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转传媒兼职推广诈骗广告是传销吗

请问香港微视传媒这种赚钱形式属于传销吗?_百度知道
请问香港微视传媒这种赚钱形式属于传销吗?
香港微视传媒,有1200元-36000元不同等级会员,交费加入后通过手机下载APP每天点广告返利,可以发展下线,请问这种情况属于传销吗?
我有更好的答案
涉嫌非法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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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易物币(MBI)骗局
2015年4月,我的一个朋友问我,说有人邀请他一起购买易物币MBI,听说这个项目很赚钱,基本是一年翻倍。当时劝他不要买,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月后,另一个朋友在微信里晒照说“练瑜伽,学打球,尝枇杷,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更激动的是我买的易物币,一天销量突破2个亿,证实了一句...
2015年4月,我的一个朋友问我,说有人邀请他一起购买易物币MBI,听说这个项目很赚钱,基本是一年翻倍。当时劝他不要买,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月后,另一个朋友在微信里晒照说“练瑜伽,学打球,尝枇杷,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更激动的是我买的易物币,一天销量突破2个亿,证实了一句话,只要你相信,玩耍,吃饭,休息的时候都照样挣钱。”——我靠,真是这样的吗?我下来开始查资料,看看这个骗局的破绽在哪。
二、什么是易物币(MBI)
度娘上没有专门的解释,不知道是不是删了。
豆瓣上这样说:MBI国际集团是一家多元化资产管理公司,总裁叫张誉发,祖籍潮州,马来西亚第三代华人……参与理财,购买公司发行的广告配套,以5000M套餐为例,用35000人民币购买5000M币注册账户,注册成功后配送5000AP、30SP、3000GRC,其中3000GRC有2000购买GRC1,1000购买GRC2,当GRC2的市值由1000涨至开户时3倍即3000的时候,跳回游戏代币账户,同时扣除10%手续费,即2700左右继续购买当时价位的GRC1,然后由GRC1在账户里增值。所以投资的流程是人民币→M币(注册)→
易物币(GRC)。
待易物币(GRC)的市值涨至满意的倍数后,可以提现,将易物币(GRC)卖出,扣除10%手续费,30%进入游戏代币账户回购当时价位的易物币(GRC),60%进入M币账户进行提现,提现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卖给用户注册,二是在M币平台进行交易,将M币卖出,得到人民币。另外,在平台交易多卖出10%,其中约2%公司收取手续费,约8%买家所得。所以提现的流程是易物币(GRC)→M币(提现)→人民币。
(贴图来自百度文库)
骗子这样说:
豆瓣的链接 ,这里给百度点个赞,然后鄙视一下豆瓣的不作为。
三、为什么说易物币(MBI)个骗局
赚钱的原理是什么呢?他们这样说:“
1.用知识和脑力挣钱。2.靠互联网挣钱。3.靠市场倍增学原理和人际网络挣钱。”——真是这样吗?
(一)说它是个骗局,因为它符合以下几个特征:
1.没有实际产品,公司本身并不产生利润;
2. 有组织层级,建立金字塔结构;
3.需要发展下线,并靠下线新进资金推动。
(二)哪些人赚到钱,哪些人亏钱
金字塔的上层,先进来又先退出的那些人赚钱(极少数),金字塔的下层亏钱(绝大多数人)。
四、荒谬的逻辑
豆瓣上的文章这样说:
为什么MBI发行的M币只涨不跌?原因有以下几个:
第一,单边市场,全球限量发行6000万个代币,永不增发;
第二,外部玩家不断进场购买消耗代币,这就是外循环;
第三,内部玩家代币卖出后,30%销售净收入必须回购代币的自我消耗,保证买卖关系循环不断,价格稳定上涨,这就是内循环。因为MBI
游戏代币是单边市场的设置,加上是全球一只股,资金集中不分散,同时限定个人投资户口最大5000美金,有效规避了游戏代币市场上的大盘炒作、大鱼吃小虾的风险,再加上推广者佣金的发放与无形中整合的产业链资源
促使新股东不断进场,所以MBI 游戏代币总是处在求大于供而只升不降。
真是这样的吗?真实情况是:要想盈利,只有不断发展下线,依靠吃掉下线的资金。
(贴图来自百度文库)
地球上的傻子够用吗
(贴图来自百度文库)
五、这种骗局的基本特征
(一)熟人之间传销,具有“老鼠会”的特点;
(二)以高额回报为诱饵;
(三)以网络为载体,覆盖面广;
(四)侦破难度大,追赃挽损难度大。
六、骗子如是说
对于刚投资不到2个月,还没回本没盈利的玩家,怎幺样才能让他们对m币有信心,才能最快速度从做市场推广中盈利?
答:最重要的是宣传部的工作,通过各种的宣传工作,红军战士,没有钱,没有吃,都敢爬雪山,过草地,原因是宣传工作到位,通过各种各样的宣传工作把战士的思想工作做通,战士才会上战场作战。宣传工作的重点是什幺呢?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希望。然后,是模范,是榜样。这样,革命才会成功。
同理,要启动我们的mbi的战士,依旧要参考宣传部的工作,依旧是重点在于希望,我们的希望是什幺呢?是苦干加巧干,全力拼搏,35载,目标是:"天天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然后,就是榜样,模范,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师兄,师姐,我心中的模范。并且,榜样的力量,是要很具体的,事迹应该包括,过去,现在,将来,3个阶段。
再有,要达成目标,需要多久,需要怎样做。落实到每天应该怎样用智能手机?用多久?
