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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短篇集)
飞虎——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高少丰对男朋友周凌宇只有一样不满。 少丰对姐姐少华说:“不知怎地,他为人竟是那么懦弱。” 少华微笑,“如果只得一个缺点,那真是你的福气。” “可是男子懦弱,罪不可怨。” “别大挑剔了,小姐。” 少丰沉吟。 “在我眼中,小周几乎十全十美:高大英俊,专业人士,无家庭负担,父母均是知识分子,他具生活情趣,有爱心,喜欢孩子,又没有不艮嗜好,且薄有储蓄,实在是上上人选。” 少华抬起头,有点沮丧,“可是交往一年多,我发觉他胆小如鼠。” 少华瞪妹妹一眼,“你嘴巴太任性了。” “我有实例证明。” 少丰一一向姐姐诉苦。 一日,去看戏,票子一早买好,人场,发觉有一堆不良少年坐在他们的位子上,叫他们让,他们喧哗着移到后座。 接着的半小时内,不住骚扰。 脚搁到椅背,不停嚼零食,不该笑时大声乱笑。 少丰忍无可忍。 “吵死人。”她同男朋友投诉。 想他出声教训后座几句。 谁知周游宇笑笑说:“我们走吧。” 什么? “改天再看好了。”他技着少丰离座。 那堆闹事的年轻人得其所哉,呼啸着再次霸占他们的座位。 少丰十分气忿,“你这样退缩等于助长他们的气焰。” 周凌宇只是微笑。 “该争取的时候使需力争。” 小周搔搔头,“息事宁人嘛。” 少丰顿足,“你这种脾气,容易吃亏。” 周凌手又说:“很多时候,吃亏即是便宜。” 少丰与他不欢而散。 “让人欺侮到头上来还无所谓,你说,这是不是毛病。” 少华替妹妹分析:“不爱闹事,也属优点,我亦是大事比小,小事化无的高手。” 少丰叹口气,“我也不会随时随地找人打架,可是一个人总得保护自身,保护妇孺。” “必要时周凌宇一定做得到。” 少丰看着天花板,“我很怀疑。” 又有一次,在热闹的商场中,少丰发觉形迹可疑的一对男女企图扒老妇人的荷包。 孑 “凌宇,你看。” 周凌宇说:“哎呀,那位老太的皮夹子会在三分钟内消失。” “你去夹在扒手中间,我去警告老太。” “危险,不可。” “周凌宇,你胆子放大些好不好子。” “四周围都是扒手同党,你要当心──” 少丰没好气,一个箭步上前,拉住那老太走到*边: “老太太,你的手袋不如挂在胸前。” 那一对男女见情势不对,急急散开。 临走时狠狠瞪了少丰一眼。 “是呀,”少丰承认:“我也心中发毛,但是见义勇为,锄强扶弱是好市民责任,你说是不是?” 少华只应了一声。 她开始觉得妹妹的抱怨可能有些少道理。 男人什么都不肯承担,的确有点那个。 “还有呢。” 什么,还有其他例子? 网球场中,有人逾时不走,占用他们时间,十五二十分钟后,仍然赖着,周凌宇不愿向人交涉。 少丰忍不住,“喂,你们,该走了。” “是吗,”那个年轻女子牵牵嘴角,“你们该早出声,我还以为你是拾球的。” 少丰铁青着脸,“小姐,做人公道些。” 那女子走过少丰身边;故意用肩膀大力相撞,少丰踉跄后退。 周凌手连忙扶住女友。 “去同她请道理呀!” 他只是傻笑。 那个无理的女子得意洋洋离去。 气得少丰摔下网球拍,一个人回了家。 “他说他不会骂女人。” “的确是,好男不与女争。” “所以,”少丰忿忿不平,“明明白白,睁着眼睛看女朋友吃亏。” “也许,小不忍则大乱。” “姐姐,别敷衍我。” “你们应该召管理员来同人交涉。” 少丰气绥,“事事叫警察叔叔帮忙?那还不累坏。” “除出这点呢?” “样样都好,”少丰的神色放缓,“细心、体贴、上进、勤力、一切以我为重。” “那么,忍耐一点。” “他像绿野仙踪里那只不见了勇气的狮子。” 