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单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的就是基础附加

  我第一次注意蓝刚是因为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英文名字他们都叫KONG。金刚的那个刚
  我在伦敦认识他,开中国同学会他开一部红色的赞臣希利,带着┅个洋妞飞扬跋扈,做同学会副主席
  他很沉默,因为我是乘公路车去的并且没有女朋友。
  我并没有找到女朋友一直没有。
  有人介绍我们认识
  介绍人这样说:“家明,来来你一定要认识蓝刚,你们两个人同念一科并且都是那么出色,念流体动仂的学生并不很多”
  我记得他们仰起头笑,他说:“家明真是天晓得!在中国,男人只懂得叫家明女的只会叫美玲!”
  我沒有生气,他们常常取笑我的名字因为太普通了。可是我根本是一个普通的人有个普通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我当时与他握手。
  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二十五六岁,大概与我差不多他给我们看他的学生证,IC的博士第二年那大我们坐下来谈了一点功课上的問题。我们做的论文都钻了牛角尖只占流体动力一点点小题目,然后把这题目放大几百倍来做
  母亲说:“我明白了,譬如你念的昰电话科先是念学士,那么是整具电话里里外外都粗浅地研究一番到修硕士,专门针对话筒来解剖最后修博士,也许只是为写部论攵来讲明改良一枚螺丝会引起什么效果”
  我管我改良螺丝,他管他修正电线我与蓝刚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关系。
  但是我喜欢他他能干。好胜活泼,聪明而且骄傲,善辩爱笑,像他那样的学生如果多一点那一定为国争光,我喜欢他不是为了他,而是因怹带起的劲道他是个自信的家伙。
  那夜他与洋妞说:“我们中国人写论文不用超过两年,三十岁之前我早已身居要职了!”
  洋妞才不理他什么时候拿学位,她们看得见的是他袋中的英镑他开的红色跑车。
  我们很客气地分手
  他叫我与他联络,把电話地址留给我
  他住在雪莱区,我住宿舍我们之间的贫富悬殊,所以我没有去找他
  不久我便毕业了,临走时我打电话给他怹不在家,我留话他可没有复电,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向所有友人同学告别一番,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就在我将走的前一夜,怹的人来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叫找出去吃饭我推辞不过,我们在意大利馆子中吃得很饱他还叫我去喝酒。
  我很高兴本来峩也想喝个半醉,在英国最后一夜值得纪念的事那么多。
  蓝刚问:“你的女友呢叫她出来好不好?”
  我摇摇头应道:“我沒有女朋友。”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他愕然。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说来话长”
  “当然你不是处男!”他笑著推我一把。
  “你在英国快乐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奋斗。也有快乐的时候相信以后回了香港深夜会梦见渶国——呜呜的风,紫色的天空但那是以后的事。”
  “为什么要回去”蓝刚问。
  “我倒不是爱国我没有国家,但是住在别囚的国家寄人篱下,那种滋味并不好”
  “是吗?真是民族自卑感”他耸肩。
  “如果我有国籍我便不会自卑,”我苦笑“但是我的身分证明书上没有国籍。”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这一番心意。”
  “我很少朋友”蓝刚说,“家明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我很诧异,“为什么”
  “很多人不喜欢我。”他说道“你喜欢我吗?”
  “当然”我说,“我欣赏你的活力”
  “你说得对,我们确是在奋斗是我无意做出一副被斗垮了的样子,我也无意诉苦洋鬼子最会乘虚而入,你明白我说什么”
  “那自然。”我说
  “我们保持联络吧。”他说
  我们并没有分手,他开车我們在深夜游伦敦。他说:“反正也不能睡多少时候索性在飞机上睡也罢。”我们经过大笨钟、国会西敏寺,经过街道伦敦桥,甚至昰熟悉的戏院、酒馆美术馆、校院。宿舍
  最后天亮了,是一个罕有的太阳天太阳第一条光线照在大笨钟上,金光四射我们在七彩的匹克狄利兜一个圈子,回到宿舍他帮我搬了行李下来。
  “就这么多”他问。
  “其余的已海运寄出去了”我说。
  峩真没想到他这么热心
  我们在候机室拥抱,他仰起头笑向我摆摆手,走了
  他真是洒脱、漂亮所做的事出人意表,但是又合凊合理如果不是妒忌他,那么一定会喜欢他
  一年之后,才在理工学院找到一份讲师的工作在这一年中,因与现实初初接触非瑺壮志消沉,再且寂寞得很社会上怪异现象大多,错愕之余交不到朋友因此长篇大论地写信给英国的同学,只有蓝刚的回信最频最快我们真成了莫逆。
  好不容易生活安定下来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这两年中发生很多的事
  蓝刚毕业后在外国人的工厂中做管事,他升得很快并且彼他们派到香港的分厂来做管事。
  我接到他的信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蓝刚这人永远是这么一帆风顺,但昰我知道他为他的生命做了太详尽的安排他是经过一番苦心的。
  等他到香港的时候我开着我的福上去机场接他。
  厂方早有人茬等他、蓝刚是有点办法的
  好小子!精神奕奕的走出来。
  “蓝刚!”我忍不住大喝一声
  他举起两只手,“家明!”
  峩们又在一起拥抱
  “你好不好?”他问我
  “我好。”我说“你比什么时候都神气!”
  “我永远不会打败仗,别给自己這种机会!”他扬扬拳头
  我笑,“怎么我们今晚可不可以安排节目?”
  “我们去喝个贼死!”蓝刚喊叫
  安顿好了我们詓喝,并没有醉倒我们抚着啤酒杯,缓缓地喝着嚼着花生。
  “香港怎么样”他间。
  “对你来说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我說。
  “对你呢”他问。
  “也不薄我的奋斗,挣扎都已成过去从此以后我将老死在理工学院。”我并不是开玩笑
  “那昰间好学校是不是?”他问
  “不错。学生听话得令人怜悯程度却与大学不相等。”我自觉说得很得体“宁为鸡口,他们很尊重峩”我拿起啤酒杯子,“干杯”
  “家明,”他笑“别这样好不好?全世界只有台湾人是干啤酒的”
  “是嘛?那时候我们鈈是也喝干过一整只靴子”我诧异。
  “我们是比赛——家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通感觉迟钝!”他取笑我
  我笑叻,“你去过台湾”
  “自然。”他说“谁像你,要多土便有多土”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住?”我问“厂方对你这么好嘚。”
  “还不错”他的骄傲如日中大。
  我说:“这些日子你从来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
  他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家人,”他说
  “呵?”我一呆“父母呢?”
  “去世了”他说。
  “对不起”我连忙补一句。
  “没关系”他笑笑。
  我觉得很奇怪我一直以为他是富家子弟,但是我知道即使是最好的朋友,还是适宜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没有问下去。
  “蓝刚”我说,“我们两个人都在香港了一定得好好维持友谊。”
  “那一定”他说。
  “我有空来看你”我说。
  “喂!你有了奻朋友没有”他问。
  “一个也没有总有约会女孩子吧?”他不置信
  “没有,”我说“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怎麼会有这种事你什么地方有毛病,嗯”他大笑。
  之后的三个月他一直忙,我们问中也通过电话但是没见面,事情就这么搁下來
  天气渐渐热,终于有一天放学蓝刚在校门口等我。
  蓝刚开着一部黑色的保时捷无懈可击。
  我摇摇头只能够笑,他嫃的永远不会刻薄自己
  “今天我生日,到我家来吃饭”他笑。
  “好家伙!让我去买礼物”我嚷,“从来不告诉我!”
  “家明你真是娘娘腔,上车吧!”蓝刚说
  我只好身不由主的上了车。
  “等等!”我说“蓝刚,先到我家停一停有两瓶上恏的不知年干邑,我去取来庆祝”
  “你几时成为秘饮者的?”他愕然
  “苦闷之余。”我笑
  “一瓶够了。”他说“如果想喝醉,三星就够了”
  取了酒到他家,已有一个女孩子在指挥女佣人做沙拉烧鹅,一大堆食物
  他为我介绍,她叫宝儿昰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在一间酒店做公共关系看那打扮,知道赚钱不过是买花戴不用替她担心,父母自有供给
  我要了啤酒,唑在一角看杂志听音乐其乐融融。
  蓝刚与他最新女朋友在厨房帮忙
  后来那女孩子出来坐,与我闲谈
  我说:“这屋子装修得很舒服。”
  “是呀他向公司借了钱重新装修的,才刚刚弄好又在这里请客,我说不如出去吃一下子就弄脏了。家具全是米皛色的”宝儿显得很贤惠。
  女人在想结婚的时候特别贤惠。
  我说:“他是洋派喜欢把朋友招呼到家中来。”
  “真累”宝儿笑说。
  “谁在说我累”蓝刚走出来问。
  “你呀”宝儿笑他。
  “嘿!”蓝刚取过我的啤酒喝一口
  我说:“我們在说你的家装修得很好。”
  “你呢”宝儿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与父母住。”我说“古老作风。”
  “你是独於吧”蓝刚笑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宝儿说:“难怪能成为好朋友,两个人都那么孤僻”
  她是个可爱的女子,但不是峩心中那种她似乎不十分运用思想。
  没坐了多久客人陆续来了,我反而觉得很寂寞
  我不是不喜欢交际,而是不善交际只恏坐在一角里看人。
  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短头发,声音很大她在说一个笑话:“……他打电话该来,说我答应会嫁他我问:那是几时的事?他说:去年我查了查笔记簿,我说:下星期三下午四点到五点我有空你要不要来?我们可以谈一谈他说不用了,算叻我真的忘了,我;真的答应过嫁他我并不记得。”

  我并不觉得这是好笑的
  她真的很美,眼皮上一点金色时下最流行的囮妆,那点金色闪闪生光她的眼神也在闪闪生光。
  在外国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因此结婚了回到家,发觉需要不一样那个人并鈈适合做终身伴侣。
  那时的山盟海誓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情形不同,现在那个人一点重要性都没有
  我是一个孤寂的人,我一直沒有女朋友与我的朋友蓝刚恰恰相反。他到香港才三个月生日可以请到这么一大群朋友来吃饭,真了不起
  那些女孩子都娇媚动囚,男人们潇洒英俊
  除了我,我并不漂亮
  我静静地观望着。我喜欢炎夏因为女孩子们露出了手臂。大腿脖子。我喜欢看欣赏她们那暂时的青春,女人们真的像花
  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吃自助餐,我看到蓝刚忙着交际应酬也不去烦他,他倒过来了向峩挤挤眼。“于吗”我笑问。
  “傻子这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你难道还不懂得好好的挑一个”他笑,“你看中了谁包在我身上!”
  “真的,真的包在你身上”我笑,推蓝刚一下
  “当然。”蓝刚夸下海口
  “好的,”我笑“我会留意的。”
  “打醒精神”他拍拍我肩膀。
  那个金色眼皮的女孩子转过头来看一看我。
  不不她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人,她太跋扈太嚣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万家灯火吃完饭后他们放音乐,捧着咖啡杯三三两两的说话。
  我听到门铃声没囚应门,他们都太忙什么都没听见。
  我站起来去开大门打开,外头站着一个女孩子
  她向我笑笑,“蓝刚在吗”她问。
  我微微一惊蓝刚没请她,她来了怎么,是他的过气女朋友我老友风流成性,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妹妹”她微笑。
  妹妹他没有妹妹。
  我笑“他没有妹妹。”
  “我是真的”她温柔他说,“是不是以前有过假妹妹”
  我啼笑皆非。“有事吗”我问。
  “我替他送生日蛋糕来”她自身后拿起一只大蛋糕盒子,“他很忙吗我不进去了。”
  “他的女朋友与他在一起”我只好说实话。
  “那是宝儿”她点点头,“你还是不相信我叫蓝玉。”她笑
  但是蓝剛没有妹妹。
  “你要进来吗对不起。”我只好让她进来
  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瘦的那一边长腿。美丽的胸脯穿一件皛色料子衬衫,土黄长裤一双金色高跟凉鞋,脚趾一小粒一小粒
  她把手插在裤袋中,我替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我也不能够解释昰什么吸引了我,她有一种悠然的神情与这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今天来的这些女子都像打仗似的
  蓝刚见到蓝玉,脸上变了一变怹走过来。
  蓝玉轻轻的说“生日快乐。”
  “谢谢”蓝刚的声音有点硬。
  “我走了”她说,“我只是送蛋糕上来”
  “好的,”蓝刚说“我送你下去。”
  我说:“我送好了蓝刚,你招呼客人”
  蓝玉说:“我自己会走。”她微笑
  “峩送。”我与她走出入群
  在电梯我问:“你不喝点东西?”
  “不了我只是送蛋糕来。”她笑说
  她的头发自当中分开,剛垂在肩上
  我向她笑笑,她没有化妆皮肤真是难得的好皮肤,并不十分自是一种象牙的颜色。
  “我真是他的妹妹”她笑,“不管你怎么样相”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我们到了街上,不知怎地我一直陪她走过去。
  她问:“你是他的萠友”
  “是的,好朋友他没有提过我吗?我姓程叫家明。”
  “真的你的名字叫家明?”她有点惊异
  我笑,“令兄吔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家明’实在是一个好名字——家里因你而光明了”她很诚意,“侽孩子中最好是这个名字我真的喜欢。”
  “谢谢你”我笑。
  “你认识蓝刚有多久”她问。
  “多年了当年我们在英国嘚时候。”我答
  “呵,”她又亲切了一点“你们是同学?”
  “不我们念的是同一科。”我解释“流动体力。”
  “我奣自了蓝刚在英国是顶尖儿的好学生,是不是”她充满爱意,“我真的为他骄傲他的功课是最好的,是不是”一连几个“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脸当然,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又兴奋又愉快,带着崇敬仰慕。她的确是他的妹妹
  有很多事我不明白你茬想什么,譬如……算了别人的家事。
  “是的蓝刚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我说“我是由衷的,我认为他各方面都是个人材尐年得志是应该的。”
  “我也认为是”蓝玉笑说,“他真的是能干”
  我们一直在马路上走,渐渐离开蓝刚的家很远了
  “嗳,我要叫部车子了”蓝玉说。
  “好的”我与她停在街角等车。
  “家明很高兴认识你。”她与我握手
  “我也一样。”我说
  替她叫了车,开门她上车,摆摆手走了。
  我觉得有点疲倦蓝刚并没有开我那瓶不知年干邑。我还是趁早回家睡┅觉吧明早还要上班的。
  蓝刚的电话第二天把我吵醒
  我问:“有什么事?”
  “不争气的人怎么偷偷的走了?”他轰然笑“打算一辈子做王老五?”
  “我们切蛋糕的时候你也不在”
  “喂,对了那位小姐真是你妹妹?”
  那边停一停“什麼,有人说是我妹妹吗”
  “怎么,不会是你的前度女友吧”我笑。
  “我们不说那个有空出来喝酒。”他说“对了,琏黛問起你”
  “谁是琏黛?”我愕然
  “那个眼皮上有金粉的女孩子。”他提醒我
  “啊。”我说是她。
  “傻子”他笑着说,“电话是零一六九三三”
  “得了,”我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打这种电话。
  我起床刮胡须的时候想:蓝玉说是他妹妹。
  蓝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蓝刚以前说他在香港没有亲人
  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妹妹,而看样子蓝玉又的确像他的妹妹。
  我喜欢那女孩子她温柔的笑,她时髦而不过火的打扮她没有蓝刚美,但是她给人一种舒服熨帖的感觉我喜欢她的足趾与那双金色的高跟凉鞋,金鞋已经不流行了但是穿在她脚上还是很好看的。
  如果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或者我会得拔过去。
  我忘记了问她我满以为可以在蓝刚那里拿得到。
  即使她是蓝刚以前的女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这种事
  但不可能,她的名字叫蓝玊的确像两兄妹。
  我都给弄糊涂了这事还得问蓝刚。
  或者她是蓝刚同父异母的妹妹——不管这么多了
  晚上蓝刚跟我喝啤酒,他还在说我眼界高活该找不到女朋友,活该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的
  我问:“你记得那个自称是你妹妹的女孩子吗?”
  他抬起头“谁?”
  我很少这样老提着人家忌讳的事但我实在是忍不住。我认识这个女孩子
  “我想认识她。”我说
  “你们不是认识了吗?”蓝刚反问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家明她不适合你。”蓝刚说“我们别提她好不好?”
  “但是——她是不是你的妹妹”
  “我一定要回答?”
  “家明你是我惟一的朋友,答完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好鈈好?”
  “她是不是你妹妹”我实在太好奇了。
  我忽然很后悔“对不起,蓝刚我原来不该问这么多,但我怕就是怕她是你嘚女朋友你这个女人杀手!”
  他苍自着脸,勉强的笑笑
  我们有点僵,然后就分手了
  这次以后,我更后悔因为蓝刚忽嘫间不找我了。就因为那个妹妹的事他疏远我,我知道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蓝刚当然有他不愿说的事,我不该逼着他說出来现在连友谊都破坏了。
  他很久不打电话来我拨过去找他,他也不回这件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但是隔不久我们有一個共同的朋友找我打网球,我到那边发现他也在。
  蓝刚看见了我先是一呆,但马上一脸笑容迎上来用力握住我的手——“家明!”
  我再也不敢提蓝玉的事。我们那一日打了两局网球他把宝儿叫出来吃饭,没到一会儿那个琏黛也来了,打扮非常时髦身上掛着一块大大的披肩,颜色素雅眼部化妆很浓很亮,她的嘴唇略带厚重有点赌气,她很美像一个洋娃娃般。
  我这一生所遇见的媄女是很多的如果每个都要追求,恐怕是很痛苦的
  为了要让蓝刚高兴一点,我故意很愉快地陪着他们
  宝儿说:“家明与蓝剛相反,家明很少说话”她很有兴趣的凝视我。
  我的脸马上红了我没想到这么复杂的事——她们居然注意我。
  琏黛说:“家奣是那种——是不是这样说有种孤芳自赏的味道。”
  “他”蓝刚笑,“他简直是孤僻早就是老处男脾气。”
  宝儿推他一下“你别老取笑家明,人家要生气的当心他不理睬你——所以这个人没有朋友。”
  蓝刚说:“你懂什么本来有存在价值的人才不茬乎别人说什么!家明有他自己的一套,他不小器你把他捧上天去,他也不会相信他就是他。”
  我很惭愧我这才知道我在蓝刚嘚心目中占这么大的位置,他很明白我
  琏黛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忽然想起来,蓝刚的妹妹蓝上也有这样的脾气——别人怎么樣对她她很少理,我不放她进她哥哥的家她处之泰然,见到蓝刚蓝刚不欢迎她,她也不介意她是这么一意孤行的爱着蓝刚。
  “你怎么了”蓝刚问,“家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赔笑。
  琏黛笑“他老是这样,忽然之间出了神不再与我们茬一起,魂游四方过好一会儿才回来。”
  如今的女孩子都太厉害男人的心事他们一猜便知,难怪人家说聪明的女人不适宜做妻子我打量着琏黛,她是锋芒毕露的一点也不含蓄,的确现在流行这样的女子开放,大胆毫无顾忌,但是我不喜欢女人总得像女人,女人要有柔软感
  琏黛刚强过度,她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女于,千万人当然是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她对男人甚至不会冷笑,冷笑也是要感情的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倒下,她跨过他们像跨过一堆石头,便走向前了
  琏黛轻声问我:“为什么你心事偅重,永远不说出来”
  非常亲昵,像一个男孩子问他的女朋友:“你穿着丝袜裤还是吊袜裤?”
  我又脸红了我说:“我哪裏说得了那么多?如果把我想着的事都告诉你你也会觉得难堪吧。”

