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诗书相思原文具体在那一本哪一页?

  ……我提早半小时到了校门口,等着多多的出现。她会是怎么样的呢?肯定是个清婉的江南淑女,有着湖山的灵秀之气,舒展而美丽。正是晚饭时间,校门人潮涌动,我的眼睛在当中寻觅,不由眼花缭乱,心里也随之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下了出租车,穿黄色风衣,身形修长,她的脸,天哪,真是明艳照人,目光四处一扫,瞬间的慌乱,证明了她的羞涩与纯洁。会是她吗?我不敢确定。只见她买了本杂志,是《书城》,这也是我钟爱的。她静静地看书,沐浴在夕阳中,气质从容优雅。

  还剩五分钟就是五点。她就是与我言谈甚欢的多多?如果是那该多好。我试探性地发了条短信:“你穿着黄风衣吗?”一发送,我心里默默祈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当我看见她把手探到包里,拿出手机,我快乐得几乎难以呼吸。她看完手机,抬起头,目光又扫了一遍。我确信了,再不能多等,就迎面走上前去,与她的目光接触了。一瞬间,我的心脏猛然缩成一团,血液被压得强力射出,使四肢一阵颤抖,脑子里烈焰翻腾,同时感觉面颊发热,微笑似乎僵在脸上。

  她太美了!我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是被震惊了,使得接下来的一幕幕,我都像梦游一样。直到此刻,我已将她送走,独自坐在柔软清凉的夜风里,心里平静了些,再细细回想,理性地分析,才发现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面容,端正秀丽的小鼻子,和樱桃一样鲜红的嘴唇,也不仅在于那双清可鉴人的大眼睛,她的美,还在于一种明净的气质,和淡淡的书卷气。她站在那里,周身有一种微微的光辉,让我心神飘摇,仿佛飞入了九霄……

  但多多对朴见素的第一感觉,不仅没这么好,甚至十分失望。首先是见素的头发,染成了黄色,横七竖八,像一个鸟巢,衬得他的脸愈发瘦小。然后是他的穿着,粉红宽领的衬衫,棕色的休闲西装,下面是一条颜色凌乱的牛仔裤,膝盖上大腿上有几个破洞,下面是一双红色的皮面运动鞋。

  这种装束,让她想起的是古惑仔,是嬉皮士,断然不是干净真挚的诗人。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冒名顶替的。好在他有一双大眼睛,眸子清澈明亮,微笑非常温暖,无端地让她想到了棉花,在金黄的秋天里,绽开了一大团一大团的洁白松软,照亮了沉郁的溪山。

  于是多多虽然暗自后悔,但还不至于立即掉头回去。正在这时,朴见素已走到了面前,脸色绯红,问道:“你是多多吗?”

  多多点头,心里十分平静。

  “路上辛苦吧?住得还满意吗?出差来做什么工作?第一次来西安吧?”

  朴见素慌里慌张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但似乎并不看重答案,于是多多淡淡地回答了几句。

  “到……到我们学校走走吧。”

  多多点头。朴见素在前面带路,走进校门时,踩空了一级台阶,顿时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两步,差点摔倒。他本来就紧张,此刻出了个大丑,更是尴尬无比,连耳朵都赤红了。可这一来,却让多多生了几分好感。这其实是个本质单纯的男生,只是外表摆酷罢了。她心里这样评价,嘴角微微一笑。

  朴见素却误解了,认为她是在嘲笑,赤红的脸上,掠过一阵阴云,话明显少了,直愣愣地往前走,斜挎的背包咵啦咵啦撞着大腿。他显然没有和女孩子散步的经验。多多有些喜悦,又有些气恼,也是一言不发,只是跟着他走。

  校园并不算大,夕阳落下去后,天地昏黄一片。灰土土的建筑间,玻璃上闪着冰冷的白光。树很少,大多是白杨,树干上睁着一只只乌黑的大眼睛,苍茫而无神。西北少水,春天又是风尘易起之时,新萌生的嫩叶,都蒙了一层微尘。多多的皮肤已感觉有些缺水,更增了几分不快。

  “我们不会就这样一直走吧?”她终于问了一句。

  朴见素发现多多有些跟不上了,才停住脚步,笑了一笑说:“我带你去吃烧烤,西安特有的。”

  又是吃!还诗人呢!这与多多之前的构想太不一样了。可是她的构想具体是怎样的,却也说不清楚。估计她觉得,朴见素是个诗人,定然会有一个绝妙的规划,氛围轻松而浪漫,让她陶醉其中,流连忘返,以后一直记得,作为精彩爱情的证据。不过,话说回来,朴见素也没错,都这个时间了,可不就得吃饭吗?

  最后她又替他找了个理由,可能是自己来得过于仓促,他没来得及规划。心里安定了些,与他聊了一些琐屑的事情,走到了校园当中的一家小饭馆。这儿生意很好,喧喧闹闹坐满了人,夹杂着兹啦兹啦的声音,是油锅里的煎炸声,蒸汽蓬蓬地弥漫开来。多多鼻子敏锐,被油烟和辣椒味儿激了一下,顿时有喷嚏涌上鼻子。她觉得失态,就掩住口鼻,硬生生挡了回去,却冒了一些眼泪。

  她平常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鱼龙混杂,满屋子弥漫着庸俗而粗糙的味道。客人们满面红油,打着饱嗝,大声地劝酒。喝!不给面子是不是?大老爷们不喝酒,算什么样子?整个一娘们儿!喝!瞧见没有,我这都十来瓶了。肚子吃不消?少来这套,这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桌子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油腻腻地糊在盘子里。洗手间里有吐的,有躺的,还有说胡话的。

  多多最看不惯这种狼狈的男人。舒乐斯曾经说过,男人都是暴力血腥的,当年骑马打仗,血流成河,算是威风八面了。可如今呢,也就在喝酒看球上过过干瘾了,都是可怜虫!但多多不肯因此而原谅他们。她心目中的男子,定然是温润如玉,挺拔优雅,用明净的目光温暖地抚摸着世界。朴见素也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他怎么带她来这种地方呢?

  她愈发不满了,甚至表情也带了点厌倦,在门口洁身自好地站着。

  朴见素没有注意她表情的变化,他显然预定了座位,和服务人员说了一句,和多多打了招呼,就噔噔上了二楼,多多没办法,也跟了上去,脚下不时躲开一些菜头肉末。二人在一个临窗的位置上坐下。这里还算整洁,但桌子有些奇异,镂空放了个火锅,边上一圈铁槽。朴见素拿到菜谱,问了她的意见。她也不懂,就说了随便。他轻车熟路地点完了,然后介绍火锅的用处,中间有汤,可以煮各类杂食,边上的铁槽,却是用于烧烤的。

  “可以慢炖,可以煎烤。这多像两种生活态度,可以供我们选择。”

  从火锅也能想到生活态度,多多觉得有点意思,就顺势问道:

  “我们有选择的机会吗?”

  “当然有。即使苦难再多,生活再不如意,我们依然拥有一种权力,选择用怎样的态度去看待遭遇。”

  这时菜已端上来,火锅里水也开始沸腾。朴见素将豆腐、羊肉、土豆倒进锅里,随着沸水翻转起伏,而后沉了下去,只泛起一些白沫。他又在铁槽里抹了一些黄油,油汪汪的,再将一片牛肉放上去,不时翻转,烤得吱吱直叫,像一只初生的小田鼠,水汽冒了上来。

  朴见素说:“水就好比是生活。你看,火锅里的肉融入到沸腾的生活中去,自得其乐,煮得鲜润可口,这是苏东坡;而铁槽里的就是屈原了,一腔幽怨之气,离开世俗生活,被命运烤得精瘦,连体内残余的一点生活气息也蒸干了。”

  多多被他的解释打动了,在他眼里,处处都是象征,都是诗吗?于是支着下巴,轻轻的问:

  “那你更倾向哪个?”

  “应该是苏东坡吧。他很温暖。”

  “不要和时代吵架,习惯就是你的君王。”

  朴见素看着她,说:“这是普希金的诗吧,但只是消极的习惯,和苏东坡并不一样。他懂得生活,并从世俗中吸取着美好的成分,丰富着自身,温暖着他人。”

  “那生活中还是有美好和丑陋之分,还是需要选择。可选择权真的在我们手上吗?”

