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问:金理人怎么贷款?

这个周末,适逢母亲节,随处可见颂扬母爱与亲情的文字。月报君无意加入这样的合唱。如柔石《为奴隶的母亲》等经典之作中,小说家一再揭穿的真相是,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对“母亲”报以善意。也恰恰因为如此,我们更需要掂量“母亲”这个词的重量。今天向您推荐的曹军庆新作《向影子射击》便以“乳汁”与“玩具枪”为叙事线索,提供了另一种关于“母亲”的叙事。

《小说月报》2017年5期最新面世,将陆续与全国读者见面,新刊精彩,敬请期待。

在我看来,《向影子射击》中的云嫂则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典型人物,具有深刻而丰富的社会内涵。她让人联想起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春宝娘。因为生活所迫,春宝娘忍痛撇下5岁的儿子春宝,被丈夫典到邻村一个地主家当生儿子的工具。三年之后,她和地主的儿子秋宝出生了,她又被迫与秋宝分开。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破屋时,儿子春宝已经不认识她了……在小说中,春宝娘成了商品和工具,被剥夺了做合法妻子和母亲的权利,成为一种特殊的奴隶。作者借“为奴隶的母亲”,向吃人的旧社会提出血泪控诉,发人深省。而在《向影子射击》中,曹军庆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云嫂为了一笔巨款,扔下刚出生的孩子,到一座戒备森严的小院里当奶妈,每天给一个叫“先生”的巨贾提供安全而新鲜的奶水。同春宝娘一样,云嫂也是被物化的商品和工具,她出卖的是奶水。作为母亲和妻子是一个女人的自然权利,可是在一个现代文明社会仍然遭到剥夺,其根源依然是经济地位的不平等。富人可以用金钱购买一切,而穷人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和人格、尊严。就这个层面而言,《向影子射击》也表现出相当深刻的社会批判性。

更加可贵的是,曹军庆还向人性的更深处掘进,入木三分地揭示了云嫂的精神创伤,从而成功塑造了一个市场化时代的新奴隶形象。通过严格筛选,云嫂被留在小院里,她拿到一笔巨款,解决了生活的困顿;为了保证奶水质量,她在小院里过着悠闲、快乐的生活,身心都充满了幸福感;更为重要的是,当她知道“先生果真是大人物”时,“眼眶发热”,从精神上完全被征服。有一次,“先生”吸奶时困倦得睡着了,“云嫂心里便有了温暖,也有些酸楚。”尤其是“先生”和她说到童年孤独,只能玩用手朝自己的影子开枪的游戏,更是激发了她潜在的母性。对地位和金钱的膜拜,加上本能的母性,让云嫂产生了强烈的幻觉,自以为和“先生”有了默契,从而失去了对自己身份和处境的正确认知。解聘之后回到家,她已经无法适应过去的生活,不仅厌恶家里的环境,还拒绝和自己的老公同房,只想重回小院,继续“那一种活法”。为了能有机会再给“先生”喂奶,她不惜以各种方式催奶,以致摧残了身体。她一次又一次去小院,可是每次都被保安当疯子扔掉,“先生”从她旁边驱车经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贫富差距造成的社会鸿沟触目惊心,天上人间的巨大反差让人难以保持心理平衡。富人的冷漠与残酷,穷人的幻想和渴望,在小说中都得到了生动的表现。云嫂之所以成了“疯子”,乃是因为自我独立意志遭到剥夺而陷入深重的奴役之中,其根源正是资本、金钱和身份营造的幻觉对她的洗脑。如果我们再深入一层思考,云嫂的形象不仅是社会底层人的象征,也是当代人的象征。在当下社会生活中,我们是否也都因深深浸淫在由资本主导的意识形态幻觉中而不能自拔呢?是否也正遭遇着来自与现代性如影相随的物的奴役而毫不自知呢?在这部短篇小说中,曹军庆将切肤的痛感蕴含在真切的生活描写中,以冷峻的笔触成功塑造了云嫂这个物欲时代丧失了自我而又沉浸在幻觉中不能警醒的新奴隶形象,将自己的创作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摘自蔡家园:装置恐惧以及现代性批判,《长江丛刊》2017年1期

读完曹军庆短篇《向影子射击》,这一天,正好是10月19日,鲁迅先生忌日,不免借着鲁迅的文学视野来考量。比如面对云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云嫂被小院赶出来回到衬里,“始终回不过神来,她蒙掉了,像是掉了魂,老也适应不了乡间生活”,她渴求着先生“会再召她回去”,生存的全部意义都依赖着由先生来设定。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这样定义“奴隶”的“依赖意识”:“它的本质是为对方而生活或为对方而存在。”曹军庆精彩地演绎出一幕“主奴辩证法”,或者说,他借文学作品要告诉我们,奴隶和弱者并不是一个稳固不变的身份,而是具体情境下的产物。一旦情境改变,面对不同对象,奴隶/弱者即便不会摇身一变为主人/强人,但也会模仿着后者,加入强权秩序中成为其一部分——用小说中的话来讲,“就算不是真正阔过,至少那也是见到过阔的人了”。云嫂每次衣锦还乡,在她的主观感受里,“人们从低处往上瞅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达官显贵”,她在假想中享受着主人的荣耀。等到被辞退回家后发现和乡村生活格格不入,厌弃周围事物,“嫌它无与伦比的黯淡和卑贱”;甚至粗暴地拒绝丈夫,“不能忍受这个窝囊透顶的男人”,也不给孩子喂奶,因为“要对先生保持节操”。但是,鲁迅曾经讲过一个《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寓言,奴才在主人面前卑躬屈膝,但永远只是奴才。云嫂被保安拖走,当她面对狼狗凶残的狂嚎和尖利的牙齿时,会不会幡然自省:只有真正自觉到自身卑微的奴才境地,诚恳领受这种失败感,才有可能突破主奴结构的循环。

先生有过孤独的童年,靠摆地摊起家,也就是说,他曾经也是一个弱者,但终于翻盘成为主人。准确地说,他替补占据了主人的位置,又复制出一个主奴结构。《向影子射击》的精彩之处,并不是去甄别单个的主人或奴隶,而是提醒我们在一个动态的社会网络系统中去侦查权力场的格局和运行规则。

“先生吸着云嫂的奶,长时间的磨合,让先生的嘴唇和云嫂乳房之间有了默契。……他吸着吸着有时就会在云嫂的胸上入睡。先生睡得极为深沉,打上一个盹儿,再惊醒过来接着吃。云嫂心里便有了温暖……”这一刻,云嫂和先生似乎跨越了身份和阶层的悬殊,默契地分享着幸福。就好像《红与黑》中于连趴在雷纳尔夫人膝头失声痛哭的那一刻。于连的远大志向在“两种想法间分裂起来,一种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比如他想让羞辱过他的人得到报复;而另一种小事,是与人共享的一刻给他带来的单纯幸福”。同样,云嫂也曾经有“两种想法”:一是赚钱盖楼房,二是在给先生喂奶的过程中享受幸福感。“这种幸福的获得,其实很容易总结:要想拥有这种感觉体验的本质享受,只需要放下那些算计、欲求和期待,只需要放下心来什么也不去做”,“底层青年的幸福,并不在于征服社会,它在于无所作为,就在此时和此地,无视社会层级的屏障,放下就在面前的苦恼,用纯粹的感受拥抱平等,不加算计地共享这可感的一刻”。云嫂之所以在被辞退后,面对保安威慑和狼狗嚎叫,依然一次次固执地想要重返小院,也就是为了追求“放下就在面前的苦恼,用纯粹的感受拥抱平等,不加算计地共享这可感的一刻”。然而,朗西埃在这篇分析“底层青年的梦”的论文最后,以拆穿底子的口吻告诉读者,由于连的故事可以看到“社会环境的空前剧变和底层青年雄心壮志的些微扰动,这两者是怎样联系起来,导致他彻底背弃了行动的逻辑”(雅克·朗西埃:《底层青年的梦》)。“向影子射击”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意象,它似乎酝酿着某种不安分的,“行动的逻辑”,或者说,是战天斗地、星火燎原之前的跃跃欲试。曾经“向影子射击”的先生已经被吸纳进了主奴结构的循环之中;现在接续这一举动的是小仁,然而这个孩子可能是个傻子……但是且慢,你可记得在鲁迅的那个寓言中,“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于无声处,历史远未终结。

摘自金理:于无声处,历史远未终结,《作家》2016年12期

曹军庆,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24小说》等。

向影子射击(短篇小说)