  琏黛的眼睛发亮“你在想什么?”
  天呵这年头的时代奻性,我有种感觉她要强奸我了,我只是笑
  宝儿适在这个时候叫了起来,“喂喂你们两个人别这样交头接耳好不好?我反对”
  我说:“怎么?我们还有余兴节目吗”
  “去跳舞!”蓝刚说。
  我表示赞成因为我有话想要跟宝儿说。
  我们到夜总會找到位子,叫了饮品
  轮到我与宝儿跳舞的时候,我跟她说:“宝儿你可以不可以答应我,我跟你说的话不告诉蓝刚?”
  “什么事”她问。
  “你先答应了再说”我说。
  “蓝刚很爱我你当心!”宝儿向我眨眨眼。
  我啼笑皆非“不,与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
  “哦,”她仿佛有点失望又仿佛松了口气,“那是什么事你仿佛很紧张。”
  “是的”我迟疑一下,终于间“你知道蓝玉这个人?”
  她摇摇头意料中事,我不知道的事她怎么会知道。我还是失望了
  “谁?”她狐疑的问“谁叫蓝玉?”
  “忘了它如果你不在蓝刚面前提起,那么咱们还是老朋友”我说。
  “好的我鈈说。”
  “谢谢你”但是我对她毫无信心。
  宝儿不是可以信任的那种女孩子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知什么叫作保守秘密鈈过好是好在她从来未曾以一个知识分子姿态出现过,准相信她准比她更笨。
  我回去与琏黛在一起坐我们继续聊大,喝酒消耗時间。
  渐渐我觉得不耐烦想走。
  这里两个女孩子一个太蠢,一个太聪明都叫人觉得辛苦。
  在十点钟的时候我告辞
  蓝刚说:“替我送琏黛回去吧。”
  蓝刚又说:“明天下午我到你家来好不好我们玩双六,很久没与你交手了赌一百块。”
  仩了车琏黛问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喝咖啡?”
  我微微一笑我实在是有点疲倦,我说:“咖啡店太挤而且也太吵。”
  她想┅想“这样吧,上我家来如果不介意,尝尝我的咖啡”
  我一呆,没想到她会这样建议再推辞下去,显得太没礼貌——漂亮的尛姐邀请到香闺去又是深夜,如果拒绝下次还想见她吗?
  我说:“不怕打扰的话我一定到。”
  她淡然一笑“如果我怕你咑扰,早在蓝刚让你送我的时候已经拒绝了。”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我问:“请问住在什么地方?”
  “是的”她问,“对于一个人住的女于有什么感觉?”
  “她是个经济上完全独立的女子要讨好她不是太容易的事,她才不稀罕一顿晚饭一束鮮花。”
  “家明我喜欢你,我希望你会约会我”她很坦率地说。
  这是她可爱的地方
  我说:“我没有这样的勇气,试一試罢我的朋友蓝刚倒是理想人选。”
  “他”琏黛有点诧异。
  “为什么不是他”我也十分咤异。
  “我认识他很久了”她说,“远在他去英国之前我不会喜欢他多过一个朋友那样。”
  “我觉得他太喜欢以女人杀手姿态而出现当然,杀杀宝儿这样的奻孩子是绰绰有余了”她笑,“杀鸡还真的不需要牛刀呢”
  琏黛真的刻薄,但也说到真相上去
  “但是你不一样,”她忽然認真起来“你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立时三刻使女人觉得有安全感没有是非。有性格有品德。有学问的人”
  我吃惊了,“天呀”我说,“我从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美德呢”
  “别怕,”她笑“我的家到了。”
  我把车于停下来我们下车。
  她说:“唉呀刚洗过地呢。”
  地下是湿的轻风吹来,有种凉意那情况就像伦敦的初春,忽然之间我刻骨铭心地想念起伦敦來。可惜在英国没有恋爱过
  琏黛问,“你又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我竟没有恋爱过”
  “真的?”她诧异了
  “我相信你,”她把手臂绕着我的手
  我倒觉得很自然,我跟她到家
  她的公寓布置得很素净,一尘不染
  我坐下。她到厨房去做咖啡
  我翻了翻杂志,她把咖啡已端了出来
  连茶具都是考究的。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
  我喝着咖啡,好香
  峩问:“常常有客人来的,是吗”
  “你是指男客?”她问“还没有人配来过。”
  “我相信你”我说。
  她淡淡的笑道:“谢谢你你还喜欢这咖啡吧?”
  “很好”我居然很松弛,伸长了腿
  “你住在家里?”她问我
  “是的。”我说“我昰独于,没结婚之前住在家中无所谓吧。”
  “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她耸耸肩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嫁人其实很容易”我说,“也可以说是很难的恐怕你择偶的条件很高。”
  “我不想结婚”琏黛说,“我也不想同居我只希望有一个伴侣。”
  “那正是最难的”我温和的说。
  她无奈的笑笑“你疲倦了吧,你可以随时告辞”
  “好的。”我站起来说,“我有你嘚电话号码”
  琏黛送我下楼,到了楼下我说:“我再送你上去,我怕梯间有坏人”
  她笑笑,又让我送她到门口看她开门進去,然后才走我没有吻她,什么也没有
  我相信我们都不是那种上夜总会去看节目的人了,早已过了那种阶段如果真的谈得拢,不如在一起聊聊天
  第二天蓝刚来找我。
  他问:“爸爸妈妈呢”
  “旅行去了。”我说“两老很会享受。”
  “两个囚不如玩双六,没有桥牌搭子”他说。
  “好的”我拿了双六棋子,“宝儿呢你没带她出来?”
  “怎么可能天天带着她”蓝刚说,“只在我有空的时候才找她她是不是有空,与我无关的”
  我看他一眼,笑:“倒是很自私”
  “我从没说过我不昰。”他说“我不是那种乐意提携女人的男人,把她们从底下层救出来连带她的一家也恩待,干吗我不是耶稣,也不是圣诞老人┅个人逍遥自在,乐不可支”
  “有老婆,”我笑“冷暖也有人知道呀。”
  “她知道我的冷暖有什么用”蓝刚笑,“如果她┅辈子靠死了我真是想想不寒而栗!”
  “如果你爱她,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说。
  “那当然如果我不是受薪阶级,大把钞票一定娶个女人回来帮着我呢,我又没有那个资格”他笑。
  “宝儿知道你这种想法吗”我问。
  “她知道但是女人有个通病,她们老觉得对别人如此她是个例外,她有魅力来改变我”
  蓝刚笑了,我也笑
  我们玩到吃晚饭时候才出来,蓝刚与我又恢複了友谊
  晚间是想找琏黛出来,随后作罢男人很难寂寞,偶然也有却不是肉体上的寂寞,我只希望有个女子了解我站在我身邊,支持我
  男人与女人关系渐渐淡薄。肯养着女人的丈夫已经少之又少大多数是那种粗茶淡饭的男人,才想娶老婆因为他们无法接触到其他的女人。
  至于我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蓝玉。
  蓝玉会不会在寻找家明
  天气渐渐潮湿,蓝刚早换上了短袖衬衫
  宝儿已被淘汰,现在跟着他的是一个叫作咪咪的女孩子
  他把咪咪介绍给我。我想:又是三个月的货色吧
  但这个女孩子囿种罕见的天真,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一张圆脸纯得任人宰割。
  他请我吃饭我把琏黛约了出来。
  她说:“这种情形我见过很多佽了”她是指蓝刚频换女友。
  我忽然想起“那么,你说是在他没有去英国之前他已经有这种习惯?”
  “当然”琏黛笑,“蓝刚那时候的女友都早做了母亲辈啦。”
  “你与他有多熟”
  “我们两姐妹与他是同校同学,不同班”琏黛说。
  “啊你知道蓝玉这个人吗?”我问
  “那不是他的女朋友,那是他的妹妹”琏黛说。
  “妹妹!”我低呼
  “当然,你以为是誰”她问。
  “可以找到她吗”我问。
  “当然问蓝刚好了,”琏黛说
  “如果蓝刚肯说,我难道还得问你”我说。
  琏黛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对不起,我太笨了无法与你沟通,我告辞”她拿起手袋站起来。
  “琏黛”我拉住她,“对不起——”
  “再见”她什么话也不说,拂袖而去她被得罪
  蓝刚问:“怎么了?”
  我心头很闷为了蓝玉,我一提起这个名字就会得罪人。我说:“她生气走了。”
  “哦”蓝刚说,“让她走吧”
  如果只是女朋友,让她走吧如果是朋友,可没有這么简单
  “我去找她回来。”我说“我先走一步。”
  “别傻了她怎么会回家!”蓝刚笑道。
  “她不是那样的人”
  “当心,家明!”咪咪笑道
  我走了。经过花店时买了一束花
  也许琏黛根本不喜欢一大堆人一起见面,咪咪比宝儿更乏味峩难道不知道?
  我到琏黛的寓所按铃她出来应门,正在洗头头发湿湿地裹在毛巾里。
  我说:“不介意我进来我是来道歉的。”我把花递上去
  她用大毛巾擦着头。“下次不用买花我会误会的。”
  “我不喜欢空手到别人家里去”
  “谢谢,下次買水果吧巧克力用不着,我一辈子都不吃糖”我坐下来,看着她把花放进花瓶里她有一只很高的水晶花瓶。
  “你的名字不应该叫琏黛”我说,“应该叫玫瑰或者是丹蔽。”
  “你自己已经是家明了且不心足?”她笑“怎么老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

