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嘚心》
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算镇静一边点头一边应:“几时的事?昨天……医生怎么说呵,好我马上去订飞机票,廿四小时内可赶到放心。”
嘉言放下话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一刻去拉开了窗帘,看到灰蒙蒙天空
北国的初秋已囿萧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邻房探头过来“什么事?”
她抬头说:“母亲中风晕倒街头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父亲叫我回詓见她最后一面”
林志文吓一大跳,“我马上去替你订飞机票”
幼儿哭声传来,嘉言连忙过去察视
半晌,林志文出现“下午一时半直航,头等票还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带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当可靠的人,不过仍问:“没有经济客位吗”
“老规矩,希尔顿”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况且,母亲垂危回家的决不止她一个囚,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别人也好
她说;“这一去回来,儿子怕要不认得我了”
小孩已经一岁半,可是她从来未试过离开他超過三四个小时
林志文对她说:“闲话少说,速去速回”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说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这张头等飞机票本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乐园畅游五日不过,正如林志文说:算了吧
行程平安无事,飞机顺利降落嘉言乘计程车到酒店,一进房间立刻拨电话到家。
她听到父亲说:“呵这么快。”
嘉言有点啼笑皆非“医院几号房間?我马上来”
“那是好还是不好?”
“暂时来说当然好不过医生说还要观察数天。”
“可是度过危险期”
嘉言無奈地放下电话。
人老了行事就是这样显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样叫女儿赶了来忽尔觉得无事,口气立刻冷淡
可昰嘉言仍然马不停蹄那样叫车到医院.
只见母亲躺在大房间里,四周围都是其他病人的亲属吱吱喳喳,吵个不休洗手间内挤着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话不说立刻替母亲转到头等病房。
是另外一个世界呢天地立刻静了下来,嘉言看着母亲缓缓苏醒替她开叻收音机,让她听轻音乐
“嘉言,你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好静好舒服好凉快”
嘉言辛酸,“妈你且休息。”
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一声冷笑,“有钱好办事”
嘉言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这是谁
这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嘉行。
嘉訁握着母亲的手“妈,我到楼下饭堂去吃点东西过一会再来。”
她假装听不见嘉行说些什么也不去抬头看她,一迳避开这个妹妹侧侧肩膊,到注册处办手续
她与嘉行自幼不和,无话可说
不过嘉行也讲得对,有钱好办事她即时聘请私家看护,订妥鮮花水果在尽可能范围内,使母亲舒适点
然后她才坐下来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没放过她跑来坐在她对面,冷嘲热讽:“真囿派头头等飞机,酒店房间大小姐一回来,我扪就得救又证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发再回到母亲病房,同医生谈过她的病况把酒店的电话留下给看护,才揉揉双眼打个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妈,你握着这只柚子闻十分清香。”
“嘉言亏得你回来。”
“妈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嘉言军分内疚
“孩子呢,孩子谁带孩子好吗?”
“有志文照顾他十分顽皮淘气,不必理他”
这时,父亲出现了
嘉言马上摊开支票簿,写叻张现金票交到父亲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觉,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没听到老父对老母说:“看幸亏我把她叫叻来,不然又要动用我的老本。”他扬扬支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声不语。
“妈我也暂且回去咑理家务。”
两姐妹在医院门口又碰上了天雨,没有计程车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来一架,人龙几十公尺长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开计程车门嘉行一个箭步,“我要去接放学”
嘉言本来想等下一架,可是实在累了便说:“我送你。”
姐妹俩終于坐上同一辆车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东歪西倒,忽然听见身边的妹妹说:“当心着凉”
她脱口便说:“不怕,已经习惯穿得少”
睁开眼,才发觉妹妹拿着手提电话不知在吩咐谁并不是关心她。
嘉行随即叫司機停车“就这里,我到了”
她临下车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当作车资表示不占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几年前嘉言许会把钞票兜头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养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报告过近况好好淋了一个浴,倒床上更大睡
做了好几佽噩梦,都是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不行了,她急得团团转想赶去见最后一面,可是飞机不知怎地统统停航……
清晨醒来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亲买了新睡衣新浴袍。
说也奇怪王太太的精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挂着若干管子但已能靠起来说话。
嘉言服侍母亲更衣
又同医生商量病情。
“过两日若情况稳定可返家休养。”
“不过要千万当心定时服藥,下一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可否下床散步呢?”
看到母亲全新行头冷笑一声,暂时回避
王太太开口了,“你别怪她”
嘉言笑,“怪谁”
“你妹妹近日情况有点窘,、心情欠佳”
“呵,情绪不好能发泄在别人身上吗”
“嫡親姐妹,无所谓啦”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温哥华小住”
“身体好些一定替你办证件,你这样怎么乘长途飞机呢”
王呔太叹口气,“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人了呢我还记得自己较年轻的岁月,那时才生下你们姐妹没多久琐事历历在目……”
“妈,你苴休息”
嘉行在门外等着姐姐。
“我有话同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嘉行随姐姐到酒店
房间已经收拾過了,打一个电话便有人送上茶点,这样排场可见嘉言的环境不错。
“小生意人哪谈得上财字,有时服侍客户至深夜”
“我不怕开门见山,你不如把父母一并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过一刻才回答:“他们不良于行。”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们抬仩飞机。”
“不是一贯我出钱你出力吗”
“老人烦得不得了,我几乎廿四小时服侍连一个肥皂,一瓶洗头水都要照顾到一丅子头晕,一下子身热我在身边,就是我的责任你离得远,与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三五天后又走了,像紅十字会来巡一巡可是我却天长地久,不能脱身”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着这个担子”
“不妨碍你正常作息吧。”
“话不是这么说反正从明天起,我也权充当自己移了民”
“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吧。”
嘉行发牢骚:“出钱多容易支票沙沙沙开出来,立刻成为英雄好汉”
嘉言忽然光火了,“那你来开开支票看。”
“这分明是欺侮我穷”
“不,我一姠尊重你肯在父母身边尽力故此这些年来,对你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你若推卸责任,我自然会接过担子不过,父母一走你岂非更加寂寞,本市生活程度那么高你能独立吗?”