在东湖边上,浓密的树林里掩映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两座不高的楼房彼此相邻。楼房由地面上带顶棚的回廊相连接。回廊外侧,长满了爬藤植物,郁郁葱葱。回廊内侧,木质的雕栏上漆着旧画,画中都是神仙妖怪和瘦骨嶙峋的古人。间隔一二十步远,随意地摆放着一些座椅、板凳和小桌子。小桌子上面有书刊、温热的茶水和装着黑白围棋子的陶罐。院内设计幽静古雅,像是一处私密花园。花卉、石柱随处可见,游泳池里汪着水,像一弯明晃晃的月亮。但是小院子的入口处却极为隐蔽,树木更葱茏。一条土路通往这里,细窄弯曲,丝毫也不起眼。门口竖着两扇坚固的铁门,门卫室里长年有两名保安值守。院子四周是一圈高墙围着,高墙上遍插碎玻璃和尖锐铁钉。身穿灰色夹克衫的男人牵着狼狗四处巡游,他们碰上面了也默不作声,仅仅只是互相点头或以眼神示意。

这时,女人从树林深处走来。她已经肥胖得不行了,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尤其是她的上半身肥胖得不成比例。女人一手捂胸,另一只手拿着随手折下的植物枝条,边走边抽打空气。她走了很远的路,一定是经历过长途跋涉才找到这里。现在她站在小院门口,喜形于色。

她说:“我是云嫂,云嫂啊。”

保安戴着墨镜,也穿灰色夹克。一个保安对另一个保安说:“云嫂是谁啊?”

另一个说:“没听说过。”

“怎么会没听说过呢?”女人辩解说,“我五年前就来了,在这儿我住了整整一年。”

“真是有病啊,一个接一个的。”

“脑子坏了可就没办法。”

聊过这几句保安都不作声。一个看天,一个看树,没一个打算去开门。

女人兜着圈子,仰起头来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她沮丧极了,特别无辜地问道:“你们都是新来的吗?”

他望着另一个他:“你是新来的吗?”

另一个说:“你是吗?”

女人说:“你们不可以这样踢皮球,我是云嫂。”

“你不能进去。”他说,“这不是你进去的地方,闲人免进。”

“是啊。”另一个和颜悦色一些,不过态度同样坚决,“快回去吧,别在这儿逗留。再和我们纠缠,没准儿他会叫狼狗出来。你看看他脾气不太好,不像我!他这个人动不动就要叫狼狗。不过呢,叫狼狗也是我们的职责,对纠缠不休的人只能用这一招。”

被指为脾气不好的那个人抱着膀子,不置可否。

“我真是云嫂啊,要不你们问问先生。”

“住嘴!”他突然变得愤怒,语气一下子严厉了很多,“你还把自己当个人了,居然敢问先生。”

“那么,”女人明白说错了话,嗫嚅着说,“问问夫人也行。”

“夫人也是你能问的吗?”

叭一声脆响,女人脸上挨了一耳光。动手的是其中一个保安,不是脾气不好的那个人,是另一个。脾气不好的那个人假装没看见,他小声地吹着口哨。

刚好,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正悄无声息地驶过来。车窗紧闭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女人知道,她清楚得很,车里应该是正坐着新来的奶娘。新奶娘大约二十几岁,也可能更年轻,十八九岁。她们身体好,皮肤娇嫩,奶水也丰沛。五年前女人也是坐着这辆车过来的,那年头她也是新来的奶娘。铁门自动敞开,轿车滑进去。之后铁门又自动闭合。铁门开合期间保安肃立两旁,手贴着裤缝,对着车辆行注目礼,他们的动作一丝不苟。女人想借机混进去,她在车屁股后面猫着腰往里钻。保安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子。铁门在她眼面前合上,她毫无办法。车在门里面停下。同样戴着墨镜的司机摇下一侧车窗,保安心领神会地俯下头去,两人耳语片刻,司机才又将车开走。

女人高叫着:“我认识那司机,他也认识我。快放我进去。”叫喊的时候她两脚跳起来,使劲踢门。这边的保安本来拎着她的衣领子,女人跳起来的时候体量太重,保安拎不住她,手一松,女人宽大的屁股盘子就坐到地上了。

刚跟司机耳语过的保安显然得着了指令。他摘下腰间别着的对讲机,跟院内人喊话。他将背对着门外。女人看到他的背挺得笔直,但是听不清他喊话的内容。女人仍然嚷嚷着要进去,她以为司机和保安耳语是在证明与她的确相互认识。因此她嚷嚷的声音比刚才更大。她身边的保安心肠比较软。这时他低下身子,轻声跟女人说:“你快跑吧,说不定这会儿还来得及。”

“我跑什么?”女人说,“我又不偷不抢,我是给先生送奶水来的。告诉你们吧,先生喜欢我的奶水,夫人也喜欢。凭什么拦着我?我现在又有奶水了。”女人说着,坐在地上撕扯自己上衣,她的乳房滚落出来。“要不要我挤出来给你们看?要不要?”

没有人允许女人在这儿胡闹。对讲机讲过不到两分钟,里面穿灰夹克的男人就牵着狼狗出来了。女人好像怕狗,她在地上发抖。

“快把这个疯婆子赶走。”门里的保安说,他重又把对讲机别到腰间,然后他点燃一根烟。他吸着烟说:“脏死了,一股臭味,他妈的臭不可闻。”

狼狗是从铁门边上的侧门出来的,它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不声不响,也不吠叫,一上来就咬着女人的裤腰带把她往远处拖。狼狗可能经常干这类活,熟门熟路。它也并不是真要咬女人,只是拖一段路抛下她。故意对着她的脸和喉咙狂吠,吐出舌头露着尖利的牙齿。女人一开始还在喊:“我真是云嫂啊。”但她很快就昏死过去了。她是真怕狼狗,害怕狼狗咬断她的喉咙,把她撕成碎块。狼狗拖着她就像拖着一大团垃圾,拖到很远的地方把她往路边一扔了事。

两个保安和牵狗人在铁门那里谈笑。一个人在转述他昨天听来的黄段子,另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女人躺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像具死尸。牵狗人打了声呼哨,狼狗奔跑回来。他抖着手上一块新鲜猪肉奖赏它,狼狗跳起来,喜滋滋地叼住肉块,狠命地往肚子里吞咽。

云嫂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她记得医院没病房,刚进来只能睡在走廊上。这会儿醒来却在一个洁净的单人间里,房内有电视和独立的洗手间。云嫂第一眼就看到了李医生,李医生是个干练的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李医生说:“醒了,恭喜你生了个七斤三两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呢。”

云嫂突然就想流泪。她摸了摸肚子,那里还木着。皮肉就像木头。木头的纹理在皮肤上也有,能摸出来。她是难产送进来的,一路上痛得哇哇直叫,身上淌着血。是这个李医生救了她,那时李医生刚从手术室往外走,她刚做完一个手术,在走廊上看到云嫂,看到血一点点滴落在地板上。已经快走过去了,她又停下脚步,李医生疲惫不堪地审视着云嫂的眉眼和身材。然后她吩咐身边的护士:“赶紧把这人收进去。”

李医生吩咐护士的时候云嫂正昏迷着,她以为自己行将死去,小仁横在她身体的缝隙里,出又出不来,回又回不去。她疼痛,滴血,那是个异常艰难的时刻。如果不是李医生,她和小仁可能早就没命了。老实得像一团榆木疙瘩的吴辰光因此对李医生感恩戴德,他明白,医生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

吴辰光结结巴巴地说:“多亏李医生,她救了你。”

可是李医生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让吴辰光说完。她对类似的感激早已见怪不怪,这类在耳边聒噪的表白,她总是会像赶苍蝇一样挥手扇去。看样子她只对云嫂有兴趣,她说:“你出去吧,我有话和产妇说。”

病房里现在只有李医生和云嫂。

云嫂说:“我想见小仁。”

李医生说:“小仁是谁呀?”

“我儿子啊,他叫小仁。”

李医生就笑了,事实上她一直在笑。她温和得有些过分。其实她没必要这样对待乡下人。云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她笑。她因此一直在很小心地猜测,李医生美好的笑容弄得她一头雾水。

“名字都取好了啊,小仁,这名儿好。你放心吧,小仁在育婴室里,好着呢。”

“反正是小名嘛,我就想,要是女儿就叫小花,儿子就叫小仁。”云嫂说,“我能喂小仁吃奶吗?”

“不用了,我已经喂过他奶粉。”

“你们墙上的宣传语不是说母乳喂养好吗?”

“没关系,奶粉也一样。”

“可是,”云嫂不无忧虑地问道,“我们只带了很少的钱,单间病房是不是很贵啊?”