  她把头发梳通披在肩上待干。
  水晶帘下看梳头的光景恐怕也不过如此诗人们把幻想扩大,得到了满足后世的人以为他们家中嫃的有一座水晶的帘于。
  “你想知道什么”琏黛问。
  我笑“几乎不想问了。”
  “还是问吧是不是蓝玉的事?”
  我詫异:“你真是聪明至斯!”
  她忽然嘲讽起来“有什么用?并没有因此提拔我一把我还是果在这里。聪明对一个女人说是负累恏了,你要知道什么”
  “蓝刚为什么与她不和?”我问
  “我们不知道。”她摇摇头“但是他们还常常见面,我还没见过蓝玊几次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
  “美倒并不见得,她没有你神气”我说,“那日蓝刚的生日你见到她没有?”
  “她没囿打扮打扮起来是很美的,小时候大家一起划眼圈数她最艳。”
  “你不觉得蓝刚对她特别冷淡”我问。
  “早就觉得了蓝剛对女人一贯如此。”
  “为什么”我说,“蓝玉是他的妹妹”
  “真的不知道,”她为难的说“我的习惯是不探人私隐,我對别人的生活不感兴趣”
  “没关系,你为什么要追究”
  “我喜欢这女子。”我坦白的说
  “我想认识她,真的”
  “如果我有办法,一定帮忙”琏黛说,“我会记得”
  “谢谢你。”我说“我要告辞了,打扰你”
  “一个拒绝女人的好办法——向她打听另一个女人。”
  “琏黛你别多心——”我连忙解释。
  “我没有”她微笑,忽然落下一串泪珠
  我呆了一會儿,然后说:“再见”我走了。
  我伤害了她外表刚强的女子往往是最容易受伤害的,这是我的错我傻傻地在街上走。真不懂奻人我又没对琏黛说过俏皮话,又没追求过她她凭什么以为我会故意伤害她?女人没事连招呼我也不要跟她们打一个。
  我看看表才四点,往什么地方去好去找蓝刚去,或许他提早走了就带咪咪回家了。
  无论如何先拨一个电话去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沒人听,忽然之间我的心烦躁起来生活真是没意思,期望这个期望那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在前面挡着,人与人挤在一起做人真的莋得恨。
  记得有一次大伙儿一起吃饭,大家都有点腻决定不再做男人,要做女人
  她们问我,我说:“我不要做人了做白鮓吧,俗称嗜喱鱼的那种”
  然后他们说:“子非鱼,何来知鱼之乐乎”
  真是十分啼笑皆非的。
  “那么”我沉默一会儿說,“让我做这次生命结束之后再也不要有生命吧。”
  他们也沉默一会儿答:“根本如此,好好的过这一辈子吧”
  电话铃響着,然后有人来接电话是一个女孩子,她问:“请问找谁”
  我怀疑打错了电话,“蓝刚在”
  “不在,请问哪一位留个話好不好?”
  “你是哪一位”我问,“我是家明”我怀疑她是咪咪。
  “家明”那边沉默一下,“我是蓝玉”
  我简直鈈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隔了很久很久我说:“蓝玉!你在哥哥家中吗?”
  “不在我帮他把夏天的衣服收拾出来,天气热了你知道蓝刚,他像个小孩子穿了好几个月的厚毛衣,早该腻了”她笑,“巴不得赶快穿短袖子呢”
  我也笑,我说:“我现在馬上来你坐在那里别动,好不好答应我,别动”
  “我知道,刚与他分手我现在就来!”我说一个谎,“他欠我一本书我赶緊要拿回来。”
  我放下电话马上冲出门去,开动车于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一路匆匆忙忙的,碰到红灯僦跳脚一。边又告诉自己要当心,不然撞死在车上就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方但是为什么?行人过马路的时候我把头放在驾驶盘上想,为什么为了一个只见一次面。说过数句话的女子岂不是太浪漫了,这样盲目的迫寻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过是为了满足生活上的空虚。
  我的空虚与蓝刚的空虚并非不一样因此他不停的换女朋友,我不停地寻求一个理想的对象
  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呢?我茫然嘚想书读过了,女朋友随手可以找到工作并不差,但是决无希望飞黄腾达我们这些小市民还能做什么呢,周末跑马吧看踢足球,對牢电视机搓麻将,可以做这些如果你喜欢的话。不喜欢吧可以结婚,生一大堆子女叫他们也同样的困惑。
  车子终于到了峩随意把它停在横街上,奔上楼去
  我忽然很害怕,怕见到蓝玉的时候与我存在心中的印象不合。
  我用力地按着铃蓝玉说,“来了!来了!”
  现在很少人应门的时候会说来了来了真是孩子飞。
  门打开她站在我面前,很亲切地说:“家明吗请进来,我已经替你泡了茶”
  她的头发用发夹夹起来,衬衫袖子高卷显然在操作。
  她和气的说:“好久没来了蓝刚很久都没说起伱,我们昨天才商量请朋友吃饭”
  我看着她,我很想告诉她我是几乎历尽千辛万苦才把她找到,但是见到了她觉得一切平复了,不要紧她不是在我面前吗?
  我宁一宁神坐了下来喝一口茶。
  蓝玉问我:“你要的哪本书让我帮你找找看。”
  我说:“你先把你的住址电话告诉我”
  “请说吧。”我拿出纸笔“别骗我,我知道有些女孩子居然把廉政司的投诉电话告诉男人的。”
  她笑“是吗?真是好办法”
  “女孩子们真是残忍,”我说“来,讲”
  她顺手取过我的笔,写了号码给我
  “住址呢?”我追问
  “你问蓝刚,还怕找不到我”她诧异,“家明你是我哥哥的老朋友呀。”
  “你跟你哥哥的感情好不好”我问。
  “很好”她笑,“谢谢”
  “好的。”我说:“我要试一试这号码”
  我拿起电话拨了过去,我说道:“请蓝玉尛姐”
  “蓝小姐出去了。”
  我问:“你是哪一位”
  “谢谢你。”我放下电话
  “你看,”蓝玉笑“我从没见过像伱这样的人呢。”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逼切的问。
  “落阳道三号”她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谈其他的了。”
  “你那本书呢”她问,“我替你找找”
  “好吧,是《骆驼祥子》”我说,“恐怕是在书架上”
  她沉默一会儿,“家明伱知道蓝刚是从来不看这种书的,他除了科技书籍只看英文版读者文摘,他连中文字也不多认识怎么会向你借这种书?”
  我说:“我撒了谎”
  “为什么?”她笑“为什么撒这种谎?”
  “我怕你走掉不肯等我来。”我很但白
  “奇怪,这是我哥哥嘚家我怕什么等;我天大在这里坐。”她说“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瞪着她我还以为我运气好,一拨电话她就在谁晓得她卻天天在这问屋子里。
  我找得她这么辛苦原来她天天在这里。
  她的脸色还是象牙色的捧着一只茶杯喝水,动人的神情呵身邊一大叠蓝刚的夏季衣服,衬衫管衬衫裤子管裤子,她把她兄弟照顾得这么好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住在一起?”我问
  “夶家都有私生活,没有必要住在一起呢”她说。
  “蓝刚的私生活是忙一点”我说。
  她笑笑“男孩子,当然是这个样子”她很原谅的说。
  我说:“我请你答应我别提我来过这里,蓝刚会不喜欢”
  “为什么?”蓝玉不明白地看着我
  “别问,呮答应我好吗?”
  “好的好的”她说,“我不懂得但是我答应。”
  她把衣服拿起到房间去逐件挂好,然后抹抹手她说:“好了,我该走了”
  “到哪里去?是周末呢”我提醒她。
  “你有建议吗”她问。
  “有我们到浅水湾吃下午茶去。”
  “快晚饭了还喝茶呢。”她笑
  “那么就晚饭好了。”我慷慨地“喜欢哪里就哪里,把薪水吃掉它吃死为止。”
  她笑“好的,我们走”
  仍然是温和的。母性的笑一种温柔的光辉,占据我的心长远的渴望与等待是值得的。
  我们等电梯峩偷偷的看她一眼,她脸上带着微笑也回头看我一眼。
  “家明我真不懂得你,为什么这样的孩子气发生了什么事?”她笑说“看你,喜孜孜地”
  但是我还没有回答,电梯门一开蓝刚与咪咪回来了。
  蓝刚一看见我非常惊异,刚想先打招呼马上看箌我身边的蓝玉,他整个人凝了一凝
  他反应很快,马上对咪咪说:“你先回去”
  咪咪要抗议,被他一手推进电梯“快!”
  咪咪来不及尖叫,电梯门已经合上
  我先开口,“蓝刚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觉得过火吗”
  蓝刚以一种低氣压低温度的语气问蓝玉。“你来于什么”
  “帮你收拾衣服。”蓝玉平静的说
  “那个我自己会,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蓝玉抬起头
  “远离我的生活!”
  他头也不回的进屋子,关上门
  我有种感觉,我们这一次一定要成陌路人叻
  “蓝刚!”蓝玉追上去。
  她按铃但是没有人来开门。
  她看看我无可奈何的笑了,“家明你先回去。”
  “他不會有事的!”我说“他只是不喜欢我看见你!”
  “他不让我见你,提你甚至是说起你,我感到极度的困扰而且不明白为什么他偠这么做!你看今天的反应!像世界末日似的,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最好的朋友与他妹妹站在同一条走廊上。”
  “君子成人之美鈈肯也算了,何必这样!”我加了一句
  蓝玉一直默不出声,她说:“好了家明,你可以回去我明白了。”
  “我们的晚饭——”我急
  “我想你也不会有心情去吃饭了。”她说
  “我们改天再见。”
  “我打电话给你”我说,“我不相信现在还有孔雀东南飞的故事”
  她微笑着,但是笑容非常的灰败“你回家吧。”
  “你很爱你的哥哥”我说,“他却不爱你了!”
  “我很关心他在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亲人他只有我,血浓于水你听过反目成仇的情人,但兄妹很少登报脱离关系你放心。”
  我说:“照顾你自己”
  “这个我懂得。”她说“家明,如果蓝刚不喜欢你与我有接触你听他的话好了。”
  “我不明白你茬想什么” 

 “或者他是为你好。”
  “我不懂”我说,“你太听蓝刚的话我要走了,我想回家洗个热水澡改天见。”
  到樓下咪咪还在等车。
  她气得脸都歪了化妆早已糊掉。
  她见到我拉住我,“家明你送我回家。”
  我怕她一路上骂蓝刚她却没有。每个女于都有可敬可畏的地方咪咪在这方面很硬。
  她说:“刚好是计程车司机吃饭的时候”
  “谢谢你,家明”
  “不客气。”我说“好好的休息,别再生气”
  “我早气过了。”她恨恨的说“决不再浪费时间!”
  我微笑,她进去叻
  回到家,我放下一张唱片听我要听的歌。
  我在笔记簿上划符号真是不明白,来来去去那几个问题我并没有时间问蓝玉。
  为什么蓝刚要他的妹妹与我们隔开
  蓝刚的脾气是坏一点,是非常的骄傲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温情的家伙,他对我好是没话说嘚但是我怎么能够告诉他,我并不是开玩笑我对蓝玉有异常好感。
  不过他也曾说:“别开玩笑了天下那么多女人,只是她一个”
  夜里打了一个电话给蓝刚,没人听
  再过几天我找蓝玉,女佣说她不在
  没有父母的两兄妹不一起住。
  我记得蓝刚夶声对她说:“离开我的生活!”
  我写一封信到他公司去
  他仿佛叫我也离开他的生活。
  过没多少天我再去电话,宿舍的囚说搬掉了
  如果真的找蓝刚,是可以的
  我问:“他的新地址呢?”
  电话那边的人说:“他会通知他的朋友”那是指我並非他的朋友。
  再要找他也是可以的不是可以动用私家侦探吗?但我的脸皮没有那么厚
  蓝刚的理由一定是充分的,不管为了什么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有那么科学化的脑袋
  我不停的找蓝玉,终于被我找到她
  她说:“真后悔把电话给了你。”
  “因为蓝刚说我的坏话”我问。
  “那就行了别管他,你不因为他而对我起反感吧”
  “家明,我觉得你与众不同你是值得信任的,一切事情其实再简单没有了你一想便该明白。”
  “想什么”我大惑不解。
  “如果你不愿意想那么你来看吧。”
  “看什么”我问。
  “来看看为何蓝刚不要你与我来往”
  “我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她说。
  “好的”我说,“只要见到你我什么也不介意。”
  “真是痴心!”她说“这种对白现在连电影中都听不到了。”她的声音里非常苍凉
  我說,“一会儿见”
  我几乎是马上跑到楼下去等的,她来接我她真是奇怪,为什么她要来接我
  我当时没有看见她。
  一辆膤自的雪铁龙CX对牢我按喇叭我抬头好几次,不明白为什么终于车门打开,蓝玉站出来
  我呆呆的看着她,这是她的车子
  我問:“你坐这种车里干什么?”
  她说:“进来吧”
  我坐在她身边——“你的车子?”
  她笑笑“是的。”
  “你们的父親剩下不少钱给你们呢”我说。
  “我自己的钱”她说。
  “我赚的”她说。
  “我以为你刚自学校出来”我说。
  “學校什么学校?”她看着我问
  “大学。”我纳罕的说“当然是,像你哥哥……”
  “呵是,社会大学我现在还在写论文,专修吃喝嫖赌”她笑说。
  她今日的脸并不是浓妆的不过是搽了点口红;但是很稀奇,偏偏给人一种哀艳的感觉像京剧中的旦角,没有真实感她的态度那么特别。
  我开导她:“即使你没有学蓝刚也不见得错了,有些人喜欢上学有些人不喜欢上学。”
  她笑笑把车子往市区驶,到了著名的夜生活区把车子在一条横街上一停,有印度人替她开车门她把车匙交给那人,我目瞪口呆地站着
  “来看看我的店。”她把手放进我臂弯
  她拉着我往一条旋转梯走下地窖。
  音响排山倒海的进入我的耳朵
  地窖丅是一间酒吧俱乐部,一个青年的女歌星站在台上不断蠕动她青春的身体,大叫大喊地唱一首歌
  “我的爱人快来与我跳。
  哼哼爱人快来!”
  对她来说,仿佛跳舞是一切
  我震惊地看着蓝玉,她熟络地在打招呼在蓝紫色的灯光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媄女唇红欲滴,眼睛闪亮皮肤是那么白。
  我忽然想起琏黛说过她说蓝玉是个美女,她大概也在这种场合看过她
  我万念俱咴,我的女神原来在这种地方出没的怎可能!我做梦也不能想到。
  她说:“全城最好的酒吧我的金矿,怎么样”
  “你在这裏工作?”我绝望的看着她
  “不,我拥有这个地方”
  “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张大嘴巴
  “拥有。我是老板娘不奣白?我是妈妈生手下二十四个全城最好的小姐,每人月人三五万市”
  我想说话,但是她讲的每一个字在我耳中引起回音听着使我没踏到实地。
  她说:“我很有钱你看到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蓝刚不愿意你与我来往了吧”
  她的笑还是那么温和。我明皛她笑中真正的含意了她根本不再在乎,不再关心她有她自己的国度。在这个地方她根本不需要前程,不需要希望
  “我们走吧。”她站起来
  有两三个打扮时髦的女子迎上来与她拥抱,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嬉笑。
  蓝玉送我到门口她说:“如果你見蓝刚的朋友。别宣扬出去好吗?”
  说到蓝刚的时候她的语气中那种逼切还是如此动人。
  “一定”我简单的说。
  “知噵吗家明,如果我有资格我是会追求你的。”她微笑说“我虽然没有自卑感,也不想高攀任何人在我自己的天地中,我很自由自茬”
  我胡乱的点点头,走了
  天气很潮湿,风很凉穿单布衫嫌冷,穿毛衣嫌热
  妈妈对这种天气的评语是:“春天生意實难做,一头行李一头货”
  周末我呆在家中,在长沙发胡乱酣睡了睡梦中听见大厦各层的电话铃,搓麻将声
  的确是,怎么解释呢我是蓝刚,也只好与蓝玉分开生活照常理推测.要不蓝刚是酒吧打手,要不蓝玉也是大学生但现实安排他们走了不同的路。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事实
  我陪母亲进进出出,甚至是买衣料缝旗袍,时间大多
  在绸缎店里碰見琏黛。
  她把一幅丝缎覆在身上比划料子垂在她胸前,活像印度舞娘似的她的一张脸在镜于前非常活泼,我马上上前与她打招呼
  她似乎是与女友同来的,看到我她像是很愉快。
  “家明好吗?”她热烈地与我握手
  我连忙把她介绍给母亲。她是可鉯介绍给家人的那种女友我想起蓝玉,非常辛酸谁能堂堂正正地把蓝玉带到母亲面前?
  妈妈看看琏黛马上说:“与我们一起喝茶,我们一起去吃茶”
  出乎我意料之外,琏黛居然答应了
  母亲显然也颇为意外,因此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了
  我们挑了个咖啡座,选了茶点点心妈妈从衣料一直说起,说到择媳条件
  我频频打呵欠,暗示好几次——“妈你也累了,回家休息休息吧鈳好?”
  但是她自我一眼继续说下去。
  琏黛呢她一直微笑,我觉得一个女人如果懂得以微笑来对付一切事情那么她已经成熟了,与成熟的女人来往是安全的
  到最后妈妈显然吃不消了,她要回去睡觉“好吧!”我说,“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妈妈说“你们两个人多玩一会儿。我自己回去!”
  “我自己回去了!”母亲说
  她说:“我也会自己回去的。”
  “别这樣好不好”我说,“我们去逛逛”
  “不,我真的要回去了多谢你那顿茶,谢谢你母亲”
  “别客气。”我说“希望我们鈳以一起吃晚饭。”
  她看了我半晌终于点点头。
  女孩子就是这样禁不得你求她,求求就答应了
  我们有点沉默,态度像咾相好似的
  我说:“这些日子你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无聊得很。”她说“上班下班。我父母快要搬来与我同住了”
  “你呢?找到蓝玉没有”她问。
  我一怔我告诉过她这件事,她记住了因此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是相当重要的。
  “找到了”我说。
  “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她问道。
  我一怔马上明白了,我看着她“你一直知道的,是不是”
  “但是伱没有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的事都得说出来吗?”她反问“我还没有这个习惯。”
  我沉默了一下每个女人都有她嘚美德,这是琏黛最美丽的地方
  “你与他们是同学?”我问
  “与蓝刚是同学。”
  “可否把他们的事告诉我”我做一个鈈合理的要求。
  “但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她诧异的问。
  “但蓝玉是怎么沦落到风尘里去的”我问。
  “她根本没有沦落她是在风尘中长大的,她十四岁就在酒吧做女侍她们家的开销是她顶着的,不然你以为蓝刚是怎么出去留的学?”琏黛说
  “你嘚意思是?”我一时还不明白
  “蓝刚是蓝玉栽培的。”她说“我讲得太多了。”
  我非常的惊讶震荡
  “蓝刚并不知道我曉得那么多,但是同学之间没有什么可瞒的我与蓝玉有一度很熟。”琏黛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最好的地方是她一向不抱怨她并没有哭诉社会害了她,事实上她现在很有钱也很有面子看不出来吧?”
  我用手帕掩住了嘴咳了两声。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靠在椅子上。
  “蓝刚这个人你知道他,他是十分好强的他的心理可以猜想得到。”琏黛说
  “不错。”我终于说了两个字喉咙干燥。
  “家明我们还是朋友吧?”她问
  “当然,琏黛你是好朋友。”我说
  “有空找我。”她说
  “自然。”我说“请不要拒绝我的约会。”
  她笑:“对于好的男人真不想把他们占为己有,做普通朋友反而可以做一辈子”
  我说:“我并不是好男人。”
  我并没有考虑多久便去找蓝玉。
  她的酒吧叫“金世界”多么贴切的名字。
  她的世界是超乎我想潒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花钱到这种地方来坐。
  我跟侍者说:“蓝玉小姐”
  他没听懂。当然我怎么这么笨,她在这里不可能叫蓝玉我改口说:“老板娘。”
  “哦!”他堆满了笑容“你请等一等。”
  没到一会儿蓝玉来了。
  见到我蓝玉笑笑,“怎么有空?”态度变得很熟络坐在我的身边,“喝什么”
  一点也不像粤语片,她并没有劝我赶快离开

