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服装店需要多少钱吗,花几万块钱,还是待着,把钱留在手里?

东京湾的工商业集中区和高岗地带的住宅区之间,有一条布满了陡峭坡道和山壁的小巷街道。从繁华都市拐进这条小巷,立刻有一种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之感。换句话说,厌倦了大马路和新街道的繁华喧嚣的人,有时为了转换一下心情,就会转进这条小巷里……

在这条街道最低洼的地方,有一家叫“福寿司”的店铺,是一栋用红砖垒起来的两层楼建筑。这家店的正面三四年前重新装修过,背面则是由几根插进山壁的柱子支撑着,这就是一栋将就使用着的古老住宅。

这家店很久以前就是一家经营寿司糕点的店铺,但之前的主人因为生意不好,就把招牌和整个店铺一起转让给了知代的父母,直到最近寿司店的生意才渐渐好转起来。

福寿司的新老板,也就是知代的父亲,不愧是曾在东京屈指可数的寿司店内工作过的厨子,有着精湛的手艺,不仅对食客们的观察细致入微,而且为了提升寿司的质量也不遗余力。以前的福寿司差不多都是以外送为主,但自从换了老板之后,渐渐地开始有在柜台前或是店内土间 里等候的客人了。原本只是一家由夫妻和女儿三人经营的店铺,不久就招募了新厨师,甚至还雇了女服务员来一起帮忙,否则单凭一家三口根本忙不过来。

来到店里的客人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基本上都在现实生活中过得不顺心,想要来这里喘一口气,转换一下心情,暂时逃避一下生活的压力。

每个来到店里的客人都可以尽情地要求老板,享受些奢侈的服务,而且在店里的这段时间可以随意地放松自我,就算像个傻瓜似的在店内胡闹,也丝毫不会有人在意。每个人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赤裸裸地展现真实的自己或是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在这里即使说了什么粗俗的话,也不会遭遇任何人轻蔑的目光。这就像是一场游戏,能够入局的都是逃避着现实的人,彼此用理解体谅的眼神交流着。看着彼此抓起寿司、喝着茶享受的样子,就会有一种互为同类的亲近感。但有时候也会有些面无表情的客人,从不与人交谈,只是默默地吃着寿司,吃完了就安静地离开。

寿司这种料理所孕育的柔和细腻的氛围,不管人们如何沉溺其中,也丝毫不会打乱店内的秩序,凡事都可以轻轻地、不留痕迹地过去。

常到福寿司用餐的客人中,有前猎枪店的老板、百货公司外出跑业务的组长、牙科医生、榻榻米店老板的儿子、电话管理经销商、石膏模型的专业技术人员、儿童用品销售商、贩卖兔肉的推销员、证券商会的退休员工……

这些常客之中,如果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则常常会在闲暇时去完理发店后顺道光顾,而如果是离得远的客人来这一带办事,则会在办完事后顺道来吃寿司。依照季节的不同,日长夜短时,通常是在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开门做生意,也是店内客人往来最密集的时候。

来到店里的客人都会选自己喜欢的位置坐下,有的人会点些生鱼片和醋腌菜作为配料,也有人会直接点寿司。

知代的父亲,也就是寿司店的老板,有时会从厨房来到土间,将盛着有些微黑的押寿司 的盘子拿到常客所坐的桌子中央。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一张张好奇的脸从四面八方凑了过来。

“啊,各位来一起尝尝看,这可是我专门为自己的睡前酒配的小菜哦。”

老板的口吻好像在同朋友说话。

“这个味道比较浓,吃起来不像是旗鱼。”

“也不像是海鲫仔,这个味道比较浓。”

有人塞了一口进嘴里后说道。

听到这话后,坐在靠近榻榻米柱底旁的老板娘——也就是知代的母亲——立刻爽快地摇着她两颊的赘肉,大笑着说:

“你们都被他给骗了啊。”

其实这是用豆腐渣把盐渍秋刀鱼中的盐巴和油脂去掉一些后做成的押寿司。

“老板太贼了,竟然一个人独享这么好吃的美食。”

“原来秋刀鱼还有这种吃法,好吃极了,一点也不像秋刀鱼呢。”

客人们围绕着这个话题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毕竟我们也没多余的财力可以享受这样奢侈的美食。”

“老板为什么不把这个加到店里的菜单上呢?”

