发现实验楼的顶楼或许是个容身之地,虚有一个没有打开的摄像头,几间锁着废弃实验器材的教室,他只需要几阶台阶,够他能坐下来不用遮掩地掏出手机就行。

    他听摇滚、说唱、重金属,就像心里窝着的那团火一样横冲直撞,唾沫横飞的歌词和旋律,把一切踩在脚下又把一且捧上神坛,我最不屑的可以是我最爱的,我最看不起的可以是我最想成为的。这些或许都是谎言,但谎言的重量自有人心去衡测。

    这四十分钟永远是他呼吸最顺畅的时候,他离开了人群和话语,终于没有目光来反复试探他,也没有一句话是在谈论他。直到林墨拎着还在滴水的雨伞站到他面前,对他说:

    除去开学他和林墨仅有的几次交流,不是因为他脚边的虫子,就是林墨想拉上他一起拍照,都被他躲开了,他深觉自己不适合和林墨成为朋友,毕竟冷漠的机械体不会想和自己的观察对象产生关联。况且没有人会喜欢一直拒绝自己的人。

    但林墨还是冲他笑了,问他能不能分享这里,在他身边坐下随意说起下雨天不用做操的时候他也常来这,后面的窗户破了一角会漏雨进来,最好把伞撑开挡住后背。

    “你怎么知道我是广东人?”刘彰抓错了重点,林墨也不在意,说:“你刚来的时候是你妈带着你在办公室把?我也在啊,听见了一点。”

    刘彰回忆不起来,他刚来重庆的时候爱神游,对这里颇为抵触,吃不惯,新家的床睡得不好,他妈是领着他给班主任打过招呼,当时他没仔细听,自然不知道他妈把他在以前学校的情况都交代了出去。

    春雨缠绵得下了许久,林墨不会跟他一起往实验楼去,总是会慢一点,他好奇林墨这样的人为什么也想要清净,没两天他就知道林墨只是想找个地方理他的相册。他会问他一些他答不上来的问题,比如:“你觉得这张能看吗?”

    风景照有意境,人拍得有鼻子有脸,刘彰看不出来哪里是难看的。林墨会锲而不舍地问他,似乎总觉得不好,他只能硬诌出一些自己都觉得是在挑刺的答案来,诸如“这里有点模糊”、“背景有人眼睛没睁开”、“感觉有点歪”。

    不理相册的时候林墨会带作业来补,把数学练习册铺在膝头上,眼巴巴地望着刘彰,摆明是想让他报答案的,不过还算有求学心,会再问他几道错题,恭维他一句“你真聪明”。

    林墨抢过几次他的耳机,问他:“能不能给我听听看?”他拒绝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妥协了,林墨美滋滋地带上耳机,没几秒就让他切歌,换了几首之后把耳机还给他,说:“太吵了,我不想聋。”过了两天可能又生了想尝试的心,找他要耳机,这回倒是没再嫌吵,和他一起听,说挺好听的,上次没认真听。刘彰没说话,默默把音量调小了两格。

    脱去了冬装的林墨格外瘦,缩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听歌,呼吸擦过他的手背,春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嘈杂,能感受到什么呢?他问自己。冬天是真的过去了吧,歌曲声音大的话会听不见林墨问他的话,这个人身上的温度像延绵不绝的春天。

    拖沓的的过敏好了之后,刘彰能感觉到熟悉的热浪层层而来,夏天的炎热大同小异,初夏的街上长满了同等重量的绿。

    虫子更多了,林墨更忙了,他坚持着一个瓶子只装一只虫子,借空水瓶借到刘彰的时候他问他要怎么处理它们。

    刘彰觉得这种行为没有意义,但他已经学会不在林墨的身上寻求意义,况且林墨盯着虫子发呆的样子属实好玩。好像瓶子不是瓶子,是一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他想碰但无法触碰的东西。看起来十分珍重。

    就像每一片飘进教室的树叶都会被林墨捡起,装进相册,在空白的地方标注日期,精确到几时几分。他不会问林墨叶子烂了怎么办,他相信林墨有办法让它们保持葱郁。

    相册里有太多林墨拍过的树叶,那些就够装添成一棵名为四季的树。

    热到没有出口的夏天让人虚脱,从广东到重庆,似乎又升温了一个等级,城市的线条被烫到扭曲,呈波浪状向上生长。刘彰不喜欢夏天,他不懂为什么还能有那么多蹦蹦跳跳的人,如果人不会在夏天最郁结、最愤怒、最想一头撞死,那么为什么天气热得像置身火化炉?

    空气中腐烂的臭味挥散不去,摸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他觉得有异味残留在手上,他一天恨不得洗一百次手。夏天让他十分烦躁,如果说有什么是他可以忍受的

    走廊尽头有一个专门洗拖把的水池,洗手的时候腰要弯得很低,刘彰总能看见林墨在那非常仔细地洗他的手。他自带了洗手液,从手心到手背,再到指缝,打上泡沫以后要搓很久,直到手心盛不住才会拧开水龙头冲洗。很专心,甩水珠子的时候才能看见有人等在他后面,几次之后知道了,他捧着一手心的泡沫往刘彰身上吹。

    他知道林墨想干嘛,但是他不想动,许是看入神了,虽然林墨的手没什么特别的,和他的人一样瘦且弱。

    泡沫很快就被布料吸收,几分钟之后干成一块浅浅的印记,林墨对他笑,笑容的原因留在他的胸口上,他就只记得曾被林墨戏弄了,忘记让他抓耳挠腮的燥热和郁闷。

    期末考前妈妈又来了一次学校帮刘彰办转学的事情。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大课间他被拉进班主任的办公室,他依然在神游,对这一切都感到无力。

    在不能决定人生的岁月里他总是如此无力,被扔进黑暗、被暴力攻击、被生拉硬拽,他有无数次想钻进宇宙的黑洞,宁愿在真空中漂浮。就算没有宇航服被分解成星屑间的碎土,也好过一次次的迁徙被迫寻找安身之地。因为他总是被决定的那一个。

    这次他认出了林墨喊“报告”的声音,林墨进来放作业,放好就匆匆跑了出去,摞在一起的本子慢慢倾斜,刘彰在它们快要倒下的时候扶了一把。

    他妈说要再和班主任聊一会,让他先回去上课,他打开门的时候看到林墨在门口还没走。

    大课间还没结束,走廊上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雨灌进来浇湿了一半的地面,林墨站在雨水的边缘,皱着眉头。

    “对,原本就上一个学期。”然后回到广东再换一个城市,重复着自己作为观察者的身份。

    总是笑着的林墨突然变得严肃,盯着他的样子似乎很用力,眨眼的频率都低了下来,问他什么时候走。

    林墨笃定他转学是要离开重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表现出会长久留在重庆的样子,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那么应该也不会放下戒备彻底与这里相拥吧。

    他不知道林墨为什么看起来要哭了,又或是因为这是大多数人要哭之前都会做的表情所以他断定林墨也是这样,但到底是没有哭的,林墨只是眉头皱得久了些。

    十六岁的刘彰模棱两可地点了头,如果二十一岁林墨可以再问他一遍这个问题,他应该会意识到

    离开重庆的时候是个阴天,一如刘彰来时那样,过安检的时候他回头看江北机场,发现重庆这个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考完试那天林墨从别的考场跑过来送给他两张照片,没有说再见,只是对他挥手,他记得林墨转身的时候发尾擦着领口的样子,这幅画面他从冬天看到了夏天。照片被他好好收了起来,当作他和林墨认识过的证据,他对人际关系没有自信,不敢用“朋友”去定义林墨的存在。他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他:这个人很温暖。

    手机再有信号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社交平台消息,有人通过班群加了他的好友,备注

   林墨不常给他发消息,他更是找不到话头,再回到自己的壳里寻找可怜的自得其乐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熟练,没用多久就适应了新学校的国际班。

    高三的时候压力很大,光出国这件事就让他焦头烂额,林墨似乎也是,数学学不会,英语背不来,动态里面一水的啊啊啊和感叹号。不记得是谁先开始每天 battle 背的单词量,睡前他总能收到林墨的打卡消息。他要背的单词远比林墨多,难度也不是一个等级,但他知道林墨要强,输了也许要挑灯夜战,所以总是顺着他的数量少报几个,林墨会揶揄他

    他知道林墨选择了艺考,想学摄影相关的专业,两边兼顾的话很吃力,到处跑考试的时候常常会消失,问他也只说没什么把握,厉害的人太多了。

    他的 offer 和林墨的导演系合格证差不多时间拿到,但他没有告诉林墨,继续和林墨 battle 单词量,帮他梳理数学思路,眼见着林墨压力越来越大,最后又直接不见了人。

    又给他科普为什么正片冲洗贵,话多得很反常。他给林墨打电话,林墨问他:“干嘛?”