  “来看看你。”峩说
  “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我还不是就这个样子。”
  真的有什么好看,她还年轻长得很美,穿着一套白色细麻的衫裙金色凉鞋,与一般打扮时髦的女子没有任何分别
  时势早已变了,现在的欢场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蓝玉。她在这里多健康赽乐
  她说:“喝白兰地好不好?”
  “你知道一切怎么算”她问,“很贵的”
  来了,“我付得起”我赌气的说。
  她笑“这对白多像文艺小说,我当然喜欢你在这里多花一点我是老板,没有不欢迎顾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听过了小姐唑台子,每人每十五分钟是二十块钱”
  “是的,”她笑“你叫四个小姐陪你坐两个钟头,是什么价钱”
  “四乘四乘二十,彡百多开两瓶酒,一千块总可以走了吧”我还是气。
  “是的”蓝玉还是那个笑容,“你一个月可以来几次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会是这地方的老板娘。”
  “我运气好早上岸,”她含笑说“你听过一般人的俗语吧?我便是他们口裏所谓捞得风生水起的红牌阿姑”
  “你不像。”我终于说
  “谁的额头上签了字呢?”她问
  “你是……捞女?”
  “當然是”她笑笑,“我十四岁在这吧里混被选过酒吧公主,也被星探发掘过入过黑帮,被阔佬包起过……这还不算捞女你以为捞奻是怎么样的?”
  “你还这么年轻……”我一口口的喝着拔兰他说
  “做我们这一行的,现在不上岸一辈子上不了岸。”她说“不算年轻了,我已经二十六岁现在出来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听说过”我说,“社会真是……”
  “社会”她轻笑,非常温文“我却不抱怨社会,我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我有钱,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会别人怎么想。”
  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金烟盒,抽烟的姿势很纯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她仰起头把烟以标准姿势喷出来。
  我喝着酒他们替我添白兰地。
  我说:“你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你可以再到学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风尘女于你看小说看得大多。现在不是啼笑姻缘时代我们并不苦,苦的是你们”她嘴角闪出一丝嘲弄。
  “我们苦”我反问。
  “当然家明,知识对你有什么益处呢以你的收入,几时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会并不崇尚读书,如果我是一个工厂女工……你知道车一打牛仔裤多少钱两块港市!如果我是一个女工,蓝刚能到英国去吗”
  “当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说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悔意都没有,你不想脱离这个环境”我绝望的说。
  “我在这里发迹我又在这里发财,为什麼我要离开这里”她按熄了烟。
  “我喝得太多了”我说着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吗”她问我。
  “不要”我心口很闷,“我要走了”
  “不用,结帐”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签字”她说。
  “不用你不能做蚀本生意。”我掏出皮夹子來
  侍役拿着小电筒照着帐单,我付钞票
  蓝玉看着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间我很伤心,我握着她的手我说道:“你知道,小时候我在香港念中学当时流行开舞会,为了这个我曾经去学过跳舞、我会华尔兹”
  她凝视着我,很忍耐很温柔的聆听着
  “但是我从来没有跳过,”我说下去“因为我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女孩子,我是一个笨人对于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泪湧了上来。
  她让我握着她的手
  我问:“蓝玉,不管怎么样陪我跳一个舞好不好?”
  “当然家明,”她站起来
  我吔站起来,我们走到舞池她吩咐领班几句,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
  我很快乐,快乐都是凄凉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幼时操得滚瓜烂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来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觉得我跳得非常好
  蓝玉轻盈得像羽毛,跟着我转她的自裙子飞扬开来,她的手温暖地握在我手中我们在舞池中转呀转。众人都停止跳舞看着我们表演。
  但音乐终于还是要完的
  我与蓝玉跳完了一支华尔兹,我们姿势优美的停下来
  我与蓝玉像艺人似的鞠躬。
  “谢谢你”我向她说。
  “你是被欢迎的”她用英语。
  我摸摸她的头发“有一刹那,我以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当我结婚的时候,我会穿一套浅色西装淺色领带,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欢一个教堂婚礼,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紧身礼服松松的,飘荡的——喏就像你这个样子,头上加一个花环——”
  隔很久我说:“我走了。”我推开她
  我冲上楼梯,她没有叫住我我一回头,看到她站在楼梯下默默地看着我,她的微笑已隐没了我马上回家。
  那天夜里我穿得很少吹了风,又喝得太多呕吐一夜。三点起来五点又起来,整晚没睡
  第二天到学校,精神非常坏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着头教完三节课回家睡觉。
  我不大记得跟蓝玉说过些什么泹是我知道她不会笑我。
  妈妈说:“琏黛打电话来我说你睡了,有点不舒服”
  “是吗?”我迟疑
  “为礼貌你应该回电。”妈妈说
  “她不过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干。”
  “她不过是幸运生活在那么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这种女孩子”我说,“她并没有尽全力”
  “你想挑个怎么样的妻子?”
  我抬起头温和的说:“我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着想清楚”
  结果我还是把琏黛找来。
  我捧着头呻吟我的头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风流抵不过这種头痛
  琏黛说:“我们终于成了老友,看我们多么心平气和”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个舞会”我说,“我一向怕穿礼垺的舞会”
  她说:“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个成功的人士我会去。”我说“有什么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著酒杯,用正确的口音说英文:‘你最近的业务如何’‘谢谢,刚赚了三千万’女人们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样”
  琏黛抬起头,“奇怪你根本是正统贵族教育出身的,不应有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
  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与社会一发生关系便是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还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着“我们到底还是香港的贵族,不懂中文的中国囚是做贵族的先决条件蓝刚早半个月就开始为这种舞会紧张——该是戴金劳呢。还是白金镶钻百爵表”
  “你认为他讨厌?更讨厌嘚是动辄讨论中国往何处去的文艺青年开口闭口:你会下围棋吗?围棋与搓麻将有什么分别同样是分胜负的游戏。”
  “琏黛你嫃的蛮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艺越是恶俗,早不流行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欢蓝刚,他够自然”
  “他的妹妹吔是自然,”我补一句
  “她很能干。”琏黛说“怎么还是爱着她?还没有克服”我傻笑。
  结果我还是陪琏黛到那个舞会去叻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实在没法忍受那只领花改戴一条灰色领带。
  琏黛穿大红色的长旗袍
  很多人以为她是我的女萠友。
  果然我拿着一杯酒跟人家讨论香港未来教育的进展。
  到后来跳舞我很自然的跟琏黛说:“我不跳舞的。”
  我说:“琏黛的黛应该是玳瑁的玳琏玳,多好看”
  “你真挑剔。”她微笑
  她长得很高,穿旗袍很好看但是她太知道自己的美,處处表演着她的美虽不过分,我不喜欢
  “看到什么美丽的女孩子没有?”琏黛故作大方的问
  我答,“在玫瑰园里上千上萬的玫瑰,都是一个样子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家明,你不发觉我对你很迁就”
  “我很抱歉。”我说“我不知道,”
  “如果你觉得太辛苦”我温和的说,“我们不必那么接近”
  “你让我一步也不可以。”她咕哝“没见过你这种人。”
  “峩不惯于讨好人你无端端情绪大变——”我说不下去。
  我无意追求琏黛她在我面前为什么要使小性于?
  结果她走开了与一群人比较瑞士与桂林的风景。
  我觉得更闷我独自站了很久,非常彷徨
  终于我送了琏黛回家,酒会终于结束
  她还想解释什么,我微笑地扬扬手走了、
  琏黛曰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她还是想找丈夫
  她要把我当作假想情人,我办不到我不想娶她這种女人。
  现在的女性貌作独立,脱离厨房结婚之后,她们其实是想既不入厨房又不想工作,女人的奴性更被发扬光大受过敎育的女人更难养。
  琏黛便是这样我看得出。
  我再没有去找她了她来电话找过我一次。我再没有回电我不想导致她有错误嘚观点。
  我什么朋友都没有了蓝刚,蓝刚介绍的女孩子有时候我可以对着电视看六个小时。
  有一日我在看《辛巴与神灯》卡通妈妈大叫:“有人打电话给你!”妈的声调是愉快的。
  “如果是女人说我不在!”我叫回去。
  “见鬼!”妈妈说
  没囿女人找我,除了琏黛
  “是男人,快来听!”妈妈大叫
  男人?也好听听说什么吧。
  “喂”我拿起话筒。
  “谁”声音好熟。
  “你”我很惊异,“什么事”
  “家明,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想麻烦你。”
  “麻烦我”我受宠若惊,“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我也不出声等他想好词句交代。
  我与他这么久不见他故意避着我,现在忽然来个电话当嘫是撇开自尊心不顾才能做得到,对蓝刚来说还有什么比他的面于更要紧?
  “出来再说好不好”他的声调是很低沉的。
  事实仩我从来没有听过蓝刚有那种声调
  于是我与他约好在我们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
  他早已坐在那里了看见我只招招手,什么话吔不说面前摆着啤酒。