“这个你也放心好了。当然很贵,不过已经有人替你缴过费,你就安心住吧。”

李医生笑得越发灿烂,她坐到云嫂床上,伸手抚弄着她的头发。“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她说。

说是商量,但却更像是游说,更像是诱惑。云嫂后来想她没得选择,哪个女人躺在她那个位置都没得选择。李医生是个很好的说客,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贴心贴肺,每一笔账也都算得入情入理。说到最后云嫂完全不觉得是在商量,仿佛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女人像菩萨一样慈悲,她正在对她施以恩惠。她在施舍她。她们正在密谋。她给她好处,给她福利,给她一个无比美好而又实惠的肥缺。这是一桩发生在产房里的贿赂,医生正在向产妇行贿。她行贿的内容,是游说云嫂去做奶娘。

李医生的账是这样算的。她先问云嫂和老公一年的收入有多少,云嫂默想了一会儿。吴辰光给人打短工,计划生下孩子后两人一块儿出去打工,小仁留在家里给老人带。这些还只是计划,谈到收入很不确定。云嫂只能很羞涩地说出一个大概数字。李医生又问以这样的收入要过多少年才能在村里建新房,云嫂不敢想,也想不清楚。这问题戳到了云嫂心尖上的痛处。她想建房,吴辰光也想,但是按这样的收入肯定遥遥无期。问完这些,李医生唏嘘了好一阵子,接着才胸有成竹地亮出底牌。她建议云嫂做一年奶娘,只一年,时间不长,一年后你就可以回去了。这东西你身上有,不缺。用自己身上的东西挣钱天经地义,没人说三道四。钱不光挣得光明正大,还挣得多。李医生告诉她,一个月给她两万块,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二十四万了。你想想,你们夫妻俩十年也挣不了这么多。按你刚才说的,二十年也未必挣得到。这下好了,只用一年你就可以在村里建新房。还不是一般的新房,你可以建楼房。云嫂睁大眼睛,心里的某处裂开了一个洞,别样的光亮透进来。不过吃你奶的人不是小孩,是成年人。是谁你不用问,问也没人回答。我只是中介,来问你愿不愿意。都叫他先生,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你要愿意,马上有人把你送到小院去。

“小院在哪儿?”云嫂问。

既然这样,你的奶水属于先生。你不能喂小仁,一口也不能喂。他们不会让小仁饿着,你放心好了,这事夫人管,夫人考虑事情特别周到,没有她考虑不到的事情。小仁吃奶粉,没什么要紧,许多小孩一生下来就吃奶粉。他们的母亲要么没奶水,要么为保持身段不给小孩吃。我见得多了,他们都长得挺好的。小仁的奶粉由夫人供应,你不用管。每个星期,你可以回一次家。去看小仁,顺便把奶粉带回去。但是你不能住在家里,这是规定。有专车接送,你必须住在小院里。当然你也不能偷偷给小仁喂奶。有了合约,就得遵守。否则,你拿不到那么多钱。

夫人考虑得真是周到,什么都想到了。云嫂当下就同意了。李医生问她要不要听老公意见,她可以现在就把他喊进来。云嫂说:“不用,我们家凡事我做主,吴辰光没脑子。”

李医生表示认可。“男人大多没脑子。”她附和着说,“所以有脑子的男人便不得了。”

后来遇见先生,云嫂屡屡想起李医生这句话。似乎这句话就是说给先生的。

事情说定了,李医生安排人给云嫂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云嫂才二十一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华,不可能有病。李医生单凭目测就能确认,这也是她当初只看了一眼就决定要救云嫂的原因。但夫人比较严谨,每一项检查都要细致。李医生不敢大意,她不能把一个有病的奶娘送进小院。

进了小院,云嫂有自己的房间。她像是住进了宾馆,满眼都是富贵。

同时或先后进来的不止云嫂一个人,还有习嫂、朵嫂、王嫂和庆嫂,共五个人。她们中最终只能留下两个,五选二,淘汰率还很高。有点像电视里选秀的意思。关于这一点,李医生并没有跟云嫂明说。云嫂以为进来了就会高枕无忧,没想到还有如此残酷的竞争在等着她。大家都很忐忑,不过她们也被告知,每一个遭到淘汰的人都能拿到补偿金。“夫人不会亏待你们的。”工作人员说。

夫人在一间大房子里接见云嫂。云嫂身披大浴袍,如果能留下来,大浴袍同时也是她以后工作的服装。浴袍掩着袍襟,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布腰带。夫人面容严厉,眼神冷酷。她的手突然伸向云嫂胸间,在浴袍里抓挠了两把她的乳房。云嫂猛地心惊,夫人的手像鸡爪子,干枯、细长,云嫂乳房上立时像纠结着蚯蚓一样冰凉。好在夫人的手又快速缩了回去。夫人的眼神因此不再那么冷酷,似乎隐隐有了些欢喜。

“奶子长得还不错。”夫人说,“把袍子脱了。”

云嫂就脱了。她解开腰带,两只肩头只缩着扭动一下浴袍就自动掉到地上了。浴袍成了一团布料在地上围着云嫂的脚踝,云嫂不习惯在女人面前裸露身体,她现在只穿着裤头。她打算抬起双手环抱胸前,试着遮住乳头。夫人明白她的意图,大声说:“不要抱手。”

夫人声调里明显含着恼怒。云嫂不明白她怎么得罪了夫人,她乳房这会儿应该是最完美的时候,瓷白,结实,高挺;乳头鲜红,并且湿润着,若隐若现似有乳汁随时能够沁出。云嫂就是完美。她身体兀自散发出朦胧的光线,这光线弥漫在房间里。夫人还是恼怒着,莫名地恼怒。她想要发火,又不知道冲什么发。她眼睛疼。夫人于是拂袖而去,边往外走,边对工作人员说:“快把我的眼药水拿来。”

奶娘单独住着,有人按时把她们集中起来。夫人给她们训话,工作人员或者专业老师给她们上课。夫人在第一天宣布了若干条戒律。之后夫人谈到了先生,提到先生时夫人眼眶里含着热泪。她没说先生别的什么事情,只说先生能到人生的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作为夫人她不管先生做什么,她唯一的愿望便是先生能够健康。夫人所说的健康实际上就是长寿,先生长寿不是先生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很多人的事情。为什么先生长寿是很多人的事情,很多人又是哪些人,云嫂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让先生长寿很重要。接着夫人话头一转,说到食品安全。她说她防不胜防,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拿给先生吃。这方面的报道太多了,她就不一一列举。所以夫人想出了这一招,你们的奶水才是安全的,又安全又有营养。

“要让先生吃上放心的奶水,也就是人的奶水。”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五选二淘汰制从她们几个人一进来就开始了,就像侦探小说破案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下剥。五个人朝夕相处,一起吃一起住,却各怀心思,人与人之间弥漫着猜忌与尔虞我诈的气氛。有人告密,夫人收到过各种奇怪的短信。有的短信说这个奶娘曾经卖淫,有的说那个奶娘曾经抽过大麻。夫人却不动声色,她对这些短信一般都是冷处理,不听不信。夫人冷笑着想,这些也未免太小儿科了吧。但是云嫂没有发短信,她还不会使冷枪。头一个遭到淘汰的是庆嫂,庆嫂的奶水在第三次送检时查出了一些微小的瑕疵。她们的奶水一开始并没有给先生吃,却仍然要每天挤出来,拿到权威的检测机构去送检。

庆嫂淘汰后,她和四个同伴一一告别。她表现得很坚强,也很体面。跟另外三个人分别握手时,她骄傲地微笑着。她手上还拿着一只信封,信封里装着夫人给的补偿金。唯独到了云嫂这里,庆嫂没有绷住。她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庆嫂抱着云嫂,在她耳边说:“我被暗算了,什么微小的瑕疵,鬼话!我分明是被人给害了。”

云嫂大惊失色,问道:“怎么会这样?”