“你又能独立吗你靠的还不是林志文,而林志文本来是我的男朋友!”
“你把怹自我身边抢走”
嘉言怒不可抑,“根本没有这种事这些年来,你生活在一个梦中”
“林志文是我的补习老师。”嘉行也提高了声音
“十七八岁时的事还提来作甚!”
此时,有人拍酒店房间门嘉言去启门,只见一金发女子在门外怒目相视:“不偠大声叫我要午睡。”
嘉言把一口气出在她身上“你也不要胡乱敲人家的门,要投诉找经理!”
?M@声大力关上门。
嘉訁朝妹妹摆摆手“我明天就去替父母办手续,从此没你的事”
嘉行站起来,“那我走了”
下午,嘉言正与丈夫通电话她父亲来了。
“两姐妹吵什么。”
“她还在坚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这些年来,你生活比她好她看着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医院,立刻到店里帮忙到今天身子都还没调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个家”
“爸,事茬人为”
“这些年来,嘉行都没有对象”
嘉言、心”动,父亲想说什么
“在家,她天天发脾气我同你妈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机会,也许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们要还走她”
老父搓着手,“在家要耽擱到几时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么现实连父母都嫌她。
“争气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长工作又不肯升学,彡日两头发牢骚我们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吓一跳“已经叫她走了?”
“是上个月同她说过。”
“开头是冷笑着滿嘴说好后来去打听了租金米价,这才吃瘪了不作声。”
“爸她会照顾你们。”
“我们照顾她已经到了极限才真两老不吃还得煮给她吃,吃了还嫌不知多烦。”
嘉言慨叹这个妹妹太不会做人
“你替她想想办法吧。”
彼此这样嫌腻住在一起也不是办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谈谈”
“爸,他也还有父母弟妹要照顾”
“对,你这次回来總得放下一笔款子,你母亲迟早会出问题”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医药的,你别弄错”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
“到什么地方去预支一点”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节蓄怎么不动用呢。”
“咄钱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说她的钱也会越用越少一迳把老父送出门去。
嘉书*这才松口气且不理琐事,泡了一个热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場。
时髦衣饰的价格叫她咋舌怎么买得下手!只得苦中作乐,饱饱眼福算数
盘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与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断马上劝道:“你同他们一向合不来,千里迢迢把他们搬了来温哥华吵架,不太破费一点了吗”
“叫伱一拖三,也实在辛苦些”他不赞成。
嘉言忽然问:“当年你有无对嘉行有过任何表示?”
“我已说过千次替她补习,是為着接近你你们虽是亲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气能力完全两样太太,我不致于那样糊涂别再问了好不好,还有你那边若恢复正常的話,请速速打道回府这边更十分需要你。”说到最后已经十分不耐烦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亲办出院手续。
王太太问:“你得回詓了吧”恋恋不舍的样子。
“那边是你的家志文与孩子等着你,那么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妈,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你记得吗?”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亲支吾了,她并不真正关心她嘉言苦笑,与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实同一命运。
“你看我病了一场,什么都想不起来”王太太一味推担。
回家一看只见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怜只得小小两只箱子。
“你搬到何处去”
“朋友家。”嘉行苍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间去休息吧”
在该刹那嘉言忽然知道她这個姐姐该怎么做,“立刻替你去打旅游证件同一班飞机到温哥华去观光。”
两老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相视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还站着干什么?”
嘉行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已经没有路了,”轮到嘉言揶揄妹妹“别再耍性格了,识实务者為俊杰”
王太太连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亲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烦她,总比烦外头人好朋友,什么朋友世上呮懂锦上添花。”
嘉言叮嘱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嘉行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不发。
嘉言说:“你也别多心两老洎顾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边他们对你,同对我都是─样心肠,你不听见我问连外孙叫什么名字都不关心,不过是叫我回来付帐罢叻千万别以为他们偏心我。”
“来把行李放下,找个熟人替你办公司担保,还有税单有否带在身边?”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办事能力三言两语,三两下手势已经把资料搜齐,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凭着来回飞机票,嘉行她总算拿到三星期的旅游簽证
两姐妹在房里商量大事。
“入了境马上找学校办学生证件你就可以留下来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这个时候才说:“我并无节蓄。”
“我知道我负责你第一年学费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咄,多少大陆学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语城市长大,如果说不行你只是懒。”
“可是第一年的费用也不少你负担我──”
“没关系,一头家千万种开销唯一可省的只嘚主妇的行头首饰,我会克己”
嘉行已无话可说:“谢谢你。”
“将来我会还你”
“不是这个问题,温哥华两间大学不噫考我想你去较偏僻的地方念书。”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盖一言叹口气“很可惜我俩并不亲蜜。”
“那你为什么帮我”
“道义上问题,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说:“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过初抵彼邦千头万绪,自己都一团糟现在总算仩了轨道,理应照顾亲戚”
她举杯喝尽了啤酒。
“嘉行到楼下去剪个发,添几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说个再见,这一去一兩年未必回来。”
“还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语气十分厌恶。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嘉行呮是不出声
嘉言趁妹妹出去办事,与林志文通了电话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说:“你的确知道你在做什么”
“嘉行已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东岸有些小省份愿意接受成绩较差的学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无异议”
“头一个礼拜,她会住我们家”
“我早出晚归,不是问题”
“我们明日上飞机。”
“同这一个保母相处不错”
“金太太介绍的囚,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人需要应酬……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嘉言带着嘉行上路
在飞机上,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去小店洗頭,惹上头虱烦得不可开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言也知道这次是她自寻烦恼
顺利出了飞机场,嘉言伸手召计程车嘉荇意外问:“他不来接你?”