这样,回不回本,赚钱了没有,都不重要了,记住,人,不是为现实而活着的,人,是为希望而活着,也是为希望而死去的,不信,可以仔细听1首歌:"北京,北京"
——骗子,我C你妈的。
七、同样的骗局
请看央视《消费主张》这一期。
请各位大V帮转,能救一个家庭算一个,多积善德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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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转,屌丝冒死打入传销组织,今天刚出来,给大家讲讲那18天的事【李毅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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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屌丝冒死打入传销组织,今天刚出来,给大家讲讲那18天的事
二○○九年末,我混进了的一个传销团伙,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三天。那是一个未曾经历的世界,就像中的盘丝洞和,或者是爱丽丝穿过兔子洞到达的那个古怪去处,每件事都很荒谬,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生于“文革”,长于中国,自以为对人间荒谬略有所知,到了上饶才知道,原来我的经验不过是豹之一斑,荒谬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它就在我们身边。
在那黑暗的二十三天,我看到善良的好人被骗子愚弄,过着悲惨的生活;我看到人们离乡背井,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亲人;我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的青年,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越发乖张和贫穷,对社会抱着深深的敌意;我看到家破人亡的惨剧,也看到洗脑的严重后果。
我始终在问自己:为什么一个愚蠢的把戏竟能欺骗如此多的人?为什么传销者竟敢明目张胆地行骗?为什么传销一打不绝、再打不绝、总打不绝,甚至连打击本身都成为了行骗的借口?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片适合传销的土地。所有传销者都有相同的特点:缺乏常识,没有起码的辨别能力;急功近利,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他们无知、轻信、狂热、固执,只盯着不切实际的目标,却看不见近在眉睫的事实。这是传销者的肖像,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肖像。传销是社会之病,其病灶却深埋于我们的文化之中,在空气之中,在土壤之中,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它就会悄悄滋长。
二十三天中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现在我把它写成一本书,书中没什么过人的见识,只有一些平常的人、平常的事,和一些人人都该知道的家常话。诗人常在自己的书里写一句话:供内服用。我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剂苦药,可以在人们心中植下清醒的抗体,帮助他们抵御传销病毒。这邪恶的瘟疫肆虐已久,世间苦无良药,但愿我能够为此做点什么。
传销不算什么新鲜事,大多数中国人都听过,很多人都有切肤之痛,电视、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人们听多了,见惯了,就把它当成一只烂苹果,既不问它为什么腐烂,也不在乎它烂到什么程度,轻挥手就把它丢到脚下,任它在那里彻底烂透。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就在每个人眼皮底下,却极少有人愿意真正睁眼看看。传销者不了解传销,因为他们格式化的脑袋已经无力辨别;普通人也不了解,因为他们离得太远,而且根本就不在乎;连那些神通广大的媒体人也缺乏真正的了解,他们报道传销、拍摄传销,却常常忽视传销,很少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问题。没有人明白其中的道理:传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怎样洗脑?洗脑又是怎样实现的?为什么传销者竟会为了一个愚蠢的谎言如此狂热?
诈骗计划在所有国家都是犯罪行为。我们虽然在一九九八年取缔了传销活动,但大多数国民都对此问题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常见的误解主要有以下几条:
一、认为传销在国外是合法的,只有在中国才是被禁止的;
二、认为传销是进步的新事物,而传统的卖场销售是落后的旧事物;
三、认为传销本身不是坏事,只是因为人的素质不高,好事才变成了坏事;
四、认为传销分为两种:合法传销与非法传销;
五、认为传销确实能够赚钱,只是政府不允许
一九六○年,安徽的武店公社有个医生叫王善生,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许多人患有浮肿、和子宫下垂,公社干部找王医生来治疗,他看了看,说治不了,因为“少了一味药”。
那味药就是粮食。
五十年后,有一种社会之病久治不愈,原因也是少了一味药,这味药就是常识。
二○○九年底,我照常到三亚过冬。居处离海很近,终日游泳、闲逛、吃海鲜,偶尔在电脑上敲几个字,不成篇章,只求有趣。慵懒闲散的午后,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读《国王的人马》,读歪解唐诗,偶尔也会翻两页弗兰西斯的传记。海边阳光明媚,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时间写作,我口头答应,却迟迟不肯动笔,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我的朋友小庞给我电话,问我了不了解什么是“连锁销售”。我说这有什么可了解的,、都是连锁销售。他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新事物,只要交三千八百元,再发放三次机会……我打断他:“你到底销售什么东西?”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销售什么,就是……就是推广一种模式。”我有数了,说这肯定是传销,你千万别上当,赶紧回来。
我不知道楼主认不认识有个叫的人
是慕容雪春的书,我刚刚找了,要不就不发了吧,你们自己去找,叫“中国,少了一味药”
留的一手好名。
算了,我还是接着转吧!这样戳进来的吊死也不用再去找了
几天后,他回到,对我大谈自己的经历。小庞口才不好,可还是把我唬住了,他讲的每一件事都难以置信,就像走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所见都是宝瓶里的魔鬼、洞窟里的妖怪。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生活,据说每人每天只有五的菜钱。我大为起疑,说这也太离谱了吧,三毛五能买到什么?连根针都买不到,怎么够吃?他一口咬定:“真的,不骗你,有时还不到三毛五呢。”