“可别太单纯了。”庆嫂理了理头发说,“你是最有实力的,可别跟我一样莫名其妙地栽了跟头。”

说完这话,庆嫂悲伤地走掉了。她的背影,像极了一个孤独的失败者。

送检结束,奶娘们开始接受其他训练。若能留下,奶娘就得待上一年。一年的时间不能无所事事,也不能游手好闲,要为她们培养一些简单高雅的爱好,听音乐,跳舞,浅阅读,看画册。制定专门的作息时间,严格地按时睡觉吃饭。要保持充足的睡眠。食谱也有严格规定,由夫人亲自把关。不能让奶娘吃上被污染的食物,或馊了的饭菜。所有这些措施,都是在源头上保证奶水品质。

这么一弄,云嫂无意间过上了贵族女人的生活。天哪,她从来不敢想象的生活现在过上了。她甚至从来没有见识过,几乎就是锦衣玉食啊。云嫂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定时吃饭,定时听歌,定时去游泳池游泳;在小院里散个步,也有人专门安排时间。她真是过得悠闲自在、流连忘返啊。有时还要和心理医生见面,约谈。那是当然,就连奶娘的情绪,也要有人负责调节,你必须永远有愉快的情绪和安宁的心境。不能抑郁,不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无法想象一个抑郁悲伤的奶娘会有怎样的奶水,抑郁者的奶水不可能健康。除了这些,还让她们穿上新衣服,新衣服一套又一套,轮换着穿。培养自信要靠鲜艳的衣服,衣服对女人相当重要。云嫂哪穿过这么昂贵的衣服呀,好衣服能给人好气质。云嫂融入进去了,她睡着了做着梦都在想,这日子多好啊。

淘汰还在继续。第二个淘汰的是王嫂,第三个是朵嫂。王嫂因为对音乐过于鲁钝,好几次听着美妙的音乐居然打了瞌睡。夫人看着恨不得抽她,稀泥终归糊不上墙。朵嫂则是因为气质怎么也扭不过来,实在不行。跳舞的时候她总像是在跟某一个隐形人摔跤,动作夸张野蛮,看上去既吃力又丑陋。她们两人还特别贪吃,顿顿吃到最后,眼神恋恋不舍地死盯着空荡荡的餐盘。夫人倒不是怕她们吃,小院里吃的东西多着呢。可是她担心她们发胖,她不能容忍先生叼着肥胖女人的奶头。那像什么样子啊,太龌龊了,想都不敢想。

王嫂朵嫂过来和她们告别,都很真诚地哭着。就像电视选秀节目里即将离开舞台的那些人,她们手上拿着的信封比之前离开的庆嫂的稍厚一些,因为多待了两轮。在一起待过些日子,毕竟有了感情。但她们还是嫉妒云嫂,也嫉妒习嫂,因为留下来的正是她们两个。

小院里有两栋相互连接的楼房。楼房里面的房间各有各的功能。吸奶室共有两间,一间在左楼二层的东侧,另一间在右楼,也在右楼的东侧。左楼的吸奶室是个大间,云嫂和习嫂可以同时待在里面。先生在这里吃早点,早餐的食谱是一只苹果、两颗大红枣、三粒核桃和一勺黑芝麻。除了这些,再就是吸奶。夫人规定先生的食物都要涂上一层蜂蜜,后来奶娘的乳头和乳房也都涂上了。据说蜂蜜能够增强先生的食欲,让他胃口大开。先前一看到要吃掉那些苹果红枣和核桃,先生就会痛苦不堪。他喉咙发紧,口腔里的唾沫瞬间转换成木屑粒儿,咬碎的食物难以下咽。天长日久先生有了浓重的心理阴影,涂蜂蜜是夫人想出来的办法,看来有些效果,先生吃的时候没有眉头紧锁。请奶娘是更后来的事情,顶开始先生的食谱还包括奶粉和鲜奶,都从国外进口。有一天夫人忽发奇想,既然奶粉也好鲜奶也好并不完全可靠,直接吸食人奶岂不更好。夫人是个有行动力的人,她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才若无其事地禀告先生。先生不置可否,夫人理解那即是默许。大吸奶室实际上是正儿八经的早餐室,夫人安排云嫂和习嫂两人同时在场,原因在于先生的食量似乎变大了,夫人害怕一个人的奶水不够先生吃饱。对先生来讲吸多了人奶不会有坏处,另一个人在场只是作为后备。右楼的吸奶室要小一些,通常只需要一个奶娘在场,先生有时候晚上入睡前会过来吸一下。偶尔失眠了半夜里也会来吸,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一年里也就碰上了两三次,先生一般不失眠。吸奶室内部的装修特别考究,左楼主色调为奶白,右楼空间稍私密,为粉红色。墙体材料隔音好,静谧,一粒灰尘落下都能听到声音,背景音乐轻柔到几近于无。

先生坐在皮面的圆形高脚凳上,无靠背,能转动,可升降。云嫂站立,先生头部正好在云嫂胸前,张开嘴就能吃上。云嫂穿着浴袍,浴袍丝滑,动不动就滑到地上。云嫂于是经常半裸着,她的身体光洁挺拔,弧线弯曲。半裸着是夫人允许的,云嫂只在腰间穿着裤头,裤头颜色鲜亮。先生吸奶的时候闭着眼睛,这好像不是夫人规定的,可能是先生自己的习惯。闭着眼睛吸奶更专注,也更有效率。但是云嫂睁着眼睛,她低头看向先生的脑袋。先生的头发还算浓密,夹杂着一簇簇白发。先生的嘴唇温软。他咂着,有时咂得重,有时咂得轻。没过几天云嫂就没了羞涩。她想得很明白,是啊,她不过是在卖自个儿的奶水。卖出的价格也合算,比妓女卖身子强到天上去了。卖完一年她就可以回家,跟吴辰光和小仁团聚。云嫂看着先生脑袋,心想咂吧,你想怎么咂就怎么咂吧。先生咂奶慢慢由生疏变得熟练,这过程云嫂和先生都体味到了。体味是说不出来的,都心里知道。生疏的时候先生的牙齿经常碰得云嫂疼,熟练之后云嫂几乎感受不到先生嘴里还有牙齿,只有舌头在卷她。

轮番吸过几次,先生不再吸习嫂,只吸云嫂。夫人笑着对习嫂说:“不好意思哦,先生有些挑食。”

习嫂奶水也充足,先生不吸,便胀得难受。习嫂没办法,只能拿手挤。把奶水挤在碗里、茶杯里,等到奶液表面起了一层皱乎乎的皮子,再把它泼掉。每一次泼奶习嫂都难免黯然神伤,她嫉妒云嫂。云嫂知道这嫉妒,内心反而有一份得意。

每到周末,云嫂都要回家探望小仁。夫人让她带回小仁要吃的奶粉,有时还给吴辰光带两包好一点的烟回去。云嫂坐着加长的黑色轿车,司机穿灰色夹克,戴墨镜。回到村里,云嫂有衣锦还乡的感觉。人们从低处往上瞅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达官显贵。云嫂喜欢回去,她高声大嗓地说着话,和每一个见到的人打招呼。小仁吃的奶粉也和别人不一样,贵着呢,都用铁罐子装着,云嫂一罐一罐往回拿。吴辰光瞅着机会偷偷问她:“你在那儿过得好吗?还习惯不?”

云嫂说:“习惯习惯,习惯得很。你就不用管我了,安心在家起楼房吧。”

吴辰光说:“好,就起。”

“起三层,”云嫂说,“别小里小气起两层完事。”

到底是阔过了,云嫂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那是,就算不是真正阔过,至少那也是见到过阔的人了。

云嫂没喂过小仁,她乳房里的第一口奶事实上给了先生。她不知道先生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先生叫什么。有一次回去看小仁,云嫂无意间在电视里看到了先生的镜头。那分明就是先生,先生正微笑着在一个大场面里剪彩。许多人围着,对着他拍照。那一刻云嫂眼眶发热,先生果真是大人物。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很肤浅地显摆一下,马上指给吴辰光看。她什么也没说,而是当作一个秘密珍藏在心里。云嫂记得李医生说过的话,大多数男人都没脑子,真正有脑子的男人便会不得了。先生肯定属于不得了的男人。尽管云嫂还没跟先生说过话,但先生的气场就不得了。只要先生来到小院,小院马上就进入紧急状态。大家说话做事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并且无比兴奋。就连夫人也不例外。根据小院气氛,云嫂即使没看到先生,也能断定他在或是即将出现。类似的感应,云嫂已证实了若干次。她感觉到先生在,果然就在了。

先生吸着云嫂的奶,长时间的磨合,让先生的嘴唇和云嫂乳房之间有了默契。身体是有记忆的,器官也有记忆。这种默契还在弥漫,在身体内部弥漫。默契有时变成了像是理解一类的东西。先生后来吸完了奶并不立即松开乳头,仅仅只是叼着。这种只是叼着即使在吸奶的过程中也发生过,先生在中途放弃吸食,用舌头卷着乳头玩。并不真是在吸,单纯就是玩耍的意思。哪怕先生闭着眼睛,两人也都知道。心照不宣,你知我知。但是先生的确非常疲惫,他吸着吸着有时就会在云嫂的胸前入睡。先生睡得极为深沉,打上一个盹儿,再惊醒过来接着吃。云嫂心里便有了温暖,也有些酸楚。在她眼里,先生此时此刻十分软弱。男人的软弱最让人心疼,云嫂抚摸了先生的头发,先生没动。偎贴在云嫂怀里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这是一具衰老的躯体,他在外面风光无限似乎只是在强撑着。

此时的先生才是真实的那个男人。

云嫂想要流泪,她说:“先生,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先生仍然闭着眼睛。云嫂有意打破禁忌,这也是她第一次跟先生开口。他们在右楼,在那个比较私密的小吸奶间里。先生失眠了,半夜里被司机送过来吸奶。夜深人静,不会有谁知道,云嫂特别想和先生说几句话。

但是突然有另一个声音飘浮在吸奶室里,是夫人在答复云嫂。云嫂清晰地听到了夫人的声音,夫人说:“不行!”