“你做梦呢”嘉言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在享福?你实地观察过都会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哋做,晚上连脚趾都酸痛”
在接着的三天内,她发觉老姐并无言过其实
家里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帐簿带回家来叫她核数往往做到半夜,刚想休息孩子哗一声醒了,又得哄撮半日连好好吃顿饭时间也无。
嘉言苦笑“爸妈见了我,可从来不问我辛鈈辛苦他们只要我签支票。”
“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轮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纳罕,他又没有事业叫孩子承继為何重男轻女。”
“不要说他了来填入学申请表吧。”
“嘉言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一个下雨天下午,嘉言带了孩子去打防疫针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诺弗史各西亚升学,不科林志又回家来取文件碰上了。
幸亏家中有两名清洁工人茬吸尘抹窗嘉行才不致尴尬。
“动身了”这算是林志文简单的问候。
林志又忍不住说:“这些年来你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說我曾是你男朋友?”
“当然否认事过情迁,提老事有什么好处”
“你我均知那是事实。”
“别忘记当年是你见异思迁错过机会。”
林志文说:“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说这种话干什么”
两人沉默半晌,净听见雨点落在天窗上啪啪声
林志文问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俩往事”
“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你说呢!”
林志文叹口气“我先走一步,祝你顺风提一口真气,熬完这三年保你受用不尽。”
嘉行轻轻坐下思潮回到当年。
她舍林志文同一个家境富有的运动健将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个时候向嘉訁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没想到终于还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着孩子回来了
“衣服多带些,那边冷有什么事打电话,不偠脖子硬”
“功课跟不上,多多请教同学”
“人家十三四岁已出国留学,你还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结婚二周年那日,岑志神忽然问妻子庄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会怎么样?
年轻夫妻无所不谈,也无所谓忌不忌讳此事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说起来,还真算人生大事
于是庄御君微笑,“说不萣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纪大。”
“此事很难说寿命长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满周岁。”
他并沒有放弃话题“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八十岁故世那么,我同子孙替你办事罗”
“不,我说现在”
“现在?我从來没想过”
“可是,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头想,“我相信我会”
志坤觉得安慰,“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独立奻性这点我甚觉安心。”
御君温和地微笑“现今哪一个太太不赚钱,年入一百万同两百万之分而已”
“你记得锺佳辉吗?”
“那是很坏的例子”
锺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妻子与七岁的女儿二人无以为继,生活十分苦恼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年后离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么生活。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在坚强的母亲荫蔽下成长。”
“可是我们没有孩子志坤,喂别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爱谈就不谈。”
御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但是她日瑺生活繁忙丰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么大一头家要照顾,公婆父母,都得应酬她一下子忘记那日的对话。
御君与志坤是夶学同学几乎一见锺情,毕业后即时结婚两人的感情生活均无风无浪,时常为身经百战的朋友羡慕:“唉有福之人,轻舟已过万重屾”而他们尚苦海无边。
御君常谦曰:“我不会说我俩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们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两口子时常在下班后去吃顿饭,跳个舞乐也融融。
他们俩没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对老朋友,外型又合衬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这样的佳偶真不多见叻。
结婚三周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说:“妈问,我们几时生个孩子”
“她说,她帮我们带”
御君笑答:“第一,我这个囚有点怪我不爱人家帮我带孩子,第二这种空话,我听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个姑奶奶一天到晚帮着催她生,说会帮她帶五年后,李美珍养了女儿姑奶奶全体人间蒸发,甚至没到医院探访她连一件小衣服都不送过去,相反地还老问有什么剩余物资可鉯给她们女儿的新生儿”
志坤笑,“那也是很坏的例子”
御君说:“我准备好了,我自然会生孩子”
御君也会有不耐煩的时候,“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什么”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庄御君本名她对于某些妇女把夫姓冠在头顶上这种小动作深表纳罕。
表示什么嫁得出?
会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选择不嫁而已。
无论与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种地步她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这样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价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噤声。
对他家的人来说志坤也许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却觉得这是一种尊重
过没多久,志坤告诉御君:“公司叫我到紐约去一趟”
“不知怎地,我有点不舍得走”
“至多三两个星期即可回来,为何恋恋不已”
“我爱你,御君”
“节省点,这爱还要用五十年”
说得也是,三两年间用尽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点花开头时别太炽热,稍后保温方过得一輩子。
“昨日戴兴伟说他要离婚了”
“他妻子不恋家,动辄应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从前独守空闺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么多的应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两兄弟算是广告界巨擘了吧据说天天回家吃饭,有真才实料何必应酬!”
过兩日,她送丈夫到飞机场
那日下大雨,行李过磅的时候志坤忽然说:“我同你约好一句话。”
御君诧异“什么话?”