这个传销团伙在江西,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他三十岁了,几次恋爱都不成功,现在很想找个姑娘结婚。有天他的前同事李新英给他电话,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小庞大喜,李新英说那女孩现在上饶,见不到真人,只能先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小庞给我看过,很年轻,笑得很灿烂,眉眼有点像著名的曹颖。小庞很是着迷,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渐渐不能自拔。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生意很红火,一个人忙不过来,想他过去帮忙,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同甘共苦”、“共创美好明天”之类。小庞也是昏了头,没搞清楚状况就辞了工作,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到了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根本没有店,小琳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和一群河南人住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在街上闲逛。他越想越起疑,有天忽然想起我来,于是就打电话向我咨询。
一个月后,我向警方报案端掉了这个传销团伙,很多人都说我勇敢,还有许多过奖之辞:为民除害、冒死潜伏什么的,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其实我的动机没那么高尚,只是发作,就想看看一天三毛五能吃些什么。
听着小庞的描述,我渐渐下定了决心,说我要混进去看看。小庞很犹豫,说恐怕会有危险,那伙人不简单,肯定有什么背景,让我慎重考虑。我一向胆大,而且很羡慕海明威那样的人生,自己也干过几件危险的事:在海拔五千米的山口迎风奔跑,在大风大浪中一个人游进深海,而且自恃练过几天散手,反应也算敏捷,没把这事想得多么危险。
小庞还是犹豫,怎么说都不想回上饶,我干脆跟他摊牌,问他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他说一千多。我说:“那就这样,你帮我混进去,一切费用由我承担,我再付你两个月工资。”他考虑再三,终于点头答应。
小庞有苦衷:他跟小琳闹翻了。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却只担女朋友之名,绝不行女朋友之实——不让碰,不让亲,连手都不让牵。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据说有一天小琳装扮一新,跟某个帅哥出去了一整夜,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庞盘问她,她还不肯老实交代,态度十分刁蛮,小庞醋劲大发,盘问良久,嘲讽良久,最后怒目相向,跟小琳泼天大吵一架,这个团伙不限制人身自由,小庞怒不可遏,提起行李回了三亚。
我要混进去,第一件事就得让他们俩合好。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还是我出的主意,让他给小琳发短信: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想这事不能着急,太过急切说不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先凉一下再说。没想刚回住处,小庞的电话就来了:“他们同意让你过去!” (第一部分) 中国,少了一味药 五
那时圣诞节刚过,海边游人如织,我订了机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静。晚上翻了翻书,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
我合上书胡思乱想,慢慢地害怕起来,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可毕竟在电视上露过几次面,万一传销团伙中有我的读者,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活了三十五年,没什么贡献也没什么罪恶,死了也不值一笑,可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万一回不来了……
一时心思纷纭,爬起来写了一条微博,算是给读者的交代: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人间寂静,无非慈悲喜舍,无需唱经落泪、春秋祭扫,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留偈在此:风华如梦,倏忽百年,鸟归夕阳,月满青山。
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那时他也在三亚,我把衣物、手机和银行卡都给了他,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交在一个朋友手里,跟他说好,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消息,就把这封信交给我弟弟。那封信原文如下: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死了。如果遗体找不到,不必费心去找。如果找得到,一火烧化、挖坑埋掉即可,身后事务必从简,不起墓、不造坟、不立碑,不搞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如果有人联系你要写我的生平,不要答应他,也不要接受记者采访,我的死不是大事,不必惊动世人。
我目前有七种著作,版权期都已届满,我死后,、《深圳》、《贪婪》、《红尘》四本可以再版,《葫芦提》、《遗忘在光阴之外》和《唐僧情史》不要再版。国内出版可以跟联系,我还欠他一点钱,请他从版税中扣除。国外出版可以跟Harvey和Benython联系,他们的电话都附在后面。
如果五年之内版税能达到一百万,我希望你能将这笔钱捐出来,成立一个文学艺术基金,不必冠以我的名字。如果不到一百万,你自己留着用。
我活了三十五年,虽死不为夭,你不必过于伤心。你为人忠厚,但不适宜经商,以后多多保重。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很严厉,没怎么关心过你,甚至没跟你好好谈过几次话,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你不要怪我。
母亲的骨灰还寄放在成都,你找时间把她葬了吧,春祭秋扫,你多替我尽尽孝心。
替我谢谢×××和×××,祝她们幸福,其他不必多说。
你多保重,少抽点烟,少熬点夜,不要太固执,尽量不要与别人起冲突。我们早年都很不幸,你吃的苦更多,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雾气中城郭隐隐,像缥缈的海市。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走进去,看见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
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再重复这段话,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里面时间很短,而且时时警惕,可偶尔还是会动摇,有时甚至会暗自思忖:他们说的这么肯定,会不会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听的全是歪理邪说,见的全是职业说谎家,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如果时间够长,在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传销团伙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声称坐的是三亚到上海途经上饶的K512次火车,这班车不过南昌,只能到新余乘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说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堂直销课,听到中午十二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父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当饭吃?”