  朴见素自信地说着,从火锅里夹起一片羊肉,和烤熟的牛肉一起,放在多多的盘里,说:“两种生活,你都可以品尝,人生充满无限可能。”

  他说话时注视着多多,明亮的眼睛,坚定而清澈。多多喜欢他的朝气和真挚,心情渐渐愉悦起来,微笑着夹起羊肉,但心思却并不在品尝上,只是一遍遍地说,他就是朴见素,自己魂牵梦萦的朴见素,而后在心里仔细地寻觅着心动的痕迹。但很可惜,她并没有找到。

  在回宾馆的路上,多多想,要是能与这么有趣的人在一起,生活该多有意思啊。可是,她心里缺乏一种波浪。这种波浪,在与段怀瑾、宁明远初遇时,都猛烈地掀起过,让她顿时慌慌地心跳,手脚变得冰冷,感觉生活从此有了意义,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只需静静一回味,就有花香盈满胸膛。而这次却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可能喜欢他,但并不爱他。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但他毕竟是万中无一的朴见素啊,慧心兰质的诗人,真挚浪漫的痴情人!多么可爱,多么值得爱。我难道不应该爱他?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忽然想起宁明远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的反应是,爱情怎么能是“应该”的吗?它应该是胜过一切的力量,宛如雷鸣,宛如暴雨,狂放而不可阻挡,瞬息间就淹没了一切理智,即使是战火烧过,冰川冻过的土地,也该应声抽出绿苗,撑开圆圆的叶子。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如期出现。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浮起一团阴云,浓酽酽的,堵在胸口,沉闷迟滞,似乎血液也流不畅了,四肢感觉有些乏力。车窗外正是夜景,四处都是灯光,绿的,黄的,红的,像一块画室里试油彩的画布,色彩驳杂,漫不经心,不规则的一团或一抹。可是,正式的作品又放在哪儿了呢?

  回到宾馆,紫菱和紫姬早已回来,专门候着她。一见她进门,就急着追问见面的情况。

  多多淡淡一笑:“挺好的。”解开丝巾,准备洗澡。

  “咦,情绪一般嘛,”紫姬说,“没有发情的迹象。还不如当初与宁明远见面呢,那时候脸蛋潮红潮红的。现在这样可不是好兆头!”

  紫菱也觉得奇怪,说:“可能是盼得太久了,加入了许多幻想的成分,希望难免过高,见了面反倒失落。不过没关系,以后多接触就会好的。”

  “就你们俩讲究多,也不嫌麻烦!要照我的意思啊……”

  多多也不说话,拿起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紫菱果然体贴,在浴缸里灌满了温水,她脱净了衣服,泡在温水中,十分舒坦,舒坦得让她觉得全身都化了,化作了一股子清烟,缓缓地散着,荡着,和蒸腾的思绪缠绕在一起。

  为什么不爱朴见素?莫非正如紫菱所说,是期望太高,难免失望,相见不如怀念?或者仅仅是朴见素的外表让她不喜欢?这太可笑了。当初不让朴见素看她的照片,就是想避免他以貌取人,反倒不珍惜她的内在,她的实质。她希望他爱的,是剥去一切外在修饰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是即便年华老去,甚至在灾难毁容后,依然保留的让他心动的自己。那种爱,更接近于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条件,也没有期限,可以天荒地老,可以海枯石烂。既然男女本是一体,被宙斯生生分裂,但毕竟曾经血肉相连,就像母亲和孩子一样,那么,这种爱是可能的。

  可现在呢,犯了这个错误的,恰好是自己。

  她拍了一下水面,顿时水花四溅。她忽然想,也许朴见素不是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又或许——她不由地这样绝望地想下去——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实质。人们爱上一个人,看中的都是外表、言谈,以及地位之类,这些都是外在的,都是宁明远说的“动物性”加上一些“社会性”,甚至是像某位生理学家所说,一见钟情的发生,是因为一方的弗洛蒙素散发到身体四周,直接作用于对方的延脑,不经过大脑理性分析,若是相互契合,顿时产生爱慕之意。

  那么,爱情到底是什么?自己苦苦追寻的爱情,它到底是什么?如果它根本不那么神圣,只是粗蛮原始的欲望,或是有所贪图的算计,那自己即使长生不老,花容永驻,那只能像一个美轮美奂然而空空无人的房子,还有什么意义?

  她怎么也想不清楚,似乎内心有一间圣殿,正在慢慢倾塌,先是泻下细碎的砂土,而后坠下大块的墙面。她昏昏然爬出浴缸,擦干身子,换上睡衣,昏昏然上床。她对自己说:“紫菱说得对,接触多了,就会好的。”心里却又在想:“要是这次不行,那下回,我该怎样开始一段感情?”但立即又被头脑驳斥了。她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孩。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最后她说:“随缘吧。”她似乎记起,以前处理段怀瑾的追求,也是这套方法,结果是两败俱伤。不过,她此刻的脑子已成了一锅浓浆,再也周转不灵,于是一整夜的似睡非睡,迷梦联翩。

  次日醒来,手机就适时地响了。是朴见素的短信。

  “今天有空吗?远一点去兵马俑、乾陵、华清池、法门寺,近一点的大小雁塔、博物馆、钟鼓楼、回民街,怎么样?”

  一连串的地名,像一串糖葫芦,让多多几乎听到朴见素说这些地名时清脆、活泼的样子,还有一种迫切想见她的热情。她心里暖了一下,就发了一会儿呆。

  紫菱起得早,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金晃晃地照进房间。窗前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花瓶,插着一朵粉红的玫瑰,昨天还是花苞,一夜不见,却已打开了两片花瓣,匀称而端雅,在阳光里几乎晶莹剔透。多多情不自禁地从床上下来,细细端详着奇妙的造物。她看见了纹理,在天鹅绒般的质地上,粉红色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像颜料在水中缓缓洇开。上帝怎么会有这么巧妙的手笔!

  “上帝用世间万物写诗,而诗人用心灵抚摸万物,体察上帝的意图。”

  多多的脑中响起这样的句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想说给朴见素听。这已成为习惯了。没错,他是唯一的知己。这时,心里有一种东西刹那间释怀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太迷恋一见钟情,确实太理想主义了。其实爱情就像鲜花,春天到了,阳光暖了,水分滋润了,自然会绽放,何必急于求成。心里一阵舒展,顿时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我是太情绪化了,小女人。她对自己说,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她回了短信。眼前顿时出现一片关中平原,一眼望去,遥远的边际上,只有些淡淡的山影。这里一马平川,向来是英雄纵横之地,她正适合去那些地方走走,拓宽一下心胸。

  约好了时间,他在宾馆门口等她。两人一见面,顿时一阵惊奇。原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穿了运动服,连颜色都极其相似,都是藏青的裤子,乳白的上衣,只是多多的衣服上缀了许多蓝色的星星。双肩包的颜色不同,但居然同是耐克的。

  朴见素明显地喜形于色,如此默契,是他从不曾想过的。多多也觉得温馨,看朴见素比昨天整洁得多,头发也梳理过,脸色十分……明亮。她想出了这个词语。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吗?

  朴见素是本地人,所有的景点都熟悉。于是二人爬了骊山,看了兵马俑。多多不喜欢这些古迹,充满着杀戮的气息,凶暴的男人的气息。但对华清池里的杨玉怀、乾陵中的武则天却十分有兴趣。这两个绝色的唐朝女子,一个靠献媚于男人,一个靠打压利用男人,都成为人上之人。

  在乾陵前休息时,她问朴见素:“你对这两个女人怎么看呢?”

  “我对女人没研究。”

  “嗯……她们都能主动追求,最终改写了命运。”

  “可主动的女人,在男人眼里不是挺恐怖吗?社会上把女博士视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类人,而女强人总与单身结缘,成为可悲的‘剩女’,不都证明这一点?”

  朴见素哈哈一笑,说:“你说的是感情方面吧。女人好像都愿意守株待兔。可兔子要是不来,就没办法了?”

  “那你是要女人也主动追求男人?”

  “喜欢了就去追求,这才是新一代嘛。多多,你不就很勇敢吗?”他说着,大眼睛凝视着多多,脸上似笑非笑,有点狡猾的神色。

  多多看了他的眼神,顿时有些脸红,自尊心受了挫伤。莫非他看出来了她此行的目的,然后就得意了,觉得自己非他莫属了?这太荒谬了。

  于是脸色一正,转换了话题。“我就觉得女人也该有事业。”煞有介事地谈起自己到西安的工作来。她自称是自由撰稿人,一部小说写完了草稿,前来西安某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

  “我上飞机之前,忽然想到你好像也在西安,就给你发了短信。认识了挺久了,见见面也不错。”她轻描淡写地说着。

  朴见素听她这么说,也心领神会,明显收起了刚才的表情,就目前出版行业的情况与多多进行了交流。

  “现在的出版业太功利了。我有个朋友,诗歌写得真好,去年不幸死了,我们整理了他的遗稿,想要出版,不料没一家愿意,都说现在谁读诗啊,出版了指定卖不动。好说歹说,他们让了步,但一定要自费出版,光书号就要一两万,还不包括印刷费。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所以事情就搁下了。对了,多多,我那朋友的诗你可一定得读。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多多嘴里应着,心里却想,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太自信了吧。“我最讨厌以己推人,自以为是的人。”于是对他那朋友的诗也生了点反感。她抬眼看着周围的树林,都种着石榴树,矮矮的,树枝纤细,刚刚开了花,火红火红的,是遮挡不住的活力。

  在回去的车上,多多问他:“今天你穿得挺干净,昨天为什么一副颓废的样子呢?到底哪个是真面目?”