“开什么玩笑!那怎么行,如果把它加到菜单里,那其他的寿司就卖不出去了啊。而且如果知道这是秋刀鱼做的,根本卖不了多少钱啊。”

“老板,看不出你还蛮有商业头脑的啊!”

除了特制的秋刀鱼寿司外,其他的像是鲣鱼的边肉、鲍鱼的内脏、鲷鱼的精囊等,老板有时候也会巧加料理,把它们做成可口的菜品端到客人面前。每当知代看到这番场景,总会皱着眉头说道:“看着就很难吃,怎么能把这么不上相的东西端出来呢?”但即使这样,如果客人们私下里拜托老板去做这样的小菜,他也不会同意,老板总是在大家意想不到的时候才会把这些食物突然端上桌。时间一长客人们也都明白对这件事老板既顽固又善变,所以也不再刻意强求。

如果特别想吃的时候,就会偷偷拜托老板的女儿知代。于是就会看到知代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但还是会去帮客人们达成心愿。

知代从小就看惯了这样的男人,并透过这些男人明白了世间原本就是这样凑合着的,凡事差不多就行,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带着些微的稚气。

知代读女校时,寿司店老板女儿的身份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害羞,每次进出家门的时候,都尽力地不让同学们接近家里,因为这样她吃了不少苦头,也曾为此感到孤独。家里父母的关系也给她带来了一种孤独感。父母虽不至于争吵,但彼此之间早已没了感情,只是为了生活所需,本能地相互协调着“替对方着想”的模式。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像是一对关系良好的沉默寡言的夫妇。但其实父亲一直想在商业区开一家分店,同时他还是一个喜欢饲养小动物的人。而母亲,从来不会想去游山玩水,也不爱买衣服,只是每个月从店里赚的钱中存一笔自己的存款。

但即使是这样的父母,在女儿得好好接受教育这件事上,意见竟出奇地一致。在鼓吹学识的社会风气中,双亲一致认为这是在社会上能与人竞争的资产。

“自己就是个开饭馆的粗人,但唯一的女儿一定要让她接受好的教育。”

话虽这么说,但对如何为女儿提供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双方都感到一阵茫然。

天真无邪,表面上似乎深谙世事,个性爽朗却也带点孤独,知代就是这样的女孩,既不会为自己树敌也不会有人看她不顺眼。只是她对男人的态度也非常豪爽,有事就办,一点也没有女孩子家该有的娇羞和婉约。因此在上女校的时候,还一度被教职员视为问题,但了解到知代家里特殊的生活环境后,对她这样的性格也就不再感到奇怪了。

有一次参加学校的远足活动,知代到过多摩川。她看着初春的小河淤积的河底,几条鲫鱼游来游去,在如新茶般的河水里晃动着尾巴。一群游来又一群游走,彼此交替着。这样的场景就像是不曾察觉有人正在岸上看着它们,而在河底里做着不起眼的事,在这彼此交错的鱼群中,偶尔还会看到有鲶鱼从远处懒散地游过来加入其中。

看着这些鱼儿,知代觉得自家店里的那些常客们就像春天河川里的鱼一样(即使有被称为常客的一群人在,但这其中的人员也总是流动的,经常变化的)。而自己就像是桥柱底的青苔。每个人都轻触自己接受慰劳之后悄悄离去。在知代看来,服务店里的客人一点也不像是在尽义务,更不会感到辛苦。穿着不会凸显胸部和腰部的羊毛制服,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男式木屐,就这样把茶端到客人面前。当有客人揶揄她一些男女之事的时候,知代就会马上嘟起嘴,耸耸肩膀回应:

“你这样让我很困扰,我没办法回答你哦。”

这样的语气之中有淡淡的娇媚之情,能让客人感受到语气中微微的开朗的情绪,然后笑着做出回应。知代就是这样的福寿司店里的招牌少女。

在客人当中有一位姓凑的年逾五十的绅士,他有着浓浓的眉毛,脸上常常挂着一丝忧郁,但有时候看起来又像是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一股由敏锐的理智所散发出的坚定意志,让他的人品显得更加出众,也使得他原本略带忧郁的脸庞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浓密的卷发分得恰到好处,下巴上蓄着法国式胡须,脚上的红褐色短靴则沾满灰尘。