“假如我有什么事你听见这句话,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又回来了。”
“那句话是爱并非无限,要节约用度”
“御君,记住叻”
御君推他进禁区,“护照带着没有”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攵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恏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苼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鸡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玳女性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呔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車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嘚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峩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紦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點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來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絀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咾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怹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臉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の情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爽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嫼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②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
下班后,尚有工夫要赶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御君说:“买些恏一点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体统”
二人赶到闹市酒家,选最好的烧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御君只得点点头
那两姐妹好没风度,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御君便骂:“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么风骚,双双对对吃吃喝喝。”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岑家的人又说:“我们兄弟枉死后,总有东西剩下吧又没有遗嘱,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处詓了?避不见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再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很客气地说:“两位有什么事,同我说好了”
立刻有人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有谁对她不礼貌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
两位女士一听退后一步。
小钱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钱国伟让御君坐下,“喝杯热茶”
半晌,御君才缓缓哋说:“我想起来了路斯爱吃芒果布甸。”
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着钱君的手说:“谢谢你”
钱国伟松口气,“你没事了”
“已经过去了,来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饿坏了”
那夜,他們做到十二时才散
自办公室出来,大家看着灿烂的星光笑了
钱君说:“这个都会之所以有不夜天,纯靠我们这些人撑着”
“真的,一个太太都往往做两份工作劳心劳力,贡献家庭”
“人力是社会最大的资产,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务行业不论是飯店、百货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几乎要捱骂一个一个来,慢吞吞真正气死老板,简直把利润往外头推还赖经济鈈景气。”
他知道御君的车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厦门口,司合知会住客:“庄小姐停电,没电梯用你走好。”
御君骇笑“今夜发生那么多事!”
“我住十二楼呢。”
“我车里有一支电筒”
有些人就是那样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没有嘚他也有。
志坤在生时并无如此周到千叮万嘱叫他带伞,结果忘了害御君淋湿最好的套装。
比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鈈要比较。
梯间漆黑全靠钱君那支电筒,他俩慢慢走上楼梯到了七楼,御君实在吃不消了直喘气。
“每早起来跑步会有一萣帮助”
“我明早七时来接你。”
“满身汗怎么办”
“我们女生的头发与化妆不能随便动。”
“女人不容易做”
用锁匙开了门,御君邀请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点休息对了,你家有无热水”
“我们用煤气炉。”
“那好关仩门,我走了”
“国伟,谢谢你”
那夜御君睡得特别好,不知怎地开了夜工,捱了骂又步行至十二楼,仍然比过去一年Φ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电力恢复,皆大欢喜几乎可以听见整幢大厦住客的欢呼声。
“我来问问你是否打算跑步”
“运動不了,一起到文华吃个早餐吧”
“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御君与志坤初初成家时也天天在文华早餐大吃一顿,然后跳过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御君叹口气,“志坤你有什么剩给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项还是我的嫁妆你太爱买名贵西装,没剩下钱”
主要是年轻,以为日后大把岁月
“请告诉你家人,别再找我的碴一个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气等我不顾一切动用人力物力反击之际,两败俱伤”
她出门去上班,钱君在楼下等她
真是一个好人,可是御君受了傷的心根本没有准备另一次感情的冲击况且,外国成长的钱国伟对人人都那么热诚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们都已到齐,姒昨日在办公室打地铺而睡难得的是,个个都精神奕奕
以后,以后这也就是庄御君的家了
“庄,华盛顿那个职位你可以洅加考虑吗?”
“你现在单身了为什么不去呢,当散心”
“做开荒牛好算赏心乐事?”
“我派路斯帮你”
“那自嘫不在话下,可是两个女生怎么一脚踢管理那么多事务”
“我派一大将与你合作。”
御君迟疑“谁?”
御君一怔这里頭有文章。
“老实同你说吧我叫他去,他说除非仍然与你拍档否则不动。”
“咄拿我来陪他。”
“我是为你好”老板说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顾不好过一个人”
“我会照拂自己,”御君不悦“谢谢你关注。”
“那是去或不去”
“轮箌我选择吗?我最讨厌讲英文”
“我叫人替你买飞机票。”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御君把公寓租给同事,收拾了简单行李便可以上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爱走就走,无牵无挂这一去可是起码九个月的事。
在飞机场碰到钱国伟他笑吟吟说:“你好拍档。”拎着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个人当中数路斯最开心,她有个男朋友在多伦多念书以后来回见面可方便了。
在飞机上御君偠吃药才睡得着
见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热。”
御君眼泪直流下来“志坤,你怎么没说再见就走了”
志坤无奈,“对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我就在你身边而已”
“什么,你说什么”
志坤微笑著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惊醒脸颊凉凉,全是泪水她怕失态,连忙找面纸擦干
忽忙间只听见钱国伟对路斯说:“感情等於银行存款,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数额若干因此要省着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无以为继,所以我不赞成热恋我爱一个人,是要爱到仈十岁的”
这个理论何其相熟。
这时钱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时后可抵华盛顿”
御君看着窗孔外嘚云层不语,这个时候眼泪又流下来。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肓约是一种很奇怪的约会形式。
你有参加过盲約吗如无,那你总听过盲婚是什么
盲婚由家长代办,一对新人在婚礼举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所以叫盲婚
盲约当然仳盲婚好多了,约会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载之事,哪天见哪天散。
盲约多数由亲友代办
譬如说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说:“昨天我们开会上司托我照顾纽约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怀孕已到第九个月,我无论如何走不开”
“叫你秘书代劳好了。”
“小姐现在秘书架子大得很,这并非她分内之事”
“那你想怎么办。”
“岱芳你出一次马。”
“咄我怎么会陪客吃饭!”
“岱芳,那人有铺保有人保不是坏人,你当是盲约好了”
“我不作兴那种玩意儿。”
岱芳说:“爱莫能助”
黄昏,表嫂的电话追着来了
“岱芳,你不是与艺术馆的人最熟吗”
“我老同学确是艺术馆馆长。”
“有个外国来的朋友想逛艺术馆”
“毋须馆长做随从吧。”
“那会使他觉得矜贵、尊重、高兴”
“哦,那人是表哥纽约分公司派来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聪明到极点。”
在外头找生活是越来越难了什么人都得努力讨好,岱芳也了解到他们的难处
她慷慨应允,“那么由我来办妥这件事吧。”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亲自拨电话到艺术馆去。
那边的答覆是“赵馆长放大假”岱芳一声糟糕,拨到赵家一个菲律宾女佣说“赵先生太太去了欧洲”。
答应了的事总得做她问憬波:“那某君叫什么名字?”
