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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2017 列表网&琼ICP备号-12&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B2-&如何开一家民宿? - 知乎<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被浏览<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2,631分享邀请回答36462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9511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好人宋没用
任晓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第一章1宋梅用,本名“没用”。当她两岁时,逢了大荒年。全家被饥饿赶逐,从阜宁摇着艒艒船,经由运河,停在苏州河畔。起先住在船里,船身开裂,就上岸来。捡几根毛竹,烤成弓形,搭起“滚地龙”。帆篷为顶,草苫做门,地上铺一层稻草棉絮。外头落雨,里头跟着泥泞。母亲让孩子们捡拾芦苇、麻袋、碎砖、木板、铁皮,和了泥巴,反复修葺棚顶。怀宋没用时,母亲逾四十,生过六女三子,夭了五个。她浑身关节痛,手指发黑变形,走起路来,拖着两只扁脚,洗衣服都蹲不住了。男人揍她。一边揍,一边从后面干她。他在外头姘了个女人,并不隐瞒。“你的都松了。”他当着孩子们说。她曾掿着洗衣槌,追打那野女人。野女人奈她不得,转拿男人出气,抓破他的面皮,哭诉一场。男人步子带风地回家,见婆娘在河边洗头,一脚踢落下去。她自己扑腾上来,从此染了大喘气的毛病。说话怏怏的,时或狂咳,咳得颊颐浮肿。她把對丈夫的怨怒,转嫁给儿女。打得找不到好皮肉下手了,担心小白眼儿狼们记恨。便撮一碟蔗糖,烹几只红薯,筷头叩击碗沿,“妈妈自己不吃,省给你们吃。以后要待妈妈好。”孩子们抓抢着,烫着,噎着,咬着舌头,顾不得理她。她即刻心疼起口粮。活得太腻,等死的日子又太长。风里长刺的季节,她以为终于绝经,却是再次怀上了。她骂丈夫像条野狗,只知下种。她趴着睡觉,用洗衣槌碾压肚皮,站在洼地上单脚跳。听闻吃泻药管用,便也一试。拉得肠子快流下来,那团肉依旧牢牢吸在腹中。一日,往地头走,忽有便意,腰里一酸一酸的。探一把裤裆,果然湿了。她咧开嗓子,喊“大丫头,大丫头”。大丫头正拾柴,一听,懂了,扔了柴火,往接生婆家跑。生产几乎要了她的命。每次宫缩汹涌,她都厉声诅咒这个孩子。男人踱进踱出,骂骂咧咧,“有力气叫,没力气生。”几个亲戚在褥边围观半日,闲闲散去。大丫头帮忙换盆水,洗毛巾。两个小的顾自玩耍。她都意识不到。人家拖她,就坐起,人家摁她,就卧倒。使力使得眼珠快爆了。熬到第八个时辰,接生婆在她腿间依稀看见脑袋。一拽不出,便捏断孩子锁骨,缩小了,抠出来。婴儿宋没用,瘦得肚皮一褶一褶。母亲将她扔在旁边。少时,不忍,揪起自己的奶头,戳在她嘴上。父亲盯一眼乳房,它们像两个漏得差不多了的水袋。扭头道:“她咋不吃,是不是快死了。”“死了最好,省得费粮食。”母亲将稀汤样的奶,滴在她人中上。宋没用闻着味儿,双唇一嚅,活了过来。2夏杪,起洪水,作物殆尽。仲冬时节,族人聚会。各家口粮归作一处,反复筹算,只够吃百来天。离下次收成尚有半年。宋没用的父亲排行老大,性格最硬,被唤作“榔头”。由他出门讨生计。携妻子、儿女和老太太。带了生铁锅、燃火的玉米秆子、夜间蔽身的大芦苇席。推着独轮车,挨村要饭,往镇江去。途经一处田地,老太太不肯挪步了,“这里风水好,让我死在这里吧。”她已活得不知岁数,却牙齿一颗不落,嚼起东西来,嚓嚓响。“人老了,没用了,让我去吧。”他们随意劝几句,留下她。一起留下的,还有宋没用。老太太将曾孙女夹在腰上,仿佛是一卷物事。走出一二里,大丫头说,听见婴儿哭。母亲扇她一掌。又过半里,榔头甩了车把,跺脚道:“我一大男人,难道养不活个小把戏。”返回田间。稻茬儿染了霜色,缟白缟白的。稗草、牛毛毡、野慈姑、眼子菜,被踩扁了,便往扁里长。榔头呼寻一晌,正欲离开,见畛边一角熟悉的土布颜色。宋没用在杂草中,睡得正死。他揸开五指,一提溜,搂紧幺女。他们继续往前,至清江浦,稍稍安顿。榔头找不到工作。全家挤上难民船,沿长江流离。在粪便秽物中吃睡了半月,被一纸官令驱赶回乡。族人不乐,有个弟媳说:“大哥不是最能的吗?怎就回来了?搞得大家没法活。”榔头耳轮赪红,不语。冬天过去了,全村饿死二十几人。榔头的大儿子,到隔壁村子偷食,被打残。不肯说是谁打的。苦挨数日而亡。母亲将蜡烛包扔到床尾,踢一脚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土布散开,宋没用滚出来。皮肉干缩,颌骨凸棱,跟个小老太似的。母亲哭号片刻,见她不动,便抓回怀里,使力拍晃。终于,宋没用嘴唇稍稍一咧。“小讨债鬼,还没死啊。”母亲掏出乳房。岁余,又发洪水,榔头起念离开。听闻上海遍地钞票,很多老乡都去了。有个远房表姐,已在那里安家。他向父母索了一条艒艒船,用麦秆加固顶篷。将自己那份盐碱地托给小弟。清晨,空气疏冷,宋没用一家出发了。族人木木然,杵在岸边,渐成几条细影子。有条影子不停挥动手臂。是榔头的母亲,佝偻着背,缩着脖颈,仿佛脑袋直接支在了肩膀上。榔头眼睛热了,朝明昧不定的地平线,吼起一嗓子。水声冗乏,晨昏交接,一船人忽盹忽醒。二丫头吐得满嘴苦胆汁,下巴都脱臼了。母亲一开口骂她,小儿子就笑。他现在是唯一的男孩。父母开始稀罕他,将他养得脸圆了,还把他的名字,从“狗蛋”改为“大福”。宋大福玩水、翻弄包裹、扯姐姐们的头发。实在无事可做,便趴在舷边,浸一只手,划小桨似的。河面顺着掌侧破开。那手倏然一勾,一指,“爸,妈!”艒艒船猛烈摇晃。宋没用惊醒了,见家人往前挤。金利源码头渐驶渐近。樯桅如林,沙船密匝匝挨挤。哗响的西洋汽轮船,让她的哥哥姐姐惊作一团。英国军舰正在入港。烟囱、炮管、彩旗、白制服水手。母亲敛了敛衣衽,鼻子齆得透不过气。父亲喊道:“大上海到啦,赚钱吃饭去!”全家换起体面衣服,系住船,踏上陆地。身体里仍然一漾一漾,宛如蹚着看不见的水。这是个油栈码头,填高之后,砌成混凝土驳岸。一桶桶洋油,等着被卸下,分运,送往各地。跳板、板车、运垃圾的马车。码头工人穿梭其间。父亲留意到,他们衫裤上没有补丁,“这活我也能干。”他的婆娘张张嘴巴,出不了声。
父亲领头,哥哥姐姐排成一列,母亲背起宋没用押后。他们仿佛一队盲人,在这光色浓酽的世界里,摸着,探着,互相牵引着。走了一段,渐渐觉出,这辈子踩过的最平坦的路,就在自己脚底下。西行,至城墙,街市如织。篾竹街、豆市街、花衣街、洋行街、咸瓜街。街街交通,铺铺相连。口音错综,人头如麻。山东的杂粮,徽州的纸墨,杭州的绸缎,绍兴的黄酒,宁波的药品,福建的漆器,江西的陶瓷,无锡的丝绵,广东的烟草。一切能想的,不能想的。颜色、声响、气味,令人应接不暇。孩子们停在“西洋百货”。牙粉盒、三五香烟盒、伦敦洋蜡烛、英国机制棉纱线团,样样新奇。店主的绸领子上,现出一张肉脸。面皮不动,低垂的眼睑间,露一线黑眼乌珠,紧随他们移转。柜台边,贴有老刀牌香烟广告牌,印了长衫礼帽的中国人,指着一盒烟。烟盒上是个大胡子洋人,披挂头巾,手拄弯刀,作海盗装束。宋大福舔舔嘴唇,伸手去摸。店主蓦地动起来,拍掉他的手,巴掌一翻,作势要打。榔头奔过来,兜头一掌,替店主打了。店主甩出一句上海话,他听懂了,是骂“江北猪猡”。榔头捏紧拳头,哈了哈腰,引家人岀店。3找到遠房表姐时,天色已然玄青,楼顶镶了一丝粉。表姐穿窄袖短身袄子,不说话时,像个上海人了。她是“缫丝阿姐”,表姐夫在电灯厂,大儿当纱厂清洁工,二儿做扫地工。其余三子尚小,捡捡木柴。打算把四儿送去读书,其余都进纱厂。榔头听着,默想自家前景。婆娘不停调整姿势,仿佛那把桐木椅子,硌得她骨头痛。孩子们缩头缩脑,失了魂似的。唯有宋没用不怯,在大人脚边蠕爬。表姐夫高瘦,一大个鹰钩鼻,使得面相凉薄,“我是爽快人,有话直说,”他抽抽鼻子,“工厂招人蛮挑剔的,喜欢年轻的,识字的,你夫妻俩条件差些。再讲了,上海这地方,其他都好,一样不好,就是屁股挪一挪,都要花钞票。学手艺啦,给工头送礼啦,对了,还得和老乡花费结交吧,否则谁来介绍你。加起来,少说三四十块银圆。”榔头不语。表姐道:“你们有条船,要不先住药水弄。那里老乡多,找工作容易。实在不行,乡下土地还在,回头也有个退路。”榔头仍不接话。一时安静。宋没用钻到床底,推开痰盂盖子,探头嘬饮。表姐拍她一下,拖将出来。榔头突然站起,稀里哗啦的,抓起几件自家的物事,顾自往外走。他婆娘“喂喂”两声,只得也站起,“姐啊,我们走了,别送别送。大福,糖拿好,谢谢表姑姑。”抱起宋没用。大丫头二丫头拿了余下行李。宋大福揣起两块梨膏糖,怕姐姐们抢,一径跑到前面去。糖放久了,糖纸粘连。他剥几下,剥不开,便连糖带纸头,塞进嘴里。榔头已冲出老远,嘴里乱骂,他妈,狗日的,臭婊子养的。”忽听表姐喊他名字,便立住,傲然挺起身板。表姐喘吁吁追来,“你肯定心里怪我,我也没办法。很多亲戚找上门,有能力就帮了。你看这城里房子,租金贵得要死。我家十平方米不到,花掉一大半工资……”他摆摆手,示意别再说。“你走得太急,我刚想送点东西,表表心意的,”表姐把一只煤油炉放在地上,又将两小包交给表弟媳,“三五件旧衣服,我家小囡穿过没几天。”榔头道:“还给她,咱们啥都有。”婆娘嘿嘿笑。“知道你们有,再拿几件,也不吃亏呀。”榔头冷着脸,不吱声。婆娘让大丫头收好衣服。表姐道:“你们今天吃过饭吗?本想留你们吃饭的。”不待回答,又道:“上海流氓多,你们多当心。尤其十六铺陆家石桥那里,警察也管不了。”“怕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榔头扭头呵斥婆娘,“怎么还不滚,杵在这儿讨人嫌。”妻儿们快步跟住他。出了弄堂,扭头回顾,表姐已不在。婆娘顿时慌了,迷路似的,兜兜转。几个孩子跟着转。榔头吼道:“乱个什么,都给我往前走,别朝后头看。”他们过南京路,沿外滩,几次搞错方向。霓虹灯渐次明亮,闪烁流转。榔头感觉不真实,继而自卑了。他往暗地里溜。一刻怕家人失散,下令跟紧些。一刻担心过于瞩目,又命分散开。时或呵一声:“东西都拿好,别丢了。”渐走得疲乏。满面油尘,脚步错乱。婆娘又喘又咳的。宋大福更是眼皮一耷一耷,几次撞到电线木头。回十六铺,找到自家艒艒船,已是后夜。榔头举棹,向着西北,越划越荒阔。臭味浓稠起来,仿佛船底流的不是河水,是隔夜屎溺。婆娘忍耐不住,问去哪里,回不回老家。