云嫂不知道夫人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她惊讶地转着头,却看不见夫人。先生并没有出声,云嫂的乳房上有东西滚过。她一时半会儿还不清楚那是她的奶水,还是先生的眼泪。或者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东西在那儿流淌。

想和先生说话,又不能说。等到一年合约结束的时候,最后一次吸奶,先生却主动和云嫂说起话来。

先生说:“我小时候很孤独,没人跟我玩。我孤独的时间持续得比较久,我唯一的爱好便是向影子射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着影子瞄准、射击,随便什么影子都可以。树的影子,房屋的影子,天上的鸟飞过时投下的影子,都是我射击的目标。还有人,人的影子。我站在阳光里,等着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我从后面瞄准,向他们的影子射击。随着影子移动,我耗掉许多时光。真难为情,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云嫂有一件事没听明白。她问先生:“你拿什么射击?枪吗?”

先生笑了笑,“哪有枪!我连木头手枪都没有。有一天我让父亲用木头给我锯一把,被他骂了一顿。我没枪,只能用手指比画成枪的形状。”

“索性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最早我是摆地摊起家的。”说完,先生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云嫂的乳房,走出吸奶室。

先生和云嫂说了这么一通话,但是他没告诉她,为了她的事他还和夫人交涉过好几次。云嫂合约到期了,先生本想把她留下来。“再续签一年不行吗?”先生试探性地问过夫人。夫人坚决不同意。一来她担心并害怕先生和奶娘间萌生感情,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二来呢,她还要保证奶水的质量一定要纯良。夫人从李医生那里挑选哺乳期的女人,她们刚产下孩子就被夫人弄来了,先生必须吃上她们的第一口奶。并且轮换期只有一年,一年之后肯定要走人。夫人安抚先生说:“你放心吧,我这儿是铁打的院子流水的奶娘。世上只要有人生孩子,就不会缺少哺乳期的女人,好奶娘多着呢,比云嫂好的奶娘也会有。”

夫人很轻易地说服了先生,先生什么话也没说,这一类的家务事都由夫人做主。

但是云嫂记住了先生的童年,或者说她记住了先生童年时候的一件事。事实上云嫂在去医院之前,还去了一趟超市。她在超市里面买了三把玩具枪,一把冲锋枪、一把手枪和一挺机关枪。三把枪都是塑料制品,便宜。小仁现在五岁了,只爱玩枪,别的小仁都不会,像他这么大了只会玩枪或许不是坏事。

云嫂是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狼狗假装对着她的喉咙胸脯拼命撕咬,实际上只是把她拖到野外扔掉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小院后来一直在拒绝云嫂,不让她入内。云嫂到超市买了枪又去医院,她要找李医生。解铃还得系铃人,介绍云嫂做奶娘的是李医生,云嫂又不认识别的人,她只能去找她。

吴辰光在村里起了楼房,用的是云嫂做奶娘挣来的钱。虽然只起了两层半,没有像云嫂说的那样起三层,不过也已经相当气派了。乡下房子时兴两层半,下面两层是正房,上面半层盖瓦,兼作隔热层和杂物间。回来之后云嫂始终回不过神来,她蒙掉了,像是掉了魂,老也适应不了乡间生活。她发现她不光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和自己的家里人也格格不入。她厌弃这座刚起好的楼房,一点也没有成就感。她嫌它脏,嫌它土气,嫌它无与伦比的暗淡和卑贱。云嫂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她还在拿先生的小院跟这里做比较。这如何做得了比较!但她明显落下了病根。云嫂一生也没能从那座小院里走出来,她出不来。她嫌弃老公,仅仅只是看着吴辰光她的头皮都会发麻。不可理喻,她怎么会跟这样一个男人结婚。她拒绝和吴辰光同房,吴辰光企图用强,云嫂和他扭打。她抓破他的脸,抠他的眼珠子。吴辰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给云嫂下跪,求她答应他。他都有一年没近过女人了,这样不行!云嫂也给他下跪,求他放过她,不要再要她。如果实在不行,你就去嫖娼吧。云嫂说我给你钱,两人都哭着。吴辰光还想要,云嫂就威胁他打110报警,或者干脆从楼上的杂物间跳下去,一了百了。吴辰光害怕真出事,不再逼她。云嫂个性强,真要跳下去,死了可惜,残废更麻烦。从此夫妻俩各住各的房间,相安无事。吴辰光怀疑云嫂和先生有过什么事,所以才会这样。云嫂痛苦地说:“不要冤枉先生,我倒是巴不得有点什么呢。可是先生要么太沉稳,要么瞧不起我,我们恰恰没什么。”

云嫂在家憋得难受,想重回小院。要么不要让我知道还有那样一种活法,既然让我知道了,还让我那样活过,为何又要把我赶出来?云嫂想不通,她厚着脸皮跑去了好几次,保安却不让她进门。保安告诉她,小院又有了新奶娘。第一次去,夫人虽没见她,却很和蔼地跟她通了电话。夫人对她之前的工作表示感谢,她用部队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做比喻。这话夫人之前跟先生也说过,现在她又用它来叮嘱她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要再往这儿跑。夫人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云嫂听得懂,可她还是向往小院。

回到家里云嫂也没让小仁吃她的奶,这方面她要为先生保持节操。她幻想着先生有一天想起来了,因为迷恋她的奶水还会再召她回去。这一天没有到来,由于长时间没人吸奶,云嫂的奶水就隔回去了,她的乳房不再有奶水。

小仁吃了一年奶粉也不吃了,他跟着成年人喝粥吃咸菜。但是小仁却长成了个大头娃娃,很多人都说他长成这样是奶粉的原因,他们说这种样子的大头娃娃在电视上也看到过。云嫂不相信,她说他们是鬼扯。小仁吃的奶粉是夫人安排的,哪能有假!小仁长成这样一定是另有原因,说不定是某种家族遗传。一看到吴辰光那种窝囊相,云嫂就想死,他给孩子遗传上什么病都有可能。小仁长到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偏头,明显有智障。他经常偏着脑袋流口水,嘴里发出呜呜的响声。后来云嫂才知道,小仁嘴里呜呜的响声是在向着什么东西开枪。有一天她发现小仁正在对着墙壁上移动的影子射击,那是小仁自发的隐秘的游戏和娱乐。云嫂为她的这一发现欣喜若狂,小仁居然和先生小时候的嗜好如出一辙。这也太巧了吧,太好了,云嫂立即去超市买枪。

云嫂提着三把枪来到医院,李医生一看到她,脸面就挂下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李医生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别来了别来了,你偏来。”

李医生简直烦透了,这女人太不要脸,差不多成了专业的上访户。可她上访又不去信访局,老往这儿跑,我又能给你解决什么呢?以前云嫂异想天开,想再把她送回小院,李医生明确告诉她不可能。云嫂死乞白赖,说先生喜欢她的奶水,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和先生之间有默契。李医生反驳说,新去的奶娘也不错,先生和她们不久之后也能有默契。云嫂沉默一会儿,坚持认为如果她又有了奶水,先生还是会喜欢。她询问有什么办法能把她的奶水重新催出来,李医生说没别的办法,真要再有奶水,她就得再一次妊娠。云嫂却说妊娠这办法行不通,因为她不可能再和吴辰光同房,她不能忍受这个窝囊透顶的男人。

“有药物吗,吃了药物就能长出奶水?”