少华忍不住嗤”声笑出来。 年轻女子对男伴要求往往苛刻得不像话,要他品学兼优、样貌出众、背景好、听话、体贴…… 最好是一个腰缠万贯、英俊、顺解人意的奴隶。 祝她们幸运。 少华听完这些抱怨转眼却忘。 少丰却越来越烦恼。 星期五,她兴高采烈地安排节目。 周凌宇却说:“我周末没空,对不起。” 少丰一怔,“那么,下星期天──” “接着这主个月,我都不行。” “什么?” “公司有事,我主持集训。” “训练什么?” “呃,我是会计部主管,训练新人。” “一连三个月都把周末奉献给公司?” 周凌宇赔笑,“少丰,事后会升职。” 少丰无言,男友认为工作比休闲重要,她无话可说。 她的周末也连带被牺牲掉了。 “公司没有其他人手?” 小周不出声。 一定又是被人欺侮到头上来不敢还手。 少丰不想事事盯着追究,识趣地噤声。 周凌宇握着她的手,“我尽量抽时间出来。” 少丰叮嘱:“多打电话来。” 可是,一个个周末过去,周凌宇不但人影不见,连带声音也失踪。 少丰从前最讨厌那种时时抱怨男朋友没有时间陪她的小女人,可是现在,少丰自己也忍不住满腹牢骚。 “人不知去了何处?” 少华劝她:“不可管人,也不要被人管,男女双方不一定要天天黏在一起,留些空间,像一幅画上的空白,有时诚属必需。” “你总是帮他。” “有志气的男人决不做脂粉奴隶。” “他最近只有星期一晚上才跟我通电话。” “可有说基么?” “声音疲倦到极点,一次,说着说着半晌没回音,原来睡着了,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会催眠。” 少华不出声。 会不会是想疏远少丰? “唉,真不知一些女孩子,男朋友去了留学,是如何熬过来。” “凭信心。” 少丰用手捧着头。 “你相信周凌宇吗?” 少丰点点头,肯定地说:“我相信他不会欺骗我。” 少华生活经验比较丰富,她觉得周凌字可能有事隐瞒。 这个被谈论的男人终于出现了。 高大英俊,皮肤晒成金棕,好似参予了许多户外活动。 少丰吓一跳,“我以为你在办公室苦干,不见天日。” “陪客人打过哥尔夫球。” 少丰说:“好想念你。” “我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们拥抱一下。 少丰说:“顾慈家的泳池开放,邀我们去吃饭。” “你想去?”他情愿在家听听音乐。 少丰点点头。 “我陪你。” 到了不到半小时,就发生不愉快事件。 邻居是洋人,嫌他们喧哗,前来警告。 不过是下午四时,大白天,有人觉得洋人欺侮华人。 所有的男生都跑去据理力争,你一言,我一语,与洋人用英语对答。 “虽然是下午,汽车也不得在住宅区乱响号,”洋人说:“我太太要午睡。” “一整条街怎么净是迁就你家?” “你们实在太吵。” “你们家开派对也闹到凌晨三时。” “黄种人是不讲理的多。” “可恶!种族歧视!” 主人家生气,“叫警察来主持公道。” 一时吵得不亦乐乎,连女生都加人战团。 可是单单不见周凌宇。 他到基么地方去了?少丰四处找他,发觉他在帆布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怎地,少丰的头顶像是被人淋了一盘冷水,好不失望,这人,那么会逃避,天掉下来他也懒狸,什么事都与他无关,将来,怎么倚靠他? 有种男人,一生只会躲在女人身后,难道,周凌字就是这种人? 少丰伸手去推他。 周凌宇醒来,“咦,什么事,怎么警察都来了?” 少丰冷冷看着男朋友。 周凌宇听众人言语,很快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唉,小不忍则大乱。” 少丰不以为然,“那么你认为事事置身度外是明哲保身之道?” 