他说:“回去?除非我死了。”苏州河折了一湾,浮现大片艒艒船。岸边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就着月光洗东西。脑袋此起彼伏,像一颗颗没有刨净的土豆。榔头问:“药水弄吗?”有苏北口音“嗯”一声。“你们别动,我去瞧瞧。”他收起缆绳,蹬离船舷,一脚踩进泥浆。4月亮扎进云团,天地暗下来。上头的星星,底下的豆油灯,跟针刺似的,刺出一点一点的亮。榔头脚高脚低,走几步,定住。耳郭一颤,听见人、猫、狗、鸡、猪猡。还有嗡嗡不明的响动,犹如水在煤球炉上,持续作声。少时,月亮又出来。密麻麻的棚户,小丘似的垃圾堆,一洼洼的臭水坑,尽皆覆上一层蓝灰色。榔头瞪视良久。连日吊着的气力,泄空下来。面颊隐约作痒,一摸一手泪。他胸膛憋闷,必须张口震声,“娘为儿历经辛酸容颜改,娘为儿早生白发人已衰,娘为儿节衣缩食挑野菜,娘为儿望穿秋水盼成才,看今朝儿凯旋把乌纱戴,归心似箭回双槐,重见慈颜将娘拜,乐叙天伦笑颜开……”这段淮剧《席棚会》,是跟唱香火戏的二伯学的。二伯跟他最亲,夸他聪明,说他会有出息。二伯五十五岁上,铙钹一扔,光着脚,满村跑,“阎王讨命来喽,做亏心事的别锁门哦。”两个堂哥说他撞了邪,将他绑在猪圈里。榔头的母亲不忍,时常偷偷送吃的。榔头一念至此,唱声哽咽。一条狗听得不耐烦,扯起嗓门,粗暴回应他。他脑勺一闷,栽在地里,糊了满脸泥秽。突袭他的人,乘势往他背上踩两脚。一时数人齐上,拳砸,掌掴,脚踢。榔头蜷了身子,双臂夹护脑袋。有人掏他衣兜。“我日死你个婊生的,只只口袋空的。”转手剥他衣裤。
远处起了呼啸。流氓们扔下他。榔头等一晌,确定他们跑远了,这才偏过脸,让鼻孔裸在空气里。呼吸之间,呛了脏水,咳几声。喉咙痛,气管痛,继而浑身痛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巴望永远躺倒。夜风里裹了歌声,“吃水不清,点灯不明,走路不平,出门不太平。”他想起大女儿,也有这么清的嗓子。二女儿眉眼长得好,嘴巴灵巧。儿子十二岁,被全家惯着,霸得像个小浑蛋。男孩就该浑蛋一些,好在浑蛋的世上讨生活。还有宋没用,尚不会说话走路,似一块小肉疙瘩,但他已经不讨厌她。他把儿女想了个遍,慢慢支起赤膊身子,一步一陷,往回走。光影混沌处,影影绰绰有人。是他的妻儿,早已下了船,站成一排等他。大丫头迟疑道:“爸?爸!”二丫头和宋大福跟着喊起来。其间一丝细嫩之声,“爸。”那是宋没用,生平第一次呼唤他。5榔头的戏唱得好,还会敲盐阜花鼓锣。从香火戏《魏徵斩龙》《刘全进瓜》《秦始皇赶山塞海》,到淮剧小戏《对舌》《赶脚》《巧奶奶骂猫》。一口高亮的淮调,唱得人乡愁百转,很快在苏北老乡中混熟。有老乡推荐他当上更夫,每月五元工资。婆娘做点草鞋,贴补家用。还帮人洗衣、捡煤渣、分拣羽毛。兜着針线篮子,给黄包车夫和码头工人补衣服。分派儿女们拾荒,替人看车,捡橡皮球出售。一日,远房表姐讨债。榔头方知婆娘为了借钱,曾跑去人家门口,垫了芦草,跪一整天。他用木柝敲她,“人家肯定以为是我借的呢,面子都给你落光了。知道他们势利,还给他们看笑话。”婆娘哭喊道:“你是个当家的,就赚这么一点点碎钱。家里五六张嘴,牙缝都塞不满,你让我去偷去抢吗?”榔头羞愧了,越发揍她。少时,觅了份新工作。每日丑时下更后,接着拉粪车。拉过一晌,应聘扫马路。他嫌市里统发的红布衫工作服丢人。不久结识个小扬州,受荐去澡堂当临时工。修脚、捶背、端茶送水。活计轻松,钱也多,还能趁隙盹觉。两年后,榔头还清表姐债务,又抠省零余,打点工头。有烟厂老乡牵线。厂里多浙江人,苏北人只能进烟叶车间。工作重,薪水低,仅招年轻女孩。他盘算几晚,交了钱,把十七岁的大丫头送去。他们开始有大米吃。吃大米的顿数,渐多过吃红薯。大腿浮肿消退了,荒芜的脑门上,重新生长头发。榔头气力一饱,便往别处溢。他找了相好,不小心弄出孩子。是个男的,头顶有两个旋。“双旋滚鸡蛋,长大做大官。”他疼爱幺儿,每天都去探望。渐渐彻夜不回家。6榔头家里的婆娘,窝了一肚子火。大孩子们打不动了,就打宋没用。她像对待一条狗似的,对待这个女儿。宋没用遍体瘀青疤痕,肩头洼了一块,是被鱼钩剜去的。她六岁了,只有四五岁模样。肩膀窄瘦,仿佛架不住脑袋了。母亲塞给她一只小竹篮。她天不亮出门。每天拾的垃圾,能卖一二百文,偶尔四五百文。还到小菜场,捡取烂菜败叶。时或偷几捧新鲜的。人家怜她羸弱,不予计较。宋没用不识路,经常晕头转向。她琢磨了个法子:倘若是左拐,接下来的路口,便连续左拐。兜兜转转,总能回到原地。她甚至搞不清左右,就区分为:拿筷子的手的方向,不拿筷子的手的方向。宋没用边走边记:一家商店,一杆路灯,一个小摊子。熟稔后,尝试更远。她用三个月,走遍槟榔路、草鞋浜路、小沙渡路、劳勃生路。又花半年,走出第十三警区。她逐年长高,逐年往外走。垃圾是宋没用的玩具。拾了一角碎布,便想象自己有件衣服。把碎布比在锁骨上,来回捋折,仿佛在整理领子。捡到一张废纸,便假装是钞票。塞进兜里,又掏出来,学着二姐腔调,对空气说:“老板,来罐白兰霜。”“老板娘,要盒双美人香粉。”她曾掘到半个骷髅头,表面发黄,顶端破一洞。洗了洗,当头盔玩。还曾穿过小半个上海,把整块涂磁漆铁皮拖回家,藏在邻居鸡棚里。那是宣传高档肥皂的广告牌。宋没用最有感情的,是药水厂后门的大垃圾堆。拾荒的孩子们,蠕虫似的,爬上爬下,翻来拣去。宋没用上到垃圾堆顶,看到灰压压的草棚间,露出砖墙砖房,赭色的,褐色的,鸦青色的。那是工厂。窑厂、纺织厂、化工厂、机械厂,每一家都挑起烟囱筒。黑烟时而冲天一线,时而扬洒如旗。风向紊乱时,黑烟跟着乱,在筒口纠缠成团。除了烟,还有水,从铁管子里滚滚而出。渗着泥,绕着棚,淤成臭烘烘的小浜。“棚户区,陷人坑;天下雨,积水深;脚下踩,陷半身。”小孩们一边唱,一边踩水玩。宋没用不敢玩,躲在用泥土填高的地坪上。母亲告诉过她,蚊蝇跳蚤,都是脏水烂泥变出来的。她怕没头没脑的小黑点,往眼眶、鼻孔、嘴巴里钻。还怕身上被咬出红痘痘,米粒大小,越抓越痒,直至血淋淋的。7榔头离开澡堂。澡堂是扬州帮地盘,新的扬州老大,看他不顺眼。榔头去面粉厂,做临时工,扛面粉袋。继而攒了钱,托着东邻蒋大哥,做起黄包车夫。蒋大哥和榔头,外加一对姓孙的高邮兄弟,从开车行的苏北老乡那里,合租一辆人力车。孙氏兄弟拉白班,他和蒋大哥拉晚班。榔头从面粉厂下班后,隔天轮流,拉六七个钟头的“车屁股”。凌晨几小时,出让给一个阜宁老头。老头六十二了,怕巡捕和乘客看出年龄,黑帽遮面,只露两只眼睛。现在,除却面粉厂工资,每月能多挣十来块。偶遇乘客慷慨,单趟就有一块钱。他们那辆车,是工部局牌照,俗称“大照会”,可跑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榔头满上海兜转。吃红灯时,和其他车夫斗嘴说笑。绿灯一亮,即刻抖起车杆,往前飞蹿。超过马车、汽车、自行车,蹭过穿制服的交警,直至被下一红灯拦截。入伏后,面粉厂淡季。榔头睡饱了觉,闲暇花不完,就去茶室。聊天、打牌、听评弹。偶被邻居拉着打麻将,连输几场,不敢再赌。他知道几条巷子,有廉价鸦片窝。蒋大哥告诫碰不得——他以前的搭档,就让鸦片废了。有阵子,榔头迷上“江北大世界”。婆娘说:“带上没用吧,让可怜孩子领领市面。”榔头不喜欢宋没用。她长得像她娘,枯瘪瘪的,仿佛从旧生活里走出来。哀求再三,勉强带上。婆娘嘱咐宋没用:“好好盯着你爸,要是他又见那狐狸精了,一定回来告诉我。”
榔头通常到法租界安纳金路。有时去八仙桥、宁波路、爱来格路、东自来火街、西自来火街。他怕女儿走失,拿麻绳系住她腰,一路牵着。江北大世界,把戏多得不敢想。说书、车技、剑术、斗兽、驯猴、说唱、吞剑、气功、变戏法、独角戏、西洋镜、木偶戏、走钢丝、说因果、唱大鼓、现代话剧、畸人表演。还有江北戏班,街角随意搭个台,就开始唱起来。宋没用最爱西洋镜。榔头交过两分钱,将她抱近小圆洞。她透过油污斑斑的放大镜,看见一个黑木匣子。里头有撑洋伞、戴窄檐帽、穿鲸骨裙的女人。拈着裙摆,站在田野里。缥碧的天,葱黄的地,深深浅浅的花。每一种颜色,都比真实世界的鲜亮。宋没用看得脑袋一嗡一嗡,感觉自己也活在了画境中。8榔头开始胃疼,时而拉稀,时而便秘。后颈起疱流脓,双目见光落泪。体力也变差。蒋大哥说,车拉久了,都有这毛病。婆娘却道:“被外头狐狸精掏空了吧。”拉白班的孙家弟弟,被一个洋买办包下。每月发十块银圆,提供食宿衣物,另有小费。孙弟把私人包车牌照租给蒋大哥。蒋大哥很快有了私人熟客。是几个妓女,假装成良家,在“上只角”坐车闲逛,寻觅金主。偶有巡捕查车,就让嫖客冒充是包车的东家。拉上“野鸡车”后,每月能挣四五十元,扣掉三元牌照费、七元伙食费,约抵小学教员薪水。蒋大哥拆掉滚地龙,建起草棚。棚顶是硬铅皮的,有木门和泥巴墙,墙上凿洞为窗。又搭出阁楼,每月一元,租给别家。还买了两件家具。一把椅子,略有高低脚,坐不安稳。一只柜子,旧得辨不出木色,抽屉仅能拉出一半。但它们是真正的家具,使得草棚子有了体面。蒋家小儿子,把要好的邻居小孩带回家,允许他们摸摸椅子,拉拉抽屉。蒋大哥有三个儿子,都送去人力车夫互助会读书,自己也在互助会识字。他计划拼搏三年,攒够票子,做转租人力车的二老板。他将穿起长袍马褂,成为体面人。婆娘问榔头,为啥不拉野鸡车。榔头说,怕被抓罚钱,“钞票还是小事,上次看到个拉野鸡车的,给逮着了,被‘红头阿三拖到上街沿,一顿打。”“蒋家就没罚过钱,也没挨过打。”“那是他运气好。他是他,我是我。再说了,做人能一辈子靠运气吗?”婆娘不语,转头在孩子们面前嘀咕,“胆子忒小,还算男人吗?也就欺负欺负家里人。”9腊月里,日本人疯起来。飞机嗖嗖,炸弹轰轰。宋没用觉得热闹,仿佛过年似的。母亲不许她拾荒走远。“听说闸北炸没了,南京路上在打枪。日本鬼子最爱抓小孩了,尤其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抓到以后,扯成两半,蘸着盐巴吃掉。”少刻,母亲又嫌宋没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声扰人,便发起无名火,将小女儿饿一顿,打几下,推出去,“别回来了,让日本鬼子吃了你。”宋没用跪在黑夜里哭。嗓音哑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过去。后夜,大姐出来,抱她回去。给她擦脸,擦手,盖好被子。大姐二十四岁了,烟厂老员工。烟叶车间湿热,满是灰尘烟屑。蒸气是黄色的,熏得汗水也黄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开始像母亲一样,每日拖泥带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给她买冰糖。