    林墨沉默了一会,“是,分不够就上不了嘛,我太想去了。”

    他说家里借钱供他艺考,不能对不起爸妈,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人各有难处刘彰是知道的,以前林墨到学校晚就是因为家住得太远,早上很早要出门,坐很久的车,这样才将将踩住点。林墨总一副没有烦恼的样子,但这样的人大多在内里藏了一半的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安抚林墨,只能说自己拿到了纽大的 offer,可以分一点考神之力给他。

    林墨老大一声“哇——”显得十分激动,叫他考神,说他“太棒了”,他才感觉到这真的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他问林墨在哪里,林墨说在老家,蹲在池塘边看大白鹅游泳,刚捡了只死青蛙,想带回家。

    他让林墨赶紧扔了,林墨却反问:“为什么你不让我养它?”

    林墨说:“活的我是不知道怎么养,死的,我只要给它一个家就够了。”

    “谁说的,”林墨不同意,“多正常,还好养!而且……”

    林墨干笑了两声,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膝盖中箭,即使林墨没想养他,也不曾捡到过他。

    但好像被林墨捡到也不是一件坏事,刘彰默默地想,他会找个空房间隔离你,用眷恋的眼神看你,会让你自得的。

    林墨高考分数达线,兴冲冲地告诉他之后没几天又消失了。一个月后林墨发给他一张自拍,头发已经长得盖过了脖子。他问林墨是不是当野人去了,林墨告诉他刚从山里回来,去给人当小弟去了。他找了家摄影工作室干助理,新项目是个纪录片,拍百年老树的,专往各个没有信号的山里钻。一个月下来不仅头发长了,人也黑了,照片看着十分陌生。

    褪去青春期的婴儿肥和稚嫩后,林墨瘦得很夸张,骨骼的生长像一棵过分汲取贫瘠土壤养分的树,还在长着,但远算不上枝繁叶茂。只有一双眼盛过雨水,能看出来生机的倒影。

    林墨给他看在山里拍的照片,调成了黑白,树的纹路清晰可见,清晨的树顶和云层秘恋。他说那些树是有生命的,每一片落下的叶子都是一声被回应了的召唤。刘彰不懂这种文艺的说法,如果要他说曾经在什么静止的物体上感受到生命,他只能想出在物理实验课上拧电线,通电的那一刻,电流或许是中世纪的英灵被咒语召唤而来。

    林墨干了两个月助理,后面老老实实在重庆拍城建,去了一些刘彰很陌生的地方,但林墨告诉他就离学校不远,林墨让他回来带他去转一转,到底也没能成行。

    “回来”这个词很有蛊惑性,反复被林墨提及,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曾属于过那里。

    林墨的学校在上海,开学前他问刘彰有没有去过,本帮菜是不是真的很难吃。刘彰前几天刚从浦东飞走,逗留了一天,吃的是肯德基和吉野家,他对上海除了大没有更深的印象,各种口音的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寻找奇妙的平衡,最后不得已都要被繁华和茫然吞噬。林墨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和畏惧,离开重庆对他来说是一次叛逃,他无法想象没有山的城市是如何运转的,上一层的楼就到一层,如此正常且符合规矩,他不想被这些框住。

    刘彰说:“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看是你先适应上海还是我先适应纽约。”

    对刘彰来说纽约和他生活过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反正一开始谁都不认识,几个国际班的高中同学分散在美国各地,拉群说都出国了就好好玩一玩。聊了几天大家比在学校的时候要熟络多了,这对刘彰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他给林墨拍过纽约的街道,墙面上的涂鸦,咖啡店门口的花,和黄昏下的自由女神。林墨嫌弃他拍照构图烂光影烂,他就在自由岛对面听着林墨的电话,从下午站到日落,拍 152 张照片,按林墨教他的,要聚焦,要水平,不要曝光,自由女神要在中间,最好带一点天空。余晖擦过水面的波纹,他把照片发给林墨,问他喜不喜欢。

    林墨常常写东西写到半夜,睡前和他道早安,要今天记得和 Brian 问好。Brian 是流浪汉,在他住的附近流浪,有一只黑色的小狗,偶尔早起会听见他吹口琴、唱歌。

    他因为林墨建立起一些和纽约不算深刻的联系。咖啡店门口的花凋谢的时候林墨会惋惜,纽约下雪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拍给林墨看,两个南方人终于见到真的雪了,林墨比他还要兴奋。他吃烦了 Subway 的面包片,林墨却逐渐适应了甜口的西红柿炒鸡蛋。

    刘彰的同学里也有重庆人,聚餐的时候吃火锅,抱怨没有重庆的好吃,桌面上随着筷子的动作滴出一条条红油印,而他在敷衍的清汤锅里涮娃娃菜,闻多了热辣的空气直打喷嚏。

    同学说重庆是个好地方,回国欢迎他们来玩。林墨到了上海后也常说,重庆很好。他不懂这种对故乡的眷恋源自于何,林墨却总说见过了重庆的江水,黄浦江就像一具平淡的身躯,是倒下的,谁都可以踩两脚。

    他见过重庆两岸不同的风景,高楼在山上俯视,风从额间路过,带起所谓的“安逸”。

    以至于他想起重庆的时候,那一湾江水退去,只剩林墨的脸在脑海中闪烁。

    林墨在上海很忙,因为和北方的室友处不来自己在校外租房子住,多增加了一笔支出,靠着老师介绍的私活帮人拍东西赚钱。有段时间刘彰只能在只言片语里猜他在忙什么,加上自己的课业繁重,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有一天林墨给他发了一张光头的自拍,做出了哭泣的表情,他一连发了十几个问号过去。林墨说刚从山里回来,全部人都染上跳蚤,他斩草除根把头剃了,感觉自己丑得要死,附赠几十个大哭的表情。

    事实上刘彰觉得很可爱,叫他小秃瓢,林墨气得直接不回他了。

    为了追求导演的艺术气质,林墨的头发一直有些长,常说头发在自信就在,灵感就在,丧失自信与灵感的林墨每天都很忧愁,连他打过去的电话都拒不接听。

    一个月之后林墨分享了一张乐队的专辑让他听,说可以觉得歌不好听,但是专辑封面必须是他的年度 TOP1,他就知道这个小秃瓢给人家拍了封面。

    林墨上大学之后迷上了黑白艺术,胶卷也换成了黑白正片,说以前喜欢正片是因为不能冲洗的时候看胶卷就能看出来照片的颜色,现在觉得黑白的更有腔调,当一切颜色都被取代,或许就能看见本原的真相。

    他经常在微博上发他拍的照片、短片,渐渐有了几万粉丝,有一组街头黑白人物照被转发了几千条,谁知林墨转头跟他说:“几千人!没有一个人懂我在拍什么!”

    林墨沉默了几秒,低声骂了一句:“靠,被你说中了,但为什么感觉这么欠打?”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扩写上一句话:“你是在拍空气是如何存在于生活中的吗,林墨老师?”

    林墨笑了,“对啊,存在于每个人的呼吸之间。你懂吗?”

    声音隔着两个听筒,在林墨按鼠标的背景音中刘彰难得柔情了一次,他说:“懂,就像我和你,现在,几千公里,同样的地球上的空气。”

    “对啊,不过是地球的两个地方,上海和纽约还都在北半球呢,所以我们离得并不远。”

    林墨摔了下鼠标,有些气愤地说:“又扯远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林墨重重地呼出口气,“你只懂了一半,剩下一半自己悟去吧。我剪片子了,拜拜!”