但是云嫂不信,她到处寻找民间偏方给自己催奶。她逼着自己吃那些奇怪的草药、陶土或虫蛹。江湖术士对什么都有办法,他们向她承诺,即使不妊娠,也能帮她弄出奶水。云嫂吃了药,奶水没催出来,体形却有了变化。她的乳房不可遏止地膨胀,上半身变得肥胖。成了这种样子,云嫂又来找李医生,她在清醒的时候明白自己患上了某种可怕的疾病。硕大的乳房肯定不正常,里面偶尔流出的汁水也非常可疑。它是黑色,不大像奶水。云嫂为此很恐惧,她扒开衣衫给李医生看。

“我这样子是怎么回事啊?”她抽泣着问道。

“瞎折腾。”李医生敲打桌子,让她把衣衫掩上,“那哪是奶水,那是污水。”

“我身子里哪来的污水?以前我多好啊。”

“你走吧,我还有事呢。”李医生皱紧眉头。

“可是小仁也不行,他成了大头娃娃。”云嫂哭着说,她的泪水汹涌而至,“小仁都五岁了,还是智障。他不会说话,只懂得孤独地向影子射击。”

“有病就去治疗,哭有什么用!”

“我不认识别人,只认识你呀李医生。”云嫂说,“求求你治好小仁吧。”

“治疗小仁的病要去儿科,我这儿是妇产科。”

“我不管什么科不科的,”云嫂茫然四顾,她什么也抓不住,连一根稻草都没有,“我只要你救小仁。”云嫂哭得更厉害了,她有些歇斯底里,一个劲儿扯自己的头发。

李医生不动声色地打了内线电话。

少顷,医院几个保安出现了。他们拖着云嫂就走,进了电梯,出医院大门。然后,像扔一袋垃圾一样把云嫂扔在街边。

“闹什么闹!不要再到医院闹了。”一个保安指着地上的云嫂说。

另一个保安说:“见一次我扔你一次。”

云嫂经常被扔,被小院的狼狗扔,被医院里的保安扔。这次,她手上的塑料袋子摔了出去。她看到刚买的玩具枪卷进车轮,往来车辆呼啸而过,把三支枪碾轧得稀巴烂。云嫂于是闭着眼睛想,我回去了拿什么给小仁射击呢?

短篇小说《向影子射击》,作者曹军庆,原发《作家》,《小说月报》2017年2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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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3期

选自《十月》2017年第2期

选自《大家》2017年第2期

选自《收获》2017年第1期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3期

选自《天涯》2017年第2期

选自《广西文学》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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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2期

钱佳楠盛隽怡的午后时光

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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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安居当心杀手附体,杀心漫(创作谈)

《小说月报》2017年第5期,2017年5月1日出刊,总第4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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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锄头,一地草。锄头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和草是冤家——东边走,西边蹚,明晃晃的眼里容不下草。

人有毫毛,地有草蓂,草和地是相伴相生的。草见到地就亲,地见到草就热,草和地就这么纠缠了一年又一年,草打腰子从来就没有断过。只不过,有的地草多,有的地草少。有的地长这种草,有的地长那种草。就像人,不是这种潦草,就是那种毛草,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草。

我家地里都是草。那时,我感到干得最多的就是到地里锄草。狗不嫌家穷,草不嫌地贫,再贫瘠的地里也有草。甚至离天最近的那块地里,草也能爬上去。和星星聊会儿天,和月亮说会儿话,把私密的话语都交给了草。

我那时一到星期天就和父亲去地里锄草。锄了一茬,又一茬,那毛毛根好像在地里产了卵,一眨眼就在地里铺散开来。尤其到了雨季,那草几天就齐刷刷地长出来,集中力量爆发,那架势似乎要把整个庄稼吞了似的。我和父亲一看这阵势,不及半刻消停,就立刻把锄头放出去,灵灵铁嘴就开始在地里攻击草。硬铁铮铮的,看似很坚固,但再硬也斗不过草。因为草长了一年又一年,铁嘴慢慢豁下去,月亮慢慢升起来——我家的锄头就这样在细密中磨砺,在坚实中切换,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片月牙草。挂在墙上的镰刀消磨,放在地上的斧头打磨,但锄头从来不用磨,它靠的是草,草就是磨刀石,不但磨掉了锄的肉身,连它的性子也磨掉。

我真佩服那些性格顽强的草,有的锄后很快沉溺。有的把它们除掉,雨一淋,又偷偷在地下扎下根——枯叶慢慢变润,渐渐变绿,最后彻底恢复元气,又像原来一样变成了一棵葱茏的草。马齿苋就是这种草,为彻底将其铲除,父亲总是在天最热的时候下锄。干裂地皮波浪一样翻滚着,坚硬锄头在庄稼下穿梭,密密麻麻的草一个个倒下。当太阳把最后一棵草的血管烧熔的时候,地下的水彻底断了来路,从此再也没有通过这个渠道救活过草。

我有时宁愿和母亲一起锄草。她自有一套办法,不像父亲那样执念,让自己在太阳底下晒成草。母亲是在最凉爽的时候,甚至刚下过小雨,天润酥酥的时候下锄。草们很敏感,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好——湿润的地,温暖的阳,适宜的气候,乘着风快跑。母亲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子,和这些草们展开了对决。她先把草锄下来,然后再把它们收拢到一起,扔得老远。母亲的想法是根本不给草繁衍的机会,彻底从地上剥离,至少眼下再也看不见这些闹心的草。

有一次,我和母亲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锄草。那天格外凉爽,和煦阳光如春。从山角吹来的风,把树上的叶子摇得哗哗响,一丛一簇的草。兔子一蹦一跳,四处撒欢儿,疯子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后,终于找到了那棵最愿意吃的草。

我们锄了一块又一块,松土在脚下延伸,橡皮一样抹擦着草。母亲说,你看看这谷子长得多旺啊!这么好的地,这么好的种,怎能看着它长成一通乱蓬蓬的草?

村民疏浚后,河水汩汩地流着,鸟儿不停地啁啾,花花绿绿的音符落下来,让人们像在仙界里走了一圈。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把话题引到了我头上。离我们村不远的村有一个木匠,家具做得非常地道。尤其擅长做风箱。小孔吹出的风,把火苗腾得欢欢高,瞬间把锅底包围。母亲说,还记得幺叔的话吗?幺叔不但风箱打得漂亮,嘴也像风板一样吧吧响。到哪儿都说,这孩子成不了一棵草。

云朵挂在风筝上。母亲看出了我的懈怠。在那块地里,刮拉着草,一次次地给我讲那些大人物的故事。那天,母亲还给我讲到浙江一个少年施展,他十三岁考上大学,后来一步步直入青云。山峦憧憬的地方,刻苦,刻苦,再刻苦!我听着那些话,抓一把草,一会儿锄,一会儿停。地里的草在一点点减少。

我们村,最干净的地要属那几个老光棍家的。他们的事最少,没有老婆孩子,没有锅碗碰撞,也听不到和外人争吵,心里没那么多狂草。他们从不寻思外出挣钱。单位不要他们,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欲望。就这样,事不找他们,他们也不找事。满脑子清气,呼啦啦想得最多的就是地里的草。你想,草长得再快,也架不住他们天天锄啊。草一露头就打,嫩小幼芽,还没长成灯绳粗,就在锄头的威力下变成了僵草。

他们不但锄自家的草,还锄别人家的草。日头偏西,谁家营生多,隔窗喊一声,保准第二天一大早到。我家也叫过他们多次,盖房子,垒猪圈,挖菜窖,只要家里扛不动吃不消的,都找他们帮忙。攒满汗珠子,使不出脸色,笑盈盈的,像一棵阳光下的草。他们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从不藏着掖着。我家大工程几乎都沾满了他们的影子。那些年,我们弟兄小,不顶事,没少邀他们给我家除过愁心草。

草也欺软怕硬,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挺拔茂密的玉米地,草就没脾气。利剑似的叶子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把地捂得严严实实。地皮几乎看不到光,光也几乎透不进地里。草们在下面萎靡着,迟钝着,有的想拉玉米秆往上蹿,但爬到半截就爬不动了。红薯地的草也很少,尤其当蔓子呼啦啦铺开的时候,宽阔的地被遮得密不透风。草们在下面窝着,憋着,根本抬不起头。我和父亲一般不锄这些草。它们几乎不影响庄稼生长,也不碍别人的眼,更招不来指手画脚。因为它们生长在暗处,一切都被虚妄的外表所遮掩,呈现给人的永远都是单纯和美好。