  朴见素一笑,说:“我平常都穿得颓废。”

  “嗐,说白了不值一提,就是想做出叛逆的姿态。我爸是中学英语老师,我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极其中规中矩,从小把我管得很严,还早早地替我设计好了一辈子。好好读书,考上名校,毕业后出国镀金,回来到高校执教,再写几本书,体体面面得过日子。这么说吧,就差给我选坟地了。”

  “能不听话吗?他们让我学英语,我就学英语;让我写作,我就写作;让我考托福,我就考托福;让我申请留学,我就申请了。我啊,也只能在穿着打扮上叛逆一下了。”

  “你说……托福,出国?”

  “是啊,去年考的,报名费那个贵啊,顶我几个月的生活费,还好考得还不赖。刚过完年,我就忙着申请英国的一所大学,写自荐书,托老师写推荐信,好不容易都弄完寄过去了,他们又来电话面试,我啊,就是口语差劲,叽里咕噜一堆的语法错误,人家楞是听明白了,要不怎么说外国人聪明呢……”

  多多却不说话了。考托福,出国镀金,回国任教,著书立说,多么美好的前程。可这当中,哪有自己的位置呢?是啊,自己又算什么?凭什么忽然进入别人的生活?她感觉身子沉下去,沉下去,被流沙吞噬,却还不至于没顶,但呼吸已越来越困难了。她竭力抑制住情绪的变化,脸上依然挂着笑,饶有兴趣地听着朴见素海阔天空。

  “我呀,现在相通了,出国就出国呗,也不为镀金,就是想出去看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到外面呆几年,换一个角度看中国,估计能活得更明白。你知道,诗歌不全是语言,毕竟是要有内容的。”

  朴见素果然没有发现她的情绪低落,说完宏图大志,又说起他父母的趣事,这恰好又是多多的伤口,气氛自然是闷闷的,朴见素也觉得无趣了,看多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也许是劳累了,就不再说话,独自看着窗外。尘土飞扬,路边的小白杨疾速向后退去。临下车时,他约请了多多次日一起用餐,地点换了一下,是一家西餐厅。

  “那儿安静,适合聊天。”他说。

  当晚,多多也许过于疲劳了,四肢酸麻,反而一时睡不着,心里回响着朴见素的话。他要远走他乡,在更辽阔的世界舒展翅膀。刚刚有了心动的感觉,却立即遭遇了寒流。对于自己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莫过于趁着用情未深,早早悬崖勒马。可是,与朴见素交往的一幕幕却十分明晰地从脑海中出现。也许是即将失去,心里起了珍惜之意,感情反而立即升温,像疾风中迅速窜高的火焰,在脑海中噼里啪啦地烧着。

  午夜很安静,厚重的窗帘又拉得十分严实,窗外偶有车辆跑过,也只有微微的声音传入,像一条隐秘的河流,也像一丝冷笑,从墙壁上阴阴地渗进来,覆盖了多多的身体。

  忽然,她听见一点声响,像春蚕进食,像夏夜蛙鸣,柔软偏又急促,缠绵翩又激昂,宛如春雨细声,但溪水却在暴涨,鱼儿在奋勇地抢滩,黑暗中甩动着尾巴。她仔细寻找声音来的来源,却是一旁打坐的紫姬,呢呢喃喃,发出一些奇异的声音。她的道行不深,随着灵魂的所作所为,真身自然也起了反应。

  同时,多多也觉得浑身发热。她记得,在紫姬的山洞里,她也有过这样的反应。那时靠了几枚莲子,和紫菱的法力,才定了心神。这次却无遮无挡,在半睡半醒之中,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山坡,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火红的花瓣开得肆无忌惮。大风掠过,花丛出现了波浪般的起伏,层次分明地扩开去,美得惊心动魄。她在驻足观看,忽然花丛中出现朴见素的身姿。他兴奋地张开手臂,腾跃时臀部有着好看的弧形,嘴唇丰润潮红。连那一头她不赏识的红头发,也有了别样的光彩。她心里有一种渴望,觉得要是能把这头发搂在胸前,肯定能让身心都沸腾起来吧。事情就这么成了。朴见素发现了她,微笑着走过来,神态庄重而恬静,有着王子一般的气度。他们凝视,明眸相对,忽然紧紧相拥,像常春藤一般互相攀缘,将一大丛虞美人压在身下,流出青的草汁,红的花汁,青涩味扑鼻而来……

  “见素——”她轻轻地叫道,心里一块冰碎了,正在融化,将全身的热量都吸尽了。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眼泪滑过脸颊,濡湿了枕头。

  她心中忽然洞明,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渴望的,也不过是个温软怀抱。恰如骄阳如火,终究要披了大红嫁衣,融入稳妥的大地。于是黑夜上升,寒气下降,爱的缠绵宛如宇宙的运行,浩大而无声。

  “看看这些诗,倾听诗派的典范之作呢。”

  在两岸咖啡,吃完正餐,点了咖啡,朴见素坐在对面,递给多多一本诗集,书名是《听,语言飘落的声音》。封面是一棵大树,绽放着粉红的花朵,落英缤纷,都是精巧的文字,做成音符的形状。树下一个美丽的女孩,闭着眼睛,在静静微笑。天上有流云飘过。

  多多翻了翻目录,有徐志摩的《云游》,冯至的《十四行集》选了四五首,还有吴兴华的《西迦》。读到后面,忽然看到一首,多多心里猛地一咯噔,那诗的题目竟是《当我死了》,急切地翻到那一页,正是段怀瑾写给自己的那首。

  见素看了看,说:“段怀瑾的诗,他是我们诗派的主力,有主张,也有作品,可惜不幸遇难了。看,我这还整理了一本他的诗集,正准备出版呢。前些天我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

  多多接过了诗集,是打印装订好的,封面上是一尾鱼,水墨的,优美的曲线,十分空灵。她的手有些颤抖,一页一页翻着。他写给自己的那些十四行,都安静地蛰伏在里面,成了一组诗,题目是《三十首情诗与一支绝望的歌》。

  她一首一首往下读,回忆着当初读诗时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好像还是昨天,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多么不懂事啊,仅仅是把诗当作诗,只是图个好玩,却忘记了触摸那颗写诗人的心,那么羞涩而勇敢,那么脆弱而真挚。看完了诗,从来不答复,将诗笺随意夹在书里,搁在抽屉里,后来搬了家,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你会将贝壳连成一串,编成岁月

  还是随意散落,如满天星

  每一颗都映着你,无声无息

  这是组诗中的一节。爱的心潮起伏,每次退去,都留下彩贝数枚。我将这些凝结的真情都随意散落了,那么,他真的变成星星了吗?在遥远的天际,静静地看我,随便我做什么,他都不发一语?多多透过窗户,抬头往上看,城市红褐色的夜空,宛如伤口硬痂剥落后的黑红肉丘,看不见一颗星辰。时间是多么无情啊,把人带走了,却把诗歌留下,却把回忆留下,让未亡人蓦然触动心事,想起了他,要缘着诗歌的藤蔓,向他伸出手去,却只能握住一把清冷的空气。

  多多读着读着,眼睛里就淌下泪来。

  “你怎么了,多多?”朴见素发现了。

  多多从情绪里出来,抹了眼泪,说:“他的诗写得太好了。”

  “能让你落泪,看来段兄写得是真好。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你们……很熟悉吗?”多多没有抬头,目光迷失在字里行间。

  “嗯,只见过一面。应该是前年吧,我那时候才大二呢,写了一两年诗,也混进诗人圈子里去了。你知道的,80年代不写诗,那绝对是庸俗,现在还写诗的人,就成了怪物。不过话说回来,诗歌换不来名,换不来利,诗人们倒更纯粹了些,而且啊,诗人们反而空前团结。你甭管到哪儿,一找诗友,保证处处留饭。那天,我喝了点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个主义,那个诗派,和他瞎侃了一番,不料两人对诗歌的主张十分相近,越谈越投机,当晚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我就说,段兄,要不咱就成立一个诗派吧,名字就叫‘倾听’诗派。他也答应,第二天就召集了一帮同志,开始起草宣言。你一句,我一句,嗬,热闹!说不定啊,那天晚上会成为诗歌史上重要的节日呢。然后呢,按照这宣言,我们各自开始努力写诗,贴在网上互相交流。这当中,段兄写得最好。”

  “那……他的主张是怎么样的?”

  “倾听诗派,顾名思义,就是让诗歌除了意义,还要讲究声音效果,用汉字谱写出流淌于全诗的音乐,或慷慨激昂,或柔婉清越,或凄凉惆怅。因为我们坚信,音乐先于词语到达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主张啊,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充分发掘汉字的美好,融合西方诗歌的艺术手法。陆游说:‘功夫在诗外。’我们恰好相反,觉得诗歌发展尚未成熟,功夫恰好要用在诗内。”

  多多听了有些入迷。“那怎样才能做到有音乐性呢?”