    刘彰觉得好笑,但他知道林墨剪片子的时候需要投入,便准备挂电话,他说:“墨哥说啥就是啥,我今天一定悟出来。挂了。”

    刘彰洗漱好,拉开窗帘,纽约早已经活了过来,不算透明的光照进他的小公寓,他反复想着林墨说的他们离得并不远。 

    大三后林墨的课业明显少了下来,接了更多的活,有时候跟着师兄去拍些根本没人看的片子,有时候自己捣鼓一段需要仔细解释刘彰才能懂的视频。他曾对着一面挂钟拍了十二分钟,起名为《人》,通过快慢剪辑,最终定格在十二点二十七分,他告诉刘彰这是他出生的时间,告诉他

    ——横着看,我这个“人”,叉劈得很大,所以走得会慢一点。竖着看,我只有一条腿在地上,所以走得会跛一些。会走没有终点的路,但没有终点不一定就是错的路。

    他问得刘彰哑然,开始反思自己走得也很慢、很跛,选择的路也没有终点,因为有终点的路自己根本不想走。他学数学,尽头只有无穷尽,他要答案,要无数个答案,问题的终点是新的问题。像一个装不满的碗,以被打碎的代价固执的存在着。

    林墨的摄影展是在一个朋友的提议下开起来的,朋友提供场地顺带帮点忙,刚开始林墨还会跟他念叨:“太烦了,说我搞得不像摄影展。屁咧,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后来忙起来倒没听他怎么抱怨了,刘彰以为他能搞定,但国内半夜时间又看到林墨在朋友圈啊啊啊,开展前一天发了一张头发打结的自拍,脸上没挂几两肉,眼睛里的红血丝很唬人。林墨鲜少有这么烦躁的时候,他琢磨着礼物要买个“狠货”慰劳一下最近瘦成人干的这位艺术家。

    他站在了两个街区外的二手店门口,他来过不少次,因为林墨念叨,帮他在这淘到过几本五十年代的书、七十年代的摄影集,还有几张他叫不出来歌手名字的唱片。东西跨山越海到了林墨手里,被好好摆弄出了九张照片在朋友圈炫耀。

    林墨一直想收一台双反相机,店里倒是有,但成色不好,那天在店里林墨和他开了视频,让他三百六十度展示,刘彰觉得看着还行,但林墨很犹豫。他喜欢咬着嘴唇思考,最后挂视频的时候下嘴唇明显有一排牙印。

    刘彰有时候没事会来店里看看,但按林墨说的,估计都是入不了他眼的,一来二去和老板熟了,说会帮他留意。

    临出发前两天,收到通电话说这次到的或许有他满意的。有三台,他仔仔细细看了半小时,最终把一台捷克产的双反相机带了回去。

    林墨问他什么时候到浦东,说要来接他,他把航班号发给了林墨,说不用太早到。

    降落后刘彰跟着人群慢慢走着,飞机晚点了两小时,已经是凌晨,他通过廊桥看了眼机场的地面,似乎刚下过一场雨,寒气透过领口攀上他的后背,他想起林墨抱怨了三年的话

    ——上海的冬天是晒不干的,衣服、被褥,还有我,都快被湿气浸烂了。

    飞机上的空调把他吹成一张干裂的纸,潮湿的空气正在一点点把他舒展开来,他倒是对这从来没停留过的城市感到一丝亲切。

    快到出口的时候他打开手机连上网,看见林墨给他发的消息

    他给林墨回了一个磕头的表情,说他快到了,穿了一身黑。林墨没有回他,他抬头往到达口看去,零星站了几个人在栏杆后,有一位穿了件白色羊羔绒外套的男生正低着头发呆。

    他踩到了那是林墨,在飞机上的胡思乱想里他想过自己会不会认不出来他,毕竟太久没见,即使记忆已经被他回望无数次,可到底他们都已经长大很久了。

    他想快点走到林墨后面吓他一跳,发呆的林墨仿佛有感应,在他伸手准备拍他肩膀的时候突然转过了身。

    刘彰尬住,在脑子里翻出一句“好久不见”,刚说了个“好”就被林墨打断。

    林墨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就着一点力,他的脸颊蹭到了林墨的头发。

    在落进林墨怀抱的那一刻,他闻到了林墨身上的味道,像很多年前他闻到过的,被冬夜的霜洗过,有种把人往远推的温馨——即我们向往,明知无法拥有。

    他从未被这样迎接,拥抱太亲昵所以习惯性抵触,林墨的手抓着他的胳膊,此刻他却想固执地去够一够。

    他伸手在林墨的后背拍了拍,说:“你长高了,但还是没我高。”

    林墨正在找停车场怎么走,听到这句转头看向他,说:“这你都记得?”

    林墨本想客气一下帮他拿行李,结果发现他就拉了一个小箱子,说算了,又拉上他的胳膊,问他饿不饿,家里没吃的。他说还行,飞机餐挺难吃的,林墨说自己都饿得不行了,家门口估计就全家还开着,让他别嫌弃,凑合吃个饭团吧。

    很奇怪,他和林墨打过很多电话,理应对林墨的声音很熟悉,可现在和林墨边走着边说话,中间没有听筒的环境音,他倒觉得这一切十分失真。

    林墨非常执着地拉着他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半边身子是僵的。

    老陈的车是二手车,空调不太灵,开到快半路刘彰才感觉稍微暖和了一点。刚上车的时候他和林墨开玩笑:“墨哥的车安全吗?”被林墨翻了个白眼,让他的手准备好,随时可能要开门跳车。

    实际上林墨的车开得很稳。他记得林墨是大一暑假回重庆学的车,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唯独忘记一双手,他急着拿驾照,课程紧,等拿到驾照,手和封皮一般黑。

    林墨一边哀嚎一边问他能不能代购手膜,他头一回私聊同学里看上去精致一些的日本女生问在哪可以买到,林墨又说买了手套,非必要不摘。

    林墨看出来他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以为他是真的不放心自己的车技,说:

    “你别紧张,对我有点信心好吧,我平常都开设备车的,那一车几百万的机器,比你金贵多了。”

    刘彰抱着背包坐在副驾,心想我这颗学数学的脑瓜子也很金贵!

    他把视线转向窗外,玻璃上起了一层模糊的雾,只能看见路灯朦胧的光点,林墨问他待几天,明天就周末了,这礼拜特意没接活。他说周日上午的飞机回广东,他妈催得紧。

    他伸手挠了挠头,“也不是没事……而且没什么一定要回来的理由。”

    等红绿灯的间隙,林墨偏过头看着他,“那怎么这次肯回来了?”

    林墨把头转了回去,嘴硬说:“没有盛情,爱来不来。”

    随即打开手机点了几下,声音透过略显劣质的音响流淌出来,有种老旧的音色,原来是忘了放歌听。

    他记得是某次他俩打电话的时候林墨放的背景音乐,平缓、柔和、适合入眠。

    有一阵子他入睡困难,跟林墨诉过苦,林墨给他分享了一个 200 多首歌的歌单,名字叫“INK 的下沉光线”,变换了地区过后没有受限的只剩下一半还能听。他又把另一半一首首按名字用自己的播放器找全,拼凑了几晚的完整睡眠。

    他对回国、回家一直没有很深的欲望,刚到纽约的时候认识的留学生总喊着想回家,美国好吃的太少了,天天吃垃圾食品谁能扛得住,他却能把 Subway 当早饭连吃一个学期。到假期一个个飞得比鹰还快,不回家的早在考试前就计划好了加州行,他参加过一次,在南加州的海滩边感到茫然。

    海浪层层叠叠,顺着洋流可以去往任何国度,它是不是没有家?

    可只要有一个目的地,一声呐喊的回应,它便可以哪里都能去。

    他原本想说“是你让我回来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才发现这样以“你”做主语的表达也需要勇气才能说出来。

    林墨把车停在了路边,这条路刘彰在照片里见过,林墨似乎很喜欢这一条道儿的梧桐,拍过它们四季的样子,可他只想问:

    “大晚上的应该没事,里面也不好停,老陈明天一早还要来拿车。”

    林墨拔下车钥匙,打开车门,回头和他说:“有水,你当心点。”

    几近凌晨四点,上海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关了门的店还亮着店头的招牌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心疼电费。一旁的人说先去买点吃的,饿到想吐了。

    林墨走在他前面,过长的发尾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擦着衣服的领口,手倒还是缩在袖子里面,把袖口一整个包进手心攥住。

    他们卷走了货架上仅剩的两个饭团,又拿了两桶海鲜泡面,林墨问他要不要买点零食,他在货架前思来想去,拿了两包辣条。

    林墨看他像在看宝贝似的眼神,问:“美国没这个吗?”