此后的二十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我在上饶见过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精通各种深奥的理论,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者: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回答: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皱眉: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站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二十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夸口:“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不过每次都有惊无险,侥幸逃过。
二○○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我和小庞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传销和变相传销行为!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打卖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在上饶市信州区,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传销者。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者也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我们,一个就是小琳,另一个称为“嫂子”。看得出来,他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恼火,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实我错怪她们了,她们并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会议内容只有一个:怎么对付这个新来的叫“郝群”的家伙。我自恃聪明,却没有想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贪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绿色的旧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的态度倒很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行李,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非常贴心,特别嘱咐:“哥,你终于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人的规矩: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接下来会有许多不可想象的事,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事情不对,一个电话就可能酿成大祸。在“电话管理”方面,每个团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会把新人的手机骗走,然后拨通昂贵的声讯台,一直打到欠费停机,到时求助无门,只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摆布。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汽车站附近,那里有一家沙县小吃,我们下了车,嫂子盛情相邀,一定要请我吃一顿。这顿饭不是宵夜,如上所述,传销团伙崇尚节俭,吃宵夜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时候偶尔为之。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我点上一支烟,看嫂子和小琳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还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儿。
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葱油拌面不够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贪吃,而是饿急了。十几天后,我也能切身体验到这种滋味:看见有人吃东西就流口水,闻到食物的香味就拔不动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顿,简直就是过年了。哦,错了,不是“简直”,那就叫过年。
吃完饭走出来,我指着对面的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里?”嫂子大笑:“哥,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完赳赳前行,领着我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爬上一条黑黑的楼梯。时已深夜,我感觉像是踏进了魔鬼的洞窟,心里不停打鼓。
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客厅中央有一架暗红色的沙发,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弹簧吱吱作响,不知哪间卧室传出梦呓声:“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却没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传销团伙崇尚节俭,而洗澡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费,被组织上严厉禁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着,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我当时只觉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这玩意儿的残酷,拿着它上厕所简直就是冒险,除非有高超的手艺,否则一定会出现技术事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三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议定之后,三人相视而笑,我毫无察觉,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黑暗中鼾声轰响,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极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说完作势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分量挺重,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鲜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
小庞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伸手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译的《国王的人马》的结尾:“我们终将回来,慢慢走过长街,看年轻人在球场上奔跑。我们在海边徜徉,看阳光中的跳水板闪亮地伸向空中。我们在松林间漫步,让厚厚的落叶收藏我们的足音。然而,这都是遥远的未来之事,现在,我们走出家门,走进动荡的世界,走出历史又走进历史,去承受时光的万劫不复……”默诵了几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脸,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翻身而起,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共住了八个人。大嗓门小伙儿叫刘东,金牙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在传销团伙中,一套房称为一个家庭,这套房是小庞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这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在上饶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将近二百人,这数字还在不断增加。除此之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四川体系……据说全国二百二十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七百万人,这数字肯定不可信,不过据我估计,“河南体系”至少也有几千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刷牙的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地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定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评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没干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十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十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至少要花十几分钟。这事自有原因:他们每天都要评估我的表现,还要紧急商量措施,更重要的是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漫长的时光只能一点点消磨,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当所有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错了;当所有人都同声赞美某件事,你就会觉得那件事确实值得赞美。所以中国历来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于挺身而出与众颉颃的痴汉,大多数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君子——万众怒吼时,他也跟着怒吼;万马齐喑时,他也乖巧地闭上嘴。我在传销窝点中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也会抵触某些传销的荒谬理论,可面对整个组织,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微辞,最多只是低下头默不做声。
这世上确实有善意的谎言,可大多数时候说谎者都心怀恶意。杀人者面目狰狞,骗子却往往装扮成亲切的好人,所以才要加倍警惕。所有传销者都会标榜自己骗人是出于好心,可骗来的都是成年人,他本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你何德何能,竟敢替他做主?即使有再好的机会,也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自己来把握。你凭什么擅自干涉他人的生活、主宰他人的命运?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当不成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心动不如行动,说到不如做到,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二十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二十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五百万,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赚不到钱就是垃圾,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很想告诉她:钱确实重要,可并不能代表一切,更不能代表幸福。你一再谈到理想,而真正的理想不应该只是一堆纸票子,而是有意义的生活。今天你能坐在这里,什么都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无知,被人骗了还乐滋滋地帮人数钱。
不过最终我什么也没说,贾总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最后谆谆嘱托:“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备的……”
贾总住的是简陋的民房,吃的是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很多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乎乎的,也许早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中专毕业,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巡视车间,或者坐在电脑前优雅地处理文件;她或许会谈一场恋爱,找一个帅气而可靠的小伙子,两人牵手逛街,或者坐在电影院里大嚼爆米花,看到悲惨镜头就伏在他肩头哭,看到恐怖场面就往他怀里躲;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该疯就疯一场,该闹就闹一场,这才是正常的人生。她那么年轻,正是人生最美的时光,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给人讲人生的大道理。
下楼后,大嗓门刘东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冷冷回应:“你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你反正是来考察项目的,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
我假装同意,走了两步,又批评贾总口才差劲,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这话看似随意,其实也有玄机,是传销团伙内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
总而言之,“这儿”是个好地方,没本事的人可以学到本事,有本事的人更加厉害,好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废铁也能炼成精钢,所以根本没必要兴办大学,几个骗子就能栽培出千万精英。