有时他会身披老旧的结城连身和服,有时则会穿手工织的衣服。虽然他确实还是单身,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从事什么职业,店里的人都习惯称他为老师。他对寿司的吃法很讲究,但不会像寿司通那样强行矫正他人吃寿司的习惯。

他习惯在生锈了的手杖敲着地面的咚的一声响中,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身体略往寿司台前倾,慵懒地对玻璃后方的生鲜食物一一确认。

“今天的种类还蛮多的。”说完后接过知代端来的茶。

“红蚶看起来很肥美。今天的蛤蜊也……”

知代的父亲已经不知不觉地记住了这位客人洁癖的个性,每当凑先生来到店里时,都会下意识地反复擦拭着砧板和盘子。

“那么,请麻烦你捏一盘给我吧。”

老板自然而然地做出与对其他客人完全不同的回应。凑先生想要吃什么样的寿司,知代的父亲当然很明白。通常都是从鲔鱼的中肚开始,接着是用卤汁刷过的熟鱼,然后是味道略微淡泊清爽的食材,比如蓝鳞类的鱼类食材,最后再以蛋卷和海苔卷寿司结束。

凑先生在享用美味寿司的过程中,有时会用单手撑着脸颊;有时会将下巴托在撑着手杖前端的双手上,一直低着头,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有时则会透过店内的座位,看着远处谷崖间露出繁茂枝叶的沼泽地,又或是洒有水的大马路另一端的墙壁上垂下来的茂密树叶。

起初的时候,知代认为这是位多少有点拘谨甚至是无趣的客人,但渐渐地察觉到这位客人谜样的视线前端,所凝视的仅仅只是远处的风景,一次也没将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对这样的发现,知代感到有些不满足。不过虽然是这么说,但如果对方的视线突然转向自己,彼此的视线相交会时,先前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就会被打破,这样反而会更加不知所措吧。

一次偶然的机会,虽然只是一丝好感的程度,但当对方对自己微笑时,知代能从这位年长的客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和父母不同的、能够温暖自己的暖意。也正因如此,当凑先生像以往一样望着远方时,坐在土间一隅煮沸的水壶前的知代,就会刻意停下手中正做着的刺绣,发出一声类似干咳的声音,想以自己的方式不经意地引起对方的注意。

凑先生果然受到引诱,像受到惊吓一样转过身来,然后看着知代露出微笑。他的上下排牙齿咬合得非常好,紧致的下巴棱线看起来特别光滑,法国式的胡须也随着眼角一起上扬……父亲一边捏着寿司,一边微微把眼睛抬起来看了下,但他认为这是知代又在淘气了,再度面无表情地回到手边的工作上。

凑先生与来到这家店的常客无话不谈。不论是赛马、股票、时事,还是西洋棋、将棋、盆栽……基本上都能在这种场合里与客人自然地交谈,大多时候凑先生都是让对方先讲八成,而自己开口的机会只有二成,这样的沉默态度并非有意看低对方,也不是要强迫着自己听一些无聊的话题,这一点可以从别人向他敬酒的过程中得以证明。

“谢谢你,我因为身体不好,被下了禁酒令,不过你都向我敬酒了,当然还是要喝上一杯的。”说着数度抬起细长有力的手,不断地高举酒杯,向对方表示敬意,爽快地一饮而尽后再把酒杯递给对方。然后趁机灵巧地拿起酒瓶来帮对方斟酒。这样的一举一动,充分展现着他在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之后,要努力地加倍回报给对方的性格,这样的他非常受客人们欢迎,大家也都认为这个老人是个有品德的好人。

知代其实不太喜欢看到这样的凑先生。因为以他此时给人的印象来说,未免显得太过轻浮了一些。对于其他客人的一些明明是客套性的话语和举动,却如此慎重地还之以情,在知代看来会有损凑先生本身具有的特质。平时明明是一副很忧郁的样子,但一旦和人交谈时,就立刻展现出一副上了年纪的男人对人情世故的饥渴。此时就算是看到凑先生中指上戴着像古埃及甲虫模样的银戒指,知代也会感到厌恶。