    林墨租的房子是标准的“老破小”,他跟着走了一段路停在一个往里看一片漆黑的铁门口。

    “这里是上海,半夜没有歹徒揣着枪到处晃悠的好吗?”

    “你是不是怕?”他把手电筒往林墨那边照过去,看见身旁的人已经把下巴缩进了衣领里。

    林墨跟他解释,“这边比前面的小区月租便宜 500,到我学校骑车十分钟。蛮方便的。”

    到楼道口的时候林墨跺了一下脚,昏黄的感应灯勉强照亮了一块地方,他震惊于门口连点拦的都没有,直接就是住户家的防盗门。

    “不用。”林墨在他看的那扇门前停住,弯下腰往里面插钥匙。

    林墨的房子和他在纽约跟人合租的屋子差不多大,方正的户型,三十多平还塞了厨房卫生间,靠里挨墙放了张双人床,床边铺着灰色的地毯,上面放了一个茶几围着几个藤垫,还有张懒人沙发,连张正常的椅子都没有。

    空着的墙面被他钉上了各种颜色的架子、柜子,上面乱糟糟摆了许多东西。他猜衣柜就混在里面。

    林墨推开门左边的推拉门,说:“有的,卫生间一扇,厨房一扇,先洗手。”

    刘彰顺手关上门,被上面贴了四条边的黑胶带吓了一跳。

    “我先把空调打开,你等暖和一点再洗澡吧,睡衣有吗?”

    “我那个展的周边,虽然没什么人买,但我觉得挺好看,送你一件吧。”

    他洗完手,看见林墨还在屋子里翻找,先从枕头下面翻出了空调遥控器,又一头扎进柜子里说衣服洗过了,但是不记得扔在哪。四方的柜子闷得林墨声音嗡嗡的,他站在懒人沙发旁显得有些局促。

    他走回门边找到他的背包,林墨跟在他身后不停地问:“是什么啊是什么啊?”

    他想卖个关子,索性没有说话,拉开拉链把一个牛皮袋子递给林墨。

    林墨打开看了一眼,又快速合上,一脸惊讶地看向他,“不是吧?!不会是那个吧?!”

    林墨深呼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袋子,楞了有十秒才说话:“我好喜欢啊……”

    头还低着,刘彰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知道等林墨回过神来就已经一溜烟跑回懒人沙发上坐下,拿出相机目不转睛地看了。

    边看边说:“只有带子有点磨损哎,这个成色太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林墨的眼底看到了“眼波”,像日落前最后一叠温柔的浪,轻轻拍在了细沙上。

    刘彰洗完澡,换上林墨给他的衣服,用手胡乱抹开起雾的镜面,发了一会呆。

    看字体是林墨自己的,甚至做了水笔洇开的效果,像刚被写上去。

    这四个点他有印象,林墨随手分享给他的视频都会被点上,他问过为什么,得到的回答也是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戴眼镜轮廓模糊,四个黑点很是明晰。

    他推开门出去,碰上林墨从厨房出来,说:“我烧了壶水,你帮着看一下,等我洗完澡一起吃泡面。”

    林墨盯了他几秒,评价到:“尺码拿对了,你穿很合适。”

    等林墨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客厅没有顶灯,从进来开始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点着,他找到开关调亮了两度,勉强给整个屋子照亮一些。他在林墨的柜子前停住,看林墨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书,有他的相机。看起来都是些老物件,但林墨很会养护,他翻开一本《谢尔该神父》,除了泛黄到和牛皮纸一般颜色的书页,几乎看不出这是一本 1955 年印刷的书,纸张柔软字体清晰,卷起的边角有人为压过的痕迹。他还看到了林墨高中时用过的相机,藏在柜子的最顶层,只有这一台,高度不太好拿,他只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相机的带子,收回手时不小心蹭到了柜子的边缘,原以为手掌会蹭上灰尘,却不想干干净净,木质材料透着光滑的冷冰。

    堆唱片的柜子上放着一个蚂蚁生态箱。他记得这个小玩意,林墨有次去乡里拍东西,遇到一群农业大学的学生在考察,跟人家学着自己做的。一路从浙江抱回来,喜欢得紧。

    他想起林墨小时候看着瓶子里的蜘蛛发呆的模样,庆幸他现在终于不用把自己想养的东西放生或者捡个死的“聊以慰藉”了。

    林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转头看到头发还在滴水的林墨,对他说这些蚂蚁很可爱。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不知道哪里可爱,万一跑出来怎么办。”

    林墨在用毛巾擦头发,走到厨房门口惊呼一声:“刘彰这水都开了多久了?!”

    他才反应过来林墨叮嘱他的事,跑过去看到林墨关了火,心虚地说:“我以为水开了会有声音……”

    “我错了我错了,看蚂蚁看入迷了真没注意到。”他双手合十向林墨求饶,林墨突然凑了上来,冲他挑眉,问:“所以是不是很可爱?”

    呼吸隐隐擦过他的脸颊,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是蛮可爱的。”

    林墨把饭团扔进微波炉,又让他进来把泡面撕开调料挤进去,小厨房里挤着两个人,林墨的肩膀贴着他的,刚洗过澡还在散热气的身体湿度超标,他的眼镜上飘了一层雾。

    林墨把他挤开,怕他倒水的时候看不清烫到自己,他突然感觉胸前一热,林墨的半边身子和他的半边身子重合到一起,低头就能蹭到林墨的发丝。

    他又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要去把桌子收拾一下。

    “没有桌子,你把茶几上的东西放地上吧,电脑就别动了,等下给你看个东西。”林墨背对着他说。

    林墨总爱跟他说“我给你看个东西”,看不懂的时候他会装懂,被林墨一眼识破,心情好了会和他细说,心情不好就让他自己悟。他很喜欢林墨拍的空镜,一些寻常的景色总能被林墨拍得特别,但他也知道林墨为此付出了很多,光一个五秒的日出他就能连续一个月早起,只为拍到云层正好能遮住一半的太阳。

    那条短片什么都是“一半”,黑一半白一半,从日出开始,天地一半,人也一半。被看到的是一半,被隐藏的是另一半。爱是太阳下的一半,恨是黑夜里的另一半。太阳下闪烁着爱的粒子。

    林墨打开电脑,在泡面升腾起的热气中点下播放键。凌晨五点还寂静的上海,刘彰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林墨吸拉了一口面条,含糊地说:“我把之前拍的空镜剪出来了,本来想放到网站上当素材卖,剪完又舍不得了。”

    “干嘛舍不得,可以再拍新的嘛。”和林墨不一样,刘彰先喝了一口汤。

    “当然不一样啦!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天气、时节、温度影响都很大,很难再拍出比这些还让我满意的。”

    林墨用嘴含着筷子,快速调动进度条,“你看这棵树,怎么样?”