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中,有个不成器的斯蒂芬,他一无所长,却认为自己能够明辨是非。他爸爸是个大老板,听到这话大为生气,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老头儿看来,明辨是非是世上最难的事,科学家和哲学家终生思考,也未必能够得出什么结论。我不太赞同这个老头儿的意见,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哲学家,不需要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要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只需要掌握起码的常识: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包子;犯法的事不能做;不可信的事一定不要轻信。如果你一没技术、二没资本,也没有当大官的爸爸,却有人跑过来说可以让你一夜暴富,而且他不是上帝本人,那么他多半是要骗你的钱。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出了问题,叫做“产销瓶颈化”,她比比画画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中国二○○二年加入W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八年的关税保护期,从二○一○年一月一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减免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拥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停下来喝了口水:“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城里人抓住机会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农民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自问自答,“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哥你知道吧,一九九八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赔了二百七十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些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地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一百年也不可能!美国一九五五年就加入了WTO,五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讲到洋货入侵,我又发作了,问她知不知道美国作家邦乔妮的《没有中国制造的一年》,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印象中这本书没在大陆出版,对她来说也许太高端了,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本书我也没看过,只知道大概内容。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家庭主妇,她就想知道,如果一年之内完全不用中国产品,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后来发现,她几乎无法生活,买台日本电脑,主板是中国制造的;买块美国手表,表芯是中国制造的;有次她想给孩子买双运动鞋,跑遍了全城也买不到,阿迪达斯是中国造的,锐步是中国造的,最后只能买双意大利皮鞋,结果怎么样?比中国产品贵七倍!更不用说玩具、服装、纺织品和家庭日用品了,全是中国产品!我告诉你吧,现在是‘中国制造’风行全球的时代,每个国家都在用中国货,不是我们要抵制人家,而是人家要抵制我们!我不知道你刚才那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全错了!”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刘东和小琳站在远处,不时回头看看我们,我不敢耽搁太久,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继续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明确告诉我不是传销。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逼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回攻击”:“郝哥,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见多识广,要不你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再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后,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传销者,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重新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现在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反应非常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
这是传销团伙欺骗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上当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郝哥,你别生气,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听不懂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跟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正是残冬时节,云碧峰森林公园满眼凄凉,风吹过树梢,在山野间发出绝望的回响,山头有人唱歌,声音若断若续,像一根脆弱的细线。我心事重重地往上爬,看见路边写满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只有一句不算庸俗,书法也好,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说的是年华易逝,岁月无情,看句中的意思,题字者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蹬,百年潦倒,在萧萧暮年登临远望,满眼都是好山好水,满肚子都是凄凉牢骚。我默诵了两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山腰间有个蘑菇形的凉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坏心,用手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小琳一脸的不情愿,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拿话岔开:“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这话答得不怎么中听,我立时发作:“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急忙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的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甩开大步往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正依偎着说悄悄话,估计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而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说对,就在外面吃。他们俩没办法,只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极力反对,可架不住我态度强硬,终于松了口:“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我大为得意,领着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点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二百多。
城里人花二百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钱,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真让人心疼,我怒气全消,不断给他夹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始终直勾勾的,不过吃得倒不少。他吃东西咂巴嘴,很香甜的样子。
刘东二十三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八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坚信自己会发财,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这些人至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万六千八,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刘东无法承受的负担。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沉重的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偷去抢?天知道。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住处,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成功就是上电视!”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中央台的晚会实在看不下去,我拉着管老汉聊天,听他讲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恩,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都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锋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一九五六年,三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有次桌上掉了几个饭粒,别人都没在意,他看见了,过去用两根手指粘起来放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不过一点儿都不丑。
他是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也从来不敢偷吃。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六十多人,他们大多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被人欺骗,可同时也在欺骗别人。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我一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第一部分) 中国,少了一味药 十五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也是个利益陷阱,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
这个团伙有两个说法:第一,只要加入这个行业,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却有那么多人算不清楚:一个人成功,六百人垫底;六百人成功,三十六万人垫底;三十六万人成功,两亿多人垫底;两亿人要成功,要有一千二百亿人垫底,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火星发展下线。
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的金字塔结构中,只有最顶端的、不超过百分之二的人能赚到钱,其余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六十多位传销者,他们坚信自己终将成功,而我断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他们大多都是农民,根连着根,人连着人,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被骗,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全都在从事传销。
等到这场戏落幕之时,他们已经搞垮了身体,耗尽了积蓄,家里的地荒了、房塌了,身上背着重重的债,他们重视名誉,所以有家难回,而且已经习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那时身强力壮的可以去偷去抢,年轻貌美的可以去卖血、卖身,可那些疾病缠身的老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下田耕种或者进工厂打工,但在一场破灭的财富梦之后,这一切都会无比艰难,正如鲁迅所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二○一○年一月一日,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佳,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是被她丈夫骗来的,因为组织上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除了监狱,没听说过还有别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过夫妻生活。我们经常提到“人性”,简单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当人看,把成年人当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够苛刻了,也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且他的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间的正常性爱,但在传销团伙中,不仅人欲要灭,连天理都要灭,堪称千古未有之大暴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许多对尴尬的情侣,他们不能温存,只能在市中心广场的众目睽睽之下说几句悄悄话,还有更多牛郎织女似的夫妻,他们近在咫尺,却只能通过电话互相安慰;他们住在和平世界,却如同置身监牢。
上饶儿童公园里有几只猴子,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在猴山上打闹嬉戏,其中有两只大概是在谈恋爱,常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时还会互相捉虱子。传销者站在网外,看得眉开眼笑,却从来不想自己的处境:连猴子都能温存,他们却只能孤独地熬着。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怨言。
这就是洗脑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们眼里没有亲人,只有领导,他们老实、听话、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吃不饱、穿不暖、断绝一切社会关系,甚至抛弃了性别。据说蚁群中的工蚁没有繁殖能力,只知干活,绝无非分之想。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传销能够永存,世上一定会出现第三种性别:男人、女人、传销者。如果时间足够长,他们甚至会进化成蚂蚁。
论年纪,我可以当“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还给她起了个外号,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的性格很好,爱说爱唱,也爱开玩笑,从来不跟我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你就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花木兰的味道。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传销,他们一家的生活该多么快活啊。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此怪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渐渐体会到了社会之险恶和人生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于是扛着蛇皮袋来到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了,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土豆怪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给我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人说起‘连锁销售’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得意了:“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一八五九年,在哈佛大学,由两个犹太研究生发明的,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销售模式呢?就是用百分之二十的人际网络带动百分之八十的店铺销售,这模式好不好?我说说你就明白了。这两位犹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大获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国巨富,你说它好不好?”