花生地、谷子地、豆子地就是一个很脆弱的所在。草们很容易浸入它的肌理。因为庄稼给它们留的空间太多。缝中加塞,稍不留神,草们就从空隙中钻出来。我们村的人大多锄的就是这些草。说他们是锄草,其实有时候是到地里转转,看看花生有没有被田鼠刨了,谷子有没有让麻雀吃了,南瓜是不是该打杈了,叶子是不是让虫子啃了,地皮是不是干了。土地里长草,就像人会受伤,伤了会痛,让村民始终挂念着它,时刻对土地保持着警惕。

满山遍地的稻草人,就是草们最先发出的预警。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村民在没草的地里锄草。他的样子活像是想象着满地里是草。嚓啦啦,嚓啦啦。急促声一锄挨着一锄,不落过每一个细节。在绿油油的麦垄里,老人刮着,像是对不存在的神说话。我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只认为老人的行为是一种滑稽,一种戏谑,一种表演,像戏剧中傩戏捉黄鬼。心中念叨,用锄头狠狠地砸地,让草们再也不敢侵入,祈求昌永福保平安。

我很想问问老人,但老人无暇顾及。阔大的麦田里,风轻轻地吹着,一轮又一轮的麦子,把大地变成了一片海洋。那是一种生命的律动,激情的奔放,田野里飘出的交响乐。老人一会儿把身躯埋住,一会儿又浮出来,在实与虚的幻境里。我看着麦田里的瀑布,晃动着,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忽然,感到麦子把老人完全包围了,一层又一层,金黄裹挟着风尘,把老人变成了另一种形象和存在——滚滚波涛,盎然绿意,坚硬麦秆,尖尖麦芒,成了老人银丝上开出的花儿。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烦恼,和麦子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麦子,哪里是老人。

父亲告诉我,其实锄头下有水,锄头下有火。当天旱的时候,锄头可以切断水分向外蒸发的一根根毛细血管,让土地保持墒情。天涝的时候,锄地可以让阳光增加照射面积,让土地快干。锄头就是土地的救命稻草。钢铁汉子,水火是钢铁的主宰。我们在锄头底下生存,看到了火与水。它们燃烧着,淬炼着,调和着土地,调和着阴阳,让庄稼快长。我也终于明白老人的做法——在那空无一草的地里,虚有时也可化为实,形式有时可以变为内容,谎言有时也可给人力量。

《齐民要术》中有言,“锄不厌数,勿以无草而中辍”。说的就是不停地锄草。村民们大多懂这个理儿,但有的人不懂。

付春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天津文学》《美文》《草原》《散文百家》《当代人》等报纸杂志发表文章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特别文摘》《小品文选刊》等杂志转载,入选《2017、2018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等多个选本,多次编入中学生辅导读物和阅读试题。曾获中国冶金文学二等奖,河北省散文名作一等奖,河北省企业、行业员工文学大赛一等奖等数十个奖项。出版散文集《大地的回声》。

於梨华旧照,周建平摄影

据悉,著名旅美作家於梨华女士因病于2020年5日1日在美国华盛顿不幸逝世,享年89岁。

於梨华1931年生于上海,是20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之一,其作品主要取材于留美学子的生活,代表作有《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梦回青河》等,被誉为留学生文学的“领头雁”,她于1967年发表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入选了“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

旅居美国后,於梨华多次回国观光、考察,与祖国的亲人、作家频繁接触,并利用她在美国教育界多年积累起来的威望,致力于推动国内第一批高校国际合作办学和交换项目。

近年来,於梨华始终关注着国内的文学事业,她时常与青年作者交流,鼓励他们坚持写作。“青年作家不要急着成名,写作的时候要投入全部的精力,”於梨华曾多次表示:“要多读世界名著和中国古典文学,这样才有雄厚的底子,不然一下子就写完了,也许你明年就被人忘记了。”(闻逸)

於梨华在信件里提到《收获》

1979-5《收获》刊载於梨华长篇《 傅家的儿女们》(选载)

1985-6《收获》,刊载於梨华短篇小说《江巧玲》

2011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刊载於梨华长篇小说《彼岸》

云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

楚眉到马蹄山镇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急着想看到她婆——何洛笛,所以她一早就从洛杉矶出发了。一号公路沿着海边,景致最佳,却比较迂回,她选了五号公路,直截了当。一路都是广漠的农田,正值仲夏,被犁得十分平坦的田里空无一物,更显得无边无际,如果不是隔一阵拿起手边的咖啡啜一口的话,瞌睡一定会将她征服。幸好她的朋友小艾警告过她五号公路的冗长无味,所以她带了她喜欢的侦探小说《无底洞》的磁带来听。英国的侦探小说家仁朵尔夫人(Ruth Rendell)的文笔不是最佳的,但她对谋杀案的布局真是奇招百出,最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是长途车行者最上乘的解困剂。长长的八个小时的车程,除了中途停下来买火鸡三明治、咖啡,及上洗手间,她到达目的地时也已经五点左右了。

饭店是从网上订的。说是三星级,不算华丽,倒也不简陋。她的房间在五楼,后窗外是一大片草地及两条逶迤的小径。坐了一天的车,身子都有点僵硬了,她放下行囊,用冷水洗了把脸,即下楼在小径上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甩甩手臂,扭动一下腰身,让自己舒散一下。走了约四五十分钟的样子,才回房给和平庄园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带外国口音的女子。楚眉早就听说过这一带墨西哥人特多,英文是他们第二语言,所以她把何洛笛三个字说得十分缓慢。对方说:“请稍等。”她似乎等了好久,对方才说:“对不起,她好像有点不舒服,已经睡了。你要我叫醒她吗?”她一看表,才七点,不觉讶异,“这么早就睡了?她生病了吗?”对方不答,过了一下,才说:“不知道。你要我叫醒她吗?”语气就有点不耐烦了。“不用了,那我明天来看她,访客时间从十点开始,对吗?”

挂了电话,楚眉呆坐床边,不知所措。

前两天从洛杉矶打电话来,洛笛一听是她,喜出望外,一句连一句地问她几时出发,几时到达,又详细地告诉她进入庄园前的几条街名,还说在看到她之前,她一定会兴奋得失眠! 是怎么回事?当初母亲与大姨、大舅三个人商议将婆转到这个庄园时,她就极力反对,认为像她婆这样的身体,中了一次风,应该将她送到本地医院的康复中心,经过治疗及康复运动,肯定会完全康复的,那就不用将她送到老人院了。但他们都没有接纳她的意见,大姨还说:“你年纪轻轻的,知道什么?”

想着想着,她带着地图出了房门,到楼下前台询问了去和平庄园的路线,路似乎不太远,但夜行她却没什么把握。只好去二楼的小餐室,吃了个起士汉堡饼及一大盘色拉,要了红茶,加了牛奶,正要加糖,忽地想起她婆带着大不以为然的眼神对她说,“真是个小外国人,没有办法”的样子,下意识地把糖放了回去。吃完回到房间,本想再去楼后散步,借此整理头脑里因喝红茶所引起的种种有关往事的杂念,但实在觉得累了,只好打消此念,倒是满满地放了一盆热水,脱了衣服,在热水里泡了很久,达到了催眠的作用。

第二天一早醒来。因不知道同她婆见面后会有什么情况,所以她不能退房。吃了早饭,换了条劳伦斯牌牛仔裤,一件藕色T恤,拿了地图,拎了小包,即出门了。倒是很快就找到九十二号西行公路,开了十多分钟,即是和平街,她看到右手边一座楼房,门口竖着和平庄园的牌子。她停了车,先定了定神,又伸头对着后视镜检视一下自己的脸容。这才从手套格中拿了包扎精致的小盒及自己的小包下车。进了大门,即是个不太宽敞的前厅,左手边是斜放着的写字台,台后坐着一个脸盘与身材不太相称的中年妇女,见了她,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噢,我是来探望住在这里的何洛笛女士的。昨天曾打电话来,而且留了名字的,我叫楚眉。”她怕对方听不懂,还把名字写出来。对方翻开桌上的文件,看了一下。又抬头对她端详了一番,说:“请问你是她的……”

她这才露了点笑容,并伸出手与她相握,“欢迎欢迎,我是接待组主任,我马上叫人带你上去。”她按了一下手边的铃。没多会儿,一个穿了白制服的女子出现在厅的那端,主任马上说:“迪纳,请把这位年轻小姐带到何老太太那里去。”

那个叫迪纳的对楚眉仔细打量了一下,就领她从一条阴暗的走廊的尽头上了电梯,到三楼,又走过一条阴暗的,而且有很强烈的去污剂气味的长廊,快到尽头的第二个门,轻敲了两下后即推门让她进去,同时说:“她在里面。”然后轻轻地在她身后把门带上了。