  “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细细读去,无不齿颊留香,余音绕梁。为什么?有韵律,有平仄。外国名诗,比如布莱克、雪莱、济慈的诗,如果读原文,都是在格律中精心编织,内韵、外韵、音节,都十分考究。简单地说吧,这样做的效果,就是读上去特别好听。就像你上回评论我的那首诗那样。当然,我的诗哪敢班门弄斧啊。”

  多多理解了。“那你们有没有什么典范之作吗?”

  “当然有。我给你找。诗歌不是拿来看的,是拿来读的,是读着读着,就要跑起来的;是跑着跑着,就要飞起来的。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段兄的名言。”

  朴见素轻轻一笑,让多多捕捉到了段怀瑾的影子。他也总是这样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的清芬。心里酸了一下,低下头去,十指绞缠在一起。默默念道:段……老师,你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了吗?或者,有一部分在他身上复活了?

  朴见素随手翻到徐志摩的《云游》,轻轻地吟诵起来。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多多在想,段老师,你是借着他的嘴唇,又开始倾诉衷肠,用那么和谐的诗句?你第一次给我短信,就曾经说过,我像一朵莲花开放,自成绝美风景。那天橘红的灯光,唯美的电影,还有细细的感动,一切都记忆犹新。现在你又把我比作云了吗?自在?轻盈?是啊,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我也许是清冷孤傲的罢。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但在多多耳中,又变成了另一种意思。你自比卑微的涧水,被我的明艳惊醒。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只是你过于羞涩,我过于封闭,我们之间隔着沉默的大河,虽然也曾凝眸对视,但却没有扁舟可以飞渡。无意之中,一个变故就造成永远的离别,这岂非天命?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多多听着听着,抬起了头,泪水再次渗出,模糊了视线,恍惚之间,眼前的朴见素变成了段怀瑾,像以往上课那样,柔情款款地吟诵诗篇,一双美目,只停留在她的脸上。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她的心一阵阵抽搐。是的,我总以为有更美好的爱情,只顾匆匆往前赶。就像那朵无情的浮云,要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可是,我到底收获了什么?时光流逝,我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朴见素念完,还不住感叹,回味无穷。

  “真美。你看全诗用了随韵,游,留,角,遥,节奏轻快,真有云游的风姿。中间用了许多叠韵词,比如‘轻盈’,‘逍遥’,‘卑微’,有种水波荡漾的效果。还用了顶针手法,两个‘抱紧’,两个‘盼望’,多么和谐好听……”

  但多多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有诗句在脑中悠长地回荡,他在消瘦,他在无能地盼望,在那清冷的孤坟里,他在不断地消瘦,不断地盼望。她的嘴角不住颤抖,鼻子一阵阵发酸,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忽然说:“不是我不珍惜,是我懂得太晚了。谁让你突然就离开的?你……你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抑制不住,哭声与泪水瞬间决堤,将朴见素冲得目瞪口呆。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面前泪汪汪的多多,宛如梨花带雨,凄怆而动人,注视着他,目光却那样陌生。他虽然不明就里,但一阵心疼,就起身过去,搂住多多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哭了,你看,一切都不是很好吗?”

  多多再也没有矜持,顺势靠在他肩上,觉得牢靠而温暖,哭得浑身发颤,许久才清醒过来,发现身边的并非段怀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坐正,朴见素却不让。他轻轻地问道:“多多,你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心事?”

  声音如同春水,缓缓地滋润着青青嫩草。多多觉得心安,就将段怀瑾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朴见素听了不住感慨。

  “想不到段兄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真是至情至性,实在不愧‘诗人’二字。不过,多多,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他忽然双手抓住多多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多多,我愿意照顾你,疼爱你。”

  多多目光迷离,像一株柔弱的幽兰。“你……会吗?”

  “当然会!”朴见素急促地说,“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深深爱上了你……不,还要更早!第一次看到你在我博客上的留言,我就知道会有美好的故事发生,我的心从此归你所有!你知道吗,你忽然说来西安,我觉得心花怒放,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和你在一起的每天,都是盛大的节日……”

  多多被感动了,却又清醒过来,问道:“可是,你不是要出国吗?”

  “出国?”朴见素纵声一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什么出国,什么博士,一切都是虚名,惟有真实的心动,才值得珍惜。所以它们都没有你重要?况且,我写诗,根本不用出国,毕竟我们用的是汉字。”

  “你不是要出去开阔视野的吗?”

  “唉,那都是可有可无的。张爱玲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道路以目》,说要是能把每天街上遇到的那点事情记录下来,几年工夫,走的地方也不下于走万里路了。我呀,如果能做到这点,又何必背井离乡呢。”

  多多感动了,他真的是顺治,是爱新觉罗·福临,是能追随心上人死去的男人,纵然经历的数次轮回,但秉性依然不变,依然痴情而真挚。她微笑了,含泪地笑了,把她对段怀瑾渐渐明晰起来的情感,全部倾注到朴见素的身上。

  “你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朴见素的声音温柔而炽烈,足以融化一切。多多幸福盈满胸腔,让她几乎透不过气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朴见素大喜过望,一把将她柔软的身体揽入怀中,高兴地不住喘息。

  多多觉得那晚的梦实现了。大朵大朵的虞美人花,温暖有力的怀抱,青涩而热烈的花草香味。她陶醉了,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知道吗?我来西安,就是专门来看你的。”

  “我早就知道了。”朴见素狡黠地一笑。

  “真坏。”多多娇嗔了一声,又将头埋在他温暖的臂弯里。整个世界圆满了。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日子,朴见素带着多多游逛了西安的大小景点,又随她到了南方,在段怀瑾的坟前祭奠了一番,了却了一桩心事。多多站在坟前,心里有些凄然,人的一生,辛劳的辛劳,享乐的享乐,最后浓缩成一块墓碑,一张照片,还有些微渺的记忆,撒到亲友的心里,有些生了根,抽了芽,有些就湮灭了。

  但照片上的段怀瑾依然在微笑,清澈,温暖,一如生前。也许肉体和灵魂分离后,一个复归尘土,一个轻扬上天,都得了大自在吧,反倒比生前灵肉搏斗,处处受着束缚要从容得多。如此一想,多多心里好受了些。

  “段兄,以后多多就托付给我了,你放心吧。”朴见素洒了一点黄酒,大声地对墓中人说。但多多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于是微微一笑。

  牵着朴见素的手,依偎着走出墓园。是在郊区,很安静。下过几天细雨,早上才放了晴。天空瓦蓝瓦蓝,像矢车菊那么蓝。竹园里新竹蹿得老高,棕褐的萚叶落了一地,娇嫩的青竿上,还有乳白的粉霜。一条流水淙淙穿过,折了一折,蓄出一池春水,清澈透明,青荇之间,看得见水中游鱼来去自如。岸上闪烁着桃花、杏花,恰如多多脸上的红颜。

  世界多么美好,生命多么美好。多多心里快活起来。也许幸福不在于永恒,而只在于此刻,在于今生今世。和心上人在一起,转瞬间年华老去,将一生简洁地度过,又有什么不可以?

  如她所愿,朴见素也住进了空中楼阁,但在她的隔壁。他一来,紫菱和紫姬自然无处容身,便各自回去了。临行前,紫姬神秘地说:“早点做了好事吧,我们三个各取所需,过快活日子去。”

  多多不搭理她。真正的考验还没结束,不到洞房花烛,怎能将身子轻易交付?

  紫姬讨了个没趣,恶声恶气地说:“你啊,假正经!我们是人,是人就有欲望,别学我姐,装得跟圣女似的,整天堵着塞着,早晚要得病!就算我姐,还想让她的宝儿修成肉身,两个人好风流快活呢。”

  其实不久以后,朴见素与她日渐亲密,也说过类似的话,当然言词更干净一些。多多依然寸步不让,说:“这是我的原则。要是那样了,我会看不起自己的。”一番话,倒让朴见素对她又敬又爱,情意更增了几分。

  而在当时,紫菱脸上红了一阵,便催促着紫姬走了,又对多多说:“要是有紧急情况,你就将玉坠含在嘴里,我马上就到。”多多低头一看,项上的玉坠还在那里。紫姬说:“多多,那我等你的信。抓紧时间,免得夜长梦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说最后一个字时,一阵紫烟冒起,身影早已不见,只有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朴见素住了些天,对江南已无比眷恋,决定要来这里发展。大丈夫四海为家,哪里不能容身?于是一回西安,立刻与爸妈商讨此事。爸妈听说他放弃了出国的机会,又要背井离乡去南方,哪里肯同意,尤其听说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一个女孩,更是急得几天睡不好觉。夫妻俩轮流上阵,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事业是男人的根本,懂不懂?等到事业有成,什么样的女孩找不着?”

  “什么多多少少的。你看她,光顾着自己的感受,对你的前途不管不问,一看就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和这样的女孩你不会幸福的。”

  “你这孩子,小时候多听话啊,现在怎么……唉,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我和你爸爸,活了大半辈子了,别的不说,看人还是能看准的。”

  “我就要多多!!”

  爸妈见朴见素吃了秤砣铁了心,气得浑身发抖,端起家长的威严来。

  “你要是去南方,以后别回来了!就当我们没养你这个儿子!”