这段话说得煞有介事,我对此了解不多,不敢贸然反驳,土豆怪越发自豪:“连锁销售运行六七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的两位犹太研究生又发明了一种更先进的销售模式:用百分之百的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暗自思忖:怎么老是哈佛大学,老是犹太研究生,还老是两个,这也太巧了吧?试探着回答:“是传销?”
他一竖大拇指:“哥真聪明,就是传销!所以说,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被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可在一九九○年,我们国家犯了个大错误,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
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一九九八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又花七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这东西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七亿是付给谁的?”他一挥手:“这个不去管它,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既不是生产设备,又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只要发个批文,一堆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意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
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先在政府机关内部试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政府机关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政府机构里面全是公务人员,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可以在政府机关试行?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政府直属企业里试行的。”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于是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
我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胆子够大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他什么神都敢请。麻总没在意我的神色,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昂,言辞十分骇人:“二○○四年,凤凰卫视这样报道:在祖国的大陆上,正发生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一个打造百万富翁的摇篮,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有志之士,他们在媒体的掩护下,忍辱负重,积极运作,默默构筑着祖国的经济长城。”
报道编得可笑至极,而且多处文理不通,一听就是假话,不过说来极有气势,麻总手舞足蹈,讲到激动处,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横飞,一副狐仙附体的模样。我平日与媒体人交往很多,凭常识就知道这些话靠不住:媒体的职责是客观真实地报道社会事件,也许会有选择性的报道,但决不会公然遮蔽真相,更不会号称要给真相打掩护。不过这些话十分有效,大多数人不读书、不看报,也不关心时事,似是而非地编造几句圣贤之言,伪造几条媒体报道,一定可以唬住很多人。
下午见的是一个东北小伙,嫂子的介绍风格与刘东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张总!”张总个子很高,留了个周杰伦式的发型,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称小学没毕业,衣着倒很整齐,黑西装里穿了件很艳的紫色衬衫,看着像英国名牌登喜路,不过真正的登喜路有七个字母,张总的登喜路有九个。
我恭维他:“张总的衬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着急,早晚你也会有的。”说完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
“哥在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做生意。
“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叹气:“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做吗?”
我看看他:“你说吧,我听着。”
张总长叹一声:“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啊,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中山大学的教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啊,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百分之八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啊,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啊,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实在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问傻了,张总嘴巴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帮家伙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假话一被戳穿就这么转圜: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心想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你他妈什么时候说过了?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扛:“CPI是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他脸红如漆,还在硬撑:“哥,你……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过……不够全面,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刚才说的……”小庞脸都青了,皱着眉头对我挤眼,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赶紧低下头。张总结巴了几分钟,元气渐渐恢复,嗓门也越来越高,讲经济现状之恶劣、国际形势之严峻、连锁销售之贡献、国家期望之殷切,人民拥护之热烈。我不断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哎呀,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一直讲了半个钟头,下课了,我拍了个异常肥腻的马屁:“张总,你不可能小学没毕业吧?就你这口才,当个大学教授都没问题啊。”他异常真诚地回答:“不骗你,哥,真的是小学没毕业。我这口才吧,都是在咱们行业中练出来的。”我感慨:“你呀,多亏生在现在,要是生在过去,肯定得让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着解释:“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能有这水平,这要放在过去,你不得成精啊?”小伙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握了握我的手,无限甜蜜地送我出门。