    刘彰用手指把屏幕上的树环了一圈,说:“嗯。叶子不茂盛,冬天拍的吧,我记得你在山里被冻感冒了。”

    “这你都记得……当时急着交作业,摄影说湖州的树还是绿的,我们就跑过去了,结果屁咧,还不是都稀稀拉拉的,就这棵还能看,给我们带路的说这棵树少说也一百年了。”

    林墨惊讶地看向他,他埋头吃面,含糊应道:“你也不常生病啊,所以大概记得。”

    “算了,”林墨用手肘碰了碰他,“你还没说觉得这棵树怎么样呢。”

    刘彰抬头看向屏幕,犹豫了几秒,说:“要说是百年的树,有点太细了,但很有生命力,长得很高。”

    他揣测不好林墨的喜好,等着他继续说,谁知林墨不说了,把进度条又拉回去,重新开始播放海浪的声音。

    两个人就着大自然的背景音,在天空和鸟鸣中吃完了泡面。

    刘彰把两个金枪鱼饭团剥开,给了林墨一个,林墨反手把饭团放进了他只剩汤的泡面桶里,说:“拌开,好吃的。”

    “我跟吃播学的,信我。”林墨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他犹豫地把饭团和面汤拌开,换上林墨递过来的勺子,小小地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看短视频了解最近流行什么啊,不过我走远了……”林墨把自己那碗拌开,“对了,刚刚那棵树,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

    “关于人,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恭维之一便是:尽管我们有一点好动,但我们和树是有几分相像。”

    “可能是因为你总在那儿,”林墨拿着勺子挥了挥手,“哎呀别让我解释了,挺奇怪的……”

    刘彰也觉得挺奇怪的,明明是他提起来的又不让问,“……那真是谢谢林墨老师的恭维了。”

    林墨还坐在藤垫上,把电脑拖到面前,说:“老陈等下就来拿车了,我得给他送钥匙去。”

    林墨把落地灯的亮度调到最暗,又想起来什么,问:“你有时差吧?能睡得着吗?”

    林墨唱歌是好听的,无数条通话记录里,两人不说话各忙各的时候林墨哼过很多歌,有时候上头了就不满足于哼,会找好伴奏要唱给他听,让他评价怎么样。

    ——好听呀,你们学校音乐剧系就此损失了一名优秀毕业生。

    林墨总会被他这些话逗得得意起来,要再给他唱几首。从英语唱到粤语,有一回非要唱《恋爱循环》,给刘彰唱得头皮发麻,有段日子听到林墨的声音就发怵。

    他翻过身看向林墨,侧脸也能看出来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似乎怕吵着他睡觉,把鼠标按得很轻,嘴里小声哼着dalala 的调子,他的手在被子里不自觉地跟着打拍子,昏暗的灯光打在林墨的脊背上,他的目光顺着骨骼从上望到上,又从下一路游了回去,打节拍的手指恍惚间拍到了林墨的背上。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林墨的背,两个人用相同的姿势侧卧在一张床上,隔着小臂的距离,被窝不知道是被谁的体温焐得热乎。

    床头点了一盏夜灯,屋子里暗沉沉的。窗户都被关在门的背面,无法通过光线确认时间,他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八点二十五,勉强睡了三个小时。

    沉重的脑袋挨着柔软的枕头,抬眼望去林墨的发丝混在屋子的暗光里,镀上一层昏黄的颜色。发尾被睡乱,露出后颈上的一颗痣。他记得林墨的这颗痣,上学的时候他坐在后排,神游寻找落点,就瞧见了,夏天的 T 恤领子低,林墨还没开始留长发,露出一整截后颈,这颗痣偶尔会成为他目光的栖息处。

    他好像又开始神游,随着林墨呼吸的起伏,恍然间看见原来离得远的人,现在就在眼前。

    林墨一嗓子吓得他睁开眼,看到床边插着腰的人也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两个人突然都笑了起来。

    “你好肿啊,像准备进烤炉的那种皮被吹起来的鸭子。”林墨笑到跪倒在了床边,惹得他抄起枕头就砸。

    林墨打开卫生间的门,泄了点天光进来,他跟在林墨身后等着洗漱。

    老房子的洗手台装得低,林墨弯着腰挤牙膏,这情形仿佛回到了他和林墨共度过的那个唯一的夏天,薄 T 恤贴在眼前的脊背上,一节一节的凸起描出这个人的瘦,向上生长着,隐没在发尾的草丛里。

    水流经每一条指缝,最后被合拢成一片的掌心捧起,洗干净他已经长开的脸孔。

    胸口被撞了一下,他回过神,林墨站在他面前,“怎么堵在门口啊,让我出去。”

    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倚在门边,一点出去的缝都没给林墨留。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胸口几乎贴在一起,他感觉到林墨的体温,身随心动地后退了一步。

    林墨带着刘彰坐地铁,在安检口研究半天手机扫码,两个人没有一个能研究明白,最后又走回售票机买单程票,好在林墨还记得要在哪站下车。

    上海的地铁比纽约规整得多,干净、拥挤,不像一团擦过油的纸巾,多少还剩下笔直的四角。人和人沉默地对坐着,林墨带他站在车厢的一角盯着窗外快速闪过的广告灯发呆。

    他的手在口袋里抠着手机的一角,说:“你刘海长了。”

    “跟摄影系的组了个小组,要拍个十分钟的短片,拍是拍完了,感觉不大行。”

    “不是我沟通了人家就能理解的事……”林墨冲他眨眨眼睛,“这就是我的孤独。”

    他伸手揽住林墨的肩膀,说:“也没那么孤独是不是?”

    说完意识到靠得太近,稍微松开胳膊,隔着厚外套捏了几下林墨的肩膀。

    他跟在林墨身后在黄陂南路站下了车,从三号口回到路面,吹着冷风等林墨在地图上找定位。

    “应该是这么走的……”林墨犹豫地迈开脚,被他一把拉住。

    他接过手机,指尖蹭到了林墨的手背,一片冰凉。他看了几秒拽住林墨往左边拐。

    今天的天像林墨很多个视频里出现过的阴沉,雾霾笼罩在高楼的尖端,隐去上海最顶层的样貌,划分地面上这座筒状的城市被围拢起来。比起纽约的熙熙攘攘似乎这样更让人窒息,所以没有多少人会往上看。刘彰想,如果神色相同的人能玩连连看,那路面上可能再也没有人类的踪影。

    导航带他们拐了几个弯,停在老式矮楼中的一家店门口。

    “是啊,”林墨推开门,“我跟广东的同学来吃过,他说正宗。”

    刘彰想起说要让上海先适应他的那个林墨,觉得这个城市的霾还是在他身上附着了一层。不知道重庆的江风能不能吹净这些。

    他们在二楼找了个靠里的位置,林墨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问他多久没吃正宗粤菜了。

    于是林墨点了虾饺,他夹起一粒,在对面期许的眼神中说:“好吃。”

    纽约的粤菜总有股美国味,这一刻他终于懂了虾与虾的区别,也懂了林墨对一样浑浊的江水有着不同的情绪——故土的水能养出依恋。我望了一辈子的和我只看了一眼的,终究不能在血液里等重。

    他和林墨分着吃完了一份煲仔饭,最后一根菜心被林墨丢进了他的碗里。

    面对林墨的嫌弃,他夹起菜心往嘴里送,说:“它健康。”

    “你不能因为一顿都是大肉的饭里有两根绿叶菜就觉得这顿饭吃得健康了啊。”

    ——蒸鸡爪、蒸排骨、蒸金钱肚、蒸虾饺、烧鹅、滑蛋牛肉煲仔饭。

    只能无奈地问:“那林墨老师,怎样才算吃得健康呢?”

    林墨起身准备去买单,路过他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刘彰推开店门,林墨揉着吃撑的肚皮说带他去看展。午后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浅浅铺下一层——阴晴——是林墨的形容。

    “就在附近,我记得路哦。”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加重了“记得”两个字。

    林墨带他继续拐弯,法租界的路修得窄,为了让行人,林墨的肩膀和他贴到一起,不知不觉胳膊又被拽住。

    隔着外套,林墨的手环住他的臂弯,不轻不重,他略微夹紧了一些,试图焐热接过手机的那一下感受到的冰凉。

    林墨朋友的艺术馆在栋废弃的三层小楼里,也许是故意做成废弃的样子,现代人的复古审美已经不能用年代去界定——2020年建成的1970年建筑——这样的事也常有发生。墙面上一条条爬山虎凋谢成了破败的线,坠在透明玻璃门的框上,门内的第一道白墙上印着林墨拍的一棵黑白的树,“非墨即白”四个字印在泥土上。

    他想笑林墨居然也会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己给他看照片的时候更忐忑,生怕他又说“好景拍烂片”,很私人也很难解释——比起费时间去找角度、调光影,更想不错过一点时间给你看我看到的这一刻。

    “不用,”林墨从背包里翻出相机,“慢慢看,我拍会东西。”