  “不回来就不回来。”

  朴见素向来是乖孩子,看着要走到青春期的末尾了,却彻底叛逆了一次,爸妈的话一句没听进去,闷声不吭,收拾了衣物,就住到学校里去,仗着学业基础不错,匆匆做完了毕业论文,倒也通过了答辩。毕业典礼之后,将铺盖书本之类一售而空。四年大学,除了一些诗文和记忆,具体的物件,一点也没有留下。

  他得了轻松,坐上南下的火车,来到了多多身边。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说,男孩大了,是该自己拿主意了,出来闯闯也好。”

  “他们真开明。”多多露出孩子般纯净的笑容。

  朴见素一笑,心里酸酸的,想到爸妈此刻不知急成什么样了,爸爸心脏不好,别气出什么病来。但让他主动去道歉,去解释,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在这里干出一番名堂,然后带着多多衣锦还乡,于是皆大欢喜。他换了个更切实的话题。

  “明天我就开始找工作。你说,我该去什么地方?”

  对于多多而言,工作是件挺遥远的事情。别说紫姬赠给她的如意囊里金钱无限,光是她名下的广告公司,每月就能给她可观的收入。工作,更多是娱乐性质的。所以朴见素找不找工作,找什么样的工作,在她看来无关紧要。

  “你不是要写诗吗?”

  朴见素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大小姐,写诗能当饭吃吗?自从我离家出……嗯,离开家以后,就是大人了,要独当一面,不能花父母的钱了,得自力更生。更何况,我还得娶你这个小美人呢,没有新房怎么行?”他却没有说,如今卡里只剩下不到两千块钱,交个房租就差不多没了。

  “住在这儿不好吗?”

  “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呀。我们买个房子,怎么装修,我们自己做主。桔黄色的卧室,天蓝色的客厅,水墨色的书房,总之,筑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可爱小巢。”

  多多被打动了,跟着他幻想起来,说:“对,还要有个天窗,白天看流云,晚上看星星。”

  朴见素抱着她,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觉得自己俨然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肩负着家庭的重任,于是挥挥手臂说:“所以啊,我得好好工作了。给我个建议吧!”

  “那去报社或杂志社吧,你的文笔也有个用武之地。”

  多多在朴见素怀里,抬头看着他俊秀的脸,觉得他才华横溢,区区一份工作,还不手到擒来?

  朴见素开始紧锣密鼓地找工作了,网络上搜索,报纸上寻觅,此时已是暑假,正是就业淡季,只有一些小企业在招聘,但他都看不上眼。如此过了半个月,一点眉目也没有,朴见素开始心浮气躁。

  正在这时候,一线希望出现了,这一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今日商报》正在招聘记者,朴见素万分惊喜,机会终于来了。可仔细看去,却发现最后还有一行字,“要求两年以上媒体工作经验。”

  朴见素看罢,顿时怒形于色,把报纸使劲一团,扔在地上,嚷道:“我一个毕业生,不让我参加工作,哪会有什么工作经验啊!瞎扯淡!”

  多多把报纸捡起来,仔细地展开抚平,柔声说:“话是这样说,但如果有特别优秀的,相信他们会破格录用。”

  朴见素听了她的话,脸上顿时舒展开来,哈哈一笑,亲了多多一口,说:“承你吉言,那我就去试试。”

  但电子简历投过去,却是石沉大海,等到截止日期到了,该通知面试了,朴见素支着耳朵等待手机铃声,表面却有说有笑,装得若无其事。时间缓缓过去,中午,下午,然后是夜晚不可抗拒得到来,手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朴见素满怀希望,却落了个空,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对多多分析了原因。第一,没有工作经验。第二,电子简历泛滥成灾,估计对方根本没看。

  “下次吸取教训。”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杂志社招旅游版的记者了,也没有说工作经验。朴见素欢声雀跃,觉得机会终于到来,于是精心设计了简历,打印出来,坐车亲自去了杂志社,将简历交到编辑手中,做了一番自我推销,走出大楼时,他心花怒放,觉得十拿九稳了,天气虽炎热无比,但放眼望去,无处不是风景。他不禁跑了起来,回到空中楼阁,他拉多多出去。

  “干嘛呀?疯疯癫癫的。”

  “走,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可是等了半个月,又是音信全无。这回他解释不通了,脸上阴了许多天,有意无意地躲着多多,写下的诗句也充满了暴戾阴郁的意象,尸布,猛虎,沼泽,让多多看了十分不喜。

  “我喜欢阳光一点的。”

  朴见素冷笑了一下,说:“阳光一点?现在到处是暗箱操作,哪来的阳光!我看哪,这家杂志社估计早就内定了,都是七拉八扯的关系户。还故意公开招聘,弄得跟真的似的。”

  多多看着他的表情,扭曲冷漠,愤世嫉俗,她心里有些不快。她最喜欢的,乃是能处处发现生活中优美之处的朴见素,充满灵性和美感的诗人。但她理解他,怀才不遇,总是让人愤懑难平的。

  “见素,要不你就别找工作了,就在家好好写作。不瞒你说……”极为低调着说出她有一个公司的事情,“你别误会,我不是否定你的能力……”说后面这句话,是因为她看见朴见素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但朴见素的脸上已从阴云变成雷电交加了,一串连珠炮喷射而出。

  “亏你想得出来!我是男人!男人!懂吗?靠女人养活,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我?”

  长久淤积在心里的怒火,找了个突破口,奔涌着要冲出来。他正在发泄,忽然看到多多被吓得脸无血色,才发现自己过火了,立即住了嘴,但脸上的怒色还未褪去,眉头依然拧着,气息依然粗重。

  两个人对峙了一会。朴见素情绪平息了下去,说了声对不起,就要去握多多的手。但她躲开了,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泪水涌出了眼眶。自从与朴见素互诉衷肠以来,她还第一次因为委屈而落泪。他,他怎么能这样。

  朴见素也着了慌,满心愧疚,从后面搂住多多。她挣扎了几次,没有挣脱,也就罢了,但身子依然是硬梆梆的。朴见素在她耳边轻轻地诉说着内心的苦楚,际遇的不顺,尊严的不存,说得渐渐触动了伤心处,不禁落下泪来,连爸妈的反对,经济的困难,也全盘托出了。

  多多听着听着,心里也融化了,又感觉到颈部有冰凉的水滴,转身看见朴见素在流泪,顿时心疼起来,拥抱住他,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不住地抚慰他,末了,她说:

  “要不,你进我的广告公司吧。听说他们那儿正缺一个文案。你放心,我不会去托什么人情的。你完全可以靠实力进去。企业不像事业单位,它们更看重才华,而不是关系。”

  朴见素沉默不语。多多知道,眼前的男人,不,男孩,大男子主义还在他心里作祟,在女友的公司里打下手,他放不下架子,就接着说:

  “平常我从不过问公司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当我不存在,只要用心去应聘就是了。况且,这家公司规模不小,也比较有名,会给你施展才华的空间的。如果你做得好,可以渐渐做到经理的位置。那时,我再和我爸介绍你,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公司接手过来,这不是很好吗?”

  朴见素似乎被说动了,但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松开了怀抱,径直走向书桌,打开了电脑。

  “见素,你怎么了?”多多已经吃不准他的情绪又转到什么天气了。

  “做简历,明天去应聘。”朴见素头也不回。

  一晃儿,朴见素已在广告公司做了两个月,倒也兢兢业业,一有项目,他就茶饭不思,通宵达旦,使出平生所学,力求尽善尽美。第二天将文案交出,长舒一口气。但奇怪的是,他的文案总不见采纳。而真正被采纳的文案,是出自同办公室文案池一清之手。此人三十出头,生得精巴干瘦,细小的三角眼,烟不离手,总是咧着黑黄的牙,与隔壁办公室的几个年轻女孩调笑,满嘴的荤段子。朴见素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

  我会输给他?朴见素十分纳闷,读了一遍他的文案,觉得朴讷无文,哗众取宠,与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上。他懂象征吗?懂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吗?懂得语音的和谐吗?