对于凑先生的回应,兴奋不已的客人不断地向凑先生举杯,而凑先生也来了兴致,跟着不断地回敬,甚至发出开心的笑声来。看到凑先生这个样子,知代不由得靠上前去,说道:“您不是说身体不好不能喝太多吗,还是不要再喝了吧。”说完顺势将凑先生手上的酒杯拿走,然后替凑先生把酒杯还给对方。当然为了凑先生的身体着想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借口,更多的还是因为知代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嫉妒之情。

“知代真像个爱唠叨的老太太呢。”

敬酒的客人略显不满,说了这么一句就再没说下去了。凑先生则边苦笑着边向客人回礼,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桌子,伸手去拿沉重的茶杯。

知代开始渐渐地对凑先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有时显得特别在意,有时候反倒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有时看到凑先生进到店里,知代就会立刻站起来走开。看到知代这样的举动后,凑先生反而会摆出一张开朗的浅笑脸,但在完全看不到知代的身影时,又会感到一股深深的怅然落寞之情,然后只能比平时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大马路后方的山谷景致。

一天,知代准备拿着笼子去大街上的昆虫店买金袄子 。因为知代的父亲很喜欢饲养这类动物,也很有自己的一套饲育办法,不过有时还是会因为遭遇一些特殊情况而导致数量锐减。这两天刚好到了初夏的季节,正是金袄子会发出清脆鸣叫声的时节。

知代来到位于大街上的昆虫店时,恰巧看到凑先生正拿着一个玻璃缸从店里走了出来。凑先生并没有注意到知代,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玻璃缸,小心翼翼地朝另一个方向踱步而去。

知代进到店里,快速地向店家订购着自己要买的东西,在店家将东西放入笼子的空当,知代走出店外,想看看凑先生去了哪里。

看着金袄子被装进笼子后,知代立刻抓起笼子,急忙地冲出去追上凑先生。

“老师啊,等我一下。”

“啊,原来是知代啊,真是难得,没想到会在外面遇到你。”

两人边走边看着对方所买的东西。凑先生买了条用以观赏的西洋骷髅鱼。鱼肉像是透明般能看到里面透出的鱼骨,肠子位于鱼鳃的下面,微微隆起。

“老师是在附近住着吗?”

“我现在就住在前面的公寓里。但是什么时候会搬家我也不确定。”

在大街上相遇确实难得,凑先生想请知代喝一杯茶,然而他看了下街上的店后,始终找不到一家合适的。

“总不能拿着这样的东西去银座吧。”

“啊。没必要去银座,就在这附近随便找一处空地休息会儿吧。”

凑先生看着周围绿树上开满的新叶,然后对着天空嘘了一口气。

“这个主意好像也不错。”

从大街转到小巷里面,前方不远处的崖壁边有一块空地,这里曾经是处医院,后来被烧毁了,砖瓦墙的这一侧看起来就像是古罗马遗迹。凑先生和知代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草丛上,然后双双伸长了双腿。

原本知代的心里其实有一堆问题想问凑先生,但就这样并排坐着后,好像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只要能被周围如雾般的空气团团围住,像这样静静地坐着,对知代来说就足够了。相反,倒是凑先生看起来心情颇为兴奋。

“今天的小代,看起来很成熟。”

凑先生的心情似乎很好。

知代思考着该说什么才好,却似乎随性地说出了句不经大脑思考的话。

“老师,你真的喜欢寿司吗?”

“那不然为什么喜欢来我们店吃寿司呢?”