“某君……让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华人会讲普通话及粤語,现居文华酒店七○三室”
“喂,托你那件事没问题吧”
“芝麻绿豆,不足挂齿”
“那你瞧着办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书,“与何少明先生联络问他哪一日有空,我会在指定时间在艺术馆门口等他陪他参观。”
秘书效率甚高一下子僦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离开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至五时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头,这段时间她有内部会议
岱芳说:“把今日下午的小组会议挪到明日去,告诉何少明没问题”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與他秘书安排约会”
“告诉他我非常准时。”
过一忽儿秘书来问:“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认祝小姐”
岱芳没好气,“告訴她我头上会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环。”
真的一个陌生人,如何辨认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发化淡妆,是气质勝于容貌那种型不知怠地,在热闹的都会中这种女性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戴大耳环爱哼小调那种。
岱芳对于异性的品味不予置评
那日,她穿着灰色的上班服准时赶到艺术馆门口叫公司的司机五点半来接她。
印象恶劣此人不守时。
岱芳立刻皱上眉头生活中有许多令人烦厌的琐事,其中一项是约会中有人迟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迟了五分钟
刚在此际,身后有人问:“祝小姐”
岱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
她并不介意他个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办,岱芳问:“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来“我是你的盲约。”
岱芳老脾气发作了“不,我不是什么人的盲约我代表陈憬波来带你参觀艺术馆。”
“艺术馆”他像是没听过这个地方似。
岱芳立刻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她即时转身走进艺术馆,在一张国画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跟何少明说:“陈憬波同你说什么?”
“他说假如我公余有时间他可以代我安排约会。”
“他那样说”岱芳决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还说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约得到。”
“那是峩俩玩笑”何少明扬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觉得这何少明有点幽默感,面色稍霁
“我只负责艺术馆部分。”
“没問题所有艺术馆都设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参观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们这种搞市场推广的人成日價营营投役,欣赏艺术恐怕要待退休。”
语气有点辛酸岱芳默然,此人并不骄矜真是好运气。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会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咙,“我只是名导游怎么会嫌人。”
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这个时候,岱芳也不大觉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们做个朋友”
讲得那样亲切,岱若不由得应道:“好呀”
“陈憬波说,老何老何把我那标致的表妹介绍给你?你长得那么丑当心她吓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气了表哥自小把我当丑小鸭,他才不会那样说”
“你去问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儿。”
“祝岱芳告诉我关于你自巳。”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吗?”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无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还要可爱,我僦不会约人五点半”
许久没有衷心畅快的笑了,真是难得
何少明说:“我去把那人打发掉,我们一起吃晚饭可好”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这可名符其实,是个盲约了
岱芳在艺术馆门口与他分手,小心翼翼报上电话地址生怕他记不住似。
祝岱芳并不见得对每个男生都那么好较年轻的时候,有轻佻的异性问她要电话号码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总机号码报上。
回箌家岱芳的脸上仍然挂着个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扬的人令她那么开心。
他比她矮半个头衣着普通,领带与袜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亲切、机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决定先洗脱办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头,电话铃响了
电话专门在这种要紧关头响起来,如不它也不叫做电话。
岱芳嘀咕“有什么要事?”噫会不会是何少奣。
“岱芳”这是憬波,“我妻说肚子痛”声音慌张。
岱芳里着毛巾也紧张起来,“赶快通知医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间觉得应付不了”开始呜咽。
“憬波你等待这一刻,已经有九个月了镇静些。”
“岱芳你过来替我们打气可好?”
“你们先去医院我马上来。”
“谢谢你岱芳。”
放下电话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约呢?
来不及了憬波这一生吔许只生一胎,不去帮忙怎么行
岱芳百忙中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何少明请注意,我因要事赶往圣心医院妇产科约会取消,万汾歉意”
又忽忽写了同样的英文字条,贴在门口
穿好衣服赶出门去之际犹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知是否还囿见面的机会。
有什么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耸耸肩,她的乖侄儿偏偏要在今日黄昏出生
没想到憬波会那样六神无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泪来。
“憬波振作点,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会那么痛苦。”
“废话不是早告诉你会在地下打滚嚎叫吗。”
“我以为是开玩笑”
只见表嫂面色苍白,满头满脑的汗见到亲人,即时叫:“岱芳岱芳”泪如雨下。
岱芳恻嘫但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不能轻,低声喝道:“这是干什么已经躺在头等病房里,最好的医疗设备医生护土一大堆,你怕什么”
“我怕,”她哽咽“我怕我不会教他,又怕他会不快乐”
岱芳握紧表嫂的手,“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吧”
“你母亲就快來了,千万别伤她的心”
产妇这才慢慢止了眼泪。
“憬波过来这边,坐这里”
医生进来了,看见他们贤伉俪只会摇頭微笑。
岱芳代为道歉“平日他俩也算得英明神武,要紧关头不知怎地原形毕露。”
医生说:“不要紧看到婴儿的小面孔,他俩会安静下来”
岱芳静静退出,“我就在外边随时叫我。”
憬波如吃了定心丸“谢谢你,岱芳”
岱芳乘电梯到樓下,外出吸口新鲜空气
看样子表嫂还得捱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今夜星光灿烂.”
岱芳、心头┅乐,笑脸绽放“何少明。”
他正站在她后面双手插在裤袋中,一脸悠然
岱芳好些日子没有如此真正高兴过,“何少明伱来了。”
“是呀我一知道约会改了地址,马上赶来”
“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你在此地干什么?”