他是盐城人,泥瓦工。母亲时或让他相帮干体力活,却迟迟不允婚事,“大丫头一走,这家就塌了一半。”立夏过后,日本人消停了,天气倏然转热。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昼夜嗡嗡聒噪。宋没用捂着一身汗,等待再热一些,可以脱却棉袄,光了膀子乱跑。没有任何征兆地,瘟疫来了。起先是蒋大哥家。大儿子低烧、胸闷、喉咙充血。依了土方,给他灌盐水去毒。二儿很快也染上。有人谣传,蒋秃子从“野鸡”身上得了病,传给孩子们,“别以为赚了几块钱,盖个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报应的。”瘟疫随了谣言,一传十里。钱家双胞胎、赵家大伯、孙家媳妇……人跟草似的,随势伏倒。没有一家去医院。怕破费,又救不回人。邻里凑钱,请了个道士。道士用鸡血和了墨汁,说要画符驱邪。杀的是宋没用家的鸡。那只鸡冠萎缩的老公鸡,颈上挨了刀,瘋叫着,扑腾着,满地跌撞。婆娘跟在后头嚷嚷,“为啥杀我家的鸡,招你惹你啦。”有劝道:“道士算过了,你家的鸡最灵验。”“要是不灵验,你赔我吗?”“怎会不灵验。乌鸦嘴,呸呸呸。”也有说:“报纸老早讲了,这里公共卫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没道理。瞧瞧,猪圈挨着屋子,鸡鸭索性住在屋里厢,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吗?”“人生了病,关到畜生什么事。”“你穷得养不起,眼热我们。”“算他识字,会读报纸了。”“我看是给政府收买了吧。为了几分洋钿,良心被狗吃了。什么公共卫生,‘雌共卫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让我们住哪去。”一时激愤,推搡起来。宋没用家的老公鸡,忽地直挺挺立住,跟个人似的,浑身抽搐。道士赶过去,补一刀。一边接血,一边念起咒来。做过法事后,瘟疫更凶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压着点哭声,免得被说大惊小怪。认同“公共卫生”问题的,闹将起来。有饲养的人家,开始宰猪杀鸡。也有舍不得的,邻居偷偷替他们宰杀了。只好吃瘪。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滚地龙,纷纷坍斜倾轧。平日走人的“阎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复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着秽物,裹了霉臭和沼气,灌进屋子,没及膝盖。疫情越发被推涨,三户里病了两户。暂且还活着的人们,眉眼耷拉,动作迟缓,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月余,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浆里。棺柩陆续停厝出来。多是杨木的,也有几具松木的,由碎板拼缀而成。孩子们配不得寿材,就钉个木匣子,或者装进瓦罐。渐渐俭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张草席。继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门口。时有偷衣服的,将剥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里。泡过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来,这里一个,那里半个。流浪狗嗅到尸体,便抽着鼻子,来了。人们用脚踢,用竹竿捅,用吆喝声吓唬。它们不怕。它们野了,吠叫的样子像狼。人们也就顾不得,一心巴望尸体弄走。
天色微亮时,收尸的来了。戴着手套,将尸体裹了白布,扔在板车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轻的在上。叠压整齐后,又左右推紧,这才走起来。轮子蹚水,吃力不匀。车身稍一歪,尸体就滑落。收尸人骂骂咧咧,捡起,重新堆好。宋没用几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亲摁住。一次,母亲允许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大姐死的时候,父亲不在。他那头顶双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头家不走。大姐躺在月光里,皮肤透着尸臭,嘴唇跟烤焦的鱼皮似的。下半夜,野猫呜咽。宋没用伸了手,没摸到大姐,咦一声,又睡过去。不知多久,被母亲踢醒了,“起来,送送你苦命的姐。”屋外雾重,全地染了湿气。二丫头拉紧母亲,母亲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贴着宋没用,粗重的呼吸,喷在她头顶。宋没用眼皮发沉,身体摇摇晃晃,只想逃回梦里。母亲犹豫再三,给大丫头留了背心裤衩。裤衩是本命年新买的,一点亮红,扎在晨色中。收尸人一卷,一抛。红色落入板车尸堆,不见了。母亲发出一丝细细的声音,仿佛喉咙里哽着了,继而喘咳起来。宋没用耳朵一刺凉,清醒了。眼巴巴看着板车,东一歪,西一斜,从家门口远去。10逾数月,瘟疫结束了。有人在弄口墙垣上,用石灰粉写了四个字:“人口平安”。幸存者盘点损失,振作生活。母亲把大丫头的头绳发卡,随手给了宋没用。两件短袖衫,一双蝴蝶鞋子,自己试过,穿不了,给了二丫头。二丫头在“钢窗蜡地”的花園里弄做娘姨。工作是父亲的姘头介绍的。父亲让她喊“孃孃”。孃孃是个盐城寡妇,在同一条弄堂上班。初次见面,送了双妹花露水和旁氏白玉霜。二丫头觉得花露水好闻,做娘姨体面,“孃孃”比亲妈和气。二丫头面孔圆白,一道垂丝前刘海,发髻绾低在后颈窝。平常出工,穿大襟衣服和长裤,反系一条爱国布围裙。休息日换上织锦缎旗袍,头发松在肩上,仿佛月历牌人物。她时常说起东家封先生。母亲听不得“风(封)先生、雨先生”,拿钳子戳她,骂她不要脸,“别以为卖屄给上海男人,自己就算上海人了。”二丫头隔开她道:“你再打,我不给你送终了。”母亲这才作罢。二丫头对宋没用道:“还真指望我送终,笑死个人。我要走得远远的,让死老太婆自己折腾去。对啦,她以前不是爱说‘死了算了吗?现在怎么不说了?”母亲的确不说了。她先前失了几个儿女,伤心一阵子,也就熬过去。这次大丫头过世,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到,死亡这件事,离自己不远了。她现在走路更喘,睡觉常把自己咳醒。几次半夜透不过气。仿佛整个胸膛里,装满带血丝的浓痰。吐到气竭了,痰液便卡着喉咙,忽上忽下。渐至高烧起来,仿佛有团文火,在背脊骨上烤着。她几次以为,自己也染到瘟疫。啊呀呀,苦了一辈子,居然来不及享福,就要去死。这让她惶恐,又无法忍受。她开始念叨老话。比如,看见黑猫会得病;朝井里撒尿要遭雷劈;吃鱼不能翻鱼身,否则诸事不利;把筷子竖在饭上,会招致小鬼索命。一次,宋没用斜插筷子,被她打得耳朵流血。她从烟纸店讨来一张观音小像,用米糊粘在棚顶。每日双手合十,跪拜祈求。菩萨保佑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有钱花,有饭吃,有儿孙孝顺。宋没用也被摁倒在像前,“快给观世音娘娘磕头,磕得越响,就越灵验。”观音的脸被画肿了,脑后一大轮光圈,酷似鸡蛋饼。宋没用胃里一抽抽地饿起来。母亲道:“你要待我好,菩萨才能保佑你活着。”“菩萨为啥不让大姐活着?”“因为她心不诚。”“那她死了以后咋办?”“死了以后,阎王爷审审你是坏人好人。坏人扔在油锅里炸酥了。好人重新变成小小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大姐重新生出来,就变成我妹妹啦。”母亲兜头一掌,“话忒多,没完了,”又道:“以后不许再提‘死字。”宋没用扁起嘴。“不许哭。”刚冒头的哭声,被唬得缩回去。宋没用噎了一口气,打起冷嗝来。是夜,睡不安稳,梦见拖走大姐的收尸人。她已记不清大姐模样,却把收尸人记了个清。马脸,窄目,身量高长。衣服补丁叠补丁,辨不出原来形状。仿佛为了俯就这尘土的世界,他弯了腰走路,下巴几欲戳到胸口,似在鞠一个长长的躬。身后板车上,哭声细碎不绝。宋没用想起油锅、黑猫、坟香似的筷子。“观音娘娘救我。”惊呼而醒。11蒋大哥染上烟瘾,终日不回家。榔头找了两个月,在法租界“燕子窝”里找到他。他正歪着脑袋,凑在一笼烟灯旁。小厮捏了烟针,将烟泡子挑进烟锅。他把竹烟杆子一搠,绕过小厮,架到烟灯上。“老蒋,回家去,你婆娘眼睛快哭瞎了。”“让她哭瞎好喽。”“你咋这样呢。儿子没了,还有丫头,丫头给你生白白胖胖的外孙子。”“生了还要养,养了终归要死。苦头吃尽一场空。不如快快活活,早死早超生。”言罢,眯了眼,吐一口烟,软回烟榻上。“净胡扯。忍一忍,把瘾断了,就好了,”榔头环顾四周,唬道,“看,门口那么多讨债的,都是找你的。”蒋大哥没反应。小厮过来驱逐。榔头与他推搡。又来两个壮汉子,捋着袖管,左右夹住榔头。榔头高声道:“姓蒋的,我好话说尽,随便你,不管了,”扭头对壮汉道,“莫动手,文明社会,我自己有脚,会走的。”穿过一榻榻烟鬼,跨出门去。忽听谁在喊自己,顿一顿,确认是蒋大哥,便欣欣然踅回来,“老蒋老蒋,想通了吧。烟杆子掰了,跟我回去。”蒋大哥撑着手,半坐起来,慢吞吞道:“统共三个儿子,全都死了。你说老天爷为啥连小三子都不放过。互助会那帮小把戏里,数他识字最快,最有出息,给我老蒋家长脸了,”他略有哽咽,便停下,深吸一口烟,“榔头,宋榔头。”“唉。”“听哥一句,回头是岸啊。”12