“并没有不喜欢呀,只是啊,即使不是很想吃,但还是会去吃,因为吃寿司是我唯一的慰藉呢。”

于是凑先生开始为知代说明起来,为什么即使不是很想吃寿司的时候,吃寿司一事也会成为自己唯一的慰藉。

“……该说是在一个过于老旧随时都要崩坏的家族里,突然诞生了一个奇特的孩子?还是说在这样的家族里,对于危机的理解小孩比起大人来说更为敏锐?可能还在母亲体内时,这种危机感就已经在侵蚀着那小小的生命了吧……”凑先生一开头就讲了这么一段话。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喜欢吃甜食。平时吃的东西也就只有些盐味煎饼等零食。而且他吃东西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咬合着上下牙齿,从圆形煎饼的一端一口一口规矩地啃咬着。只要不是受潮太严重的煎饼,大多都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孩子喜欢将咬下的煎饼在嘴里充分咀嚼,然后顺着喉咙咽下,再继续吞咬下一口。这个孩子总是喜欢先将上下排牙齿小心对齐,然后把煎饼一端放入两排牙齿的缝隙中……当煎饼即将被牙齿咬碎的那一刹那,孩子会闭上眼睛,静静倾听着。

即使是同样的煎饼所发出的咔哧声,其实也会有很多不同的状态。听惯了这些不同的声响后,孩子也能分辨出各种声音之间的不同来。

当听到其中某一种具有一定音调的声音时,孩子就会全身颤抖。他将拿着煎饼的手放下,短暂地陷入沉思的状态,甚至有时眼里会涌上少许的泪水。

这个家里的其他成员,父母、哥哥、姐姐以及用人,都把他当成家里的怪孩子来看,不仅仅是吃煎饼有着特殊的方式,对于其他食物,他也挑剔得很,他不喜欢吃鱼也不怎么爱吃蔬菜,对于其他肉类更是敬而远之。

外表上看起来随和但其实很神经质的父亲,有时会来巡视这个孩子吃饭的情形。

“小子,你这样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或许是因为家道没落的原因,父亲明明很胆小却总是喜欢装出一副大方的样子,看着快要撑不下去的家庭,只能逞强地说着:“还早还早。”在孩子小小的餐盘上盛着和往常一样的炒蛋和浅草海苔。当母亲看到父亲又来巡视时,总是用衣袖将这些食物赶紧遮住,然后对父亲说:

“你不要在一旁凑热闹了,他要是连这些都不吃就糟了。”

其实对于每天的饭食,这个孩子都会感到痛苦。因为一想到要把那些有着色、香、味的块状物吞进肚子里,就会让他感觉身体里仿佛侵入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他不禁想着难道没有一种像空气一样的食物吗?肚子饿的时候虽然能感受到充分的饥饿,但是又提不起足够的食欲。有时感受到饿时,他甚至会用舌头去舔用以装饰客间的玻璃水晶,甚至还会用脸颊去磨蹭。等到饿得不行的时候,心神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然后渐渐失去意识,但他的头脑非常清醒。这样的情形,跟他当初眺望着谷地水池的另一端,山丘后夕阳西沉时的感受非常相似(凑先生出生的地方,也是位于和这附近地势非常相似的都会的一隅),此时,这个孩子心里觉得,即使就这么倒下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此时他不过是把双手勉强插入自己那已把肚子勒得深深凹陷下去的腰带间,身体稳稳前倾,头却向后仰着:

孩子嘴里所呼喊的母亲,并不是他现在的亲生母亲,虽然孩子在家中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在孩子的心中,一定还有其他可以被称为“母亲”的女性,而且她似乎就在身边。如果自己现在大声呼喊,那位女性能够立即回应,并真的出现在眼前的话,他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惊吓而昏倒。虽说如此,但只要能像这样呼喊母亲,就会让孩子有着一种难以明说的悲伤的快感。

如同风中的薄纸,他的声音在持续地飘散着。

“来了,来了,什么事。”

出声回应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咦?这孩子,你怎么跑到这里了,你还好吧?”

母亲轻轻摇着孩子的肩,并注视着他的脸。孩子看到误以为是在呼唤她而搞错了情况的母亲,突然感到一阵羞怯,脸红了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一日三餐要好好吃的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母亲的语重心长之中带着浓浓的不忍,不过也正是在这种担忧之下,母亲发现了唯有鸡蛋和浅草海苔是这个孩子最爱吃的东西。然而总吃这些只会对孩子的消化造成负担,这未免显得太过于残酷了。

孩子有时会感到一股来自身体某处的悲伤感,并逐渐被这种感情塞满全身。每当这个时候只要看到有酸味又软软的东西,不管是生梅子还是橘子类的果实,都会想要去咬一口。到了秋黄季节,孩子甚至连都会后方的小山丘或山谷中哪里会有这些果实,都摸得一清二楚,就好像专门来啄食这些果实的鸟儿一般。