  不过这池一清虽长得寒碜,却是个人精,平常和总监称兄道弟,关系处得不错,恐怕他的文案总被采纳,原因就在于大伙都买他的面子吧。朴见素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心里平衡了些。

  “是真金总会发光的。”

  他这样想。况且,这回好不容易得到份工作,也还算符合自己特长,若是连这个干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多多?于是干得愈发起劲了。

  晚上回到空中楼阁,多多问他工作情况,他总说不错。自从领教过他脸上的风云突变后,多多也有些怕他,于是总捡他爱听的说。他们之间又变得其乐融融,至少表面如此。由于心无旁鹜,多多的小说进展不错,到了中秋节那天,就全部完成了,足足十八万多字。她头一次写这么多字,抱着打印好的书稿,一遍又一遍地看,高兴得忘乎所以。

  又过了一个多月,出版社有消息了,决定出版她的书。春风得意马蹄疾。多多整天欢欣鼓舞,不断赶往出版社,看他们设计封面,选择纸张,乐在其中。

  朴见素自然为她高兴,但心里却五味俱全,暗暗下了决心,不能被她比了下去。偷偷把诗集寄给一些出版社,但要么没有答复,要么就是自费。他郁苦了一阵,觉得无可奈何,就把全部心神都放到工作上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将文案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满意了,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了,于是信心十足地交给了艺术总监,而后在办公室里期待着。没过一会儿,如他所愿,总监来了。他起身去迎接夸奖,谁知总监却没有好脸色。他正在惊异,总监“啪”地把文案摔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上了。

  “你这写的都什么玩意儿呀?不是风花雪月,就是故弄玄虚!朴见素,我跟你说,你可以把自己当诗人,当作家,可也别把消费者都当成文学博士啊!广告文案要平民化,得口语化!我都说多少遍了?你数数!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要有个适应期,所以一再给你机会,可现在都过去三个月了,你还死不悔改。你……你……”

  总监摆了摆手,深吸了口气,竭力放缓语速,要做到和颜悦色。

  “不要解释。我看你啊,干脆别干了,这里不适合你,回家做你的文学梦去吧!我给你指条明路,出门往西走,那儿有一个酒吧,一到晚上,一窝全是文学青年,喝酒的,闹事的,乌烟瘴气。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们呢,都是俗人,和我们在一起啊,怕辱没了你。”

  说罢冷笑一声,转身走了。朴见素被他一阵辱骂,又一阵讥诮,早被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一把抓过文案来,看了又看,每个字都幻化了,像浮在空中,不住跳跃移动,用眼睛怎么也抓不到,似乎还在嘲笑他的笨拙。他的鼻息粗重起来,眉头拧成了一团,双手猛然发劲,将文案撕了个粉碎。

  旁边的池一清一直在看热闹,到了这会儿,嘿嘿一笑,弹了弹烟灰,说:“小朴,别和总监一般见识。他啊,估计是昨儿晚上没满足,阴阳失调,所以肝火上升。没事!你啊,去说几句软话,再把文案改改,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要不,我帮你看看?”

  “没那必要。”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吗?脑中被怒火烧得一片狼藉,形不成完整的思路,只是小声地说:“这地方没法呆了!……没法呆了!”声音飘忽而灰暗,像大风中的蜘蛛网,一丝一丝地乱颤着。

  过了半晌,他终于酿出了一句干硬的话:“不干就不干!稀罕!”拎起包,摔门就出去了,把硬挺的背影留给别人看。走到马路上才记起来,几本广告文案写作类的书忘了拿,但也没脸回去了。

  “不拿了,以后才不干这一行呢,要那些书干嘛?”

  话虽如此,但走在街上,他却无处可去,只是无意识地往西走去。还不到晚饭时间,当然不能回空中楼阁,就算到了也没脸回去。街上照例是车水马龙,喧嚣烦杂,加上满鼻子汽油不完全燃烧的呛味儿,让他头晕脑胀。他走着走着,果然看见了一个酒吧,门面破旧,故意钉了许多原木,树皮也不剥干净,想要一点狂野味道,但却显得十分做作。他推门进去,里面空空无人。

  服务员看见了,过来打招呼:“先生,我们这儿还没营业了。您知道,一般晚上十点,这儿才热闹呢。要不您……”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双小眼睛溜溜乱转,看朴见素一身西装革履,倒也不敢得罪。

  朴见素却坐下了。“来五瓶啤酒。”

  “快啊!”朴见素猛然一拍桌子,怒目圆睁,作出一副凶相,心里却在自嘲,自己这算什么?迁怒?这是弱者的行为吧。

  那小伙子一见这种架势,顿时缩了回去,不多时送来了啤酒,再不搭理他了。

  朴见素也不用杯子,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肚子里一阵冰凉,一股啤酒的苦味涌上来,打了个响嗝后,脑子反倒清醒过来了。

  失业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丢了,就这么丢了。可这能怨我吗?都是他们,一个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空将鱼目当珍珠。他又想起总监的表情,轻蔑,冷漠。他忽然后悔起来,反正不想干了,当时怎么不朝那张肥脸上狠狠揍上一拳呢?揍他个七荤八素,揍他个天昏地暗。嗬,那才过瘾……世界上怎么尽是这样的人呢,靠剥削员工的劳动,住着别墅,开着好车,还自鸣得意,自命不凡,随意嘲笑处置员工。什么世道!我以前还写那么多诗来赞美生活,真是幼稚啊!

  他将一瓶喝完了,又开了一瓶。

  以后?嗬嗬,还有什么以后!原先设计的道路,全他妈灰飞烟灭了,还以后!对不起爸妈呀,辛苦养育了二十多年,眼看毕业了,要出国深造了,我这不孝子却一拍屁股,私奔了。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打回去过。谁能想到自己会落魄到这步田地呢。连工作都没了,就差去做流浪汉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前额,想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郁闷之气积在胸口,他把酒倒进去,要冲淡一些。

  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他们呢?别说工作,连诗歌都不写了。我整个就是一个废人。真怀念大学时代,安安静静,想法单纯,可以思考怎么写诗,可以立即着手去写。可现在呢,天天急功好利,焦躁不安,哪里还有写诗的心境啊。或许爸妈的安排是对的,先读硕士博士,然后进大学教书。大学?还是大学好啊,可以读书写诗,一如从前。那才是理想的工作场所。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找到了一点希望,顿时兴奋起来,但刚要去追寻,闪光旋即就灭了。自己只是本科毕业,要进大学任教,起码得是个硕士吧!弄不好还要求是博士呢。

  “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喝,他妈的,啥也没这玩意儿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时而忧愁,时而发笑,一瓶接一瓶,等四瓶下肚以后,脑子飘然如堕五里雾中,渐渐感觉身体不存在了,忧愁也消解了,拿眼看去,前面没有一处实景,都是虚的,幻的,只有心灵款款而飞,自由自在。他用手支着下巴,不停打着嗝,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从此他爱上了喝酒。中午喝个烂醉,然后踉踉跄跄到一个公园,躺在椅子上,下雨天就躲亭子里,用一个下午时间散尽酒气,清醒了后,就缓缓踱回空中楼阁去,尽管装作精神抖擞,毕竟还是一脸疲倦,尤其是颓废感难以掩盖。多多看了十分心疼,就端来参汤燕窝,让他补补身子。在他身边温婉地坐着,靠着他的肩头,头发轻柔地拂着他的脸庞,鲜嫩的红唇一启一阖,轻轻地说:

  “工作一开始,肯定会比较累。可你也别这么拼命啊。”

  “没事。”朴见素愧疚难当,对着温柔的多多,他深感堕落,局促不安,也想重新振作。可怎么振作呢?他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出来,穿戴整齐,装作去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就直奔附近的大学,坐在自修教室里,翻开书,想在那儿找回读书时的感觉。谁知坐了半天,脑子里总是混乱一片,怎么也专注不下来,尽琢磨一些现实问题。工作三个月,只拿了些基本工资,每月不过一千五,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当务之急,他得另找一份工作。可工作在哪儿呢?

  想起临近毕业时,同学们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整天谈论薪水、三金五金、房子车子,他就觉得庸俗。他的理念是,只要努力做事业,金钱作为报酬,自然会水涨船高,不用刻意追求。可现在呢,别说事业,连安身的职业也丢了。

  脑子里搅开了浆糊,哪里还看得进书。于是起身,将书扔进包里,在校园里疾走,只是走,漫无目的。身边流淌过许多年轻的脸孔,比他还年轻,有些女孩娇嫩而愉悦,轻盈地掠过,传出鲜活的笑声。

  他心动了一下,脑中浮现出朱自清的句子:“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想到,自己与多多之间,纵然表面上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但实际上似乎有了千里万里的隔阂。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拥抱她,心跳已不再加速,只是平淡乏味。与她说话,也说不到内心里去。她只关心自己的书,对他已是不管不问。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管了问了,反倒又触了他的痛处,伤他的自尊了。

  “烦哪,真他妈烦。”

  他在椅子上坐下,抱着头,脸上表情像男生宿舍里堆积许久的脏衣服,有一股酸朽之气。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初要是不认识多多,现在自己说不定正纵横四海,畅快如意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多多那么清新脱俗,又有才华,还重情意,真是万中无一的好女孩。而我朴见素有什么呢?论长相,扔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论才华,他越来越不自信了。能和她在一起,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心里洞明。自己之所以如此烦躁不安,原因之一,就是怕自己配不上多多。可怎样才能般配呢?不说门当户对,起码要才貌相当。他曾经觉得,对于男人而言,气质与才华是最重要的。这自然没错。可如今一想,气质云云,或许是事业成功者才有,自己整天丧家犬一样,狼狈不堪,缩头缩脑,又有什么气质可言?而说到才华,除了化入事业中去,结出丰硕的成果,还有什么方法能证明它的存在?

  所以对于男人而言,事业成功才是最重要的,而财富和地位,又是事业成功的直接体现。天哪,又是这一套,他曾经万般厌弃的一套。为了爱情,他已经把这些都抛弃了,现在自己还剩下什么?