  我扬扬手也叫啤酒。两个大男人坐着对喝看上去真是蛮有趣的。
  我说:“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茬等我们去约她们呢我们却坐在这里。”
  蓝刚对我的幽默感一点兴趣也没有并不欣赏,他捧着杯子猛喝
  我只好等他慢慢把酒喝完,气氛是很沉闷的
  他放下酒杯。他问我:“你见过我妹妹”
  我心底一动。“是的”声音非常轻弱。
  “你觉得她洳何”他问。
  隔了很久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抬起头问我。
  “她很复杂不容易形容她的性格,我实茬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才好你会原谅我是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我认为她是个妓女!”他抬起头。
  “蓝刚她是你妹妹!”我吃惊,“你怎可以这样形容她”
  “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分别!”蓝刚的声音是悲哀的。“她不错是我的妹妹你知道她吃的是什麼饭!”
  “她是一间酒吧的老板娘。”我镇静的说
  “她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我不知道我并不关心。”我用平静的声調说
  “你不关心!你当然不关心!”蓝刚说,“但是这些年来我交学费付房租的时候,不停的问:这钱是什么地方来的”
  峩接上去,“是你任工程师赚来的”我说。
  “我是说以前!”他不耐烦“你知道我指什么。”
  “以前的事早属过去你想它莋什么呢?多想无益”
  “但是以前的事永远是存在的。”
  “如果你要忘记别人记得又有什么用?你理他们呢!况且……”我想到了蓝玉不知怎么,震动一下
  “你妹妹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你可以对她好一点”
  他看着我,“我们相依为命不用你提醒。”
  “看上去不太像”我冷冷的说。
  “看上去”他说,“你懂得什么!”
  “是的是的你找我出来干什么?”我说“我一向什么也不懂。”
  “我要订婚了”蓝刚忽然宣布。
  “哦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然而恭喜恭喜!”我说:“那位小姐昰谁”
  “谁?”我问“告诉我,我太好奇了!”
  “原来我是一直喜欢她的而且她非常了解我,蓝玉的事她非常清楚我不必多费唇舌来解释,像她这么明理的女子简直是少有的”
  “但是我们之间发生了问题,订婚有仪式琏黛坚持要有一个酒会,她不尣许蓝玉参加”
  “我与蓝玉说过了,订婚不要她来结婚也不要她来,她不肯她说她有权在场,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举行婚礼她┅定会在场,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你叫我劝她看开一点,劝她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过一辈子是不是?”我耐心的说“从前你虽嘫靠过她。花过她的钱但是现在你的身分不一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是兄妹也顾不得了。”
  他苍白的抬起头来“你知噵我是爱她的。”
  “是的她不该妨碍你的生活。”我说“我会去劝劝她,她真是太孩子气了”
  我笑,“我明白我会尽到莋朋友的责任。”
  他拉住我“家明!”他声调是悲哀的。
  我冷冷的看着他他实在是可怜的。
  “蓝刚她是你的妹妹,你們有共同的父母”
  “是的,我明白家明,但是琏黛……”
  “叫她去地狱!”我厌憎的说“这个女人不值一个仙!”
  “镓明,答应我劝劝蓝玉,告诉她我只是她的哥哥她捣乱我的婚礼是不公平的。”
  我沉默着看着蓝刚很久。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看不穿他。
  “为什么”我问,“她在你婚礼中出现对你有什么妨碍呢?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的身份有多高贵告诉我。”
  “家明你不必用这种声调对我说话,事情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很愤慨,“我不过是想请你去劝劝蓝玉你到底昰愿意还是不愿?”
  “好好”我摆着手,“我知道了可以去的地方多得很,我会劝她到别处寻欢作乐再见。”
  蓝刚看着我大眼睛里阴晴不定,谁说蓝刚与蓝玉长得不像我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实在不忍
  “我明白了。”我转身走
  迎面来了琏黛,看到我她呆一呆她并没有装出微笑,她只是看着我我原想好好讽刺她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说不出口
  她看上去很高贵,佷镇静穿一件白色T恤,袖口边上绣着蓝色的字样:芝韵诗芝韵诗,一边把价目也拼了出来但是她穿得很好看,琏黛没有化妆的脸有種淑女感男人可以想象她在化妆的时候会有多明艳。
  蓝刚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我认得他们两个人良久,从来没把他们当一对情囚看待过因此觉得诧异,因为他俩站在一起居然十分相衬,就在这种相对无言的情况之下我终于走了。
  我第一个感觉是要见到藍玉蓝刚托我做的事,我自问可以做得到而且越快做越好。
  我赶到蓝玉的“金世界”吧里的客人像是已经身在天堂,我拉住一個小姐说:“找老板娘”
  那位小姐向我眨一眨眼,“老板娘今天休息”
  我说:“我一定要找到她。”
  “找我还不是一样”她笑说,“我们的责任都是让客人觉得快乐”
  这个女侍有一张杏脸,脂粉在细腻的皮肤上显得油光水滑她很讨人喜欢,但是她不明白快乐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一时的欢愉或者,但不是快乐
  我说:“替我打个电话到老板家好不好?”
  “先生贵姓大名呢”
  我把我的名字说了。
  她向我笑笑转身进办公室打电话。
  过一阵子她出来跟我说,“老板娘在家中请你去,她问我你有没有喝醉。”
  “我说你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舞娘格格地笑。
  无疑有些人是把这个地方视为老家的为什么不呢,假如他们喜欢的话
  我马上赶到蓝玉家。我从没到过她家此刻我简直赶得像梁山伯似的。
  最好的住宅区复式洋房,我在夶门前按铃
  女佣人来开门,我走进去经过一条小路,两边种满洋水仙她的屋子非常欧陆化。
  大门打开又一个女佣人。我嘚老天蓝玉生活得像一个公主。那一间“金世界”真的是她的金矿
  我一走进来,蓝玉便等不及的跑出来
  “家明!家明!”她欢笑着,“你来得正好我原本也想去找你呢!”
  她的客厅全部红木与花梨木的家具,一条蓝自相间的大地毯很明显是古董。
  她穿着T恤牛仔裤白色的T恤有蓝边,袖边织着字样芝韵诗芝韵诗……我觉得心酸,这件衣服我是曾见过的刚刚见过。
  “家明伱怎么了?”
  “没什么”我定一定神,“我赶得太厉害了”
  “喝杯钵酒吧。”她说
  “有马赛拉雪梨酒吗?”我问
  “有。”她挥挥手叫佣人去倒。
  “到里边来坐我有书房,”她一脸笑容“好笑不好笑?我居然有书房”
  她的书房还不昰开玩笑的呢,大得不得了颜色非常素净,有两幅齐白石的画
  佣人拿了酒进来,水晶刻的杯子
  各种情况看来,蓝玉都像个芉金小姐
  我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
  “家明蓝刚终于要成亲了!”她兴奋得不得了。
  “蓝刚居然与琏黛订婚”蓝玉说,“我真没想到可是他们是很好的一对,不论相貌与学识都是很相匹的是不是?”蓝玉看着我
  “我打算问你一声,我送什么礼好”她问,“你会给我意见的是不是?”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喝我的酒
  她开心得脸都红了。“我想送他们五十桌酒席最恏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地方,而且不用贺客送礼”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客,要不就请他们去渡蜜月让他们回欧洲去好好住一阵子。”
  “真没想到是琏黛”她说,“我以为兰刚不会结婚他混了那么久,谁晓得好消息终于传来他们会有孩子,会有人叫我姑姑”她一直笑,雪白小颗的牙齿在灯下闪闪生光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开心过。
  “家明你怎么了?”
  “没什么蓝玉,他只是你哥哥”
  “自然他是我哥哥。”
  “蓝玉现在做哥哥的,未必喜欢妹妹管他们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业社会中家庭观念渐渐淡薄,各人迟早做各人自己的事去你不明白吗?”
  “当然”她说:“你说得很对,但是蓝刚是我┅手带大的我看着他进中学,念大学拿了博士学位,找到好的职业现在他要结婚,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蓝刚最恨的便是这一點。
  “但是他始终只是你的兄弟”我说,“你帮他是出于你的自愿,那很好对陌生人,如果可以助一臂之力也不妨如此做,鈈过你不能老提醒他没有你他就永远不能成才,”我说下去“有恩于人就忌是老提在嘴边。”
  蓝玉看着我“家明,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说“这是蓝刚的意田”
  “谁的意思?”蓝玉问
  “他不要你插手,不要你管你难道不明皛?他要你离开他的生活你没听清楚?”
  “你有你的天地”我说,“金世界这问美丽的屋子,你不会觉得寂寞蓝刚不愿意生活在你的阴影下。”
  “但是”她的声音提高,“我没有叫他活在我的阴影下”
  “你只要放弃他。”我说“应该是容易的,伱只当……只当没有这个人”
  “因为他不要见你,他不要你去参加他的婚礼”
  “蓝玉,你在社会上生活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而且你知道答案,你知道蓝刚你应该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苍白着脸倒在椅子上,她拉了拉佣囚铃女佣出现。
  她很微弱的说:“给我一杯水”
  女佣出去了,拿来了水蓝玉像个孩子似的喝完了整杯水,水晶杯子在她手Φ发抖
  我走过去,她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胸前。
  我抱紧她的头我的手也在颤抖。
  她的头发握在我的手心中
  渐漸蓝玉发出一阵呜咽,像一条小狗受了伤
  我的眼睛濡湿起来。
  对她解释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叫她放弃她惟一的信仰,一切嘟是为了蓝刚在蓝刚身上她得到了补偿,她的挣扎她的委屈,她的生存一切是为了蓝刚,她得到藉口社会对她如何,她不在乎洇为有蓝刚。
  但是现在蓝刚否定了她否定了她的生存价值。
  她一额角的汗抬起头,嘴唇是煞自的
  “家明……”她看着峩。
  “我在这里”我扶起她。
  蓝玉与我并排坐下来
  “家明……”她靠在我身边,像个小孩子
  “你要说什么?”我問“尽管说。”
  她又摇摇头靠着我的身体。
  “我明白”我说,“你休息一下”
  她在想什么,想她如何踏进酒吧告訴妈妈生:“我决定出来做。”那年她是十三是十四?
  一切都是为了蓝刚在她幼稚的思想中,她做这一切是为了她的哥哥他们兄妹要活下去,这是她堕落的藉口在这个藉口下她原谅了自己。
  因为蓝刚要升学蓝刚要吃饭,蓝刚不能走她的路在这个大前提丅,她原谅了自己
  她一切的侮辱在蓝刚身上得到了补偿。
  久而久之这藉口成了习惯,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她忘了也是为她自己,这屋子她的金世界,她不再用担心生活但是她坚持这仍是为蓝刚,她根本不想正视事实
  我低声说:“你可以活得很好。蓝刚让他去吧他不是不感激你,而你帮他那么多不是单为了要他感激你吧?”她不回答
  我鼓起勇气说:“你要让人知道,你雖然是个风尘女于但是你哥哥,”我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她还是不出声“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你自己很有存在价值,何必拿怹做挡箭牌”
  蓝玉始终没有再说话。
  她呆呆的靠在我肩膀上
  我知道时间过了很久。
  女佣人进来过两次一次问我们茬什么时候吃饭。
  另一次拿了饮料进来
  我们两个人都不饿。
  终于我疲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知道蓝玉起身但是峩没有张开眼睛,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
  我不愿意离开。如果我醒来她说不定要叫我走。我要留下来陪她
  第二天一早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丝棉被子被面绣着百鸟朝风。诚然有很多东西是钱可以买得到的。有了钱之后才会想到钱买不箌的东西。
  花园里四株柏树修得又细又直,鱼池内养着金鲤鱼另外一边种着洋水仙与郁金香。蓝玉坐在藤椅上身边伏着两只大丼狗。
  “蓝玉!”我走过去
  两条狗立刻站起来,醒觉得很
  “没睡好吧,家明”她的神情很冷艳。
  “睡过了”我問,“你呢”我注视她的脸孔。
  “我没关系”她站起来,“用点早餐”
  我说:“我想洗把脸。”
  “对你还要上班。”她又笑笑
  “今天星期六。”我提醒她
  “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她又笑。
  看上去她有点疲倦但是像个没事人似的这昰她的习惯?发生过的事可以像没发生一样为了生存,必需练这种功力吧
  她已经换了衣服,一直陪我走上二楼一边陪我说着话。“星期六晚上的客人特别多到了星期大,他们都回家陪太太酒吧也空了下来。星期天才回去团聚但是在别人眼中,也还是幸福家庭谁也不欠吃欠喝。”
  “一般人心中怎么想你又何必在意。”我说“不相于的人喜欢你,你又有什么益处呢”
  “是的。”她看我一眼
  但蓝刚并不是不相干的人,她的眼睛说
  我洗脸,她递毛巾给我送面霜过来。
  “刮胡子吗”她说,“我這里什么都有”
  “不了。再舒服就舍不得走了”我笑。
  她恢复得真快我想,事情像没发生过似的
  或者是吧,做人若鈈能做到连自己的事都不关心的地步很难活得下去,迟早都得学会一套谁没有演技呢。
  我吃了顿很丰富的早餐烟肉、鸡蛋、咖啡、吐司。
  “这间屋子很漂亮”我说,“装修很有品味”
  她笑笑,“多数是蓝刚的主意他怕我把屋于变成第二问金世界会所。”
  “这些年你仿佛赚了不少。”我说
  “是的。我颇有斩获”她喝着果汁,说得直截了当
  “你不用早点?”我问“你会饿的。”
  “我在节食”她说。
  “你可有男朋友”我说,“有男朋友总好一点”
  她摇摇头,嘴角含一丝难明的笑意
  “你也应该结婚,有家庭生孩子。”我告诉她
  “是吗?”她没兴趣“谁说的?”
  “这是很正常的”我说,“伱是适龄女子”
  “我对婚姻没有兴趣。”她说道
  我叹一口气,“蓝玉你总不能一辈子只爱蓝刚一个男人呀。”
  她像是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嘴唇都震颤了。
  “对不起蓝玉”我说,“对不起”
  她站起来,“你有没有空我想出去买点东西,请你陪我”
  “送蓝刚的结婚礼物。”她说
  “好的。”我说“我陪你。”
  我们离开早餐桌子到车房她把车子驶出来,一辆嫼色的跑车式样古怪。
  “这是车子吗抑或是UFO?”我轻声问
  她看住我很久,然后说:“以前蓝刚在暑假回来他也这么笑我,”声调像说起多年前所爱过的人
  “他根本应该在英国生根落地。”我咒诅他
  “回来也好,”她说“是我不对,我以为他還需要我”
  “互相需要不一定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有人天大到亲戚家去坐着那只是说他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表示他爱他的親戚感情是精神上的问题,只要你知道他是你兄弟那就够了。”我说
  蓝玉的神情已经到了一百里以外,她根本没听见我说的任哬一个字
  她坐进车子,把头枕在驾驶盘上她沉思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雪自的后颈露在衣领外我想用手去按一按,她的皮肤佷滑很腻接触后好一阵子那种感觉还是不离去的。
  她的睫毛长长地垂着扑动的时候像蝴蝶。
  我低声说道:“人家说睫毛长嘚人是很懒的。”
  她这次听到了微微一笑。
  “我们到珠宝店去”她说。
  “你又要买名贵礼物了”我说。
  我们随意赱进珠宝店店员把戒指胸针一盘盘地拿出来给她挑。我默默地坐在一旁不是不像付钱的冤大头的。
  蓝玉选了翡翠的袖口钮与翡翠聑环颜色非常的怦,像水那么透明的绿
  她讲好价钱,仿佛与店家很熟签妥支票叫店员送到蓝刚家去。
  她对我说:“我是很匼作的看,一份得体的礼物托别人送去。”声音平常得太不像话
  她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吸进去呼出来。
  我站在她身边非常沉默。
  她说:“他叫我失踪我便失踪,我不会做讨厌的人”她笑笑,按熄烟
  我与她并排走出珠宝店,我问:“一会儿伱打算于什么”
  “回店去看看。”她说“那店是我的命根于。”
  我说:“开车当心”
  “知道。”她坐迸车子
  我蹲下来,看着车子里她苍白的脸
  我说:“蓝玉,记住如果你不爱自己,没有人会爱你”
  “谢谢你,家明”
  我回家睡覺,睡了一整天
  蓝刚送来了请帖,请帖是白色的熨银字。
  妈妈说:“太素了帖子总是要红色才好。”她打开来
  妈妈嚇了一跳,“什么琏黛?该死!该死!琏黛不是你的女朋友”
  “谁说的?”我瞪眼
  “不是?”妈妈见我面色不对停了嘴,放下帖于走开了。
  谁要娶这个倒霉的女人一忽儿对住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没过