榔头弃了蒋大哥,找个新搭档,人称“范猴子”。榔头问猴子,他老家海门,算是苏北的富地方,为啥一个人来上海。范猴子说,他爸嗜赌,赔光土地,家里十几个娃等吃饭,“幸亏出来了。上海这地方,满街随便捡钱。”“瞎讲,哪有这么容易。”“那是你門槛不精,来来来,我教你几招。”范猴子在上海待久了,学会听音识客,分辨老上海人、外地人、新上海人。后两者统称“乡下人”。乡下人随便“斩”,绕路、乱改价、中途停车勒索。码头附近,“乡下人”最多。尤其穿长衫那些,喊不起小汽车,又嫌自己拎提箱没派头。“这种人最怕被看低,你就偏偏看低他,眼睛横起来,架子端起来,像我这样——”乜斜着眼,用鼻腔哼道,“三只洋,少一分不走。”范猴子在夹衣第三粒纽扣下,开了个洞口,藏一枚镀银铜片。在乘客付钱时“调元宝”,诈称收了假币。乘客嚷嚷起来,他便解开衣服,任凭搜看。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讹二十多元。“开头有点怕,后来见了巡捕都不怕。你想想,一样是人,为啥他们坐在车上,你吭哧吭哧,拉着车跑。让他们多掏点钱,也是应该的。”他还要榔头多做洋人生意:“比上海人和气多了,上海赤佬都是眼乌珠长在头顶心。咱们跟洋人混熟了,还瞧不起他们呢。”榔头觉得有理,依样到洋行、戏院、旅馆、舞厅、大商店门口蹲点。很快胆子肥了。不管英美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径直往上冲。半年后,他拿新攒的钱,凑着积蓄,将滚地龙升级为草棚,还安装玻璃窗。弄堂里的其他人家,要么没有窗户,要么在墙洞上挂草帘,权作窗户。一时纷纷来参观。榔头新买了西式便帽,睡觉都不脱。故意拉歪帽檐,抱起手臂,屈一腿,微抖着。一遍遍对邻居们说:“玻璃窗不值几个钱,关键是洋气。老子现在专门拉洋人了。洋人爽气,从来不杀价。有一趟,我拉一对罗宋人,从外滩到南京路。罗宋男人问,‘好妈去(How much)。我想了,虽然几步路,眨眨眼睛就到,但两个胖子,一车子肉,重死我。就大了胆子,伸三根指头。罗宋人屁都不放,马上给三只洋,还说‘三克油(Thank you)。所以吧,我以前真是憨煞了,跟中国人搞不清爽。现在拉三四车洋人,一天就赚饱。当然啦,凡事都有门槛,不是随随便便就行的。要学洋文。‘卖斯丹(Master)、‘卖大母(Madam)、‘力克西(rickshaw),晓得啥意思吧。不是吹牛,我学得最快了,几天下来就‘外瑞古德(Very good),比二丫头‘古德多了。她跟上海人学的,纯粹是‘洋泾浜。”13一晚,榔头拉了个西班牙海员,从虹口到法租界,跑了五英里。海员下车就走,被榔头一拦,瞬即抽出刀来。榔头怯了,拖着车子跟住。海员穿过卵石路,进入卡巴莱酒吧。榔头抓他衣角,被管门的搡出来。榔头坐到上街沿,瞅着对面铁皮路牌。中文字“朱葆三路”,不识得。外文字“SAN-PAO-CHU-RUE”,亦不识得。只知这里叫“血巷”。每至夜间,霓虹灯跟狗皮膏药似的,一块叠一块。音乐聒得耳朵痛。小汽车,黄包车,载来一车车洋人。多是流氓阿飞,喝酒、跳舞、打架、按摩、赌钱。这里的中国女人,被唤作“钉棚”。穿旗袍的,穿洋装的。嘴唇红成猴子屁股,发卷硬得像钢丝,浑身丁零当啷的假珠宝。任由摸奶摸屁股,收个三五毛钱,就给洋阿飞“钉一钉”。榔头忽念到自家姘头。往地上啐一口,又伸脚蹭掉。外滩码头离此不远,姘头的艒艒船,就在码头边。他想象江水翻着白沫,撞向岸堤,留下一波波湿迹。煤油灯随了泊船浮荡,眼看熄灭了,倏又往亮里一闪。姘头的那条船,篷顶破了洞。月光一洞一洞,泻在她脸上。自打他俩的儿子死了,她就冷淡他。他不明白,她要他怎样。孩子染病后,他天天探望。又给二十块钱,让买一副柏木棺材。大人都用不到那么好的棺材。他问她,不说。吵过几架,欲不来往,舍不得。她是个多么湿软的女人啊,手又巧,心思又密。有时未免太密,跟隔壁姓蒋的一个德行。生死都在老天爷手心里呢。死就死了,活就活着,有啥好多想。他都死过七个孩子了。榔头鼻尖发热,轻哼几句《席棚会》,被爵士乐扰了调子,便抿住嘴,两眼定怏怏的。忽见海员出酒吧,勾着一双妓女,伙着三五同伴。榔头堆笑上前,“卖斯丹,车钱,车钱。”海员瞪视他,打一个啤酒洋葱味的嗝,喷在他脸上。继而撩起一拳。女人纷纷惊呼。榔头不及反应,面颊就磕在地上。颧骨疼,摸一摸,没血。他爬起来,尚未站直,腰侧挨一脚。踉跄抓住路牌杆子。被人卡住脖颈儿,往后扯开,仰面扔出去。眼见几只脚底板过来,他赶忙双手护面。一只穿皮鞋的脚,踩住他的手,左右蹂践。另有一脚踢他肚皮。他掩护不暇,便蜷起身子。皮肉相击的啪啪声,内脏震荡的噗噗声,骨骼受挫的咔咔声。有那么一刻,他担心黄包车被偷,便扭头张一张。有火辣的液体淋入眼睛。是那个海员,朝他浇啤酒。又掏出火柴,嚓嚓晃响,抽出一支。旁人抢夺火柴,被他一掌推开。榔头趁机一滚,翻身爬向黄包车,挣扎而起。海员被人拦住,没有追赶。榔头撑住一口气,拖着车子,颤着两条腿,流着满面血泪,往药水弄方向疯跑而去。14榔头的右手腕黑紫了,久久不退。婆娘找了个懂点中医的老乡,帮他掰弄一番,念几句咒。越发肿起来,硬邦邦的。日疼夜疼,烂出一股馊饭气味。范猴子来探望,提及仁济医馆,看病不花钱。婆娘道:“天底下哪有不花钱的好事体。”范猴子道:“你出去问问,‘山东路医院,啥人不晓得。你男人也晓得,就是没想到。其实也未必没想到。”榔头说:“我不像那些上海人,吃饱饭没事干,整天跑医院。生小囡都去医院,怪吧。”范猴子笑道:“你呀你,胆子小,还忒要面子。”婆娘道:“范阿哥,你再讲讲,真不用花钱啊。”范猴子道:“医院是洋人开的,他们最喜欢做赔本的傻事体。有人讲,他们一点不傻,开医院是为了宣传他们的菩萨。现在很多有钞票的上海人,都改信洋菩萨了,叫什么耶稣。也有人讲,医院是装装样子的,洋人暗地里做坏事体,要害中国人。”
婆娘啊呀一声。范猴子道:“也讲不好。前几年,我侄子生毛病,中国人看不好,快咽气了。送到山东路医院,被洋医生救回来。山东路医院里头,乌泱泱都是中国人,楼都快塌了。洋人近几年又投钞票,造了新的楼。六层的,比老楼多四层。”婆娘想一想,道:“我们不信洋菩萨。不过这次我求观音娘娘,似乎不大灵,换个洋菩萨试试也好,反正不花钱。”榔头咕哝:“我不去医院。”婆娘唤住宋没用,“明天陪你爸去医院。给我仔细着,别让洋人坑了。”范猴子睨视宋没用,道:“这是幺女吧,这么小,几岁啦?”婆娘算了算,道:“十岁出头吧。”“过几年该嫁人了。”“嫁人?想得好。白白吃掉我那么多饭,就想飞走。”宋没用羞怯了,拎了马桶,拿了掝筅,往外走。婆娘呵道:“现在刷什么马桶。”由她去。15翌日,榔头吃过泡饭,加披一件外套,空着袖管,坏手掩在衣襟里。宋没用扶他,感觉他皮肤滚烫。他抖掉她的手,慢吞吞走出弄堂,叫一辆黄包车。坐稳了,嘘一口气,朝女儿努努嘴。宋没用也上来,靠边坐,并拢双脚,手插在大腿间。榔头是外头跑惯的,闭门数月,早已憋坏。在风里吹了半程,疼痛稍轻,生出点气力,对车夫道:“小兄弟,新手吧?老哥教教你,车杆子往上提,脚头就轻了。老哥我是专门拉洋人的。从苏州河石拱桥下坡,可以连人带车飞起来。上坡吃力些,让小瘪三们帮忙推推,散几只铜钿。不要舍不得,你还年轻,往后日脚长了,才晓得省力的好。”等了等,车夫不理。他扭头对女儿道:“上医院是最容易被‘斩的。我没做洋人生意时,经常拉人上医院。尤其生大毛病的人,急吼吼的,随便你开价。我反而搭搭架子,假装听不见,过一歇歇才说:‘做啥?上医院?啊——两只洋。”榔头翻起眼白,演给女儿看。宋没用笑了。“医院里头啥人都有。挨枪子的,撞电车的,吞鸦片自杀的。还有在工厂上班,一只手卷进机器里的呢,五根指头全没了。啧啧。”宋没用又笑。父亲很久没和她说这么多话了。天底下的事,他样样懂,上海话又地道。他命令三个孩子,在家讲上海话。宋没用乡音重,不敢在他面前开口。此时见他兴致高,便轻声道:“爸,我能不能跟二姐一样,去当娘姨,领点市面。”榔头一怔,“过几年吧,等你大了,让孃孃给你介绍人家。”宋没用不知孃孃是谁,嗯一声。榔头想起姘头了。等到幺女长大,俩人是否还能好着。他有过十来个女人,在她身上花钱最多。数日前,他让二丫头告诉她,家中有事,暂不能见,她也没回话。不会另有花头了吧,这只白眼狼,小骚狐狸精。一念至此,他手腕大痛,浮出一背虚汗。便挂下脸,掩了掩衣襟。宋没用以为自己说错话,抿住嘴唇,左手掐掐右手。到山东路,付钱下车。宋没用见一栋方正的建筑,赭褐色外墙,嵌了一排排落地钢窗。窗玻璃反着光,跟小太阳似的。门口候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轧着三胡,觑着人进人出。榔头挺起胸,径直往里去。宋没用犹豫一下,又扶他,被甩开。榔头走得慢,几次被人往来蹭碰。一楼房间众多,皆挂了门牌,写了中英文字。几条看病队伍,歪歪扭扭拖长着。榔头吃不准,该排哪条队,停步骂女儿:“要你来干吗的?只晓得东望西望,没见识的东西。”宋没用诺诺,靠墙站。少時,一名修女经过。榔头啐道:“洋鬼子。”修女扭头看他。他不禁欠欠身。修女踅回来,用声调古怪的中文道:“请问需要帮忙吗?”榔头不语。宋没用第一次挨近洋人,看清浅蓝眼珠子里,一丝一丝的虹膜。还有睫毛和汗毛,是近乎透明的金色。修女抽抽鼻子,闻到了什么,上下睃视,指着他的右手。榔头捻一把脓水,扬起道:“坏了,坏了。”修女做个手势,引他们往左走。榔头拦住宋没用,“等等,”左手窸窣掏摸,摸出钱袋子,“帮我拿着,万一给洋鬼子偷去。你也别耍花招,里头多少钞票,我有数的。”宋没用接下,抱牢。修女停在电梯前。榔头父女也停住,距她三四步。电梯门开。修女招两遍手,榔头和宋没用进去。启动时,宋没用吓坏了,双手抠住轿厢壁,眼睛盯着梯门上的指针。指针移一格,电梯停一次。停过三次,出来。榔头见一条长椅,便命女儿坐,“你跟去干吗?帮不了手,还添乱。我马上出来的。你重要东西收收好。”宋没用捧紧钱袋,眼看他尾随修女,走入房间,这才挨着椅子边坐下。这一层人少,偶有白大褂经过,皮鞋底嗒嗒作声。一只一只壁灯,从白墙上蜿蜒出去,至尽头,断在玻璃窗前。一扇阳光透入,楼梯闪光。栗色的红椿木扶手,盘旋而上,终至看不见。宋没用等得发闷,饿起来。饿过头,又犯困。便躺倒在长椅上,缩起两只脚。她已很久没有睡整觉。榔头夜夜痛醒,詈骂婆娘。婆娘转而骂女儿。二丫头顶嘴,母女争吵,竟至动起手来。盆子,铲子,咣咣响。母亲奈她不得,掉头踢打小女儿,还拿鞋板甩她,“让你装睡,明天没的饭吃。”此刻,拳脚落下,居然不痛。宋没用窃喜,一动不动。母亲骂将起来。骂一晌,忽道:“糟了,你爸死了。”宋没用惊醒,脑袋嗡嗡涨痛,不知身在何处。啊呀跳起来,左顾右盼,见钱袋子落在椅脚边。慌忙捡了,捏一捏,塞在口袋里。她蹑手蹑脚,去倒数第二间。门开着,房中无人。她以为记错,又到隔壁,扒着门板听,也没人。转了个遍,想下楼找,怕和父亲失散,只得坐回长椅上。走廊彼端,阳光渐渐转红,钢窗的影子斜打在墙壁上,仿佛一格一格牢笼。走廊这头更暗了。有人喊:“家属,家属,家属。”片刻,宋没用意识到,是在叫自己,砰地站起来。一个戴圆眼镜的白褂中国女人,走近问:“宋榔头家属?”点头。“请到五楼去,手术做好了。”宋没用慌慌张张跟上。“病人手腕骨折太久了。现在感染严重,只好截肢。”宋没用听不懂,觳觫起来。“他坚持说一个人来的,没有家属。刚才问了玛丽亚嬷嬷,才晓得你在这里。病人刚醒,麻药劲道还没过,你留意一下。”宋没用觉得“麻药”耳熟,似听父亲说起过。念头一转,以为是鸦片,胫股皆软,颤声道:“他会死吗?”