张总真名叫张山明,也是农村孩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说发财之后不回东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最终还是要背起行李,回到寒冷的故乡,当他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窗外的满天冰雪,重新想起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虽然你是我们骗来的,可自从你下了火车,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弦外之音是:虽然我骗了你,但你要相信我——这话傻子听了都要生气。如果一件事在谎言中开场,必然也会在谎言中收场,永远不要期待骗子的真诚,他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两次、三次、无数次。凭常识判断,我不相信张总曾和留法博士、大学教授一起研究经济形势,因为他根本就一窍不通。他穿着假名牌,坐在那里大谈GDP和CPI,看着挺威风,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戳他一指头他就垮了。
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响,一粒唾沫星子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稀里呼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团伙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埋伏之中,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浩是现场领导,负责安排全部工作,还要根据我的反应及时调整战略;刘东和嫂子是引导人,小琳是推荐人,他们负责监察我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组织上汇报;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要把各种不良苗头消除于萌芽之中。
饭后有娱乐,管老汉和两位姑娘看电视,刘东、管锋陪我和小庞打“双升”,河南规则很奇怪,先打5、10、K,而且必须一气打过,失败了就得从头再来。我们斗智斗力斗狡猾,斗了一晚上,谁都没能前进一步,后来想想,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人生:与世隔绝、忍饥挨饿,自以为学到了很多、进步了很多,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空耗一年甚至几年,只是为了证明一个虚伪的谎言。
八点刚过,王浩回来了,他是团伙中的高干,装扮也迥然不同,永远是西装笔挺、领结饱满,皮鞋擦得锃亮。刘东赶紧让座,王浩也没客气,掏出两个手机摆在桌子上,大咧咧地坐下,用他白嫩的小手摸牌出牌,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刚打完一局,他的手机响了,高干毕竟是高干,接电话也别有气派,只见王总满面堆笑,脑袋微倾,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只脚左右摇晃,一只脚上下抖动,手上也不闲着,该钓主就钓主,该抠底就抠底。从语气判断,来电的应该是他的朋友,说话时有一股慵懒的亲热劲儿,我听得语焉不详,只记住了一句:“恁家老勒还会扒火车哩!”“老勒”就是“老二”,我猜大概是说对方的弟弟在铁路沿线作案。这通电话讲了足有半个小时,旁边的人都不敢吱声,牌打得既沉闷又无聊。我暗暗生气,想这厮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冷着脸扔下牌:“不打了,睡觉!”王浩似乎也有点歉意,赶紧放下电话,说:“哥,你累了一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洗洗睡吧。”
十点刚过,房里的人都已睡熟。窗外有隐约的鞭炮声,这是元旦之夜,正常的世界充满了笑声,荒谬的陷阱中只有梦呓。我和衣而卧,不知怎么想起了美国电影《小丫头》,十一岁的薇达和朋友讨论生死问题,说天堂是这么一个去处:可以“骑着大白马,可劲儿地吃棉花糖”。这样的天堂太过美妙,心地龌龊的成年人不配享有,只能去想想次一等的博尔赫斯,老博是我很喜欢的小说家,一直用他的优雅和博学跟整个世界捉迷藏,最后他赢了,干得漂亮至极。在他看来,如果真有天堂,它就该像个图书馆的样子,干净、明亮,馆员个个长得像帕丽丝·希尔顿,穿着白色超短裙,笑起来迷死个人。
而在二○一○年的第一夜,我想,如果真有地狱,它就该像我此刻的居处:冰冷、单调、乏味至极,一群无知而狂热的人,用最愚蠢的方式追求最可鄙的生活。不会思考是可耻的,而更可耻的是,这群不会思考的人正在教我如何思考。
第二天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冲向厕所,我的排名比较靠后,只能提着裤子干等,那时天还没亮,窗上有一层蒙蒙的水汽,我闲着无聊,伸手在上面写了四个字:何事如此?嫂子见了啧啧称赞:“呀,哥的字写得真好!”我笑笑把字擦去,又想起了博尔赫斯,如果这老汉也是个混账搞传销的,他又该如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断定他不会觉得有趣,只有满肚子的苦闷与日俱增,一天到晚撅着嘴骂骂咧咧,最后实在受不了了,用西班牙语骂一句“你奶奶个熊”,便“扑通”一声栽下楼去。
早饭极其简单:半盆清水,盆底有几十粒孤独的米。他们都练有一手绝技:不用筷子,不用刀叉,一边喝一边摇晃饭盆,最后喝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我技术不行,水喝光了,盆底的米却不肯下来,只好用手刮。还问他们:“今天怎么没馒头吃?”一群人都笑,嫂子告诉我:“以后都没馒头了,早饭只有这个。”我皱眉抱怨:“这怎么能吃得饱?”管锋来了一句:“饥饿才有力量!”管老汉笑起来:“这饭吃不饱,可这饭有好处,你看我,吃这饭一年多了,原来那些毛病呀,糖尿病呀,高血压呀,全都没了。”后来我接触到比较正规的解释,才知道这叫“行业饭”,虽然吃不饱,可益处多多,一盆清水貌似平凡,却可以清肠胃、理浊气,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万能金丹。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有句名言: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承认一加一等于二。不承认一加一等于二,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一盆清水能治病,它必然也能救国;既然能救国,必然也能拯救全人类;既然能拯救全人类,这盆水就是上帝。这就是传销者的逻辑,所以每天早上我们都要喝一盆上帝,这盆上帝不仅能治病,还能磨练我们的意志,更能教会我们人生的道理,所以我们都将成为英雄。
每当有人因为受不了这盆上帝而离开,传销者就会撇着嘴嘲笑他不争气,“吃不了苦”、“逃兵”、“懦夫”。其实英雄也不是饿出来的。残酷的环境确实能磨练意志,可有个前提:除非逼不得已,没人应该吃无谓的苦。这是和平年代,大多数人都没必要去冒充英雄,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种田、打工,过安分守己的生活,又何必追求那钢铁般的意志?
吃过饭在屋里转了一圈,我忽然看见茶几上多了一份文件,约有七八页纸,封面是两只对握的手,下面有八个斜体大字:团结务实,开拓进取。这事不同寻常,我到上饶三天了,没看到一页纸,没见任何人翻过一页书,我有睡前阅读的习惯,一天不读书,就觉得那天白活了,现在居然看到文字了,心潮一阵澎湃,赶紧翻开,只见标题是四个黑体大字:“业务洽谈”,正文是这样开场的:“下面由我为您介绍公司的基本情况,我们从事的是连锁销售,我们合作的公司是香港华兴国际贸易公司……”后面全是介绍如何发财的,怎样月入万元,怎样一个月赚六位数,文字极其不堪,啰唆、重复,时有错别字,毫无文采可言,看来这应该是某个人的讲话稿,其中还有这样的句子: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多做解释了……无论在任何地方,这样的文字都不能算是好文字,尤其让我想不通的是它的题目,“洽谈”是个动词,一个人要蠢到什么程度,才能想出这样的标题?