孩子上小学时,成绩非常好。不管是读过一次还是听过一次的事,都会立刻理解明白,就像印刷板一样,能够将之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对学校课程的设置,孩子甚至因为太过简单而感到无趣。然而因为这种无趣所产生的冷淡反应反而让他的成绩更好。

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在大家眼中他都是个有些另类的孩子。

当父亲和母亲在侧室里争吵后,母亲来到孩子的身边,语重心长地恳求着:

“我说啊,你实在太瘦了,学校的老师和学务委员们都在背后谈论是不是因为咱们家的卫生做得不好,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你父亲听了这些事情之后,就会说是我的不是,拿我当出气筒,你也知道他很爱面子。”

母亲把手贴在榻榻米上,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后对着孩子低下头来。

“我求求你,能不能多吃一点长胖一点,否则,我早晚都坐立难安,每天日子也不能过好啊。”

孩子其实也明白,总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畸形体质而造成什么过错,或许自己已经造成了什么麻烦吧。看着母亲双手贴在地上,叩头道歉,他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孩子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但内心里反而有一种安心感,原来自己已经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了,那么就算自我毁灭也不会有人觉得惋惜吧。好吧,既然如此,那么就什么都吃试试看吧,不习惯的东西也要努力吞咽。呕吐也好,反胃也好,哪怕是因此而全身污浊腐烂致死也好,都无所谓了。与其活着不断地对食物东挑西嫌,给别人和自己都惹来麻烦,倒不如这样来得轻松。

孩子开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家里的人一起吃一样的食物,然后立即把食物吐出来。虽然他也想克制自己,让自己的咽喉和嘴巴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他一想到自己所咽下的食物,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其他的女性也摸过碰过,整个胃就不由得翻腾起来……再看到女用人的裙子下摆所露出的油渍污渍或是煮饭的老婆婆侧脸的发鬓油,这些意象像汇聚成一根铁杵般在孩子的胸口疯狂地搅动着。

哥哥姐姐露出厌恶的表情,父亲漠不关心。母亲一边清理着孩子的呕吐物,一边一脸怨恨地看着父亲。

“你自己也看到了吧。这并不是我的错。这个孩子本来就是这样的体质。”

母亲抱怨地说着,然后叹了口气。但是对于父亲的恐惧反而变得更厉害。

次日,母亲在映着绿叶树荫的檐廊上,铺上了一层崭新的草席,然后拿出砧板、菜刀、水桶、蚊帐等东西,而且都是刚买回来的新品。

母亲让孩子坐在隔着砧板的另一侧,而后在孩子面前的托盘上放上一个餐盘。

母亲卷起袖子,伸出粉红色的手掌像变魔术般,上下翻飞着双手。接着母亲边擦拭双手边用配合着的语调说着:

“你看,这些工具都是刚买回来的全新的。而且做这些的是你的亲生母亲。看!我把手洗得这么干净,你知道的吧,那接下来……”

接着母亲把煮好放凉的白饭放入钵里,接着再倒入醋一起混合搅拌。一阵酸味飘来,母亲和孩子一同咳嗽了起来。接着母亲将钵拿到自己身边,从里面抓出一口饭的分量,再用双手将其捏成小小的长方形。

蚊帐里摆放着早已调制好的寿司食材。母亲敏捷地从中取出一块食材轻轻地压了一下,放在捏好的长方形醋饭团上,然后把整个做好的寿司放在孩子面前的托盘上。这是玉子烧寿司。

“你看,这是寿司。可以直接用手抓起来吃。”

孩子听了母亲的话,直接抓起来吃了一个。那被母亲肌肤柔顺抚摸后所渗透出的恰到好处的酸味,加上饭与蛋的甜味,巧妙地在嘴里融汇,正好形成了一种对舌头来说最为美妙的滋味……孩子吃了一个后,不由得涌上了一种想要亲近母亲的感觉,仿佛一阵温暖的热流,浸满了孩子的全身。

孩子想要告诉母亲这个寿司很好吃,然而又羞红着脸,不敢说出来这个寿司很好吃,只是勉强地挤出微笑的表情,仰望着母亲。

“是不是很好吃?再来一个,好吗?”