16婆娘要去仁济医院闹,“让洋鬼子把咱家下半辈子口粮赔出来。”到底没去。她揍宋没用,揍断一根扫帚。又站在弄堂里,逮住人哭诉,说医院剁了她男人一只手。人道:“人家要他的手干吗,难不成金子做的,称了好卖钱?”她道:“他们拿他的手去做法术,下洋蛊。洋鬼子喜欢把手啊、脚啊、心肝啊,泡在水里,用透明罐子封住。对了,还有刚出生的小囡呢。我家幺女亲眼看到,没用,没用,出来说说。”宋没用只是哭。“哭你个头。叫你‘没用,果然没用。他们要剁手,也不拦着,让你去干吗的?范猴子跟洋人混久了,也坏了。我一早说过他,天底下哪有不花钱的好事。”起初,榔头骂婆娘:“你懂个屁,只晓得瞎讲。”渐渐改了口风,“该不是医院真骗我吧。明明说把手剁了,就好了。我总感觉手还在,还会动,火烧火燎地疼。”他睡不着觉,也不敢睡。偶尔迷糊过去,梦见血淋淋的右手,跟老鼠似的,爬到自己脸上。有说这叫“鬼脚痛”,应该看一看。榔头道:“我这辈子再不看医生,也不会让我家里人看。”一日,二丫头拿了五块银圆,悄声道:“孃孃让我跟你讲,她也困难,大家各过日子吧。”“‘各过日子?啥意思。快去还她,跟她讲,改天我去看她。”二丫头把钱塞进他右口袋,“你们的事,我不管。”转身出去。榔头将左手伸向右口袋,抓了几下,抓不着。身子一歪,落下一道泪。少时,泪水干了,眼睛仍闭着。旁边宋大福一直假寐,此刻等了等,捺不住,过来偷钱。衣褶子嚓嚓一动,榔头睁开眼,“小畜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还当起‘剪绺客来了。滚。”宋大福退出棚外,告知母亲。婆娘冲进来,搜走银圆,骂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以为我不晓得。瞧瞧你,头发都没了,像只偎灶猫。不过是断了只手,又不是断了不出去想办法赚钱,整天躺倒混吃等死。也就我,良心好,换个女人早把你踢出去了。”榔头道:“死婆娘,抖起来了啊,看我打不死你。”婆娘丁零当啷攥紧银圆,“打呀,打呀,看你用哪只手打。”榔头面皮涨红,伸手撩她。婆娘一避,退出门外,“今天没饭给你吃。”17翌日,榔头从褥子上起来,换身衣服,去找范猴子出主意。范猴子说:“上次帮你出主意,反被你家里人骂,真是吃力不讨好。”“婆娘没见识,不用理她。”“是吧,”范猴子谛视他,“你忒瘦了,眼睛没神。得把精气养起来。留了两条腿在,能走,能跑,就能赚钱。只要赚了钱,家里婆娘服服帖帖,外头女人随便找。”榔头不语。“手上好了吗?”“还在痛。痛得厉害了,就想一头撞死算数。”“不至于,”范猴子笑了,“我有好东西,帮你解解痛。”“我不碰鸦片的。”“嘁,当我什么人了,怎会拿那种东西害你。不讲了。”“你讲,你讲。”“我有个侄子,以前做酒头工的,现在投奔我来。我就跟他讲,你有一技傍身,不用像我这样卖脚力,要不合着卖酒呗。那小子,毛没长全,手艺却老到,煮的酒一点不酸。你尝尝,活活血,手就不疼了。”榔头以前偶尔小啜。初次醉酒,噢哟一声,心想原来这么好,仿佛全世界的秘密,被他发现了。断手长出来了,姘头跑回来了,瘪掉的钱袋,满当当鼓起来了。他待过两天,喝光随身零钱,回家偷了两块银圆,继续往范猴子家跑。婆娘找来,骂范猴子“狗娘养的”,说他诈钱。范猴子道:“看看,我就说了,好心没好报。”婆娘道:“榔頭当初跟你一起拉车,垫过五块押金。你现在有了新搭档,好把钱还来了。”“哪有什么押金,老宋醉糊涂了。”两相争执。范猴子叫来侄子,把榔头和婆娘轰将出去。婆娘叫骂一晌,踢打自家醉汉。榔头不觉得疼,软着手脚,嘿嘿笑。婆娘道:“随你去,我走了。”独自走了。是夜,榔头不归。宋没用担心,问二姐。二丫头和婆娘说。婆娘道:“那么一条壮汉子,有啥不放心的。随他去。”二丫头道:“天冷了,他还穿的单衣。”“不妨事,醉着不怕冷。”“可是……”“可是啥。你这么孝顺,私房铜钿拿出来,帮他买酒啊。”二丫头不语。宋大福道:“他现在可古怪,没喝酒时,也跟醉了似的。”“不是醉,是疯。宋家一直出疯子。你们的太爷爷,是发疯跳河死的。你们的爷爷,做完五十大寿,突然把家砸了,跑出去就再没回来。你爸还有个二伯,我见过的,疯了以后满村子跑,”婆娘拉高嗓门模仿,“‘阎王讨命来喽,做亏心事的别锁门哦。”倏然一阵夜风,咣咣摇动玻璃窗,屋内默然。俄顷,婆娘轻语道:“二伯那时也五十出头。差不多年纪了,该来的总要来。”18榔头果真疯起来,各处讨酒喝。喝罢,四下乱晃。晃到腿软,就地一瘫,任由小流氓扒走衣服。婆娘打他,随他光着膀子。烟酒店来索债,她道:“谁敢卖他酒,我就砸谁的店。”乖乖付了钱。宋大福学着母亲,喊他“老样子”,将他滚到屋角去。二丫头忍耐不住,扔一块旧棉布,“臭死了,没用,你给擦擦。”宋没用帮父亲擦脸、洗手、抓痒痒、掐虱子。榔头扭来扭去,“做什么,别碰我,难受。”他时常半夜起酒瘾,外头跑一圈,没着落,回来抱住婆娘,咕咕哝哝乞求。又吼叫、哭号、砸东西。耗尽气力后,趴在屎尿里,光屁股朝天,小腿抽搐不已。婆娘说:“你把自己的屎吃了,我就给你酒。”他肩胛骨耸了耸,轻呼道:“妹妹。”婆娘背脊一激灵,想起他曾唤她“妹妹”,她则呼他“阿哥”。遥远得仿佛上辈子了。他也曾面色赤黑,胸肉块子硬邦邦。两条短壮的腿,整夜绞住她。那是她毕生仅有的好日子。“妹妹,妹妹。”他又喊。婆娘啐一口,“少来,不吃你这套。”气咻咻睡下。翌日醒来,见他仍是隔夜姿势,四肢胡乱拧着,像是浑身关节失了灵。拍他,不动。踢他,不动。她慌了,探探鼻息,摸摸额头,又扒拉起他的眼皮。褐黄色眼珠子,蒙了一层灰,悬在眼白间。她颤声道:“阿哥。”眼珠子应了声,哧溜一转。她即刻甩手,“老样子,装死。”他脑勺砰然砸地。
婆娘让宋没用打一桶水,亲自帮他清理。“别以为是我可怜你。实在看不下去。一只猪,一条狗,都比你干净。”她洗他的脸、胸脯、肩膀。洗到光秃的右腕,便骂:“被你欺负一辈子,风水转过来了吧。老天有眼,观音娘娘保佑。哼,你想随便服个软,就让我放过你。晚啦,都晚啦,等着吧。”洗到左手,她蓦然噤声。那手坑坑洼洼,没一处好肉整皮。暗红的旧口子上,翻出血嫩的新口子。全是他酒瘾发作时,自己啃的。婆娘摔开他的手,哽声道:“死人,死人,怎么还不去死。”榔头哼哼着,往她乳房上蹭。她推开,他又蹭。她重新擦起来。抹布一抖,触到他的下身。他颧骨凸动,淌下一行口水。她知道,他在笑,便也笑了,轻掴他的脸,“下作坯,你那个沈家小婊子呢,还有姓王的,姓庞的,还有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年纪一大把了,还往头上插花的骚老婆子。别以为我不晓得,我全晓得。现在落了难了,你那些心肝肉肉们,死到哪里去了。还不是自家婆娘收留你。”她给他穿干净衣服。取出泡了活黄鳝的白酒。那是她找来的戒酒偏方,他一直不肯喝。此刻,他跟小孩子似的,听了她的话,乖乖端起碗。鳝腥气扑鼻。他干呕几声,屏住呼吸,大口喝完。白酒从食道烧下去,在腹中盘旋,沤出一股酒气,反冲上脑门。这是酒的劲道。他笑了,捧起空碗,还想要。她早已锁回去。“给我好好睡觉。改天断了酒,再想办法赚钱去。”她让他躺在自己身边。这是很久没有的事了。19大寒时分,弄底有个高邮女人,半夜把炭炉拎进棚子。取暖,温菜。婴儿啼哭令她分神。一错手,炭火舔了木墙。夜风裹起火,猛兽扑食一般,扑向草屋竹房。密匝匝的棚户区,瞬即燃起一片。烟雾笼近时,榔头正憋了一泡尿,半醒不醒的。抽抽鼻子,透不过气,以为自己醉着。忽听呼救声,一骨碌惊醒,在破棉絮褥子上摸索,摸到婆娘了,掰过她的肩膀,往她胸前掏。婆娘骂道:“老样子,偷钥匙拿酒喝是吧。”“着火啦,着火啦。”他拍打儿女们。婆娘瞥见玻璃窗角上的红光,也“观音娘娘、火神爷爷”地喊起来,满屋子抓值钱东西。宋没用醒不来,耳边隐有喧嚷,于是梦见父亲殴打母亲。有人在梦中将她提起。那是她的父亲,拎她出去,扔在垃圾堆前。又回来开柜子锁,取了黄鳝酒,往弄口跑去。宋没用被冻醒,呛了一鼻子焦臭味,咳嗽起来。远处亮汪汪的。孩子哭,女人喊,野狗又咬又跳。男人们甩着棉被,挥着扫帚,被火逼散开来。人头乱撞,光影幢幢,仿佛在演江北大世界的木偶戏。宋没用懵懵懂懂起身四顾。她自小遭遇五六次火灾,这次最重。整条弄堂烧塌了,空气烫得她面颊生痛。忽有人过来,拽住她,边咳边问:“看见我家丫头没?”宋没用摇头。这才回过神,软着两条腿,想寻家人。不知往哪寻,兜兜转转,往烟火稀淡处去。宋没用转到大垃圾堆背后,见暗绰绰站着人。哭泣的,叹气的,嘁测说话的。蓦然有个细声音,扎了她的耳朵:“宋没用。”宋没用肩膀一抖,退回去。那人拉着她,往边上疾走。宋没用被扯得手腕生痛,喘气道:“二姐,妈妈他们呢。”二姐停下,环顾左右。宋没用见她面颊熏红,眼白像狼一樣闪烁。“宋没用,”她声音闷塞,“你也不小了,凡事要靠自己。离死老太婆远一点,否则这辈子就完了。”宋没用感觉不妙,抓住她的袖管。二姐又道:“我真傻,早该想通的,为什么现在才想通。”宋没用一扑,抱住她的腰。二姐掰她手指,“你做什么。”“你是不是要走?妈妈说你要跟上海男人走。”二姐一掌拍在她脑袋上。宋没用不松手。“你放开,我不跟男人走。”宋没用只顾抓紧。“我就觉得,这么活着没劲。”宋没用不明白。活着就是活着,什么有劲没劲的。二姐为啥想这个。“没用,乖,放开。我留了些钱,够你们用一阵,我不欠这家什么了。”宋没用哭不出声,一下一下喘气。二姐掐她手背,又拿胳膊肘顶她,“你就帮着那死老太婆,我白疼你了,”倏然抽了手,指着远方惊呼,“糟了,爸又醉了,躺在火里呢,火,火。”宋没用扭头看。二姐猛力一推,跑脱了。宋没用姿势不变,仿佛仍旧抱着什么人。她怔视她的姐姐,跑过火光,跑过人群,跑过垃圾和废墟,从自己的生活里,永远地跑了出去。20天色泛白时,宋没用梦醒似的,发现站在一地焦灰间。有人吵架。小姑怪嫂子抛弃老母亲。大嫂说,婆婆瘫了,抱不动,“我三个儿子都没了,剩着俩丫头,当然救丫头。都怪你哥,非把老娘接上来。他自己抽鸦片死了,你又嫁了,撂下个烂摊子给我。”“丫头们好手好脚,自己不会跑吗?可怜我妈跑不了,被你故意烧死。”“我烧死,我是火神爷吗?”宋没用听是蒋家的,瞥一眼,站远几步。无人围观,便吵乏了。姑嫂杵在原地,你拍我一记,我抓你一记,逐渐有气无力下去。少时,前头喊:“救火车,救火车。”散落的人们,轰然围起来。租界消防车歪歪斜斜,被挤停了。有人将消防员往车外拉,“故意拖时间,都烧光了,还来什么来。”一个队长模样的大声道:“这里路太窄,地面又滑,开不进来。”众人纷纷道:“月前命令我们搬,月后就起火,这火倒是来得巧。”“你们不是说,这地是你们家的吗?烧了自己的地,怎么这样笃定。”“还说我们的草棚,违了什么土地法洋地法。你奶奶的,你们还是一泡脓水时,老子就住这里了。”“我们跟政府请过愿的,让给点时间,政府也没说啥。你们倒抖起来了,难不成比政府还大。”更有说:“这火是你们偷偷点的。”一时叫骂激愤,淹没了消防员的解释声。有人拿起竹竿。队长关车门。车子在竹竿和泥团的围攻中,往斜里一冲。人群稍被冲散,复又聚拢。宋没用被推来搡去,耳朵里扎痛,浑身刀剐似的。她猫了腰,乱挤出去。忽听喊她名字。转身见母亲和哥哥,坐在半截竹架子前,脚边一堆被褥锅盆。宋没用啊呀一声,奔了过去。