房间不大,靠墙一张单人床,铺了淡褐色的床罩,床边小茶几上一盏灯,一只小钟,一个小茶盅,一副眼镜,一小方盒软纸。对着门的是窗,狭长的,褐色的窗帘被吊在两旁,床对面,靠近窗帘的木椅上,脸朝窗外,茫然地望着前方的就是那个从小将她带大,对她宠爱得超过她自己的三个子女及其他孙辈的,离开她之后,令她日夜思念的婆!她似乎没有觉察有人进来,而楚眉为了不打断她的沉思,就屏息立在门内,不敢做声。她婆好像比她记忆中小了一号,但像以往一样,还是坐得十分挺直,她的侧面没有什么大改变;往后拢的灰白头发托出直的鼻梁,圆大的眼角,及还没往下坠的脸颊与下巴。唯一不同的,是颈间松弛的皮层,以及她的神情;紧抿的嘴角,茫然的眼神,还有,即使站在有些距离的门边,也看得到的她两眉之间的两道深褶。

“婆!”她抑制不住一声叫唤中所带的哭音。

何洛笛掉过头来,眼前豁然一亮!将近一年不见,楚眉出落得更俊美了。她真是中西混血的孙辈中最占有两者特色的幸运儿:乌亮的头发,圆大的镶着长睫毛的眼睛,又遗传到了她父亲脸上最出色的挺直的鼻梁及母亲那张迷人的丰润、自然殷红的双唇,放在那张东方的鹅蛋脸上,加上穿在熨帖的T恤及紧俏的牛仔裤里的,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的诱人身段,就构成了一个任何人都要多看一眼的美人儿。她日夜想念的外孙女,她的心肝宝贝,她生活中唯一的快乐的源泉!她最最想看到的骨肉!她终于到了!太欢喜过头了,她竟然站不起来。但楚眉早已奔过来,跪伏在她椅前,把脸扎进她微微颤抖的腿间。“婆!我好想你哦!”

何洛笛轻抚她散盖在她怀里的黑发,抚她细嫩的后颈,抚她柔软的肩胛,抚她沾湿了的脸靥,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孩子的泪,辨不出是欢喜的,还是伤痛的泪。“小眉啊,婆更想你呢!天天想,夜夜想。去把那张椅子拉过来,靠着婆坐,让婆好好地看看你。”

靠得这么近,楚眉才看到她的外婆老了:在眼角,在鼻翼的两侧,在眉心,在两颊与下眼帘间,在被紧握在自己手里的她的忽然多了许多黑斑的手背,更是,在往日盈满了笑影而如今十分暗淡的眼神中。

“不哭,不哭,小乖。”这是她惯常叫她的昵称,“告诉婆,你几时到的?从哪里来?”

她惊吓地看着她婆,“怎么……”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她婆有时脑筋不十分清楚,什么事都不记得,“婆……”

“不哭,乖。”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然后欠身从小茶几上抽了两张软纸,轻轻拭去楚眉两颊的泪,又抽了两张,揩了她自己的脸,说:“吃了早点没有?婆这里有饼干,喏,那边有咖啡壶……”

“婆,不用了,我吃过了。你过得好吗,婆?”楚眉半侧过身,正面对着她,专注地读她外婆的脸,“你怎么肯搬到这里来的呢?你喜欢吗?”

何洛笛由不得自己的拉开嘴角微笑了。这孩子一点也没变:问问题,还是一连串的,巴不得一秒钟内得到全部的答案。“婆会一桩桩的全告诉你,但是你要先说,为什么没事先通知我你要来?你这孩子!”

楚眉哪里敢说是她自己记忆力衰退了的话,她把上身偎依着她婆的膝盖,撒娇地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么!我还通知妈不要事先告诉你呢!有没有惊喜,婆?”还咧着嘴笑,唇边露出两粒小豆般的酒窝,与洛笛自己年轻时的迷你酒窝一模一样。

“当然么!你还看不出来?你是从东部直接飞过来的吗?”

“不是。我先去洛杉矶看小艾,她今年转到那边的市立大学,婆,你还记得她吗?我中学最好的朋友?”

“当然记得。很爱笑,笑时喜欢用手把脸遮起来的那个。她还好吗?”

咦,真奇怪,这她倒又记得了!“她还好,我在她那里住了两天,昨天租了车开上来的,傍晚到的。后来打电话过来,他们说你已经睡了。你没什么不舒服吧,婆?”

“没有啊,你是住在朋友家里吗?”

“不是,我这里没有朋友。我住在马蹄山一个小旅馆里。”

“噢。那不好吧,你一个人。要不要到婆这里来?让我打电话问问,这里的一间客房是不是已经有人住了。”

“没关系的,婆,那旅馆很便宜的,也很安静,反正也住不了几天。”她从椅边的小包里拿出一只小盒子,交在她婆手里,“妈上次告诉我你现在眼力不太好,我在洛市买了这个,你看能不能用。”

何洛笛接过去,打开一看,是只精巧的放大镜,右角有个手环,可以套在手指上,用起来很方便的。她将它放回盒子里,百感交集。三个孩子来看她时,难道没有人注意到她看书报时眯着眼的样子?小女儿似乎也知道她的眼力并不好,却没有想到给她放大镜。举手之劳,何况没几个钱!倒是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这么细心,叫她怎么能不疼她?!

“小乖,真亏你想到。哦,这是什么?桃酥?太好了,谢谢你,小眉。来,婆带你参观一下这个庄园,看你喜不喜欢。”

楚眉进大门时其实已经感觉到,它不如她外婆上次住的安乐庄园气派,但她没做声,因为那是她妈,舅,姨他们做的决定。她随她外婆乘电梯下来,经过狭长的走廊,来到大厅,大厅正方形,摆了一套厚重的棕色沙发及五六张散放的直背椅。靠墙一溜书架,书架上陈列着显得十分老旧,好像经年累月都没人去碰的书。大厅里坐着的几个老人看起来都比她婆年老,有两个老人对坐着下棋,一个老妇人一头银发佝偻着背在读报,看样子她也需要一个放大镜。另一个老妇人坐在轮椅里,对着大厅外望,听见她们的脚步声连忙转过头来,见是何洛笛,忙扬声说:“笛,你今天有访客啊?多好啊!”

“噢,是啊,玛莎,这是我外孙女,眉。”

“哦,好漂亮哟!从哪里来?”

楚眉忙向她颔首,“从东部来。”

她还要问下去,洛笛拉了楚眉一把说:“来,我带你去看看饭厅。回头见,玛莎。”

饭厅之外,还有间小小的娱乐室,客饭厅的外面,是个长方形的花园,一张小圆桌及两把椅子,花园中央有棵玉兰树,没什么花,看起来空荡荡的。楚眉生怕她婆累了,扶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蹲着,问:“婆,我觉得原先的安乐庄园要比此地好多了。你为什么要同意搬来这里呢?”

何洛笛先没做声,见她盯住她脸等她回答,只好说:“我也不清楚,你舅他们认为此地比较适合我。其实,我同你一样,觉得原先那个比较舒服,里面的人色也比较整齐,说老实话,我在那里住得比较开心。但是他们三个人坚持,我也没有办法。”

楚眉不是很清楚她妈及姨、舅为什么要她婆搬过来,但她有个直觉那也许与钱有关,可是,她婆自己有积蓄的。经济上根本不需要靠她的三个子女。难道说她的积蓄不是在她自己的手里?“婆,我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很寒碜的样子,不适合你。我今晚就给妈打电话,看看能不能趁我在此,帮你搬回安乐庄园去。”

“唉,你这孩子,尽说孩气话,搬来搬去岂是简单的事?”

“婆,你有那边的电话吧?我们回房间去,我立刻打电话过去问。说真的,我一进门,对这个地方的感觉就不好,婆,我不要你住在这里。”

“哎呀,你这孩子,什么事难道都要马上决定吗?你这个急性子几时会改啊?总得同你妈他们商量一下吧!来,我们上去换件衣服,婆带你去城里一家中国餐馆吃中饭。我的车停在地下车库。”

“婆,可以开我的车去,而且由我请客。”

楚眉在和平庄园盘桓了一整天,而且伴着她婆在餐厅吃了晚饭,再在小娱乐室闲坐了片刻,又同其他的老人稍聊了一下,直到她婆显出了倦容,她才陪她回房。帮她安顿睡下,关了房里的大灯,留下一盏微弱的台灯,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说:“晚安,婆,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

那盏台灯一直亮到午夜,才被关熄。但在全黑的房间里,何洛笛的一双眼睛,还是亮亮地睁着。(选读完)

《收获长篇专号·2020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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