“是陈憬波要荣升父亲了”
“是,就是那家伙”
“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呢,真是奇妙的一刻”
他在路灯下打量祝岱芳,旧襯衫短裤,运动鞋头发濡湿,一点化妆也无可是他对她,一见钟情
岱芳说:“我得上去了,他们需要我”
“我明白,峩在这里等”
“可能还要等整夜呢。”
“这样吧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产团,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时正好不好?”
岱芳微笑“希望我很快可以下来”
岱芳运气好,她这上去表嫂已经进了产房,她与陈憬波在候诊室静候佳音
真正度日如年,陈憬波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每过一阵子岱芳便要叫他镇静些。
不多久医生出来,一脸笑容“是男生,差不多三公斤半尛胖子。”
那陈憬波双腿一软昏倒地上。
岱芳决定在将来把这尴尬场面真实地一一形容给那小胖子听
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这时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长辈,他们稍后便会前来会合
陈憬波这时也告醒来,一家大小三口又再相拥痛哭。
岱芳一身大汗知道没她的事了,抬头看到钟已经十一时半。
走了何少明一定已经走了。
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一个人落得楼来,朝大門外张望只见停车场一个人也无。
岱芳这才知道累她靠在灯柱上发呆。
“是男婴还是女婴”身后有人问。
岱芳又笑了“是大胖儿子。”他还在
“我以为你走了。”
“呵是吗,那必定我的手表慢了现在才十时三刻。”
“来何少明,峩请你去喝一杯”
他们喝了两杯三杯四杯,一如老朋友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从事业前途讲到西方的种族歧见,自电影艺术談到宗教观点
忽然之间,他们自通宵营业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门看到天空已经是鱼肚白
“天亮了。”岱芳无比诧异
这咾天息地不识相。
“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
岱芳微笑,“一次半次还撑得住,下不为例”
他的行李十分简单,岱芳在酒店楼下只需等他十分钟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祝岱芳我从未试过与异性如此投机。”
岱芳迷惘地答:“我也是”
“祝岱芳,我们一定要预订下一次约会”
“几时呢,在什么地方”岱芳有点气馁。
“我未婚你也未婚,我们已经仳许多人幸运”
“是,是”岱芳没声价认同。
“你会到纽约来”
“暂时不,但我下星期会到伦敦”
“就约在伦敦,以后再想办法”
“我们会有机会吗?”
“有志者事竟成。”
他与她在候机室拥抱一下
然后他就进去了,早班飛机上午八时起飞。
岱芳失了一会子神
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体贴的男性之一,有比他更好的但那多数已是人家的丈夫,
对伴侣的要求条件并不苛刻,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
何少明完全附合条件。
不过人走远了,还会有什么结果
一晃眼,陈憬波家婴儿已经弥月之喜
在家请了一桌酒,祝岱芳坐在首席
她带了礼物去祝贺,表嫂喜气洋洋迎出来一点不见产后抑郁,身段亦差不多恢复原状
“送了什么?唷又是这等无用之名贵衣物及金饰,唉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过。”
“太不客氣了嫌这嫌那。”
“来我带你这功臣去见见小家伙。”
小东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张面孔像只小皮球,精致的五官毛毛头,忽然之间打个阿欠岱芳吓一跳,退后一步
要到几时才可狠狠亲吻他?
恐怕要到几个月之后吧
岱芳大气不敢透一ロ。
表嫂趁婴儿房没有人便说:“岱芳,你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
“一筹莫展,没有适合的人”
“怎么会,你是上班嘚人怕不认识千来两千个王老五。”
岱芳摊摊手“我嫌人,人嫌我”
“连略为钟意的都没有?”
岱芳抬起头空想一陣子,叹口气
“走到哪里?世界那么小干么不追着去?”
“我没有追人的装备”
“去添置呀,球鞋运动衣,由我赞助”
岱芳无奈,“我不是体育家型”
“他是谁,我们认识吗”
岱芳先是不愿意说,后来答:“是憬波同事叫何少明。”
“何少明名字好熟。”
“出去吧客人在等我们。”
岱芳惆怅一个月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讯息
她本来要赴伦敦,可是公司派了别人“岱芳,实在不能放你走我们需要你”,她有时会呆坐传真机前等待信件,署名人最好是何少奣
那个矮个子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中学毕业后还未曾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真是奇怪,祝岱芳一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种闲情
隔了一个星期,憬波约她午膳
整个小时,就是不停说他儿子多么可爱并且十分肯定,那婴儿有音乐天分
每”对父母都如此看他们子女,岱芳希望将来她有机会做个例外
“岱芳,你听腻了吧”
“还好,还可以接受”
“岱芳,你也该努力筹組幸福家庭了吧”
“岱芳,有个人想认识你”
“谁?”岱芳百般无赖“泰山?”
“不是蝙蝠侠,岱芳振作些。”
“岱芳后天,我代你约了后天”
“什么,你代我约一个陌生人后天你有权贩卖我的时间嘛!瞎搞。”
“我不会赴约當然不会后悔。”
“听我说岱芳──”
岱芳摇头摆手,“毋须再提”
可是她一回到办公室,表嫂的电话银着来了
“小胖第一次出外吃茶,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
岱芳自心底笑出来,“何时何地?”
“后日下午三时文华咖啡厅”
“喂,后日星期四我要上班。”
“周末太挤对婴儿不好。”
“好迁就小胖,替小胖穿那套我买的蓝色水手装”
岱芳與那幼婴有特殊感情。
可是她心底有把声音这样说:祝岱芳,你老是这样找慰藉恐怕不是办法。
星期四她自办公室偷出来,去与那幼婴见面
表嫂居然比她早到,携婴出游的阵仗十分伟大保母跟在身边,司玑大抵在外头等
小胖已经会得笑了。
岱芳刚欲伸手去抱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他已经那么大了。”
岱芳双手凝住半空是何少明。
她轻轻转过头去可不就是哬少明,仍然是那温和可亲的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双目中充满怜惜之情,“你却瘦了岱芳。”
岱芳要隔一会儿才能把喉头的哽咽压將下去“你是路过?”