    进门前他回头看了眼林墨,在专心地调着镜头,风把他的刘海吹开,一双好看的眼睛终于见了天日。

    林墨的展不像他说的根本没人看,不用门票总会有愿意进来享受安静的人,几个结伴的女生在拍照,偶尔小声交流几句,不打扰这落根针都叮当作响的氛围。

    ——上海这个地方嘛,虽说诸多不好,但却是一个只要你提供一份账单就有人愿意付款的地方。

    他想起林墨嘴里的上海,逐渐摸到了这座嘈杂城市的骨骼。

    这是林墨的黑白摄影展,白色的墙面画上了黑色的枝干,照片以叶子的形式坠在枝头,每一张都被放置在四角点上黑点的相框里,右下角标明了拍摄日期。

    刘彰在入口处拿了张导览手册,林墨拽兮兮的语气讲述着

    ——他们说要有这个东西,但我所记录的时间和你们看到的时间已经有了不可回溯的距离。在只有黑与白的世界里,笑脸不再红润,树木不再葱郁,连头顶的天空都阴晴不明。但你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关于爽朗的笑容、茂盛的树、以及晴朗的苍穹。它们都真实地存在着。

    ——我是魔法师林墨,我消灭了所有颜色只留下黑与白,只为漆黑的瞳孔能看见雪白的真与美。

    ——这里非黑即白,我们不讨论色彩、不关心真正的“灰色地带”。所有的阴暗面,都是刹那之间的过渡。我们要抵达的,是不再犹豫、不再游离的,应许之地。

    连自己的介绍都不印上去。刘彰已经能想到林墨的语气,也知道他意不在寻找能懂的人

    他让时间随着树枝的生长行走,最早从上大学开始,换了黑白正片,恨不能路边的枯草都拍,在隧道口蹲点,拍车辆残影间车灯的穿行轨迹,拍春夏秋冬的树,拍重庆的桥,拍晚间七点疲惫的路口,拍路人的背影,小女孩穿着公主裙转圈……

    刘彰看得很慢,几乎每一张照片他都见过,在林墨的社交平台,在他们的聊天记录,但按时间顺序再来一遍,他才发现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褪去其他颜色的照片有种安静的魔力,吸引着人去看原本不会注意的,抑或是轮廓,抑或是半点星光。

    有张照片是林墨拍的海岸线,时间标注的是去年的第一天,让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在芝加哥,和朋友在海军码头跨年,零点一到音乐伴着烟火一起绽放,他举着手机录视频,突然弹出微信的消息框,林墨发了一条

    他回复一条两分十四秒的烟火视频给林墨,收获了一张林墨拍的海岸线。

    他问林墨在哪里,林墨说舟山的某个岛上,问他想不想看海,他说想,林墨就给他发了条视频。

    枯萎的山坡被海风吹得颠倒,林墨冲着银色的海面在背景音里大喊

    身边的人群还在吵闹,他把听筒死死按在耳朵上,听了三遍才勉强听清林墨的声音。

    他在一个完整的属于林墨的世界里,每一根线条,甚至是相框上的四个点,都是林墨的元素。他知道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他知道背后的故事,他甚至知道林墨那个时候头发的长短,在烦心什么事。一瞬间他记起林墨所有的样貌,失去红润的脸颊、干燥的嘴角、发黄的指尖,流动在真实之外的世界里,林墨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他,要他不再犹豫、不再游离,要他抓住照片里飘向天空的气球,要他别放过那根线。

    在林墨安静的世界里,高纯度的氧气致幻,他在疯狂的边缘手足无措。

    刘彰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一瞬间的颓然让他觉得这一回来上海实在见了太多的门。出关的门,老陈的破烂车门,林墨的胶带门,还有面前这一扇垂了枯叶的门。明明推开就能走到林墨身边去,他却宁愿在他身后多看一会。

    林墨正蹲在树下对着一只三花猫拍,怕动作大吓到猫整个人缩得很小,他今天穿了件棕色的大衣,乍一看几乎和树融为一体。薄薄的阳光已经退去,一层阴翳蒙在林墨身上。

    很久以前他就觉得林墨像一株植物,晴天的时候会更有生机,也更清透一些。算不上茁壮,所以需要担心他是否会折断。可他不是一株脆弱的植物,不了解自然不知道他有深深扎入地下的根,也不知道他拼命汲取的是怎样的养分。贫瘠的土壤就能养出他,他不会轻易倒下的,尽管他看起来还是太娇嫩。

    不过如果能少经受些风雨,娇嫩也没什么不好。刘彰想。

    他和林墨有过一次关于“生命的底色”的讨论,他第一次在别人嘴里听到了的不同的自己。林墨说他的底色是红色的,给他发了一段让他选择逃避的话

    ——你这个人几乎没有棱角,没有锋利的五官也没有刺出来的骨骼,身体的每个地方都拐出了圆角。可你是长满了倒刺的人,锋利都扎在肉里。

    锋利,这个词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可他确实对自己比对别人狠,每一个选择都把刀尖冲向自己。如果一件距离他很远的事能靠威胁自己就达成,那他一定每天威胁自己一百遍,逼着自己付出最多的时间,不留任何余地。

    ——以前你听的歌,每首都在呐喊,但你是一个在班里可以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的人。

    因为被看破所以刘彰慌忙结束了话题,他想自己还要对林墨隐瞒多少秘密,比如他觉得林墨的底色是深沉的绿色,不是嫩芽尖的绿,是接近草的根部那种透出土色的绿,再往前进一寸就要枯萎但它就卡在那里,做最坚挺的,存仅有的汁水挺过四季来年再绿上一茬。

    你见过那种枯黄的草叶,从尖儿开始褪色,那绿却始终在那里。它要死了对不对?可它还在呼吸着啊。

    林墨就是那样深沉的绿色,他听过他在夜里的叹息,天一亮太阳升起,他依然笑着对他说早安。林墨说他像棵树,因为总在那儿,可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树,但总有绿意无所不在地生长着。不是我总在那儿的,林墨,是你,是你要在覆盖着白雪的纽约钻出一支绿,是你要在我心上造花园。

    刘彰近乎崩溃地看着在拍小猫的林墨,他发现他从来舍不得把这株植物从心上拔出来一分。它要开花就让它开花吧,我为什么要让它枯萎,它是如此美丽,我该万幸它长在我眼里。

    天黑之前刘彰还是推开门喊住林墨,不再有日光的温度后寒气和风吹得人直打颤,林墨哆哆嗦嗦地问他觉得怎么样。

    他冲林墨比出大拇指,佯装镇定地揽住林墨的肩膀,岔开话题问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去吃火锅。

    林墨提议回家叫火锅外卖,周末的上海市内很难有不要排队的火锅店。他咂摸着“回家”两个字,说不出来的滋味在他心头横冲直撞。随口答应了,思绪却还在飘着。

    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的导览手册已经被压出了皱褶,他又拿了一份放进背包的夹层,像在隐藏什么秘密,死死用两层拉链封口。

    “辣的你吃不了,再要个三鲜锅底。牛肉、羊肉、毛肚……哎呀他家有套餐,我看看……”

    他拿过手机继续研究页面上的双人餐,林墨拽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把双人餐加进购物车,说:“就这个吧,该有的都有。”

    林墨一只手玩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只手拿过手机,指腹擦过头皮勾起一阵痒,一路滑到脚尖,他突然像个四肢被钉死的木偶,只能看着林墨继续往购物车里加东西,却说不出来一句“你先把手拿开”。

    “好了,”林墨拍拍他的后脑勺,“一个小时后送达。”

    到家后两人都犯了难,因为刘彰问了一句:“在屋里吃被子会有味道的吧?”