只见母亲像变魔术一样,摊开自己的手心,然后握起醋饭团,同样地从蚊帐里取出一片食材轻压一下,再放在孩子面前的托盘上。

看着眼前白饭上的白色切片,孩子感到有些害怕。看到这个场景,母亲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道:

“没什么,只要当它是白色的玉子烧寿司来吃就好了。”

这是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墨鱼,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冒险,滑溜的触感一直顺着食道蔓延下去,仿佛要窒息一般。寿司的美味,完全转换成孩子的笑脸,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出来。

母亲再往白饭上放了一片白色的食材递给孩子。孩子伸手准备拿起享用时,却感到有一股令人害怕的气味掠过,孩子踌躇了一下,不过害怕的神情只是淡淡地掠过了孩子的脸,随即勇敢地把寿司塞进了嘴里。

白色通透的食材,在嘴里咀嚼后却变成了高雅甜美的味道,通过孩子细小的咽喉流动而去。

“刚才那个确实是真正的鱼肉,我竟然能吃鱼了……”

察觉到这件事后,孩子首次感受到一种咬活的食物的征服感。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让周围的一切都看到自己的喜悦。

孩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而在一旁坐着的母亲,也感到了孩子的喜悦,缓缓地将手指上沾着的饭粒一点点拭落,接着像是不想让孩子看到蚊帐里的食材一样,母亲挡住孩子的视线往蚊帐里看了一眼后说道:

“那么,接下来该吃什么好呢……我来看看……还有没有食物可以捏……”

听到母亲的话,孩子惊慌地大叫:

“寿司!我还要吃寿司!”

母亲极力地压抑着内心的兴奋之情,故意露出一种恍然惊呆的神情……这也是孩子最喜欢的母亲的神情,一张美得终生难忘的脸。

“既然这样的话,接下来就按照客人的要求,让我们来捏下一个寿司。”

像第一次一样,母亲将粉色的手靠近孩子面前,再次如魔术师般翻飞着双手,开始捏起寿司来。这一次同样又是一个白色鱼肉的寿司。

母亲为了孩子能够接受,最初都是选了一些没有腥味的鱼肉,也就是鲷鱼和比目鱼。

母亲把捏好的寿司放在托盘上,孩子伸出手来一个接一个抓起,迫不及待地吃下肚。母亲和孩子都一心一意地沉醉在做与吃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五六个寿司就这样被捏好,继而被拿起,然后被吃掉……一连串的过程形成了非常有趣的节奏。

非专家的母亲捏的寿司大小都不一样,形状也不统一。寿司躺在餐盘上,不是呈倒塌状就是白饭上面的食材滚落下来。但这样的寿司,对小孩来说反而更能感受到母亲的爱。孩子平常在私底下偷偷呼唤的那个母亲,已经和眼前正在捏寿司的这个母亲渐渐重叠,最终变成同一个人。虽然内心很希望两个母亲能够合而为一,但如果真的合而为一又反而会感到害怕。

自己平时在偷偷呼唤着的母亲,其实就是眼前这位吧?但如果真是眼前这位做了这么好吃的寿司给自己的母亲,那么自己偷偷将心转移别的母亲身上,真是很抱歉。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真的吃了不少呢。”

母亲用沾有饭粒的粉色的手轻抚着孩子的头,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

在这之后孩子又吃了五六次母亲亲手捏的寿司,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味道。

不论是像石榴花般的赤贝肉,还是身上有两道银色的针鱼,孩子竟也都能吃惯了。再往后来,即使是平常所吃的饭菜和鱼,孩子也可以慢慢地当作配菜来吃了。身体也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越来越健康。进中学时,已经成长为一个让人忍不住想回头再看一眼的俊朗少年。

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对孩子冷淡的父亲,突然对少年产生了兴趣。不仅会在晚饭时跟孩子一起对饮,还会带孩子去玩撞球,甚至是去茶屋喝酒。