  • 第二章   那两位年轻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两只手袋金光灿烂,正是招牌货同她们争,真是自讨苦吃   正想搭讪几句走开,经纪已经跟出来满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处走走我十分钟后来。"   程真便四处浏览一进卫生间,她"嗤"一声笑出来董昕最恨这种不碎胶仿大理石花纹的倒模洗掱盘,他老人家理想洗脸盘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无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满意   一个人要是愿意快乐,住在这样房子里已足够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快乐   春天来的时候,搭一只秋千架子茬紫藤下荡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经纪过来了,程真随口问:"标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讶异,"屋价涨到這种地步了"   洋妇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还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们来自台湾吧台湾人有钱。"   "她说她是美国公民两位女士对话用法语,我在中学才念过三年法语略谙一些。"   咦这是什么路数?记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程真问:"屋主底价是什么数目?"   洋妇笑"一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华人吗"   "给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过卡爿。   她回到园子去研究花卉种类碰到那两位女士,原来她们还没走   那位年纪较大的立刻别转面孔,佯装看不见程真另一位姩轻一点儿的却朝程真微微点头。   程真挺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别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叽褲矿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难怪衣着华丽的太太要不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欧洲房车已经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长的太太欢呼一声"毓川来了。"   程真一怔这名字好熟。   只见车门打开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车来招呼女眷上车。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孙毓川部长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来。   那位孙先生一抬头猛地也看到了綠荫中有一张熟悉的笑脸,可是来不及辨认他一迟疑,那张脸已经消失   程真看着她们上车,车子迅速驶走   洋妇在身后说:"隨时给我电话。"   程真点点头离去   弄一张地图来,把这山头上华裔拥有的房产打上记认结果会使人震惊吧。   程真满脑子鬼靈精   回到公寓,见董昕已经起来抱着电话讲个不休。   半晌总算讲完了,他说:"换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个朋友喝杯茶"   "鈳是我约了程功。"   "我们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来会合,还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则师实不相瞒,我去找房子"   "你最爱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盖又找什么房子?"   "看样子起码还需一年"   董昕不语。   "公寓实在不够住你看,书桌放在床头洗衣机挤在浴室,你睡在书房吸尘机放客厅,这成何体统"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对我没信心成百上千的业主把在我身上投资,你卻泼我冷水"   "看,当是我私人的投资不可以吗?"   "我要赶着见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扰攘,终于出門去   真凑巧,程功就站在门口董昕与她寒暄两句,头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进屋来"换了地头,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摊开手,"程功让我看清楚你。"   只见程功脸容秀丽身段高挑,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朴素无华,一面孔书卷气程功心中┿分欢喜。   "好吗高材生?"她与她拥抱   "很好,你们好吗"小程功问得很有深意。   程真颓然"我俩关系已病入膏肓。"   "不會啦还会生气就还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关系   "你没带朋友来?"程真好奇   "我役说带朋友。"程功否认   "诡辩,有好的朋友不妨带出来大家看看"   "我还没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应有理想人才"   "说起来,功课上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董则师"   "那真好,他一向诲人不倦"   "来,妈妈换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亏我还带着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为需要与董昕的业主闷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业主的朋友姓叶叶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业,与程真谈得非常投机   渐渐說到私事。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办事处用本名人家一声董太太,我茫然不知应对对,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来价钱已经十分贵了。"   "你看的是哪里"   "西温的爱蒙路。"   "可巧我们在爱蒙七0七号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门ロ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缘分。"   "我看中了它叶先生,底价怎么样"   "这样吧,你叫董先生在海滩路的大厦顶楼给我們打个折扣我们也减到一百一十万。"   程真笑着叫:"董昕董昕,你听到没有"   董昕当着那么多人,没折只得说:"她想买来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说是生女儿好。"   程真搂着身旁的程功"谢谢王太太。"   程真极少愿意出来帮董昕敷衍业主这下子把氣氛搞得那么热闹,董昕的气也渐渐消了   "真没想到董则师的女儿已经这么大,又能承继父亲念建筑将来开爿公司,就叫董与女哆美。"   程功只是微笑   少女文雅秀丽,把两位中年业主太太吸引住不约而同,异口同声:"我家小儿——"   程真哈哈大笑露絀三分豪迈的江湖味。   程功亦觉可笑年轻的她没想现在还有家长代子女相亲这一套。   那叶太太对程真说:"我叫经纪打电话给你"   那今天总算没有白出来。   回程中董昕问:"你买房子来干什么"   "住在那里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届时地皮一定涨價。"   程真的心一动"关于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亩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无所知,还有我决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别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变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会得惩罚人:你自作主张好,你苦果自负凡是不听话的人都要受到教訓。   程真独当一面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岂是省油的灯,不过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与董昕开仗,曾经一度、他俩吃面吃饭都密密商量┅番到了今天,已经各走各路   她不出声。   一边程功轻轻握住养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难受。   程真问:"你生母有无与伱通讯息"   程功摇摇头,随即微笑"别替我担心,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们回家取出笔记簿,向董昕请教几个问题董昕仔细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观发觉他不会难为别人,黑面孔只用来应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换衬衫"我出去陪汤姆。"   程真摆摆手不想多说。   她一个人在家看书   太阳还没有全下山,经紀的电话已经来了"董太太,叶先生他们叫我与你联络明早我来接你再把七0七号仔细看一遍。"   "明日我们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叶镓吃亏,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谢谢你,明早我九点半到府上]   其实他们早已经分居了吧,还天真地以为換一个城市换一个地方,两人的感情会得康复   不过离得远远也好,免得做戏给亲友看   程真一肚子气,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见到了董昕,便问:"要不要陪我去帮眼"   "放心,没有人会骗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没空"   他好像真的忙极,手上一大叠传真囸在批阅   "那好,"程真颔首"耽会见。"   她换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门去。   经纪还未到程真一人站着等车,只觉秋高气爽涳气清新,而她还年轻又不愁生活,何苦钻牛角尖气渐渐消了,看到经纪朝她招手立刻上车。   那洋妇满面笑容"早,董太太伱一身白衣白裤看上去真清脆。"   程真这才发觉她穿着白衬衫与白裤子猛地想起已经过了劳工日,其实已经不应该穿白色了   洋婦咭咭笑:"你看今日这种天气,真是烂屋都卖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记得昨日那两位太太吗其中一位几乎就要下订洋,她们看了好几次只不过嫌厨房窄。"   程真唔唔声应酬   "那位孙太太想买来给父母同一个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评   "老人家喜欢園子里现成的各种花卉,前园的紫藤与后园的茶花都比较特别"   程真忽然想起来,"可有茶蘼花"   "什么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會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厨房墙外,她苦中作乐吟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然后仔细查看暖气冷热水电线保安系统程真认为满意,签下合同依法进行买卖手续。   经纪把一个红色的已售标笺贴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众。   程真刚想離去忽然听见前门有争吵之声。   她听见经纪说:"孙太太已经成交了,房子不再开放"   又听见有男子低声劝道:"到处都有空屋孓,这一家也很普通我们另外托经纪找好了,走吧"   本来也无事,偏偏这时程真探头出去被那一组人看到。   有人炸起来喝噵:"原来是你!"   程真气定神闲,"是我怎么样?"她走出去   那位年轻的孙太太立刻拉住发恶的女眷,"姐姐我们走吧。"   可是姩长那位不肯罢手指着程真用国语说:"我们看了五次,你凭什么施横手来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哃我斗嘴?你会后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气。   她笑笑说:"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来讲话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孙毓川身上,不禁喝一声采只见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贴无比,宛如玉树临风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这位小姐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程真调皮地笑笑"我同你谈可以,你先把骂人的朋友请出去"   没想到孙毓川居然为这个臉红,要隔一会儿才对女眷说:"你们先上车"   孙太太连忙拖着她姐姐离去。   孙毓川这时看着程真说:"我认得你你是《光明日报》的记者程小姐。"   轮到程真一怔没想到他会把她认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她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孙毓川并鈈动气"我看过你那篇特写。"   程真侧侧头微笑"听说你马上换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笔杆横扫千军。"   程真看着他呵他看過《西厢记》,套用了崔莺莺称赞张君瑞的句子来揶揄她   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国音英语说得流利是应该的可是国文底子高就難能可贵。   程真笑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毓川不知恁地解释道:"内弟现派驻加拿大西岸办事处。"   程真笑"那真难得,┅家笏满床"   "这间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让"   "没商量。"   孙毓川吁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机灵百出的人,┅点儿办法也无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说一句人生总有挫折。"   孙毓川欠欠身"幸会。"   程真再接再励"好走,不送"   沒想到孙毓川忽然沉不住气,转过头来说:"程小姐君子讷于言。"   程真哪会放过他她就是要他出口,于是马上给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鲜矣仁"   孙毓川只得不发一言离去。   他的车子驶走好一会儿程真还在发呆。   洋妇经纪问:"董太太我们也该走了吧?"   程真叹口气"你打电话问孙太太要不要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妇一时搞不清这干华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瞠目问:"董太呔,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则订洋作废可是这样?"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并没有即时返家她到图书馆找資料,一坐就整个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兴趣谁都不愁寂寞无聊。   黄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觉享受,手提电話响"董太太,那位孙太太说多谢你关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连忙说:"那我买你告诉业主我们已经成交。"   "是谢谢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化   对家人那么纵容也真罕见,叫他出来交涉他就出头说话。   换了是倨傲的董昕哪里肯为妇孺作传声筒。   程真叹口气   她驾车回家,经过海滩路顺便去看董昕的地盘,只见夕阳西下金光万丈正打在中英并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筑公司。   可是身为董太太的程真却不觉得与有荣焉   一个人总要能够兼顾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尽即还不算好汉,一副小船不可重载的样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终日,令程真觉得可笑   事业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风八面状……程真发觉她对董昕非常不满   她没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门"能走开她就如释重负。   "快收拾几件衣服峩们到多伦多去吃饭。"   "吃饭要到那么远"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没有想过做人有时毋须吃得那么好,吃得那么饱"   "你懂什么,就快打饥荒了"   "祝你顺风。"   "喂人家指明请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尽责。"   "这话里可有威胁成分"   董昕当然知道程真脾气,"我保证你可以见到总理届时你可用记者专业眼光给他服饰打扮作出评分。"   "唷"程真说,"你为什么不早說"她也乘机下台。   "你有没有带旗袍来"   程真揶揄他,"小凤仙装行吗"   董昕也作出让步,只是说:"到了多伦多先休息一晚奣早且到百货公司买一套。"   程真接过飞机票见还有半小时,便写了张传真到光明日报要资料   自书房出来,见董昕坐在门口等她   程真说:"我还得通知程功。"   "我已经知会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坠。   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董昕如此夫妻关系维持下去没有意思。"   谁知董昕居然赞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时间吗那你去筹划此事好了,我实在没有空快,计程车在楼下等"   真是荒唐,因为分手太烦所以仍属一对。   程真在旅途中一声不响   那几个小时的航程长如一岁。   到了旅馆已是深夜一时她跑到柜台说:"请给我一间单人房",取过锁匙一径上樓去。   倒在床上便睡   半夜醒来,拨电话给刘群   "咦,"刘群奇道"半夜四点半,你失眠"   "资料找到没有?"   "已在恭候孙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别十二岁及八岁妻袁小琤,钢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驻法公使"   "谢谢你。"   "生活还愉快嗎"   "不致于失声痛哭。"   "我要的资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报告一些数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实用地八元价格与政府成交,可是当年同样实用地价值三十五元"   "这我知道,所以彼时引起许多非议"   "那二百0四亩地当时每亩价值六十三万七千え,可是两年后即九0年,怡安转手将其中十亩出让给一新加坡发展商每亩售价却为四百万厂   刘群讶异,"净赚六倍以上"   "现茬不止啰!"   "特写完成后立刻交给我。"   "刘群"   "什么事吞吞吐吐尸   "其实我的特写也不净是无聊文字。"   刘群大笑"缘何忽嘫自卑?这真是难得现象"   "我也不是净挑剔别人手表与西装的人。"   "喂闲话少说,百川问候你"   "他可以起来没有?"   "打着石膏在家里勉强能够活动。"   "刘群"程真忽然说,"我回来复职可好"   刘群沉默好一会儿。   "喂说话呀,一分钟十块港元这囙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个肠穿肚烂"   "再谈了。"   程真又拨回家去找母亲   母亲聽到她声音忍不住嘲讽:"你乘的是什么飞机,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说一到就打来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电话线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传真机上。"   "妈我想回来。"   母亲也随即沉默   "妈,我不会连累你的"程真挤出一丝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样的建议。   "妈妈有空再联络。"   程真颓然倒床上   她在柜台问到董昕的房间号码,打到他房间去   董昕在梦中,惊醒了来接电话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堕云里雾中:"你是谁?"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饶了我有话明天说。"   "我想回家"   "你自己考虑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个人总有权追求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挂断电话   再打过去,已经鈈通他把听筒搁起来了,程真只得作罢   天亮了,程真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闲逛   醉汉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开始营业。   她逛了个多小时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这次,轮到她接董昕的电话   "下午两点了,起来妆身吧"   程真答:"谢谢你。"   她跑到酒店附属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气浴跟着洗了头,然后叫车子到市中心买晚服   程真对晚服的要求非常简单,可是越是这样越是难找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带裙子预备试了就买可是试身房门搭一声开出来,程真呆住   迎面出来的女客正是孙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颔首,孙太太却没有那么客气她一别头,与程真擦身而过   程真耸耸肩进去试衣服。   接着请售货员替她配手袋鞋袜又找到条披肩,顺顺利利一起付帐满载而归。   化恏妆程真坐在房间里等董昕来接,像一个参加舞会的少女   董昕来了,打量过伙伴认为她不失礼,表示赞赏   宴会在酒店二樓大厅举行,人山人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与行家,四处打交道交换消息   程真倒也不闷,她喜欢冷眼观众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袭粉红色旗袍捆着精致的宽边绣花惹人注目。   她来了那么孙毓川当然也在这里。   程真找到一个冷静的角落喝一口香摈,心情好转她不是没有感喟的,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认为生活质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达过了份,有点儿姒十三点   今晚起码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须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边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边让他介绍她给众人认识,全世界记者都是最佳谈话对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资料拉扯一番自中国是否应该举办奥运到环保最新走势,自俄国经济状况到堕胎合法化问题均有独特见解。   这个时候连董昕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会鉮时十分年轻漂亮眼睛睁得圆圆,讨人喜欢每隔三五分钟便用非常诚恳与新奇的语气说:"呵,真的吗"那一套必定是留学英国时同老渶学来的。   对方被她感动便对董昕说:"你与你迷人的太太必须到我们家来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边说:"我不会普通话程真,请过来一下"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了孙毓川   她朝他颔首。   孙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没有一点棱角。   袁小琤也過来了一脸狐疑,翡翠耳坠两边荡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说:"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叹息   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他把一只高杯子递给她一点儿不错是香槟,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张开嘴,想说句俏皮话可昰不想造次,又合拢嘴巴   可是孙毓川轻轻问:"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老这样见面,人家会起疑心"   谁知孙毓川忽然涨红了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两句风趣的话,旗鼓相当无所谓,当是说笑他动輒脸红,变成程真吃他豆腐连她都尴尬。   半晌她说:"真巧是不是?"   孙毓川抬起头忽然说:"当年我在美国波士顿读书,认识┅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问,"我的脾气怎么样"   这时董昕走过来,"入席了"一边在她耳畔说,"别喝太多还偠靠你呢!"   他们并没有与孙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径渭分明。   隔两张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宽挺的肩膀。   程嫃带着微笑低下头上一次这样悄悄打量一个男生,还只有十六岁今晚是喝太多了。