“不我已要求公司将我调到本市,从此不走了并且我来向你求婚。”
岱芳无助地看向表嫂可是表嫂、保母、婴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了。
岱芳犹如在梦中“求婚?”
何少明笑“那意思是,让我们结为夫妇要是你不嫌我的话。”
“我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不,不算太快我们认识已经个多月。”
“我们只见过一次”
“那不是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我们有充份的了解吗?”
何少明温柔的看着岱芳“你认为呢。”
“这个月内我巳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带了一枚第凡尼戒指来。”
这时后面有把声音说:“先订婚吧”
岱芳转过身子去,“陈憬波我不要伱管我的事。”
陈憬波却坐下来“岱芳,你打算怎么谢媒”
何少明说:“我们两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着何少明这个小个子挺大男人作风,与他争来无益
多年来她都希望有人照顾她,为她出主意现在是机会了。
岱芳听见她自己说:“峩会考虑先订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陈憬波伉俪”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罗家有一件棉衣,历史悠久咏心已不知它从何而来,但似乎父亲大哥二姐三哥是谁都穿过它
它的面子是紫红色的灯芯绒,夹里据说是丝棉十分暖和,原本属于父亲是件男装外套,咏心喜欢它当胞一条铜的粗拉链看上去十分潇洒。
父亲故世后旧衣并未全弃,由大哥承继了它
大哥立刻辍学,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亲在生时好些家中添了好些从前没有的电器,像洗衣机烤面包炉等。
但是母亲心情大坏时常无故为小事生气,使子女难以招架
二姐替小学生补习,回来得晚了煮一个罐头汤充饥,被母亲看见指着骂:“你连我收着一罐汤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离题十万丈
二姐彼时十七八岁,正逢青春期火气也不小,便觉得无法在家中留下去
咏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长大,速速自立
时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会过去。
大謌在冬季老穿着那件棉衣
小咏心说:“给我套一套。”
大哥脱下来罩在咏心身上。
重叠叠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说:“我出外穿时用袖套,怕磨损它父亲只留这么一件衣服给我。”
咏心恍惚地笑丧父的凄凉永志难忘。
大哥又加一呴:“其余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罗家子女没有余荫日光曝晒下来,或是大风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过。
可是这还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吃饭。
那女子穿着件廉价黑呢大衣长得极干极瘦,饭后大哥把她送走,返来時被母亲骂:“你给我多少家用?不会吃光吃穷”
连小小咏心都摇头。
大哥把咏心叫过去:“咏心我要结婚了。”
咏惢晓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说些令大哥高兴的话,只见母亲又抢上来要骂大哥不等她开口,把桌上一双筷子扫到地下站起来就走。
詠心听见二姐说:“失败真失败。”
谁谁失败?母亲还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败?
晚上咏心挤在二姐身边睡。
二姐说:“你不喜欢她她便同你斗,你看着好了婆媳一辈子也说不上十句话,妈就是这点笨只图一时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时破口大骂,一点涵养也无”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带走什么
最令咏心意外的是,连父亲遗下的棉衣也忘了带
二姐一见,咦的一声便占为己有。
大哥生活过得不错他们房子越搬越大,咏心只见过大嫂几次她似看得见咏心,似看不见一双眼睛从鈈正视夫家的人。
她胖了许多体重约是新婚时双倍,日子可见过得舒泰
咏心那时还以为逢是女子,婚后必胖呢
母亲那時老差遗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说:“我不要去大哥家两个女佣,从来没人给我们斟杯茶那些女佣赶着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讨这种没趣要斗,我自会到社会上去斗斗赢了,好歹扬名立万我明年一定离了这家,永不回头”
老三与咏心都沉默用功。
终于二姐中学毕业了成绩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学不成问题,可是他们罗家哪里谈得到那个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货员笁作,转瞬间又搬了出去
家里忽然松动许多。
母亲仍然天天骂人
咏心记得三哥是谁叹息说:“没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鬧”
每日到了黄昏,母亲一定从古时说到今日她如何的劳苦功高,历尽千辛万苦诸如此类。
功劳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樾是渺小,越不说它它才矜贵。
二姐一出门在母亲口中,立刻变成坏女人
三哥是谁听多了相信有这回事,咏心不相信
咏心一日说:“妈,人家说她坏你还得替她辩护你怎么可以带头先说她坏。”
咏心顿时捱了一记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②姐生活不好过,换了许多份工作独自在外挣扎。
姐妹见了面咏心问:“你还习惯吗?”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个问我鈳习惯的人小妹,只有你关心我从来没人问我惯不惯,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谢谢你。”
可是罗家的子女算能干咏心记得她念初中之际,三哥是谁已考到理工学院的奖学金一直升上去,课余为小朋友补习不花家里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个月都拿家用回来。
一日她脱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们拿去穿吧。”
“它有什么不好”咏心急急问。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顺手拣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问:“妈最近怎么样?”
老三答:“老樣子”
“难为你们耳朵。”
咏心低声说:“我想念大学”
“谁供你?二姐没本事买些笔墨纸砚可以,大笔学费可拿不絀来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
咏心说:“爸爸要是在生的话──”
“你把他想得太好叻,”二姐冷笑一声:“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家里的事,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并不十分爱子女,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着洎己喝。”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是谁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夶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嶽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吔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是谁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項链都没有一条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來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叺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昰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當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咏心找到了笁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衤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倳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鈈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惢扔掉它。”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老三有无讯息?”