然而这一段时间,家道也渐渐衰落。父亲看到儿子穿着深蓝掺白的和服,举着酒杯啜饮的样子,不由得为之陶然,想象着儿子将来被女人宠爱的画面。

当儿子长到十六七岁时,就已经完全变成一位沉溺酒色的浪子。

看着辛苦养大的儿子,因受父亲的影响变得放浪,母亲心里感到非常愤恨。对于这样的母亲,父亲只是沉默着,苦笑以对。儿子在一旁也只能感到无奈,父母不过是借此争吵来宣泄家道衰落所郁积的苦闷。

儿子在上学的时候,就一直是一个理解力强、学业优秀的学生。上中学时,他即使不去费什么功夫,读书也能取得很好的成绩。就这样,他轻易地从高中升入了大学。虽然迄今为止的事情都非常顺利,他内心却潜藏着阴郁,即使很想让自己安下心来,却始终找不到方法。就在长久的忧郁和乏味的游乐之中,他从大学毕业并得到了一份自己的工作。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家道已经完全衰落,父母兄姐也相继去世。而他因为头脑好,不论去到哪里都被重用,但不知为何他对复兴家业或升官发财完全提不起兴趣。当第二任妻子也过世之后,也就是他将近五十岁的时候,因小小的投机赚了不少钱,后半辈子即使独自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因此他就辞去工作,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

“我刚刚所讲的故事中,开始称为孩子,后来又称为儿子的人其实就是我。”

凑先生在讲完故事之后,对知代坦白。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老师才会那么喜欢寿司啊。”

“也不完全是这样吧,其实我长大后就没有那么喜欢吃寿司了,但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开始常常想起母亲,就连这寿司也变得让人怀念起来。”

两人坐在医院被烧毁后的空地上,那里有一个已经老朽了的藤架,如荆棘般的藤蔓从空中向地上蔓延,藤蔓的尖端处仍可见长满了嫩叶,其间还能看见像水滴般垂下的紫色花蕾。在庭院景石的旁边,浓郁的杜鹃盛开在石子被搬走的洞穴上,半边残留着被火烧过的枯黑树枝,另一半边却开着白色的花朵。

庭院边缘的断崖下面,是电车行驶的铁道,有时还会传来一阵电车驶过的轰隆声。

两人身旁的一棵棕榈树的树影渐渐倾斜。知代买的放在一旁竹笼里的金袄子也开始一声、两声地鸣叫起来。

两人在夕阳之下,相对着笑了起来。

“呀,都已经这么晚了,小代你得赶紧回家了。”

知代拿起装着金袄子的竹笼站了起来,凑先生则将自己所买的骷髅鱼也递给了知代。

从那之后,凑先生再也不曾出现在福寿司店里。

“最近都没见凑先生过来啊。”

开始的时候,店里的客人还猜测凑先生的行踪,但没过多久也就渐渐遗忘了。

回想起来,知代很后悔当初没能问清楚凑先生居住的公寓住址,不能主动去拜访。知代只能偶尔到医院被烧毁的空地处发呆,或是坐在石头上想着凑先生,有时眼眶中还涌出泪水,接着再茫然地走回店里。不过没过多久,知代也停止了这种举动。

至于最近,知代想起凑先生时,只是漠然地想着。

“老师大概是搬走了,他现在应该在光顾着别的寿司店吧,毕竟寿司店到处都有啊……”

非常希望每一个孤单的行路人身边都能有一家温暖人心的寿司店,能安放下他们所有的焦虑和疲惫。每个人都是世上的漂萍,而每一叶漂萍生存的意义就是在人生之河上寻找到一个浮游的方向。寿司店老板的女儿知代理解父亲的使命,也知晓人间的悲凉,然而她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何方。

其实人的方向并没有对错之分,只在于你真正喜欢什么、相信什么。孤单的凑先生在自己起伏的一生里其实得到了很丰厚的爱,但是这仍然改变不了他最终四处漂泊的命运。然而他的生命里拥有一枚无论何时都能安慰他的寿司,让他不畏惧,不怀疑。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动物只知道依据环境来做出改变,人却可以通过信念做出抉择。相信的力量能让人的一生改变,能让荒芜的灰烬繁花盛开。相信的力量也能让你不畏惧孤独,拥有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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