  他忽然恨起多多来,但又深知这不应该,于是站起身,出了校门,又拐进一家饭馆,几碟小菜,若干瓶啤酒,自斟自饮起来。

  多多纵然沉浸在新书出版的喜悦当中,对于朴见素的情况还是有所察觉的,但又不敢直接问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电话给了广告公司的总经理。

  “哟,是大小姐啊!您可好久没上这儿来了啊。一向可好?孟先生可好?对了,您有什么指示?”

  多多径直问了朴见素的情况。

  “他呀,也不知怎么回事,走了。连辞职报告也没打,好大的脾气!……怎么,您认识他?早说啊。您认识的人,那还能有错吗。要说那小伙子,长得可精神……”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半个月了。”

  多多心里一凉,担忧起朴见素的现状,没空听他絮叨,就挂了电话,翻开那本《姓名录》。她很久没翻这本书了,每个人都有隐私,她可不想偷窥。但现在情况特殊,就写了“朴见素”三字。书上显示,他正在某饭馆喝酒。

  多多出门打了车,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那家饭馆,推门进去,朴见素正喝得晕晕乎乎,脸色通红,用手打着拍子,哼哼唧唧唱着歌。

  “见素。”她站在他面前,旁边的人顿觉眼前一亮,都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就在朴见素对面坐下了。

  朴见素醉眼惺忪,目光涣散,好不容易将眼前人四个化为两个,两个并成一个,终于瞧清楚了,嘿嘿一笑,说:

  “多多,你来了。来……来得好,和……我喝……喝两杯。”

  “你怎么一个人跑着喝酒来了。”

  “我不喝……喝酒干什么呀,又没用你……你的钱。”

  旁边人听他们的对话有些蹊跷,都竖起耳朵听,并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多多有些难堪,站起身来,拉着朴见素的手,说:“我们回家再说。”

  “回什么家,有话,就在这儿说!”

  朴见素一拍胸脯。“我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还得听你的?笑……话!”

  多多拉他不动,又怕别人笑话,就坐到他那头去,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见素,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谁告的密?!王八蛋!”他倚醉卖醉,拍起桌子来。

  “小声点。你不怕丢人,我害怕丢人呢。”

  “你怕丢人?我给你丢人了?啊,哈哈。我弄得一无所有,到头来,我还他妈给你丢人啦!”朴见素尖厉而辛酸得笑了起来。

  “你这怎么说话呢?有困难,咱们商量着解决啊。”

  “解决?”朴见素打了个响嗝,似乎清醒了些,说话也流畅多了。“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你的书也出版了,眼看就要畅销了,你春风得意了,你左右逢源了。我呢,野渡无人舟自横,嗬嗬。”

  多多听他喝得这么醉,居然还在引用诗句,倒有点被他逗笑了,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

  “我知道,你的诗集出版不了,让你心里难受。可这也正常啊,现在诗歌读者少嘛。要不这样,我拿了小说稿费,先把你的诗集出版了。你的诗确实不错,如果面世,说不定就在诗坛上扬名了。”

  “少来这套,我的诗集我知道。自费?我丢……丢不起那人。”

  “你呀,就是清高。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也得圆通一点,是不是?”

  “清高?圆通?”朴见素反刍着这几个字,刚才他一个人思考的结果,又浮现脑中,两者虽然相近,但他却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反而有种被侵权的愤懑,于是语调又拔高了几分。

  “怎么?连你也开始教育起我来了?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说,是不是觉得我朴见素高攀你了?”

  “肯定有,自从你一进门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不过你摸摸良心,要不是你,我能这样吗?我早就出国了,读了博士,以后风风光光回来,那些鸟大学,还不一个个屁颠屁颠来找我去当讲师,当教授?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当即号啕大哭,将所有的积怨都发泄出来了。

  多多又一次寂然无声,心里默默想着。他说得没错,按他的志趣,是应该进大学,教书,写作,研究学问。现在他离这一切越来越远了。事业啊事业,宁明远为了事业抛弃了自己,当时她还在责骂。可现在呢,终于有了个不要事业要爱情的朴见素,却走到了这步田地。

  或许,事业不仅是男人的支柱,还是爱情的支柱。电视剧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没了事业的男人,总是灰头土脸,意志消沉的。如果他又是个心气儿极高,却在现实中碰壁,于是就自叹怀才不遇,轻一点就怨天尤人,愤世嫉俗;重一点就性格扭曲,精神分裂。要是他的妻子再事业有成,风风光光,那他的脸面何存呢?

  大学时,舒乐斯曾对她说:“在外面窝窝囊囊的男人,往往是耗子扛枪窝里横。那些打老婆,揍孩子的,一般都是没出息的男人。”

  现在想来,这确实是有理的。多多想,自己将爱情视为生命的支柱,是全部意义的所在,可以不顾一切地追求,而追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衣食无忧。可对于朴见素而言,事业毁了,一切都没了依靠,哪里还能奢谈什么爱情呢?造成这种结局,自己难逃其咎。

  多多看着朴见素颓丧的表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凉嗖嗖的,阴沉沉的,正如冬天欲雪的天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样沉默了许久,她越发觉得难堪,而且无聊,就起身走到外面。又是秋天,但溽暑未消,叶儿未黄,树间的蝉声凄厉而颤悠,一切都显得清冷孤寞。

  她慢慢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却发现走到了空中楼阁的下面,于是上了电梯,在房间里呆呆地出神。恍惚中,听到隔壁的门锁响了,估计是朴见素回来了,她也没有理会。各自躺了一夜,次日清醒了,多多来到朴见素的房间。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衬衫褶成了一团腌菜,鞋子一只在床下,一只却躲在墙角,鞋口向内,似乎在偷偷哭泣。听到响动,他醒过来了,揉着眼眶,看清了是她,也不作声,垂头坐在床上,十指扣在一起,像一只羽毛蓬乱的麻雀。多多从来没有发现他原来这么瘦,这么小。

  两人相对,也没什么话可说,各自脑海中却汹涌澎湃,只是没有交融的机会。

  多多最讨厌这种冷场,连说一句话都觉尴尬别扭。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以前两个人有说有笑,说不尽的和谐融洽,而现在却连说话的冲动都没有了呢?莫非这段爱情从春天走到秋天,经过了萌芽,热烈,如今渐渐冷却了? 

  于是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似乎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等。房内的床、书架、椅子,全都一动不动,窗外一片灰蒙蒙,像凝结的水泥,只有钟表在嘀嗒嘀嗒地走,五味俱全的时间,被它演绎得呆板而无情。她忽然生起气来。你事业受挫,怎么能怪我呢?我想帮你,可你又不要。你还想让我怎么办?况且,要爱,就得全心全意付出,怎么能惦记得失呢?难道我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出国机会?

  “你有委屈,可以发泄到我身上。可我的委屈呢?又向谁去倾诉呢?还说你是最好的朋友,偏偏惹我伤心……”

  她自怨自艾起来,说得伤心,就嘤嘤哭了起来。流了通眼泪,似乎好受了些。仔细想想,事情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于是她又说:

  “要是十一点之前他来道歉,那么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否则就此断绝!”

  而且她已设想好了,自己先不表态,在他痛哭流涕之后,才慢慢脸色舒缓,而后表示宽宏大量,原谅了他,最后让他后悔不迭,改过自新。于是爱情的小溪绕过顽石,重又畅快地流淌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他没有出现,她的心也一点一点缩了下去,血液散到身体四处,收不回来了,一阵阵地冰冷。她像做了一场梦,喃喃地说:

  “就这么结束了?”

  每个字都有千斤重,落进结了薄冰的心里,溅起许多刺骨的冰水。

  结束了?她心里难以割舍。可是,却又似乎不想有所行动。她告诉自己,倒不是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凡是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致命伤不是这个,而是彼此都没了那份心思了。

  爱情应该是轻松愉悦的,要是总让人难受,那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人独自幻想呢。

  细想起来,宁明远的背叛让她失落,充满自我怀疑。当朴见素放弃前程奋不顾身来爱她时,她觉得满足、欣慰。可这种满足和欣慰,似乎依然根植于自私,根植于不自信?而且,她当初觉得爱上朴见素,怕也是为了消除对段怀瑾的内疚。如此环环相扣,到底哪段感情是真,哪段是假,最终目的,只是为了让心境平衡吧?唉,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其实,在爱情里,并不是一方牺牲来迁就另一方,而是共同成长,应该鼓励对方成为他想做的人。若能如此,纵然不能在一起,彼此也会感激。

  对于离开朴见素,她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过于残忍,但转念一想,一时的残忍,总比害了朴见素的一生要好。于是动用了父亲的力量,偷偷替他申请了英国的一所大学,飞快地拿到OFFER,交清了学费,又将一大笔钱存在他的账户。最后留了封信,祝他一路顺风,事业有成,前程似锦。用词客气而节制,像平板的公文。

  而后悄悄打包,凌晨就上车,回了趟老家,让心里安静下来,又补写了一段童话,当中充满了自责和歉疚。

  公主来到了第二个小岛。这个岛很漂亮,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有缀满鲜花的草地,还有明亮的小溪,从远处的高山流下,一直注入大海。

  在草地的尽头,森林的边缘,有一个古老的教堂,灰色的高墙,尖尖的屋顶。教堂大门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两侧的树枝向中间靠拢,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穹顶。

  公主沿着石板路走去,看到树下坐着一个少年,披着黑色长袍,有着苍白的脸蛋,手里捧着一本大书,看一段,就闭上眼睛默记一遍。

  公主觉得很好奇,就走上前去,拍了他的肩膀。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了公主,以为是见到了天使,几乎要跪倒了。

  公主从小就被叫做天使,都被叫习惯了,但看到少年崇拜的眼神,还是非常得意,也觉得少年很可爱。

  “你在树下做什么?”