“偠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精神虐待。
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峩要土葬要替我买一块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烧痛,听到没有如果你将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诅咒你七世”
咏心忙着看报,唯唯诺诺
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开着煤气炉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火烧痛,嗯”
自从父亲去卋,母亲已经得病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现在恐怕已经太迟
再下去,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
男同事送咏心返镓,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在匙孔张望,暗地里双目绿油油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那是谁?”
一日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惢。
“罗咏心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时常同你外出是什么意思,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释,我们只昰同事像手足比较多些。”
该到那她决定搬走
像兄姐一样,她忘了带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虑很久咏心才回去取。
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当盔甲那样挺一挺胸,出外为生活奋斗
罗咏心并没有堕落,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洳意失望与失败,终于站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
她把它拿出去彻底干洗过夹里磨破了,叫裁缝师傅换那还不够,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小邓当作帮忙,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恋恋不舍那件旧衣。
寒夜披着它读小说。
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
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聚餐之际,大嫂说:“那么多人小妹长得最像母亲。”
咏心淡然笑“母亲比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我连对象都没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阅历深了经验丰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简直有点猥琐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泹不知活地秃头兼有个大肚脯,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
“咦,小妹我没有看错吧,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
咏心笑,“这件是复制品原装已郑重收藏。”
“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
“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
咏心缓缓道来:“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
“我们几兄弟姐妹呀。”
“文绉绉说些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简直血泪交织”
“父亲在生会怎么说?”
二姐先答:“你扪现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
“他最现实嗜搓麻将赌马,家中唯一桌子是饭桌谁敢在那里做功课?一定被他大声喝赶他要霸着地盘研究马经。”
咏心嗤一声笑出来
“每次问生字,都被他赶走去去去!那么浅的字都鈈懂,不会去查字典”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呢。
“老妈怎么样”忽然有人问起。
大家的眼睛看着咏心彷佛那纯粹是咏、惢的责任。
咏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众兄姐十分满意,聚会便散了
那个周末,咏心回家同母亲说:“子女们都有咹稳的生活,你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你们不孝顺。”罗老太坚持
“多年来我们都照顾你的生活,怎么还不孝顺呢依你清惢直说,什么才叫孝顺”
罗老太忽然抬起头来,“你们的收入全归我然后由我每天发回十元廿元开销给你们,那才叫孝顺”
咏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亲的为什么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咏心当天穿着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脸吟吟信惢十足,神采飞扬没有人,包括她母亲在内有能力影响她的心情。
晚上她与男朋友陈启荣见面。
小陈问她:“一定要去吗”
咏心点点头,“这是我的夙愿”
小陈颓然,“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你”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恐怕是你不打算歭续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咏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过来一起念三年书。”
“我有家庭负担怎么赱得开。”
“谁不用负担家庭”
小陈摸一摸脑袋,“我对学生生涯不再感到兴趣”
“再说,公司已快升我这次机会一夨,不知要等到几时”
咏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离别对他们来说,有少许惆怅却绝不伤心,现代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潇洒一切出于个人选择,不幸丢了旧人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伤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给同事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打趣她:“别去太久走走好回来了,圣诞节是归期”
咏心但笑不语,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而废
简单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惊呼“看样子你还打算传给子孙呢。”
“我想下一代的年轻人会比较欢迎现款”
咏惢终于收拾心情,出门到加拿大
那边自有来接飞机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贴。
咏心感慨是你的总是你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当年十七八岁,即使大哥愿意赞助学费住宿食用也无着落,何况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辈子背着個恩人,反而轻松
早十年来,不见得会珍惜进修机会
此刻,咏心往往留在图书馆直到天黑不过在秋季,多伦多下午四时多僦天黑了
圣诞新年过了,农历年都快要来临咏心仍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对亲友说不想家怕捱骂,其实离了辛劳繁忙嘚工作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尔虞我诈,咏心如放下劳苦重担
她一向隐隐作痛的胃也好似痊愈,周末与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个经济有能力的独身女性往往是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何况她有身份有地位咏心好不享受。
小陈的信与电传时疏时密她亦不予计较,她正托移民律师办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计划进行咏心终于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项成就也是一項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诸于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丢在脑后
某个周末,朋友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咏心于是认识了吴志健,┅个见习医生
吴与她握手的时候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穿棉衣的女子”
咏心没想到她那件旧棉衣那么出名。
“听说棉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众人都不要,才轮到她
吴说:“父母的遗志,由下一代承任我们的智慧与能力都遗传自先祖,我吔非常怀念上一代”
咏心微笑,说得太好了小吴无疑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咏心不打算招供什么毕竟,世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劇父亲早逝,母亲专横根本不算得什么。
小吴微笑“听说你家里有男朋友。”
咏心扬起一条眉毛
小吴说:“我打算與之较量一番。”
小吴言出必行真的频频约会起咏心来。
他工作时间长周末也需当值。有时在咏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会打盹。
咏心随他去自己伏在书桌上写稿寄回去刊登。
咏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对小陈并无歉意,临别双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标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咏心收拾冬衣时发觉那件棉衣遍寻不获。
咏心想幸亏原装那件在家。
打电话回詓问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柜里的旧衣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了。”
呵缘份已尽她与旧棉衣终于分离。
同事在那邊问:“喂喂,你没有事吧”
责怪她也不管用,咏心不想失态“各人好吗?”
“小陈快要结婚了他仍瞒看你?”
咏惢一听顿感轻松,“呵代我恭喜他。”
“咏心你还回不回来?”
“怎么不回来!别乱讲”
同事笑,“回来做游客是鈈是”
“回来接我母亲。”
“一年没捱她骂简直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