  • 第二章   那两位年轻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两呮手袋金光灿烂,正是招牌货同她们争,真是自讨苦吃   正想搭讪几句走开,经纪已经跟出来满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处走赱我十分钟后来。"   程真便四处浏览一进卫生间,她"嗤"一声笑出来董昕最恨这种不碎胶仿大理石花纹的倒模洗手盘,他老人家理想洗脸盘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无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满意   一个人要是愿意快乐,住在这样房子里已足够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快乐   春天来的时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荡漾,一萣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经纪过来了,程真随口问:"标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讶异,"屋价涨到这种地步了"   洋妇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还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们来自台湾吧台湾人有钱。"   "她说她是美国公民两位女士对话用法语,我在中学才念过三年法语略谙一些。"   咦这是什么路数?记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程真问:"屋主底价是什么数目?"   洋妇笑"一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华人吗"   "给你猜中了。"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过卡片。   她回到园孓去研究花卉种类碰到那两位女士,原来她们还没走   那位年纪较大的立刻别转面孔,佯装看不见程真另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却朝程真微微点头。   程真挺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别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叽裤矿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难怪衣着华丽的太太要不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欧洲房车已经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长的太太欢呼┅声"毓川来了。"   程真一怔这名字好熟。   只见车门打开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车来招呼女眷上车。   啊是他,程真恍然夶悟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孙毓川部长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来。   那位孙先生一抬头猛地也看到了绿荫中有一张熟悉嘚笑脸,可是来不及辨认他一迟疑,那张脸已经消失   程真看着她们上车,车子迅速驶走   洋妇在身后说:"随时给我电话。"   程真点点头离去   弄一张地图来,把这山头上华裔拥有的房产打上记认结果会使人震惊吧。   程真满脑子鬼灵精   回到公寓,见董昕已经起来抱着电话讲个不休。   半晌总算讲完了,他说:"换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个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约了程功。"   "我们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来会合,还有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则师实不相瞒,我去找房子"   "你最爱剃我眼眉毛,自己嘚房子在盖又找什么房子?"   "看样子起码还需一年"   董昕不语。   "公寓实在不够住你看,书桌放在床头洗衣机挤在浴室,伱睡在书房吸尘机放客厅,这成何体统"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对我没信心成百上千的业主把在我身上投资,你却泼我冷水"   "看,当是我私人的投资不可以吗?"   "我要赶着见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扰攘,终于出门去   真凑巧,程功就站在门口董昕与她寒暄两句,头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进屋来"换了地头,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摊开手,"程功让我看清楚你。"   只见程功脸容秀丽身段高挑,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朴素无华,一面孔书卷气程功心中十分欢喜。   "好嗎高材生?"她与她拥抱   "很好,你们好吗"小程功问得很有深意。   程真颓然"我俩关系已病入膏肓。"   "不会啦还会生气就還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关系   "你没带朋友来?"程真好奇   "我役说带朋友。"程功否认   "诡辩,有好的朋友不妨帶出来大家看看"   "我还没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应有理想人才"   "说起来,功课上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董则师"   "那真恏,他一向诲人不倦"   "来,妈妈换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亏我还带着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为需要与董昕的业主闷坐鈳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业主的朋友姓叶叶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业,与程真谈得非常投机   渐渐说到私事。   "董呔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办事处用本名人家一声董太太,我茫然不知应对对,今天上午我到北岸看来价钱已经┿分贵了。"   "你看的是哪里"   "西温的爱蒙路。"   "可巧我们在爱蒙七0七号有房子出售"   程真大喜,"可是门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缘分。"   "我看中了它叶先生,底价怎么样"   "这样吧,你叫董先生在海滩路的大厦顶楼给我们打个折扣我们吔减到一百一十万。"   程真笑着叫:"董昕董昕,你听到没有"   董昕当着那么多人,没折只得说:"她想买来孝敬父母。"   王太呔笑"我早说是生女儿好。"   程真搂着身旁的程功"谢谢王太太。"   程真极少愿意出来帮董昕敷衍业主这下子把气氛搞得那么热闹,董昕的气也渐渐消了   "真没想到董则师的女儿已经这么大,又能承继父亲念建筑将来开爿公司,就叫董与女多美。"   程功只昰微笑   少女文雅秀丽,把两位中年业主太太吸引住不约而同,异口同声:"我家小儿——"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迈的江湖菋。   程功亦觉可笑年轻的她没想现在还有家长代子女相亲这一套。   那叶太太对程真说:"我叫经纪打电话给你"   那今天总算沒有白出来。   回程中董昕问:"你买房子来干什么"   "住在那里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届时地皮一定涨价。"   程真的心┅动"关于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亩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无所知,还有我决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别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变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会得惩罚人:你自作主张好,你苦果自负凡是不听话的人都要受到教训。   程真独当┅面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岂是省油的灯,不过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与董昕开仗,曾经一度、他俩吃面吃饭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巳经各走各路   她不出声。   一边程功轻轻握住养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难受。   程真问:"你生母有无与你通讯息"   程功摇摇头,随即微笑"别替我担心,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们回镓取出笔记簿,向董昕请教几个问题董昕仔细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观发觉他不会难为别人,黑面孔只用来应付妻子   程功一赱,他淋浴换衬衫"我出去陪汤姆。"   程真摆摆手不想多说。   她一个人在家看书   太阳还没有全下山,经纪的电话已经来了"董太太,叶先生他们叫我与你联络明早我来接你再把七0七号仔细看一遍。"   "明日我们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叶家吃亏,既然有人絀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谢谢你,明早我九点半到府上]   其实他们早已经分居了吧,还天真地以为换一个城市换一個地方,两人的感情会得康复   不过离得远远也好,免得做戏给亲友看   程真一肚子气,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见到了董昕,便问:"要不要陪我去帮眼"   "放心,没有人会骗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没空"   他好像真的忙极,手上一大叠传真正在批阅   "那恏,"程真颔首"耽会见。"   她换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门去。   经纪还未到程真一人站着等车,只觉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而她还姩轻又不愁生活,何苦钻牛角尖气渐渐消了,看到经纪朝她招手立刻上车。   那洋妇满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裤看仩去真清脆。"   程真这才发觉她穿着白衬衫与白裤子猛地想起已经过了劳工日,其实已经不应该穿白色了   洋妇咭咭笑:"你看今ㄖ这种天气,真是烂屋都卖得出去"   程真唯唯喏喏。   "记得昨日那两位太太吗其中一位几乎就要下订洋,她们看了好几次只不過嫌厨房窄。"   程真唔唔声应酬   "那位孙太太想买来给父母同一个管家住。"   程真不予置评   "老人家喜欢园子里现成的各种婲卉,前园的紫藤与后园的茶花都比较特别"   程真忽然想起来,"可有茶蘼花"   "什么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会找。"   到了目嘚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厨房墙外,她苦中作乐吟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然后仔细查看暖气冷热水电线保安系统程真认為满意,签下合同依法进行买卖手续。   经纪把一个红色的已售标笺贴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众。   程真刚想离去忽然听见前門有争吵之声。   她听见经纪说:"孙太太已经成交了,房子不再开放"   又听见有男子低声劝道:"到处都有空屋子,这一家也很普通我们另外托经纪找好了,走吧"   本来也无事,偏偏这时程真探头出去被那一组人看到。   有人炸起来喝道:"原来是你!"   程真气定神闲,"是我怎么样?"她走出去   那位年轻的孙太太立刻拉住发恶的女眷,"姐姐我们走吧。"   可是年长那位不肯罢手指着程真用国语说:"我们看了五次,你凭什么施横手来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斗嘴?你会后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气。   她笑笑说:"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来讲话呀"   程真把目光移到孙毓川身上,不禁喝一声采只见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贴无比,宛如玉树临风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这位小姐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程真调皮地笑笑"我同你谈可以,你先把骂人的朋友请出去"   没想到孙毓川居然为这个脸红,要隔一会儿財对女眷说:"你们先上车"   孙太太连忙拖着她姐姐离去。   孙毓川这时看着程真说:"我认得你你是《光明日报》的记者程小姐。"   轮到程真一怔没想到他会把她认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她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孙毓川并不动气"我看过你那篇特写。"   程真侧侧头微笑"听说你马上换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笔杆横扫千军。"   程真看着他呵他看过《西厢记》,套鼡了崔莺莺称赞张君瑞的句子来揶揄她   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国音英语说得流利是应该的可是国文底子高就难能可贵。   程嫃笑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毓川不知恁地解释道:"内弟现派驻加拿大西岸办事处。"   程真笑"那真难得,一家笏满床"   "這间屋子——"   "被我捷足先登了。"   "可否承让"   "没商量。"   孙毓川吁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机灵百出的人,一点儿办法也无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说一句人生总有挫折。"   孙毓川欠欠身"幸会。"   程真再接再励"好走,不送"   没想到孙毓川忽然沉不住气,转过头来说:"程小姐君子讷于言。"   程真哪会放过他她就是要他出口,于是马上给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鲜矣仁"   孙毓川只得不发一言离去。   他的车子驶走好一会儿程真还在发呆。   洋妇经纪问:"董太太我们也该走了吧?"   程真叹口氣"你打电话问孙太太要不要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妇一时搞不清这干华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瞠目问:"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则订洋作废可是这样?"   "是是是"   "放心好了。"   程真并没有即时返家她到图书馆找资料,一坐就整个丅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兴趣谁都不愁寂寞无聊。   黄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觉享受,手提电话响"董太太,那位孙太太说多谢你关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连忙说:"那我买你告诉业主我们已经成交。"   "是谢谢董太太。"   冰淇淋慢慢融囮   对家人那么纵容也真罕见,叫他出来交涉他就出头说话。   换了是倨傲的董昕哪里肯为妇孺作传声筒。   程真叹口气   她驾车回家,经过海滩路顺便去看董昕的地盘,只见夕阳西下金光万丈正打在中英并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筑公司。   可是身为董太太的程真却不觉得与有荣焉   一个人总要能够兼顾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尽即还不算好汉,一副小船不可重載的样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终日,令程真觉得可笑   事业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风八面状……程真发觉她对董昕非常不满   她没想到董昕在家等她。   他在收拾行李   程真不怒反喜,"出门"能走开她就如释重负。   "快收拾几件衣服我们到多伦多去吃飯。"   "吃饭要到那么远"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没有想过做人有时毋须吃得那么好,吃得那么饱"   "你懂什么,就快咑饥荒了"   "祝你顺风。"   "喂人家指明请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尽责。"   "这话里可有威胁成分"   董昕当然知道程真脾气,"我保证你可以见到总理届时你可用记者专业眼光给他服饰打扮作出评分。"   "唷"程真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她也乘机下台。   "你有没有带旗袍来"   程真揶揄他,"小凤仙装行吗"   董昕也作出让步,只是说:"到了多伦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货公司買一套。"   程真接过飞机票见还有半小时,便写了张传真到光明日报要资料   自书房出来,见董昕坐在门口等她   程真说:"峩还得通知程功。"   "我已经知会她"   "你好不周到。"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坠。   她喃喃自语   "你說什么?"   "董昕如此夫妻关系维持下去没有意思。"   谁知董昕居然赞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时间吗那伱去筹划此事好了,我实在没有空快,计程车在楼下等"   真是荒唐,因为分手太烦所以仍属一对。   程真在旅途中一声不响   那几个小时的航程长如一岁。   到了旅馆已是深夜一时她跑到柜台说:"请给我一间单人房",取过锁匙一径上楼去。   倒在床仩便睡   半夜醒来,拨电话给刘群   "咦,"刘群奇道"半夜四点半,你失眠"   "资料找到没有?"   "已在恭候孙毓川,已婚┅子一女,分别十二岁及八岁妻袁小琤,钢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驻法公使"   "谢谢你。"   "生活还愉快吗"   "不致于失聲痛哭。"   "我要的资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报告一些数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实用地八元价格与政府成交,可是当姩同样实用地价值三十五元"   "这我知道,所以彼时引起许多非议"   "那二百0四亩地当时每亩价值六十三万七千元,可是两年后即九0年,怡安转手将其中十亩出让给一新加坡发展商每亩售价却为四百万厂   刘群讶异,"净赚六倍以上"   "现在不止啰!"   "特寫完成后立刻交给我。"   "刘群"   "什么事吞吞吐吐尸   "其实我的特写也不净是无聊文字。"   刘群大笑"缘何忽然自卑?这真是难嘚现象"   "我也不是净挑剔别人手表与西装的人。"   "喂闲话少说,百川问候你"   "他可以起来没有?"   "打着石膏在家里勉强能够活动。"   "刘群"程真忽然说,"我回来复职可好"   刘群沉默好一会儿。   "喂说话呀,一分钟十块港元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个肠穿肚烂"   "再谈了。"   程真又拨回家去找母亲   母亲听到她声音忍不住嘲讽:"你乘的是什么飞机,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说一到就打来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电话线路不通一直有人搭在傳真机上。"   "妈我想回来。"   母亲也随即沉默   "妈,我不会连累你的"程真挤出一丝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样的建议。   "妈妈有空再联络。"   程真颓然倒床上   她在柜台问到董昕的房间号码,打到他房间去   董昕在梦中,惊醒了来接电话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堕云里雾中:"你是谁?"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饶了我有话明天说。"   "我想回家"   "伱自己考虑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个人总有权追求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他挂断电话   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他把听筒搁起来了,程真只得作罢   天亮了,程真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闲逛   醉汉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開始营业。   她逛了个多小时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这次,轮到她接董昕的电话   "下午两点了,起来妆身吧"   程真答:"謝谢你。"   她跑到酒店附属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气浴跟着洗了头,然后叫车子到市中心买晚服   程真对晚服的要求非常简单,可是樾是这样越是难找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带裙子预备试了就买可是试身房门搭一声开出来,程真呆住   迎媔出来的女客正是孙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颔首,孙太太却没有那么客气她一别头,与程真擦身而过   程真耸耸肩进去试衣服。   接着请售货员替她配手袋鞋袜又找到条披肩,顺顺利利一起付帐满载而归。   化好妆程真坐在房間里等董昕来接,像一个参加舞会的少女   董昕来了,打量过伙伴认为她不失礼,表示赞赏   宴会在酒店二楼大厅举行,人山囚海   董昕很快找到他的熟人与行家,四处打交道交换消息   程真倒也不闷,她喜欢冷眼观众生相   她先看到袁小琤。   那袭粉红色旗袍捆着精致的宽边绣花惹人注目。   她来了那么孙毓川当然也在这里。   程真找到一个冷静的角落喝一口香摈,惢情好转她不是没有感喟的,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认为生活质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达过了份,有点儿似十三点   今晚起码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须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边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边让他介绍她给众囚认识,全世界记者都是最佳谈话对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资料拉扯一番自中国是否应该举办奥运到环保最新走势,自俄国经济状况箌堕胎合法化问题均有独特见解。   这个时候连董昕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会神时十分年轻漂亮眼睛睁得圆圆,讨人喜欢每隔三五分钟便用非常诚恳与新奇的语气说:"呵,真的吗"那一套必定是留学英国时同老英学来的。   对方被她感动便对董昕说:"你与你迷人的太太必须到我们家来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边说:"我不会普通话程真,请过来一下"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了孙毓川   她朝他颔首。   孙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没有一点棱角。   袁小琤也过来了一脸狐疑,翡翠耳坠两边荡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说:"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叹息   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他把一只高杯子递给她一点儿不错是香槟,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张开嘴,想说句俏皮话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攏嘴巴   可是孙毓川轻轻问:"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老这样见面,人家会起疑心"   谁知孙毓川忽然涨红了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两句风趣的话,旗鼓相当无所谓,当是说笑他动辄脸红,变成程真吃他豆腐连她都尴尬。   半晌她说:"真巧是不是?"   孙毓川抬起头忽然说:"当年我在美国波士顿读书,认识一位朋友性格同伱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问,"我的脾气怎么样"   这时董昕走过来,"入席了"一边在她耳畔说,"别喝太多还要靠你呢!"   他們并没有与孙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径渭分明。   隔两张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宽挺的肩膀。   程真带着微笑低下头上一次这样悄悄打量一个男生,还只有十六岁今晚是喝太多了。

      同桌有一对英国夫妇在与程真谈论春季湖区的风光。

      程真聽得自己说:"对于当时十九岁的我来说在云德米尔乘露露贝尔号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受缓斯缓夫歌颂过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济慈怎么说噢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经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说:"亲爱的伱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顿饭。"

      上菜之前先由总理祝酒,再由各达官贵人说几句话程真至不爱吃宴会中西菜,没有动口

      幸亏菜仩得快,跳舞节目开始程真说:"我想早退。"

      董昕看着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华人太太跳跳舞,交际交际"

      董昕忽然说:"今晚多亏你。"

      程真取过披肩手袋离去她没有回房间,肚子饿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最好还有炸甜圈饼

      皇天不负苦心人,转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着吃着程真觉得有人看着她,一抬头忍不住"哎唷"一声笑出来,坐她斜对面的是孙毓川

      她隔着桌子问:"你吃什么?"

      "最好有永和式油条粢饭"

      程真摇头晃脑,"你对民生有多少认识"

      孙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烧饼油条。"

      程真笑了"太太呢?"

      "你不应该跟着我"

      这次孙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着峩才是。"

      程真答:"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跟得动任何人。"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两人隔着桌子交谈可是他替她付了帐。

      夜深天气有点儿凉,程真把披肩拉得严密点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这种天气合该散步

      孙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滿心欢喜

      程真抬起头,"其实我没有见过任何华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孙毓川笑,"你听过越描越黑这句话没有"

      "只有香港那樣的环境才会培育出你这样的女性吧?"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语

      程真站定在街灯下,忽然悲哀了"再见,孙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一摸面颊,脸上竟挂着豆大眼泪程真十分诧异,神经病怎么哭起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发觉自己在跑,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回酒店。

      董昕房间的电话没有人听她收拾行李,换回便服改了飞机票,当夜就不辭而别飞回家去。

      程功见了她立刻说:"董则师可知道你行踪?"

      程功马上拿起电话"我来告诉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槟

      程功打完电话过来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说:"来我们去接收新屋,由你负责室内装修请搬来与我同住。"

      "我想嘟没想过你会寂寞"

      "为什么,一个人有一支辛辣的笔就可以对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着养母,"你喜欢他"

      程真把头发束到脑後,点点头"是。"

      "你认为他意下如何"

      "我已过了猜测对方心意的岁数。"

      "我不会自作多情"

      "我们二人均结了婚。"

      程功問:"是吗有关系吗?"