    林墨摸着下巴想了一会,让他把刚脱下的外套穿好,去阳台吃。

    林墨的阳台没什么景色可以看,正对着一堵红砖墙,主人也无心打理,除了晾衣架就剩房东留下来的一套小桌椅。

    “本来养了几盆仙人掌,都给冻死了。”林墨说着把衣架上的衣服收好,一股脑扔到床上。

    “没想到林墨老师也有养不活的东西。”刘彰把多功能插座拖到了外面,将将能放在桌子上。

    “没什么能看的景啊,我还记得有这个阳台就不错了。”

    林墨指挥着刘彰把锅和菜摆好,反手带上门,阳台顶的灯勉强够用,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林墨拿起水壶往锅里加水。

    刘彰的眼前起了一层雾,他摘下眼镜胡乱用卫衣擦了一把,林墨看不下去让他把眼镜给他,用餐巾纸仔细给他擦了一遍。

    “你重庆真是白去的,”林墨瞥了他一眼,“那种在路边支个小桌的冒菜店、火锅店可太多了,大夏天都有人吃。”

    “能吃的下去吗?重庆的夏天那么热。”刘彰往碗里倒醋,被林墨打了下手背抢过碗,把自己碗里的蒜泥、香油分进去。

    林墨拿起肉片往锅里下,“那你不一定能找到好吃的。”

    刘彰在白汤锅里涮他的青菜叶子,“林墨老师给我安利一下。”

    林墨夹了片牛肉放进刘彰的碗里,说:“你要自己一个人去吗?没有我的重庆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透过升腾的雾气,刘彰看见林墨湿润的眼睛,想起某一年重庆的那个雨天,林墨说着“好巧啊”站在他面前,伞尖滴落的雨水终是蔓延了他的一整颗心,那时候起,重庆就已经和他有了关联。

    一顿火锅吃出了诡异的暖和,明明双脚冰凉,身上却出奇的热,林墨红着一张脸缩在外套里,在刘彰看来像个年画娃娃。他刚接了通电话,和对方争执“明天有事,真不行啊老师”,结果就是挂电话后独自捧着水杯生闷气。

    林墨斜他一眼,“之前报名参加比赛漏了一张表,明天截止。好烦啊。”

    “去一趟机场也挺远的,你去忙你的吧。总不能耽误你比赛。”

    “什么耽误……”林墨喝了口水闷声说,“我怎么会忘记的啊……”

    似是懊恼极了,林墨用脑门在桌子上磕了两下,刘彰赶忙伸手去拦,于是最后一下磕在他的手心,冰凉的额头贴在他热乎乎的手里。林墨蹭了两下,头发挠着他五指的神经,转而偏头把脸贴上去。

    刘彰维持着起身后半蹲的姿势,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抽回来。林墨枕了一会抬起头,说:“你手怎么这么凉。”

    林墨怕冷,招呼他收拾。自己端起锅,指挥他把剩下的菜盖好放进冰箱。林墨的冰箱在角落里塞着,打开门几乎占据了厨房一半的空间,他侧着身把外卖盒放进去,关上的时候发现上面贴了几张照片。

    用自由女神形状的冰箱贴盖着他拍给他看的自由女神,还有纽约的街道、墙面上的涂鸦、咖啡店门口的花,一样在相纸上标了四个点,右下角一行小小的日期。

    “你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啦?”他探头出去看着门口刚扔完垃圾的林墨。

    林墨拿好睡衣走进浴室,刘彰犹豫着喊住他,问:“照片上的四个点,什么意思啊?”

    这四个点他看了很多年,总是出现在和林墨有关的地方,看习惯了便没问过,但出现在和他自己有关的地方是第一次,他隐约觉得比起“故意的”,答案或许更有意一些。

    林墨也从浴室里探出头,两个人扒着门框对视,林墨问:“你想知道啊?”

    “也没什么,”林墨对他笑,“被我点了四个点,就是我的了。”

    说完一声清脆的关门声,留下刘彰盯着冰箱门上的照片发愣。最早的一张是他在纽约的第一个冬天,街角堆着被扫在一起的雪,化成一滩脏水流向下水道。那天他买了人生第一件羽绒服,感慨终于过上了真正的冬天,被林墨嫌弃“重庆的冬天都被你忘干净了”,但他并不觉得重庆的冬天冷,只有林墨觉得。

    他还有思绪,直到洗完澡换上睡衣,看见衣角上的四个点。

    洗完澡林墨问刘彰要不要看电影,两个人又围坐在了林墨的电脑前。

    林墨选了两部,《星际穿越》和《坂本龙一:终曲》,基于《星际穿越》刘彰已经看过三遍,他选了坂本龙一。

    被林墨提起糗事,刘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他大二的时候,有一段现在看来不痛不痒的“迷茫期”。太久没有回家,纽约又大得不留人容身之处,看似街头巷尾都是人,但没有他的“亲人”,朋友各忙各的,有时候约饭,和吵闹的韩国人拼桌,大家都很开心,然后呢?

    在纽约的半夜出门不是个明智之举,但他还是换好衣服,冷风刮得人脸疼,他忽然自嘲地想自己总和冬天有这么多故事——即使这次夜逃只能算微不足道的叛逆。他在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冻得手脚冰凉,口袋已经没有温度能温暖他,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才发现胸口还是热的。

    他并没有更清明一些,只知道这样的自己有点可笑。回家的路上林墨问他睡了没,他说没有,林墨问他在干嘛。

    与他相反的是林墨很喜欢看纪录片,有一套自己的片单,从海洋到人文到宇宙,于是问他在看的是哪一部。

    太仔细的心事他不愿和林墨说,即使两人生活的地方都不在故乡,可怎么说都显得太矫情。林墨给他发了几条链接,说随手找的不一定优质,看这几部。

    林墨说他要上课,道了晚安,突然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想说什么。

    发来一张火辣辣的图片,刘彰仿佛听到那声“耶”在耳边环绕了一圈,毛躁的心思逐渐被捋顺,囫囵睡了过去。

    从回忆里抽身,给他分享链接的林墨正在和他一起看纪录片,好像有一块一直以来的缺憾被填补上。他在他身旁抱着腿看得认真,终于不用说“我有空再看”,而是能和他一起看了。

    林墨突然按下暂停键,转过头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画面停在坂本龙一穿着防辐射服站在海边,辐射区的海浪声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林墨盯着他的手说:“所有的触感都来自于我的手,现在你的触感也是我用手在感受。以前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厚的人,层层叠叠看不明白,但是我摸到的你很柔软。”

    他顿了一下,用指尖在他的手背打圈,“我摸过很多树,雨水把它门浇透,树皮就变软了,摸着好像有血液在表皮下流淌。我也摸过雨,很神奇的是它好像是温暖的,还摸过一些动物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但有生机似的,我就知道它们能化作养分,所以……”

    他说得很轻,刘彰被他绕得晕乎,最后一问听清了,却无法作答,他慌忙把手抽了出来,林墨的手对他来说太烫了,平白砸在他手背上的一颗陨石,拔地而起一片废墟,他能怎么回答呢,如果他说他感受到的林墨像他第一次看见春天,他情愿所有的春天都被林墨拥有,那么四季的开端或许能给他一线生机,这话太矫情太荒唐太无法解释,如果他说给林墨听,那跟把自己放上林墨的案板有什么区别。

    不如让此刻成为语焉不详的注释,刘彰说:“你的手好冷,要不要穿件外套?”

    谁知林墨又凑近,鼻尖几乎擦着他的呼吸而过,神神秘秘地说:“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性向是流动的?”

    林墨挑眉,“就是我不预设性别,只预设爱的感觉,如果一个人对上了我的感觉,性别什么的不是很重要。”

    他的话扫在刘彰心上,“那么什么是你的、爱的感觉?”