母亲见她蓬着头,一脸灰,像个讨饭瓜子,心下嫌恶。待她跑近,兜头一掌,“早看到你了,钻来钻去,没头苍蝇似的。你爸你姐呢。”宋没用想起二姐,心里咯噔一下,怕被母亲怪罪,急急道:“不晓得呀,我去找。”她在弄口找到父亲。他摊手摊脚的,斜倚在短垣边。衣服又被人剥走了。唤他,不动。地上散着酒罐碎片,还有黄鳝,细细的,沾了尘土。其中一条被咬掉半截。宋没用推他,他顺势一滑,仰倒在地。宋没用凑近了看他。忽有一滴泪水,落在他脸上。他撩起眼皮,瞩视良久,认出是女儿,伸手勾拢她。她额头抵住他胸膛,哭出声来。少时,榔头嗄哑道:“好了,好了。”宋没用抹了泪,将他的一条胳膊,扛在自己后颈上。榔头试图站起,颤着两只膝盖,又往地上软。有邻人过来相帮,与宋没用一边一个,将他架直起来,“没用,你爸废了,身体喝坏了,脑子喝傻了。”榔头想骂他,没力气,耷拉着脑袋,往那人身上撞。那人以为榔头没站稳,掰过他的肩膀,“宋丫头,使劲啊。”一步一拖,走起来。21婆娘数点抢救出的器物。掀开饭焐子,发现一沓法币。宋大福在旁说:“肯定是二姐的。”婆娘道:“你懂个屁。快去找点草,找点柴火,仔细别弄湿了。”“这到哪里去找。家家都在抢,早把草拔光了。咱们还是花钱买吧。”“买买买,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多钱。”宋大福不语,盯着她手中法币。“就你事多,就你事多,”婆娘哆哆嗦嗦,捻出一张钞票,“好好杀价,别给人‘斩了。”她注视儿子走远,转到旮旯里。法币都是新兑的,纸质挺括。十元面值,四十九张。每张都有草绿色的孙中山,板着忧国忧民的脸。婆娘笑起来,忽地手一抖,“啊呀不好。”二丫头留了钱,肯定不回来了。“白眼狼,白眼狼,”她朝着空气骂,“我把屎把尿养大你,花的心血就值这点钱吗?你爹妈弟妹都不管了,跟着陌生男人走。良心被狗吃了吗?还是痒了捺不住。男人稀罕吗?卵蛋是金子做的吗?你作践自己,男人也作践你,别怪亲妈没教你。到时候你跟一条狗似的,回我面前摇尾巴,我都不会睬你。”越骂越气,又跺脚,又甩手。忽见宋没用伙着邻人,架着榔头过来。婆娘将钱往兜里一塞,迎上去道:“把醉死鬼抬回来干吗?我让你找二丫头的呢。那个烂样子,人呢?人呢?”邻人道:“噢哟,你家雌老虎。”撒手走开。宋没用把父亲放在地上。“小畜生,过来。”宋没用过去,见母亲垮着肩,叉着腰,似要扑上来。宋没用往后退,勾起双手,准备护住自己的脑袋。母亲一怔,说:“快去找人,找不到就别回来。”转身踢榔头一脚,“二丫头跑啦,没人赚钱啦,醉死倒比饿死痛快。”榔头眼睛睁不开,面颊抽搐了几下。婆娘又数一遍钞票。够用多久呢?今后怎么办?宋大福已经二十四岁,理应担起这个家。七年前,他们攒钱送他到造船厂,当铆工。只做了一个月。“上海工人结伙欺负我,”宋大福说,“我的活最辛苦,钱最少,还是临时工。不做就不做,有二姐东家罩着,不愁没有大米吃。”他定过一门亲,女方嫌他整日瞎混,毁了约。他越发混着,渐渐嫖起来。婆娘骂过一次,由他去。男人到年龄了,总会想女人。是自家没钱娶亲。怪就怪榔头,没本事发财,大把钞票撒在姘头和小杂种身上。22宋大福天黑方归。抱了一捧麦秆、几块木柴。婆娘问:“怎么去了一整天?”“买不到。”“剩下的钱呢?”“哪有剩下的。家家都在买,价钱抬到天上去了。”“败家子,蒙谁呢,过来让我搜搜口袋。”宋大福一避,隔开她的手。“呀,敢顶撞我,打不死你。”“你敢打,我也不回来了。”“畜生,畜生,”婆娘浑身觳觫,语气软下来,“吃饱了再教训你。”她把木柴堆进洋铁罐,烧半锅粥,顺带烘了烘脚。吃毕,在地上铺好麦秆,覆上被褥。她和儿子把所有衣裤都穿上,在怀里塞满稻草保暖。蜷手蜷脚躺下,仍然冻得睡不着。婆娘感觉有人摸过来。一惊,旋即意识到,是自己的男人。榔头捡了一张油毡纸,覆在妻儿身上。自己颤巍巍地挨到婆娘身后,左手罩住她的奶子。婆娘感觉他胸前滚烫,掌心冰凉。想推开,忍住了。忽念到宋没用,便拍一下丈夫,“死丫头没回来。”“誰?”“你女儿没回来。”榔头搞不清哪个女儿。脑子钝钝一转,意识到只剩一个女儿了。“你去找找。”婆娘说。“大半夜的,上哪里找。”“她肯定也跑掉了。”“不会的。”“你咋知不会,快去。”榔头起来,抱着胸,嘶嘶吸气。“算了,”婆娘道,“黑咕隆咚的,明天再找。”榔头得令,钻回油毡纸底下。一时无话,浅浅入了眠。后夜,醒了。衣裤潮冷,粘在皮肤上,耳朵里都是牙齿打战的嗒嗒声。满地露天而卧的老小,无声无息,仿佛死了过去。婆娘熬着,想着事。渐有鸟叫声。远处药水厂的烟囱,一点点显出轮廓。忽听女人哭喊。有人半梦不醒的,以为又着火。乱一晌,才搞明白,是女人的小儿子冻死了。婆娘呼唤:“大福,大福。”宋大福唉一声。婆娘放了心。榔头道:“没用回来了。”婆娘道:“那只小白眼狼,不会回来了。”“没用,没用。”“叫什么叫。”婆娘拍他一下,抬头见个人影,杵在数米开外。“没用?”人影一动。“过来,我不打你。”宋没用挪过来。及近,看清她端了一只碗,双手抖抖,放在地上。“爸,妈,这是消防龙头的水,很干净的。”榔头失业后,全家再没喝过干净水。公共水站被地痞们控制,水价抬得天高。婆娘命宋大福去消防龙头那里,接免费自来水。龙头归工部局管,只在卯时开放。抢水跟抢金子似的。宋大福接不到水,反而挤伤脚踝。自此便喝苏州河水。药水弄几千户人家,洗衣,刷马桶,全在苏州河里。更兼工厂排污。河水煮沸了,淀掉渣滓,仍旧酸苦酸苦的。
婆娘不信宋没用,端起啜一口。果然是清水,刺凉凉刷过喉咙。宋大福挨近了,嘴巴往碗沿上一勾,抢着喝起来。婆娘聽他咕嘟咕嘟,忙道:“好了,快给你喝光了。”推他的脸,推不开。一使劲,水泼了。婆娘迭声骂。宋大福这才罢嘴,打了一串嗝。婆娘将碗举高,舔尽最后几滴水,闭眼回味一下,忽道:“这碗不是咱们家的。哪里来的?”宋没用不语。婆娘道:“我就奇怪了,你怎么抢到水的?一晚上去哪里了?快点给我说清楚。”“我找不着二姐。”婆娘抡起一掌,被榔头挡住,“你对她好些,今后就靠她了。”婆娘睃他一眼,放下手,嘴里仍道:“靠她?靠得住才怪。”榔头道:“没用可以进工厂。”婆娘道:“付不起那个介绍费。”宋大福道:“二姐留了钱。”婆娘道:“你以为有多少钱,只够重新盖个窝的。总不能天天睡外面。”榔头道:“那让没用做娘姨去,她想做娘姨。是不是,没用?”宋没用没有回答。她跪坐在地上,垂着脑袋,已然睡着了。23前一日,宋没用被母亲赶逐,在药水弄兜转。隐约记得二姐东家姓封,住在静安寺路,便往东北方向去。风跟巴掌似的,一掌一掌扇击她。她迷了道,索性乱走。往人头多的、路面宽的地方去。靠住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歇歇脚,或进到路边铺避避风。有店家呵斥她挡了生意,也有任她坐着的。一个小餐馆老板,给了两只包子,她靠它们撑至天黑。点路灯工人出来了,把扶梯靠在墙边,爬上去,打开灯罩,用自来火点燃煤气灯。灯火冷黄,水门汀路面仿佛冻住了,反出一层蒙蒙冰色。汽车、黄包车、自行车、有轨电车,交错滑过。忽见二姐,擦着自己,走到前头去。宋没用啊呀一声,紧了步子,怎么都赶不上。便睁大眼睛,迎风流着泪,盯死住那个背影。头发剪短了,穿铁灰色棉袄。记不得家里有这样一件衣服。但适才一晃之下,圆白的面孔,细长的眉毛,是二姐的。迟疑间,二姐又超过两个路人。宋没用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及至起身,已不见了人。她慌慌张张追几步,停住,见一间老虎灶,便踅进去问:“二姐呢?”一屋子吵吵嚷嚷的人,忽地不声响。一人道:“小姑娘脸都青了,冻糊涂了吧。”众人复又议论。有的说今年冷得早,有说小姑娘衣服忒单薄,有的说世道不公,穷人买不起衣服,有的说蒋介石不管穷人死活,只管刷牙剪甲的小事,也有的说,“大事也管的,就是不对路,最近悬赏什么‘匪首,毛泽东朱德,抓活的十万块,献脑袋八万块。”“你记错了,抓活的八万。”“我怎会记错,回头报纸翻出来给你看。”渐渐说开去。阮玲玉自杀,长江涨大水,汪精卫遇刺,国民党发法币,学生们都上街了,游行、喊口号、发传单,抗议日本鬼子……众人不再理会宋没用。老板娘见宋没用呆着一张脸,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搬只凳子,按她坐下,斟一碗热水。宋没用喝了水,熏了暖气,身体松动起来。这才感觉刚才跌得不轻,小腿擦破一大块皮,左膝里阵阵刺痛。她没力气动,也不想动,滴溜着两只眼睛,打量四周。老虎灶十多平方米,门边搭了灶台,趴着三口煮水大锅,两前一后。灶尾耸起“老虎尾巴”烟囱管。辰光已晚,买热水的仍进出不绝。挑木桶的,拎铁壳保温瓶的。掏出几毛钱,拍在灶台上,“老板娘,泡开水啦。”还有邻家商贩,进来兑几枚零钱,递一支烟。老板娘倚在灶台前。四十来岁,肥厚的眼睑,将眼珠深嵌进去。嘴里叼着“前门”香烟,没有点燃。胸脯被爱国布黑短袄紧勒着,垂到腰上,晃荡不已。窗边一张长桌,两条凳子。七八个茶客,屁股挨屁股,摩挲着紫砂壶,聊着天。一个秃脑门的烧水工,从他们背后侧身挤过,去给灶膛添木柴。屋子最里侧,挂了蓝花夹棉布帘。帘后盆汤哗响。一个脸蛋通红的女人出来,把脸蛋同样通红的小孩放到桌上。女人头发滴水,打湿了衣襟。男茶客们睨着眼睛,言语不干净起来。女人嘴唇翻动,一句一句,把话说回去。手里一刻不停,帮孩子穿好衣服,抱到地上。眼角一扫,发现了宋没用,道:“老板娘,哪来的丫头啊,新讨儿媳妇了吗?”茶客哄笑,“仁道呢?仁道在哪里?”“挑水去了。”女浴客说:“仁道是个男子汉了,见了女人,会眼睛发直。也该替他打算起来。找个结实点的媳妇,生娃顺当,还能给老板娘添把手。”男茶客说:“这丫头太瘦,不像能生的。”女浴客啐一口,“人家还小呢,长长就开了。”老板娘睃一眼宋没用,说:“好了好了,瞎讲什么。我是看小丫头衣服破烂,快冻死了,暂时留她暖一暖身子。”“老板娘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女浴客掀开布帘,收好毛巾和脏衣服,拉着孩子往外走。烧水工给他们让道,趁机逗弄孩子,“戆小囡,我是你亲爹啊。”老板娘道:“老姚,别挑事,烧你的水去。”女浴客前脚出门,老板娘后脚哼道:“白相女人,野鸡一只。我儿子看女人眼睛发直?看谁发直,都不会看她发直。”男人们纷纷应和,“良家妇女哪有这么大方,都是躲在家里洗澡的。”也有人抬杠,“蒋宋美龄不是讲了吗,要造专门给女人用的混堂。听说出来洗澡的女人有奖励的,每人一块粉红色香肥皂。”“吃过洋墨水的女人,最最吓人了,都要骑到男人头上来。”“蒋宋美龄不是骑到老蒋头上,是骑到他身上。”茶叶越泡越淡,茶客们越讲越入味。老姚嘿嘿笑着,提着铜吊,往一只只壶里加水。宋没用灌了满耳朵荤话,坐不住。想走,舍不得灶内暖和。老板娘为啥听凭自己闲坐着呢,真想留作儿媳妇?呸呸,人家是有家有业的,自己算个什么破烂东西。妈妈讲了,二姐东家只是玩玩的,有地位的男人看不上苏北女人。宋没用羞愧了,站起身,准备走。灶门开了。夜风顺着门缝,打了个旋。灶上白烟受惊似的,哗然散开。茶客们缩起脖子,往门口看。“仁道回来了。”一个小头小脑的年轻人,提着木桶,在门槛上晃了一径水渍。