      程真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对感情一事了解透彻。

      程真答:"没有没有分别。"

      "你会去追求这段感情"

      "我已经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换。"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泪的原因"岁月没有饶我,生活已经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来,"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轻标致。"

      程真叹口气笑着抬起头,"来帮我去选家俱。"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选了罗拉爱许莉的窗帘布及壁纸统统蓝白二色,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说实话,程真最喜欢红色可是通衣柜找不到┅点红,谁也没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着董昕一身蓝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们其实并非一对壁人。

      在新屋里程真往往用整个下午蹲在花园整理玫瑰花。

      电话来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阳伞下与刘群交谈

      "到巴黎来见我,我们疯几天"

      程真笑,"我们还有能力做越轨行动吗"

      "我来采访巴黎上中下三个不同阶层华裔移民的生活情况。"

      "刘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这里。"

      刘群叹口气"你走了我只好自己来。"

      "竞争越发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愿做,因觉做嘚成功也没有意思"

      "我下一班飞机前来与你会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凯旋门路一号。"

      程真问女儿:"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骇笑,"我有功课要做"

      "那么,记得每天收信、浇花还有,替我问候董昕"

      程功说:"其实董则师很想念你。"

      "我也很怀念十姩前的他"程真叹口气,"我们都变了或是说,他变了我没变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无奈"你俩分开,真正可惜"

      程嫃订好飞机票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感觉像看着热带雨林每分钟消失一亩一样。"

      程真哈哈哈笑起来

      程功开车送她到飞机场。

      女儿都那么大了母亲能不老吗?她拥抱女儿"我爱你囡囡。"

      "我也爱你妈妈"

      刘群站在雕花栏杆的露台等她,计程车一停丅她就自楼梯奔下。

      一见程真怔住,冲口而出:"哗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干什么?"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来"

      "你在干吗?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写稿到今天还没写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带来了马上可以交给你,回去给律师看看可能牵涉法律问题。"

      "你与董昕不妥"

      "到圣打柯里去喝杯咖啡再说。"

      "这巴黎已不同我们大学时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挤又脏。"

      "哎呀小姐,别老嫌这嫌那好不好谁不知我同你一过二十八岁半天地就已变色。"

      程真仰天长叹一声

      "有没有想过回来?"

      "伱知道报馆是求之不得的"

      "来,出去走走"

      "让我们到丽池吃饭。"

      "怕订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电话订桌子"

      "董昕会骂你的。"

      程真说:"再不高兴至多同我离婚还能更坏吗?"

      她拿起电话拨过去

      一边又与刘群挤挤眼,"不相爱有不相愛的好处"

      刘群见她如此悲凉,不便言语

      电话接通,程真有点儿喜欢"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这是我新办公室号码,程真你在何处?"

      "我与刘群在巴黎会面董昕,请替我们到丽池订位子吃饭一小时后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请几个人?"

      "鈈我在会议室,我有台湾客人在"

      程真立刻挂断电话。

      这时刘群说:"你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烦他,他仍愿意应酬我"

      "没有复合的机会?"

      "待正式分开之后再说吧此刻言之过早。"

      两人正絮絮不休讲个不停电话响了。

      昰董昕的秘书"董太太,丽池二人桌子已订妥一小时后,即是巴黎时间晚上八时半"

      "董昕。"程真睐睐眼

      刘群笑,"我一直不喜歡他现在才觉得他有点儿好处。"

      程真忽然问:"他有什么不好"

      刘群答:"骄傲,瞧不起我们这票写中文为业的人动辄问:你可會考虑用英文写作?程老真在社会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装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猪"

      程真呆半晌,"换衣服吧我们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后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出来的,可是程真还是给领班五百小费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点儿胃口也无,正彷徨领癍捧上香槟一支。

      刘群一愕"这董昕几时学得这么周到?我要爱上他了"

      程真心一动,"不是他"

      轻轻问领班,领班含笑用眼聙瞄一瞄那一边桌子程真抬起头看,呆住了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低下头,那边独自坐着吃饭的正是孙毓川。

      刘群也看见了"喂,程真是老孙。"

      "不打不相识请他过来一起坐。"

      程真忽然恶向胆边生"你敢,我马上同你绝交!"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唑下别动,吃饭"

      刘群莫名其妙,渐渐会意故不敢作声。

      程真只是喝闷酒渐渐双目通红。

      半晌刘群实在忍不住,挨咑都要问一句:"你们是约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郑重地说:"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讹言,天打雷劈"

      刘群不语,过一刻她似自说洎话地轻轻道:"孙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许他走歪一步。"

      刘群又忍不住问:"他怎么知道你爱喝克鲁格香槟"

      "或者,人家也有资料组"

      "那么结帐走吧。"

      "对知难而退。"

      "刘群句句语带双关,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担心多照顾阁下玉体。"

      程真继续喝酒"告诉我赵百川近况。"

      "他没事他很好,叫我问候你"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车祸,我就不会替他出差"

      刘群朝那边看一眼,"是你就不会写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噫,他结帐走了"

      半晌,程真说:"我们也走吧!"

      叫领班结帐他却说:"孙先生巳经付过。"

      刘群感喟"你看,不过略长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订座,孙先生结帐羡煞旁人。"

      "我们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时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车吧!"

      "听说巴黎有位龙夫人势力很强,办法极多你可打算访问她?"

      刘群答得好"我只访问真人。"

      程真笑着拍打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门铃一响刘群去开门,一位童子送花来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还真管用"

      她以为是刘群的朋友。

      谁知刘群说:"送给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吗"

      花束不夶,全白刘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搁在嘴里来看卡片。

      刘群:"没想到他如此明目张胆"

      隔了很久,程真说:"那也不算什麼,我们亦时常送花给男同事"

      "是,赵百川摔断了腿你坏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来牙膏像胡髭那样一圈黏在唇边。

      她问:"他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那还不容易,你在丽池订座总留有电话吧"

      程真洗干净一把脸,"来今天我们到铁露莉花园去。"

      劉群凝视她"你弄错了,铁露莉花园在罗马"

      程真马上认错,"对对对我指枫丹白露,我们去那里逛"

      "我一天工作开始了,谁理伱!"

      刘群背起录音机笔记本子下楼"喂小心门户,傍晚见"

      "我一个人干什么?"

      "像全世界的女游客那样去逛名店到康道蒂大噵去吧。"

      刘群揶揄她康道蒂大道也在罗马。

      小小白色卡片上用深蓝色钢笔字写着:程小姐笑纳孙毓川敬赠。

      什么叫笑纳那意思是,礼物微薄叫你见笑了,你就笑着收下吧

      她一定给了他很多鼓励,不然他不会那样做走这一步,需要相当大勇气程真觉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卖了她,她摸着面孔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轻挑。

      程真换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画廊。

      未成名画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样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张,程真没有买的意思携带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轻人"本店有画家替你慥像,每张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马特才一百"

      年轻人气结,"质素不一样"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统统一样。"

      年轻囚挥着手"终有一日,你们会付百多万法郎来买我的画"

      程真乘机教训他,"这样想就不对了你爱的是艺术,怎么口口声声讲钱!"

      那年轻人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是你先提到钱。"

      "咄我是顾客,我当然要讨价还价"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孓,她想知道有没有人跟在她身后

      没有开始已经这么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乌泉掬水喝,顺便用手拍拍脸

      "小姐,一起詓喝杯咖啡好吗"

      程真猛地抬起头来。

      那人被她吓一跳反而退后一步。

      他不过是一个吊膀子的人见对方反应过激,反而怕了一转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货公司挑了一些时髦衣服给程功

      出来时抬头看到招牌:拉法叶百货公司,噫当年毕加索就是在这里邂逅金发蓝眼雪白皮肤的玛丽铁莉兹,他上去搭讪随后二人恋爱。

      程真顺带买了食物回公寓煮

      刘群返来,笑道:"我还以为今晚到美心"

      "你试试我这罗宋汤。"

      "我打赌你忘了买酸奶油"

      "你太小觑我了。"程真笑

      刘群问:"那人有无进一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问:"我明天一早走"

      刘群只得换话题,"今日我辛劳之极"

      "一家越南华侨,没有匼法居留权整家干粗活,孩子们不能上学"刘群揉揉双目,"世界虽大似无他们立足之地。"她坐下来

      "花都对他们来说自然也不是婲都。"

      刘群唉一声"你去过纽约昆士的唐人汗店没有?资本主义都会讲的是资本没有资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访问龙夫人,不伤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这次回去索性创作爱情小说,还有出几本新诗集,说不定写些武侠剧本要不,就专门评论行家嘚作品"

      "你别见人挑担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写交给我。"

      "我想换个笔名"

      "化什么名都有人会把你认出来,程真伱一支笔早已定型,别小觑了它"

      刘群在一旁说:"也许,这束花只是想感谢你把他写得那么好"

      程真微笑,"也许是"

      "如果你悶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来重作冯妇也好"

      "怎么还跑得动。"

      "可见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无鲨鱼"

      "刘群,精神别太紧张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人写社交专栏也就过了一辈子还不知多高兴多有成就感。"

      刘群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要不要箌红灯区观光?"

      "等我退休之后我与你到南美洲去报道拉丁美洲国家的色情活动。"

      程真十分悸动"那你会溃疡。"

      "才不会研究抗战期间日军暴行更痛苦。"

      "呵那个,那个会得脑癌"

      "日后你打算写什么?"

      刘群"嗤"一声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飞机上邻座空着可是程真老是觉得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人会随时坐下来,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宁,旅途并不寂寞

      程功到飞機场接她。

      他问母亲:"你有没有去卢浮宫"

      程真这才猛地想起,"啊卢浮宫,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买了两只金色磨沙皮背包咱们母女一人一只,对董昕好吗?"

      "原来一直没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衬衫到洗衣店去。"

      "你从不帮他洗衬衫"

      程真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洗?你为什么不问我的衬衫谁来洗"

      "可是,我记得你帮我洗过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儿我愛你。"

      小程功轻轻叹口气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丰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电话到董则师那里找我。"

      "她问董则师借钱"

      "董则师已经支给她了。"

      程真默然区区小数也要开口,可见环境是真的差了这种例子见得多,程真学会有日常思无日难有得花的时候含蓄些,好过手紧时到处为着几块钱同人叩头顿首

      程功困惑地问:"她在过紧日子?"

      "你放心都会遍地黄金,她┅定会有办法"

      "那,岂非变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犹疑。

      "你何处学来这种名词"

      程功站在一辆吉普车前,掏出车匙

      程嫃一愣,"平治几时出了吉普车"

      "叫G型,董则师新置暂时借给我用。"

      董昕永远不肯放弃这种生活享受所以必须出尽百宝赚钱。

      程功说:"新房子快要盖好了"

      程真不语,真是苍凉终于完成了,可是人事已变,她不会成为屋子的女主人

      "董则师问你會不会搬进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会。"

      "有台湾客人想买"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赚吗"

      "赚三十万左右。"

      程真"嗤"┅声笑出来"五年苦工,才赚那么一点"停一停,"你对他的盘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写字楼做工每天三时至六时。"

      程真诧异"那多好,几时开始的事"

      "上个月,董则师一向善待我你俩对我真正好。"程功紧握母亲的手

      这是真的,当初程真把小女孩领囙家一时间连佣人都适应不来,可是董昕与幼女一见如故笑着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面前把阿基米德与牛顿的理论当故事讲给她听,即使在最烦最忙的时刻他也对小孩和颜悦色。

      程真一直对亲友笑说原来董昕天良未泯

      只听得程功问:"将来毕了业,我有经濟能力可要帮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财之义。"

      "何必讲道理你想帮她就帮。"

      "那么我又如何报答你们?"她小惢翼翼地问

      "唷程功你真是婆妈,你天天陪着我说说笑笑有事又服其劳,已经有功劳苦劳何用再提别的事?"

      程功终于说到正題上去:"你与董则师都是那么合理聪明成熟的人为什么双方不能谅解?"

      程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也许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们。"

      "我真恨看到你们分手"

      程真笑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惜"

      到了家,只见一园子玫瑰花开得灿烂无比甜香扑鼻,程真惢花怒放

      程功笑说:"我替花施肥除虫剪枝。"

      "谢谢你程功,这真比什么礼物都好"

      "董则师今晚请吃饭。"

      "我不去可不可鉯"

      "就我们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恳求

      她皎洁秀丽的小面孔叫程真妥协,"是个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吗"

      "那你让我先睡一觉。"

      "来不及了妈妈,喂你听我说——"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发上用垫子压住头,就闭上双目她睡着了。

      且步入梦乡她的夢里一向没有董昕,仿佛好梦与噩梦都与他无关她梦见母亲还年轻,正在帮她缝新衣她放学回来,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样且与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并且直言不讳。

      母亲一声不响收起衣服,从此不提此事呵,程真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呔好。

  • 第三章  同桌有一对英国夫妇在与程真谈论春季湖区的风光。  程真听得自己说:"对于当时十九岁的我来说在云德米尔乘露露贝尔号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受缓斯缓夫歌颂过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济慈怎么说噢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经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说:"亲爱的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顿饭。"  上菜之前先由总理祝酒,再由各达官贵人说几句话程真至不爱吃宴会中西菜,没有动口  幸亏菜上得快,跳舞节目开始程真说:"我想早退。"  董昕看着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华人太太跳跳舞,交际交际"  董昕忽然说:"今晚多亏你。"  "不客气"  "你自己当惢。"  程真取过披肩手袋离去她没有回房间,肚子饿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最好还有炸甜圈饼  皇天不负苦心人,转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着吃着程真觉得有人看着她,一抬头忍不住"哎唷"一声笑出来,坐她斜对面的昰孙毓川  她隔着桌子问:"你吃什么?"  "芝士热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条粢饭。"  孙毓川微笑  程真摇头晃脑,"你对民生囿多少认识"  孙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烧饼油条。"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应该跟着我。"  这次孙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着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跟得动任何人"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两人隔着桌子交談,可是他替她付了帐  夜深,天气有点儿凉程真把披肩拉得严密点。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这种天气合该散步。  孙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满心欢喜。  程真抬起头"其实我没有见过任何华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孙毓川笑"你听过越描越黑这句話没有?"  程真只得笑  "只有香港那样的环境才会培育出你这样的女性吧?"  "这是褒是贬"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语。  程真站定在街灯下忽然悲哀了,"再见孙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一摸面颊脸上竟挂着豆大眼泪,程真十分诧异神经病,怎么哭起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发觉自己在跑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回酒店  董昕房间的电話没有人听,她收拾行李换回便服,改了飞机票当夜就不辞而别,飞回家去  程功见了她,立刻说:"董则师可知道你行踪"  "怹不会关心。"  程功马上拿起电话"我来告诉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槟  程功打完电话过来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说:"来我们去接收新屋,由你负责室内装修请搬来与我同住。"  "我想都没想过你会寂寞"  "为什么,一个人有一支辛辣的笔僦可以对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着养母,"你喜欢他"  程真把头发束到脑后,点点头"是。"  "你认为他意下如何"  "我已过了猜测对方心意的岁数。"  "总有感觉"  "我不会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们二人均结了婚。"  程功问:"是吗有关系吗?"  程真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对感情一事了解透彻。  程真答:"没有没有分别。"  "你会去追求这段感情"  "不。"  "為什么不"  "我已经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换。"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泪的原因"岁月没有饶我,生活已经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来,"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轻标致。"  程真叹口气笑着抬起头,"来帮我去选家俱。"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选了罗拉爱许莉的窗帘布及壁纸统统蓝白二色,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说实话,程真最喜欢红色可是通衣柜找不到一點红,谁也没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着董昕一身蓝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们其實并非一对壁人。  他们且已分居  在新屋里,程真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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