    “嗯……”林墨退了回去,刘彰小心吐完鼻子里攒着的呼吸,林墨沉思了一会,终于开口说:“像树可以依靠,像风抓不住,像云飘在我的心上,又像雨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让我觉得不能拥有,但又无处不在。”

    林墨盯着他,屏幕的光亮投射在他眼里,一瞬间他竟不知道是光的作用还是林墨的眼睛原本就这么亮。他的嘴角似乎在笑,刘彰悄悄握紧了拳头,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他不敢说他不懂,因为诚实的人不该撒谎。

    “就是、懂……那你有对谁……这种感觉?”他的后背抵在床沿上,话在嘴里打结。

    林墨不再笑,看了他几秒,状似严肃地说:“你先告诉我你是因为谁懂的,我再告诉你我有没有。”

    刘彰觉得他是在使坏,并且非常坏。他锤了林墨一拳,看林墨呼痛,又上手帮他揉。

    林墨继续播放片子,转过了头,不再问他“爱的感觉”。

    他没敢说自己感觉到了他指尖的薄茧,常年和各种器材打交道,其实偶尔可以休息一下,不用零碎的时间都塞上私活,也不用执着于老物件,新的东西有新的东西的好。

    他的视线停在架子上的老相机,林墨把它从重庆带了过来,放在本应该落满了灰尘的地方,但明显他经常打扫,不给尘埃得逞的机会。

    坂本龙一在寻找一架老旧的钢琴,弹出了因为时光而失之交臂的声调,拼命回到自己过去的形态中去。未经人类文明的加工,向往原本活在自然中的状态。这是物体在抵抗人类,一寸一寸腐坏。不愿被外界施加的力量永恒固定住,变成垃圾才算回到了生命。

    他尽量绕开林墨的提问,可仍然在想林墨的事,一个很小的声音在他心上盘桓,他忽视了,他不去想,他抵死不去问

    七点的闹铃准时响起,刘彰翻过身,眯着眼看见身旁空无一人。好像有人将他叫醒过,说了句什么,但混沌的脑袋已经支撑不了他的回忆。

    洗漱好才算勉强清醒,林墨拎着几个塑料袋从外面回来了。

    林墨把阳台门打开来透气,今天是晴天,两个人裹着厚外套围在桌边喝豆浆,阳光与他们同坐,林墨分给他一袋生煎包。

    一口清甜的豆浆一口喷香的生煎,他缓慢咀嚼着,问林墨是不是早饭都吃这个。

    “一锅卖得快,要等的,排不上就去学校吃。好吃吗?”

    他看着林墨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的红鼻头,伸手捏了一下,说:“冻得不轻。”

    林墨动了动,膝盖和他挨在一起,问他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林墨伸手把他的头掰正,手心贴在他的双颊上,瞪着眼睛说:“不许打我东西的主意!”

    “我靠!你手油不油啊!”他挣扎了两下,林墨更使劲地按着他的脸,见他还不打算把手拿开,他服软了,说:“我不打我不打,送你的就是你的了林墨老师!”

    林墨倒是把手拿开了,捏住他的脸颊肉往两边轻轻扯了扯,“谢谢你咯,我再说一遍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嘛。”嘴角被林墨的力道扯着,他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眼前人的一张脸被阳光照得温暖,纤长的睫毛隐在刘海的阴影里,平白一双闪着光的眼睛。

    林墨扯了两下松开手,夹起一粒生煎送到他嘴边,“尝尝沾过醋的。”

    三两下吃完剩下的早餐,又一个闹铃提醒他该往机场赶。

    昨晚定下闹钟的时候似乎想的是提醒自己不能太舍不得,但这不能告诉林墨。

    “那走吧,我跟你一起出门,正好去还之前借的器材。”

    他背好背包,少了份礼物轻了许多,林墨在门边换鞋,他想了想,走过去关上了阳台门。

    林墨陪刘彰在路边打车,叫车软件实在是太方便,显示司机还有三分钟就到。

    他没有见过林墨哭,但他见过林墨泫然欲泣的表情,和现在差不多,他大概是不能在那样的注视下站立的,所以他选择了让林墨先走。

    林墨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对他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他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注意到这次和上次一样,都像是临时起意,连光都来不及测。

    他不知道的是这条路林墨拍了太多次,任何时间都走过,任何光都见过,早已经不需要去测量,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

    林墨走得很慢,穿着白色的羊羔绒外套,发尾搭在衣领上,背影看起来毛茸茸的,阳光让枯萎的旧街道闪耀出新色,他的目光随着林墨书包上挂着的娃娃摆动。

    刘彰知道很多关于林墨的事情,可能比林墨记得的还要多,唯独有一件他猜不到林墨也不会告诉他。十六岁的时候他离开重庆,林墨在家门口的轻轨站盯着路线图上的“江北机场”看了许久。

据说这一次的功能都很实用

还一次新增了7大功能!

其中,最精彩的3大亮点,就是:

无关的朋友圈提醒可屏蔽

其实就是很多人长期以来的烦恼

之后其他朋友也点赞的时候

是你自己的朋友圈被人赞了

结果发现还是别人对别人的赞

点击「我」-「相册」- 右上角三个点 -「消息列表」

在某一条评论或点赞通知上向左滑动

选择「不再通知」或「删除」

会出现一个闹铃关闭的图标

但在消息列表还是可以查看的

在「我」-「相册」- 右上角消息图标

长按某一条评论,就会出现「不再通知」和「删除」选项

再也不用因为自己like了朋友

就收到一大堆无关的提醒了

特别是像小编这种有强迫症的

最受不了有红点的提示了

可以直接在视频上涂鸦,表情包啦!

点击编辑,就可以对视频进行

涂鸦,加表情包,文字,裁剪了!

则可以在拍完后点击中间的调节按钮进入编辑

领取完的红包会自动变浅色

这样子,小编就不会再傻逼逼的

疯狂点开错过的红包了!

这个红包变色功能目前只有苹果手机能使用

除了这3个亮眼的更新之外

还有这4种新出的功能,赶紧来测试一下吧!

朋友圈的图片、微信群聊的图片

现在你都可以通过长按来进入编辑页面了

不过要注意一点,图片是要选择“保存图片”

才可以保存在手机的相册里

但是如果在聊天对话框里,选择图片进行编辑并且发送的话

就会自动保存在手机的相册里

在群里,只要群主点开群成员的头像

就可以直接看到进群的方式了

“收藏”中的笔记可直接发送给朋友

收藏里的笔记功能,可以直接发给好友了

就不用像以前那样,退出之后才能给好友看

至于笔记功能可能很多人都不太清楚

其实只要点开收藏,右上角的“+”号

还可以放图片,定位,甚至语音记笔记

发现、微信实验室和个人界面的改变

个人页「我的地址」位置更明显

你可以保存常用的地址信息

如果有人要给你寄东西,可以直接复制发给对方

「看一看」、「搜一搜」这两个功能 位置进行了微调

设置里的「微信实验室」界面也变得更好看了

起码我是很喜欢那个“朋友圈提醒屏蔽功能”

8848常见问题解答(FAQ)

2.首次充电需要充多久时间? (3)

3.充电时候没有充电提示,没有充电指示灯怎么办? (4)

4.手机可否更换电池? (4)

5.手机的电池能用多久? (4)

6.当手机处于低电量提醒时是否还可以继续使用?不用充电也可以使用吗? (4)

7.手机使用标准电源适配器,与使用电脑充电及其他充电器充电有什么区别吗? (4)

8.手机存储容量是多少?能不能拓展存储容量? (4)

9.8848在【设置】-【存储】查看只有80.91G,显示容量与内置容量不符,剩余未显

示的容量如何确认? (5)

10.使用无线U盾后,一直要开着蓝牙,会不会很耗电? (5)

11.USB连接方式有几种?能否关闭? (5)

12.支持关机闹铃吗? (5)

13.升级在线系统会清空数据吗? (6)

14.恢复出厂设置会清空所有数据吗? (6)

15.如何在锁屏时快速进入拍照? (6)

16.使用相机时如何更改焦点区域? (6)

17.手机所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保存在什么位置? (6)

18.怎么样快速进入刚才使用过的应用? (7)

19.如何在电脑与手机间拷贝文件? (7)

20.拷贝到手机的图片保存在什么位置? (7)

21.短信附件保存在什么位置? (7)

22.通话录音文件保存在什么位置? (8)

23.邮件附件保存在什么位置? (8)

24.系统自带浏览器下载的图片保存在什么位置? (8)

25.通过第三方应用接收到的文件保存在什么位置? (8)

26.如何截屏?截屏保存在什么位置? (8)

27.如何对照片进行编辑? (9)

28.如何关闭百度输入法的按键震动? (9)

29.桌面小部件上的新闻,怎么能查看完整的内容或者更多的内容? (9)

30.如何清理后台程序及内存? (9)

31.邮件怎么转发或给全部人回复? (9)

32.如何将喜欢的音乐设为来电、闹铃铃声? (9)

33.蓝牙耳机怎么连接? (10)

34.如何将手机网络共享给其他人? (10)

37.想了解更多操作说明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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