老板娘说:“这么长时间,死到哪里去了?”“是啊,这么久,你娘帮你媳妇都找好了。”小伙子乜斜宋没用。宋没用慌忙坐下。“对上眼了,对上眼了,两个都脸红了。”门又开了,进来个洗澡的。茶客们掉头打招呼,放过了这对年轻人。老板娘将女客洗剩的盆汤倒进小桶。仁道退到屋角,搓搓手,抖抖领子。棉袄从削薄的肩头耷下来。他突然转过脸。宋没用避不及,和他目光相接,不禁羞愤起来。仿佛自己遭受调侃,都是他的错。又怕他以为自己有心。忽听老板娘说:“仁道,加柴。”仁道诺诺而去。老板娘又回视宋没用。宋没用慌忙站起,“我走了。”“好。”宋没用哈了哈腰,急急去揎房门。迈出一脚,听见有人啊呀一声。不及反应,发现自己趴倒在冰碴儿上。屋里道:“刚才仁道进门泼了水,一歇歇工夫结冰了,把他媳妇滑了个狗啃屎。”哄然大笑。等了等,见宋没用没起来,纷纷过来看个究竟。老板娘双臂一夹,抬她起来,拖到光线里,察看一番,“大概额角撞在门框上了,不严重。”引着宋没用,重新坐回去。宋没用适才开门,被风一刮,突然清醒。念到寻二姐不得,回去没法交代。母亲发起狠来,又会赶自己走。夜里不冻死才怪。不如跟二姐一样,离了那个家。二姐早说了,谁想一辈子做垃圾瘪三呢。可自己不捡垃圾,还能做什么,会不会饿死?宋没用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一刻恨自己没良心,一刻嫌自己胆太小。老板娘回灶前,拿一块抹布,在灶面上随意擦动,眼睛盯住宋没用。见她泪汪汪的,表情游移,仿佛想心事,又似摔傻了。她怀疑这个小丫头的来路,又不便即刻赶她走。过八时,茶客陆续散了,老虎灶冷清下来。老板娘逐次拉灭电灯,只余浴堂一点亮。老姚收拾好茶桌灶膛,也离开了。老板娘命儿子先去洗澡,自己搬过板凳,对宋没用道:“你叫什么,哪里人,住在哪块,干什么的,怎么穿这点衣服出来,晚上干吗不回去,家里还有谁?”宋没用本就寡言,此刻被一串问题砸闷,脑子里嗡嗡混乱,口舌不停打绊。夹棉布帘后头,水声细小,时时停顿。宋没用留意到了,怀疑仁道在偷听。越发说得颠三倒四。老板娘皱着眉头,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前门香烟,打断道:“我听明白了,你不想捡垃圾,想跟你姐一样,出去过体面日子。可你们都走了,爸妈怎么办?我是过来人,晓得撑个家不容易。养儿养女一辈子,老了残了,儿女却翅膀扑棱扑棱,扔下他们飞走了。”她睃着宋没用,吐出一口烟,“人活到这世上啊,不是享福的,是来吃苦的。老天爷给的担子,再重都得挑着。哪天放下了,也就翘辫子了。你还小,以后慢慢体会。”她掐灭剩余半支烟,“今天晚了,外头又冷,你明天早上回去吧。”24是夜,宋没用睡在茶堂。拼起两条长凳,盖好大棉袄。老板娘在楼上走动,鞋底啪嗒啪嗒响。俄顷,静下来。剩着窗缝里的咝咝风声,仿佛一个齿缝阔绰的人,在张了嘴呼吸。月色冷白,笼住灶台、加煤孔、烧水锅。满壁的黑绿霉斑。宋没用想老板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来回想。她意识到,小时候是爸妈撑着家。继而是大姐,再次是二姐。现在轮到她了。老天爷给的担子,究竟有多重?倘若活着是为吃苦,那地上的人,干吗一茬一茬活着呢?二姐说了,这么活着没劲,换种活法会有劲吗?宋没用想得没意思了,又忍不住去想。翻个身,将黏潮的大袄,掖到颈窝里。辗转至后夜,饿得浑身抽筋,闻到一股子菜味。宋没用起身,在墙角摸到一篮矮脚青菜。抓起就吃。越吃越饿,仿佛满肚子馋痨虫爬了出来。须臾生嚼掉大半篮,打着冷冰冰的嗝,扶墙而起。月光转青了,移到墙头上,一寸一寸往里挪。光色尽处,杵着一条影子。宋沒用以为是根扁担,眼,发现是一个人。她想尖叫,念到老板娘在楼上,便捂住嘴巴。那人碎着步子,从阴影里出来。是仁道,小眼睛一眯一眯,睡不醒似的。宋没用往后退,不敢太快,怕碰响桌椅,惊动老板娘。仁道迫近了,揸开手,摸到她的胸脯。他五根指头触电般地一抖,眼睛亮了,鼻翼轻轻抽动。他瞪着宋没用,不动。宋没用感觉他的手如同一块冰,烙着自己的胸脯。又似湿泥巴,黏黏糊糊,甩不干净。吃下的菜叶子,刮着肠胃,让她恶心欲吐。她脑袋一蒙,扑在地上,磕了三四个头。仁道反被吓住。想扶,不敢,弯了腰,僵着臂膀。忽听楼上响动。仁道往后让,砰地撞到桌子。慌忙朝宋没用鞠一躬,轻手轻脚而去。宋没用不睡了,披着棉袄,靠在窗前,半盹半醒。黑夜拖沓得仿佛不会结束,但也终究结束了。屋外有咳嗽声、哈欠声、说话声。有人走到墙角,滋滋撒尿,还擤了两下鼻涕。老板娘也起了,在头顶走动。少时,木梯吱咯。她下楼问道:“睡得好吗?”宋没用感觉她已知道昨晚的事。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房门开了,进来个老头,黛蓝色绒帽,苍黄色棉袄。见了宋没用,咦一声,“老板娘,真把儿媳留家里啦?”隔夜的打趣话,重新嚼一嚼,又有了滋味。老头笑了,露出满嘴牙龈,坐到老位子上,取出一把壶、一包茶叶。又脱下帽子,捏扁了,塞进袄兜里。“金爷叔稍等。”老板娘跑去开灶膛。俄顷,老姚来了。忙一晌,熟水烧好了。金爷叔泡上茶,酽酽的,喝几口,额纹往上一提,“撒泡尿去。”待他出去,老板娘倒了一碗水,对宋没用道:“喝完就走吧,别让家里人等。”宋没用抿了一口,觉得烫。扭头见楼梯下来两只男人脚,慌慌张张想走,又舍不得水,便道:“我走了,水拿去给我妈喝。”老板娘道:“怎么拿,也没个壶啊瓶的。”仁道下来了。宋没用偏着头,不看他,结结巴巴道:“我把碗端去,回头给你送回来。”老板娘瞟一眼儿子,若有所思道:“快走吧。”宋没用端了碗便走。门轴咔啦响,松木门板吱嘎打开,嘭啷关拢。她走出一段,松了口气,这才感觉手背被溅痛了。街上罩了一层牙黄色寒气。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条迎风互撞。一辆黑色小奥斯汀汽车,呜呜而过。宋没用梦游似的走。水渐渐冷了,又渐渐冰了。指肚像是冻在碗壁上,硬邦邦失去了感觉。
25火灾过后,棚户如野稗,出得更旺了。婆娘不肯再搭滚地龙,硬要盖草棚子,带玻璃窗的。宋大福对宋没用说:“二姐留了一大笔钞票,给老太婆独吞了。她对我们一分一厘地抠,待自己倒是大方,想啥要啥,好像她明天就不活了似的。”宋大福被母亲逼着,找了临时工作,在纱厂扫垃圾。每月贴两块钱家用。很快不做了,又到处瞎混。宋没用学织草鞋。母亲骂她笨,不耐烦教。她便跟着邻居学。捡了芦苇、芒壳、路边草。晒干,搓绳。买来糯稻草,置在石板上,用洗衣槌敲软了。又借一根条凳,支上草鞋耙,一边搓,一边编,层层勒紧起来。编完,上火蒸熟,稍事修剪而成。母亲说:“扎得挺结实嘛,快赶上我当年的手艺了。”又说,“你小时候啊,挨了打也不躲,我以为你脑子不好使,就是捡捡垃圾的命呢。看样子今后可以靠你了。”入夏,草鞋热销起来。宋没用手指磨破了,结痂,生茧,坑坑洼洼,仿佛十根老木头。她新置了草鞋齿、草鞋腰、草鞋槌、四尺条凳。一天打上十几双,傍晚提到街头叫卖。几次叫卖到鸿寿坊,遥遥看见那家老虎灶。她欠老板娘一只土碗、半篮矮脚青菜。要不是那个仁道,她早就偿还了,还会送老板娘几双草鞋。讨厌的仁道,恶心的仁道。倘若碰到他,非得杀了他。至少打一顿。不,还是杀了他。宋没用渴望碰上他,又害怕碰上。绕着老虎灶兜兜转转,突然生了怯,飞快跑远了。26一日,宋没用走过弄堂口,忽见短垣上伸来一只手。宋没用啊呀跳开,见是榔头,面皮醉白了,嘴唇乌紫乌紫。他双手扒住墙垣,想爬到女儿墙这边来,气力不够,便软在墙上。宋没用道:“真讨厌,整天发酒疯。”榔头口齿含混道:“让方桂花送我回老家。”说过两三遍,宋没用才听清。不晓得方桂花是谁,又被他熏了一鼻子酒臭,便扔下他,跺跺脚,跑回家去。太阳落山后,婆娘也回来了,见宋没用仍在打草鞋,问今天卖了几个钱。听说没钱,便骂道:“整天瞎晃,不晓得挺尸呢,还是在想汉子。”宋没用敲了敲草鞋槌,“整个家里,就我做死做活,你们个个只晓得饭来张口。”婆娘第一次见小女儿顶嘴,愣了愣,转而道:“宋大福也不好,跟他爸一个德行。”絮絮说些父子俩的坏话。宋没用只是不理。婆娘便踱到屋角,揭了米罐子,在里头抓几下,看看剩着多少米。一个邻居跑来,敲打玻璃窗道:“不得了,不得了,老宋醉死啦。”婆娘说:“醉死才好,让他去死。”“不跟你说笑。这回估摸是喝猛了。他偷了张家好多酒,张家找他,发现他死了。”“他是怕挨打,装死。自家男人,我还不晓得。有次范猴子来讨酒钱,他就装过死。”“这回是真的,摸过他鼻头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面孔颜色都跟铁皮似的了。”婆娘这才扔了土罐盖子,往门外去。宋没用早已远远跑在了前头。一前一后至弄口,见围了二十来人。有喊:“宋家婆娘來了。”纷纷让路。榔头已经僵硬了。歪着脑袋,捏着拳头,双臂微微蜷曲,仿佛准备拥抱什么人。他本是趴在短垣上的,被人挪下地后,身体仍然弯折着,大腿和胸前留有砖石触压的痕迹。他的土布短裤破了洞,被泥浆、污水,和死后溢出的小便精液弄脏了。婆娘踢他几脚,“起来,起来。”又踢他脑袋。宋没用拉开母亲,她顺势一滚,干号起来。旁人道:“怪可怜的,帮她把男人搬回去吧。”几个汉子抓手抓脚,将榔头抬到草棚外,扔在地上。宋没用搀扶母亲。她哼哼唧唧的,往褥子上一躺。宋没用扯了草席,罩住尸体,推到墙角边。