  少年老实地回答:“我在看圣经,过两天老师又要考我们了。”

  公主从他手里拿过圣经,觉得这么大本书,怎么读得完?她自己在王宫里,虽然也请了老师,但都不敢强迫她读书。所以她把大堆的时间用在与花园里的小动物们玩耍。

  “这书你都能读懂吗?”

  “那当然,”少年得意了,苍白的脸上泛出红光。他是从小就在修道院学习,是同学之中最用功的,能背大半本圣经,以后要去做牧师的。“不信我给你背一段。”

  于是他背起了刚看完的一段话,但公主听得很无聊,她的目光被树上一只松鼠吸引了。

  她对少年说:“这个岛这么漂亮,生活这么美好,你怎么甘心天天读这么无聊的东西呢?”

  少年愣住了。在他的国家,牧师是最神圣的职位。别人知道他会背圣经,都是赞不绝口。他爸爸尽管是个农夫,也因为有个未来的牧师而备受尊敬。他自己当然也骄傲万分。可面前的天使竟然提出疑问,这让他惊讶万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他的生活就是听课、背书,除了回家,从来不离开修道院。他觉得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无聊。

  公主拉着他的手,说:“那我们先去森林里玩吧。”

  少年不敢拒绝。两个人上了马,在草地上飞驰,又钻进了森林里。这里风景更美好了,高大的树木上,落着各种美丽羽毛的鸟,小野兽们都被吸引到他们身边,有野兔,有松鼠,还有笨笨的浣熊。而狼虎之类的猛兽,看到公主身上的剑,都不敢近前来。

  他们一会儿爬树摘苹果,一会儿去找野兔的巢穴。公主有了玩伴,觉得很开心。少年也哈哈大笑,他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以至于觉得这是别人的声音。

  最后他们穿过了森林,来到高山的下面,看到了一挂瀑布从山崖上奔泻而下,溅出了白蒙蒙的雾气,在太阳下幻出了彩虹。

  公主拉着少年的手,一直跑到瀑布旁边,越走得近,就越觉得有狂风扑面而来,衣服被雾气打湿了,他们却兴高采烈,互相搀扶,不知不觉拥抱在一起了。

  他们觉得拥抱舒服极了,所以在远离瀑布的草坪上晒太阳时,他们还拥抱在一起。

  公主说:“你不要当牧师了,你做诗人吧,天天写诗赞美我。”

  少年也觉得很好,以前他想当牧师赞美上帝,现在当诗人赞美天使,不也一样吗?他果然很聪明,把阳光、高山、瀑布,还有飞鸟,都编织进诗句中去,读起来美极了,让公主特别陶醉。她觉得找到爱情了。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厌了诗歌,就说:“你不要做诗人了,你听,树林里的鸟叫得多么好听,要不你做琴师吧,弹琴给我听。”

  少年有点不太乐意,但他越来越喜欢这位天使了,不想让她有一点点不开心。而且他在修道院里,确实学过竖琴,那也是用于赞美上帝的,现在用来赞美天使,不也一样吗?于是他开始弹公主买来的竖琴,越弹越好,把月光、鲜花、小鹿的心思,都用琴弦倾述了出来,听起来美极了,让公主很陶醉。她觉得找到爱情了。

  但很快,公主又听厌了,就说:“要不你做画家吧,画出我的样子。”

  少年有点想哭了,但太喜欢这位天使了,不想让她有一点点不开心,于是开始学习油画,但他没有这种天赋,画来画去,总也画不像,把美丽的公主画成了脸上脏兮兮的丑八怪。

  于是公主提议让他探险家,探索森林的每个角落,但少年觉得这是樵夫做的事情。

  公主越来越不开心,因为她理想的爱人,应该无所不能,她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在他身上实现呢。少年也越来越不开心,他觉得这个天使真是刁蛮任性。

  于是他们分开了。少年又回到了修道院,写了许多美好的诗歌,用琴声伴奏来赞美上帝。在不久的毕业典礼上,他的作品得到了全体师生的热烈赞美。修道院的院长说,他肯定会成为最好的牧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最美丽的笑容。

  躲在远处的公主看到他那么高兴,知道自己以前做对了一半,就是开发了他的诗歌和音乐才能,也做错了一半,就是勉为其难,让他去当画家和探险家。或许全部都做错了,因为她任意决定他的方向。

  “原来爱情不是改造,而是成全。”公主在旅途中自言自语。

宋朝有一些词人,声名不如苏辛之盛,某些诗词却别出新意,吾深爱之。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浣溪沙·百亩中庭半是苔

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江城子·画楼帘幕卷新晴

画楼帘幕卷新晴。掩银屏,晓寒轻。坠粉飘香,日日唤愁生。暗数十年湖上路,能几度,著娉婷?

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花间词和五代词也可以作为宋词的一部分,辉映千古。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作者】皇甫松 【朝代】唐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山花子·银字笙寒调正长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玉腕重因金扼臂,淡梳妆。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蝇拂子,打檀郎。

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采桑子·花前失却游春侣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

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作者】徐昌图 【朝代】宋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有一个出名的不倒翁。诗也写得很好。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宋词绝对越不过晏殊父子,二人的词余都深爱之,原回答之时,颇难取舍。现将小晏之词补上。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小绿间长红,露蕊烟丛。花开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携手处,往事成空。

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已拚长在别离中。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

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为人做事争议颇大,唯独学问文章,诗词歌赋别有气势,无人争议。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

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

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诗词是讲究意境的,同样的诗词在不同环境,心情等诸多因素影响下,体验不一样。

清代的诗词评论大家赵翼写过《论诗》。

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评论家尚且如此认为,何况我辈。

如果你看好那个词人,大概率认为他的每首词都是巅峰之作。

宋词按照词人来说,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陆游,姜夔,辛弃疾,等等,这些人是越不过去的。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诉衷情·东风杨柳欲青青

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

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

木兰花·池塘水绿风微暖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燕子欲归时节,高楼昨夜西风。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尊傍菊丛。歌长粉面红。

斜日更穿帘幕,微凉渐入梧桐。多少襟情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

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榷,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清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

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花何在 一作:家何在)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恓恓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

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杏花天影·绿丝低拂鸳鸯浦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惟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临江仙·钟鼎山林都是梦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白苎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出自宋代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别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诗词歌赋往往难舍难分,唐诗宋词元曲并驾齐驱,不分轩轾。明清诗词也名篇迭出,星光璀璨。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问花不语,花替人愁。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风波。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朱颜渐老,白发添多少?桃李春风浑过了,留得桑榆残照。

江南地迥无尘,老夫一片闲云。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鹧鸪天·只近浮名不近情

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

醒复醉,醉还醒。灵均憔悴可怜生。《离骚》读杀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

水调歌头·与李长源游龙门

滩声荡高壁,秋气静云林。回头洛阳城阙,尘土一何深。前日神光牛背,今日春风马耳,因见古人心。一笑青山底,未受二毛侵。

问龙门,何所似,似山阴。平生梦想佳处,留眼更登临。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

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倖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上月黄昏。

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西江月  灵岩听法 咏别

乌鹊桥头夜话,樱桃花下春愁。廉纤细雨绿杨舟。

红袖盈盈粉泪,青山剪剪明眸。今宵好梦倩谁收。

临江仙  逢旧 过嘉定感怀侯研德

苦竹编篱茅覆瓦,海田久废重耕。相逢还说廿年兵。

寒潮冲战骨,野火起空城。

门户凋残宾客在,凄凉诗酒侯生。西风又起不胜情。

一篇思旧赋,故国与浮名。

绝顶江湖放眼明,飘然如欲御风行。最高尚有鱼龙气,半岭全无鸟雀声。

芳草青芜迷远近,夕阳金碧变阴晴。夫差霸业销沈尽,枫叶芦花钓艇横。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瘦损腰支不奈愁。扇欹灯背晚庭幽。不如眠去梦温柔。

昨夜凉风生玉砌,旧时明月在兰舟。一生真得几回眸。

款抱多情诉断肠。生向愁乡。死向柔乡。鸳鸯魂梦几时双。

红浪翻衾絮语长。赢得商量。怕得思量。可堪银汉是红墙。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浣溪沙·谁道飘零不可怜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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