古人评价文字拙劣有三重境界: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第一境界谓之不雅,身为人而大放狗屁,不过气味难闻;第二境界谓之不通,身为狗而大放其屁,已非人类所为;第三境界谓之不堪,做狗也就罢了,还是一只专放臭屁的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我看来,给这文件取名叫“业务洽谈”的那厮就是第三境界中人,活该乱棒打死。可就是这么一份破东西,传销者都视之为“圣经”,每天早上朗诵一遍,还必须背得滚瓜烂熟,我在里面二十三天,几乎能背下来了,他们都夸我聪明,我不这么想,只感觉智商嗖嗖下降。
元月二号。上饶市中心广场热闹非凡,某个品牌正在做促销活动,锣鼓震天,观者如堵,农贸市场上摆满了年货,腊肉、香肠、熏鸡,来往行人笑容可掬,我们与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却如同置身两个世界。他们活在阳光下,我们活在黑暗中,他们兴高采烈地采购年货,我们像幽灵一样躲藏,串过某条小巷,走进某栋楼,鬼鬼祟祟地闪进某个房间,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鬼话。
那天下午见的是一个叫梁家骏的小伙子,河南开封人,个子很高,手腕上有两个烟头烫的疤,暗红色的肉刺目地隆起,我有点轻微的强迫症,总是忍不住要看,看了心里又不舒服。这堂课还是老套路,先是寒暄,寒暄之后继之以祝贺:“哥,恭喜你,从今天开始,行业正式对你敞开了大门!”我心里也挺高兴,看来这帮家伙并没怀疑我,开局挺顺利。梁总摸了摸他手腕上的伤疤:“哥,你来了几天了,肯定看了不少,了解了不少,但我问你,你知道行业怎么干吗?”
他们把传销称为“行业”。按照惯常的理解,“行业”是个很大的词,比如家电行业、IT行业,但在上饶,就是这么一伙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人,居然撑起了一个行业,实在可惊可叹。这个行业是“干”出来的,还有许多激动人心的口号:行业干的就是一个团结!行业干的就是一个听话!行业干的就是一个吃苦……最后,行业被他们干完了。
按照梁总的介绍,行业首先要干一个谦虚。不管学历高低、悟性好坏,只要比我早加入行业,哪怕只早一天,他也是我的老师,所以我要虚心请教,努力学习行业的知识。学习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干一个发展,交三千八百元的入伙费,然后发展我的业务员,国家规定,每人最多只能发展三个直接业务员,那时我就成了他们的推荐人,简称“老推”,老推不易做。我要接着干一个复制,把我学到的知识一滴不漏地传授下去,把我的业务员培训得像我一样听话,然后再指导他们继续发展,这样一层层发展下去,我的官越做越大,收入越来越高。这时我要干一个管理,让我的团队乖乖听话、乖乖交钱,等到行业干得差不多了,我就可以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梁总气壮山河地鼓舞我:“二十多万,一个月就赚二十多万!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你一个月能赚到那么多钱吗?”
我对这二十多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像个真正的财迷那样啧啧赞叹,身上沐浴着钞票的光辉,两眼闪烁着饥渴的光芒,反复追问:“真的一个月能赚二十多万?”“只要投资三千八,就能赚到几百万,这生意真有那么好赚?”梁总一一解答,表情坚决、姿势果断,手腕上的烫疤越发鲜艳夺目,给我巨大的信心和力量。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神话,神话的主角叫钱树锋,是郑州盘古旅行社的总经理,曾经当选郑州市十大杰出青年,话说某年某月,这位钱总听说了连锁销售这回事,于是放下红红火火的事业,前来江西考察。钱总是个仔细人,考察期间不放过任何细节,每个问题都要探明究竟,一直考察了八个月,终于考察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回去把旅行社卖了,把所有骨干都带到上饶,后面的事情简单多了,他干行业干得风生水起,只用了短短的八个月就升到了高级业务员,此后每个月坐收二十多万,成了行业中人人景仰的英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断听到这位英雄的传奇经历,人物的命运都是相同的,只是细节稍有出入:这位英雄的资产随时在变,有时几百万,有时过千万,还有一次过了四千万;他考察的时间也有多种说法,有时考察八个月,有时长达一年。更诡异的是他的旅行社,以前只听说凳子有腿,没想到旅行社也会长腿,一会儿在郑州,一会儿在新郑,一会儿又搬到了新密,行踪飘忽得像武林高手在表演轻功。我听着纳闷,凭直觉就认为这位英雄靠不住:一个身家千万的总经理,何必跑过来吃这种饭、睡这种床?如果旅行社生意正好,何必转手他人?要另找项目,完全可以再拉一队人马,何必杀掉正在下蛋的母鸡?
后来我离开上饶,在酒店上网搜索,果然查到了新密市的“盘古旅行社”,打电话过去,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钱树锋这个人。我不死心,继续搜索“郑州市十大杰出青年”,把所有的网页都看了一遍,没找到“钱树锋”,也没发现类似的名字。打电话到郑州团市委查询,还是一无所获。
像大多数神话一样,钱树锋的故事也是骗人的鬼话。可他们都这么说:你放心,自从你下了火车,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
百度说我说话太快了,那我就等一下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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