被她赶起的苍蝇,狂飞不散,复又黑压压覆在草席上。宋没用感觉不真实。席子里那卷东西,怎能是她父亲呢?她的父亲是会动、会走、会说话的。宋没用见过很多死人,从药水弄运出去,包括她的大姐。但此时,僵硬了的父亲,让她第一次恐惧,更有说不清的虚空。好似利刃割指,起初没有知觉,渐渐疼起来,继而越来越疼。光线从屋头顶暗下去,脚底软泥的颜色变深了。母亲在屋里呼唤几遍。宋没用进棚去,跪坐在她面前。母亲问:“你刚才拿的哪条草席?”“我自己那条。”母亲点点头。她脸上的表情,仿佛一个喷嚏闷在鼻子里,怎么也打不出来。宋没用顿了顿,轻声道:“爸说他想回老家。”“啥事?我怎么不知道?”“我下午碰到他。”“瞎讲,他死了,你怎会碰到他?”宋没用不语。少时,母亲说:“我晓得,人人都想葬回老家去,连狗都想死在自家窝里呢。可他不一样,他那么想当上海人。唉,活着不省心,死了不省钱。”宋没用起身舀了米,拎着洋铁罐出去。母亲跟出来,倚在门上,“干吗呢,嫌我说话不中听吗?我得照顾你们,哪里离得开。要不你去街坊里头问问,谁最近回阜宁,相帮把他带回去。路上的钱,下葬的钱,都让他小弟家出,他小弟吞了咱家好多田,不晓得能折成几副棺材本了。”她抽抽鼻子,闻到了米饭香,叹息道,“死人的事情慢慢谈,活人总归先要吃饭的。”宋没用端了饭锅进屋。母亲也进屋,拿出三双筷子,又收走一双,“宋大福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他游行去了,下午在路上看到他。”“唉,瞎凑啥热闹啊。工部局想要来拆棚户,想了很久,上回派了些老毛子,拿机关枪吓唬游行的人。万一真开枪了咋办。他们要拆房,就拆好了,反正是给钱的。这个家早就拆了,剩着娘儿俩,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靠谁去。”宋没用勉强扒了几筷子,吃不下。母亲便将她的米饭,匀到自己碗里。宋没用觉得,她今天吃的饭、说的话,都未免太多了,便斜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母亲吃罢饭,往锅里倒点水,涮一涮,喝光,打了个嗝,泄气似的瘫在褥子上。是夜,宋大福没有回来。宋没用翻着身,想着心事。母亲道:“陪我说一会儿话。”宋没用不吱声,也不动了。母亲便顾自说开。说榔头当初娶她,只用了两筐萝卜,底下还垫着半筐稻草。结婚以后,弟弟们要求分家,榔头这个当大哥的,只分了十三亩地,种种冬小麦。“没用啊,做农民是最辛苦的。农民背上两把刀,租米重,利钱高。农民眼前三条道,一逃二牢三上吊。你那时还小,肯定没印象。阜宁那个鬼地方,夏季老是发大水。年年用泥巴封了门,逃到淮阴去。做瘪三,讨救济。等水退了才回来。回来还是没有吃的。只能捡山芋藤和萝卜缨子吃。我做姑娘时,可是堂堂的小姐啊,嫁给你爸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宋没用忽睡忽醒,听得零碎。母亲讲得也零碎起来。说当年乡下妯娌吵架时,榔头不帮自己,倒帮弟媳,她早就怀疑他俩有一腿;说榔头弄完姘头回来,还要继续弄她,弄得她下头流脓水,一直好不了。“有阵子啊,我恨死他了,天天巴望他死,他倒活得挺好。现在不想他死,却突然死了。他根本就是存心的,事事跟我过不去。”母亲絮聒得嗓子嗄哑。吊在棚顶的竹碗篓,渐能看清轮廓了。母亲被晨光一撩,眼皮便发沉。忽听得屋门响。“大福,宋大福?”来人不吱声。宋没用跳起来,见是个陌生女人。一袭铅色香云纱旗袍,襟前挂一簇栀子花。脸上的每条褶纹,都像水洗过的。宋没用即刻猜到,这是二姐提过的“孃孃”。母亲也猜到了,想大骂,却噎住了。抄起一只碗,又怕真的砸坏。她放下碗,捽一把身下草席,五官都扭起来了。宋没用挡在中间,问道:“喂,想做啥?”孃孃掏出一沓钱,放在地上,“买副好点的寿材。”母亲终于憋出话来:“我以为是哪路仙女呢。没胸没屁股的破烂东西,白白给男人玩。”孃孃脸红了,旋而转青,身体微微颤抖,一只手探入口袋。宋没用慌忙护住母亲。孃孃却是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耳根,昂然走出棚去。母亲瘪着嘴,盯住她,胸脯拉风箱似的起伏。宋没用不忍,俯向母亲。母亲拖住她,下巴戳着她的肩头,涕泪齐下起来。27母亲去江宁路施材栈,讨了一副薄皮棺材,见棺壁上有蓝底白十字标志,便道:“送棺材的和开医院的,是同一伙人。怪不得医院把人往死里搞。我早说了,天底下没有不花钱的好事。”宋没用找了个老乡,恰好准备回阜宁接妻小的,求他把榔头带回去。老乡开价二十元,要求现付。母亲不肯,让他回乡后,找宋家阿弟讨钱。两厢扯皮,耽搁了时日,榔头发起馊来,脸上长出尸斑。母亲只得让步。送走榔头后,宋大福突然显出志气,说要去拉黄包车,“家里只剩一个男人,我不撑着谁撑着。”说过几遍,母亲犹未全信,让他立下字据,这才给了钱,让他打点租车行。起初,宋大福依了字据,每月补贴十元家用。渐少下去。很快不再给钱,继而整月不回家。邻里传闲话,说他和一个“珠江老举”相好,租着杨树浦的广式房子。母亲跟人吵。“我家大福出息了,你们眼热,见不得人好。”“我家大福赚到大钱,会接我去住里弄房子。”“我家大福发了财,马上就讨娘子,生孩子。”宋没用见过宋大福两次。一次,她在屋后做草鞋,听见屋内窸窣,见宋大福撅着屁股,在母亲的杂物堆里翻刨。宋没用道:“找钱吗?她没放在家里。”见宋大福不理,又道,“哥,你晚上睡哪里,为啥不回来?”宋大福推开她,跑出门去。另一次,宋没用在街上走,一眼晃到宋大福,穿了新衣裤,歪戴了西式便帽,从对面的马路过去。他身后黄包車上,坐着个中年女人。颧骨上的胭脂,红得过了分。阴丹士林布旗袍,玻璃丝袜,浅口鞋。一只戴翡翠指环的手,搭在挂棉暖篷边。宋没用跟着跑,在第二个红绿灯,把他们跑丢了。28世道乱起来,传言要和日本打仗。很多人家从闸北逃到药水弄。等等没动静。有的说,中国官老爷们没骨气,事事依着日本人,肯定打不起来,他们又搬回闸北去。弄堂里说书兼算命的聂师傅,讲在他老家射阳黄沙港镇,出现一条大赤链蛇,脑袋像箩筐,腰身似水缸,芯子就有六七尺长。“整村人都看见了。这是大异象,要有血光灾,会死很多人的。我有个避灾的符,能帮你们躲过一劫。”母亲花三十块钱,从聂师傅手里买了一张红纸片,用布袋子装着,贴肉佩戴。仍不放心,在观音和火神爷旁边,添了寿星、关公、钟馗像。听到老鼠跑、乌鸦叫,她都心惊肉跳,要找聂师傅算一卦。宋没用问她怕什么,她说:“最近你爸老来找我。我前天还梦见他呢,半截身子插在盐碱地里,一只血淋淋的手,朝我招啊招。”又说,“我老啦,等着阎王爷收我来了。阎王爷也不干脆点,非得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先弄走,最后才对付我。我咋能不怕呢。你看看这两年,我都快成活死人了。”母亲确实老得快。整个人干缩了,脖颈里的皮肤一层层的。她胸口隐痛,咳嗽起来,有出气没进气,痰里带着血丝。她常常忘事,说话夹缠不清。对女儿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时而丢了东西似的,慌张道:“没用,没用在哪里?”宋没用往她面前一站,她才稳妥下来,捏捏她的手。宋没用不在时,她便满弄堂乱晃,能捡的东西,都捡回来囤着。这件翻翻,那件看看,仿佛都是宝贝。一日,她捡到一截铁丝,掰直,擦亮,簪在头发里。对着窗玻璃左顾右看,“没用,我像个小姐不?”宋没用笑了。母亲道:“莫笑,我出阁前真是小姐,用人们叫我方小姐。方家有个大院子,我单住一厢。穿的丝绸,吃的细软,还有贴身小丫头呢,”她睃一眼女儿,“你不相信?”宋没用忙点头,“我信,我信。”母亲这才继续道:“我是村里大户人家出来的,我妈是二妈,我喊我爸‘方老爷。方老爷只喜欢四妈,见了我和我妈,跟见了下人似的,就那么‘喂一声,甩甩手。我猜他连我名字都不记得。其实我比四妈的两个女儿好看多了,眼睛圆滚滚的,不像现在,眼角都耷下来了。那时我都二十六了,方老爷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女儿。他跑到田畔子上,随便叫住一个长工,问他多大了,结过婚吗,家里排行老几。长工拎来两筐萝卜,就把我领走了。没用啊,你说说,是不是便宜你爸了?”宋没用含混应一声。“我晓得你爸,他心里嫌我年龄大。年龄大又怎样,我可是个小姐啊。他从不喊我小姐,没人喊我小姐。没用,你快喊我方小姐。”宋没用犹豫一下,“方小姐。”母亲打了个颤,“再叫一声。”“方小姐。”“唉,再叫一声。”“妈,你话多了,伤精神,歇一歇吧。”母亲抓住宋没用的手,指甲抠进她肉里,“没用,我死了以后,就葬在上海,没地方葬,就往苏州河里一抛。阜宁那鬼地方,有啥好回去的。上海水门汀缝里长的草,都比那里长的庄稼多。况且上海有你和大福,阜宁那边连半个惦记我的人都没有。没用,你要待我好,我死了会保佑你。到时候你叫一声‘方小姐,我的魂灵头就飞回来。”
宋没用回捏她的手,“妈,你不会死,你一定长命百岁的。”母亲的手上满是褐斑,关节在皮肤底下滑动。宋没用摸着,心软了,轻呼:“方小姐,方小姐。”母亲笑了,“是哩,我不死,我长命百岁。”29那个春天,宋没用常常饿得慌,夜里大腿抽筋而醒。母亲说,这是小孩子要“长开了”,拽了她的胳膊,又捏又看,“我也能从头长一遍就好了。”宋没用已比她高,并肩而站时,能看到她秃白的头顶心。弄堂里的小流氓,与宋没用调笑,她佯作不懂。母亲道:“男人心眼都坏,见了女人就想搞上手。你可千万别搭理,否则跟你二姐似的,名声坏了,一辈子完了。”宋没用跺脚道:“妈,别讲那种恶心事。”一日,宋没用在路上走,留意到杂志广告牌。上头的时髦女人,五官略似二姐。眉毛剃光了,用墨笔画出两道,又黑又细,高扬入鬓。头发剪至齐耳长度,满脑袋的头油,亮晶晶反光。母亲常道,时髦女人是狐狸精,学不得。宋没用自幼穿走于街巷,对广告牌、月历纸、电影海报视若无睹。但在那一刻,她眼睛突然开了,盯住杂志广告牌,简直挪不了步。自此留意起来。女人的发型,原来颇有讲究,烫成爱司、横爱司、顶花、卷花、大菊花、小菊花、长波浪、短波浪。衣服的讲究更多。旗袍开衩大了,腰身窄了,垫肩高了,袖管短了。绲花边、灯笼袖、装饰线、裘皮镶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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