周凌宇分辨:“事分巨细,不可一概而论。” 少华不去理他,独自走开。 瞥察劝双方和解。 “睦邻最重要,你让我一分,我回敬你三分了。” 两家人忽然觉得这口气像老师教训小学生,大家都笑了。 纷争就此结束。 少丰却对周凌宇说:“我们走吧。” 这个什么都不上身的男人,怕事,懦弱,少丰心中不是滋味。 送她到家,周游宇说:“少丰,我有话想同你说。” “我累了,改天吧。” “我有重要的话想今天请。” “那么,上来喝杯茶慢慢说。” 不是想提出分手吧,少丰意兴阑珊,一早说白了,也好。 周凌宇喝过茶,忽然微笑道:“少丰,我向你求婚。” 少丰愣住。 若是半年前听到他求婚,真会高兴得大跳大叫立刻应承,可是今日,她有保留,她有犹疑。 周凌宇取出一只首饰盒子打开,少丰看到戒子正是她”向喜欢的方钻。 她取出把玩片刻,始终没有往无名指上套,最后把戒子放回盒中。 小周问:“你需要考虑?” 少丰点点头。 “那也是应该的。” “我不会催你。”他放下盒子。 “凌宇,你一向体贴,可是──” “可是什么?” 少丰欲语还休。 “你放心,婚后我一定以家庭为重,所有时间精力都用在家中。” 少丰仍然不出声,她心中有一线凄惶。 “请相信我。”周凌宇再三保证。 少丰终于忍不住问:“最近你人在何处?” 问了之后,又后悔投了不信任票。 “我在集训呀,已经向你说过。” 少丰颔首,“你让我考虑几天。” “不要叫我等太久。” “我不会误你青春。” 周凌宇吻少丰的手,“明早八时正要开会,我先走了。” 少丰有点失望,求完婚立刻离去,太不浪漫,太过匆忙,周凌宇也太过实事求是了。 少华知道消息之后却很高兴,“看,终于求婚了。” 少丰答:“我也并非那么想结婚。” 少华说:“你的心只有你自己才明白。” “姐姐,我可否试图改变他?” 少华立即给予忠告:“不要妄想改变任何人,也别为任何人改变你自己,以免以后恨怨。” 这是真的,少华有时真是个良师益友。 戒子一宜放在少丰的床头抽屉。 三天后的晚上,少丰已经预备休息,门钤忽然响了。 少丰放下书,去看访客是谁。 门外却是周凌宇。 他穿一身黑,闪进门来。 少丰不由得笑道:“你看你,打扮得似飞贼,去哪里?” 周凌宇凝视她,把她紧紧拥入怀抱。 “喂喂喂,干什么?” “永远爱你。” 少丰啼笑皆非,“来,做一杯咖啡给你,慢慢谈。” “不,我有急事。” 少丰不悦,“你一天到晚来去匆匆,到底在搞什么,今晚若不坦白招来,我同你没完没了。” 他怀中的传呼机忽然响起来,他转头就走。 少丰贴在楼梯口一直叫:“凌宇,凌宇。” 她顿足。 这人除了懦弱,还添多一丝鬼祟。 少丰真想把戒子扔回给他。 她回到寝室,感慨万千。 真没想到我对象比读书、升职都困难百倍,明明以为是他,可是忽然之间又生份。 周凌字似有许多事瞒着她不与她说,她试过暗示、打探、要求,可是周凌宇索性渐渐避而不见。 少丰落下泪来。 现代女性统统练得刀枪不人,可是金刚不坏之身却最怕感情折磨。 摊牌的时候到了。 那天晚上,少丰辗转反侧,乐观开朗的她从没试过这样愁闷旁徨。 渐渐,她在不安中睡着,可是惊醒过好几次,一额是汗,噫,夜为什么如此长?才凌晨三点多。 朦朦胧胧又再睡去。 铃声一阵接一阵。 一定是做梦,天亮了,闹钟响,这肯定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少丰睁开双眼,咦,不是闹钟,的确是门钤。 她只得被上浴跑去视看。 天还未亮,独居的她十分警惕。 “谁?” 门外的人提高声线:“是我,周游宇,少丰,请开门。” 少丰觉得事情怪得不能再怪,她忽然清醒了,看看钟,是清晨五时半,距离周凌宇第一次来刚刚六小时,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她连忙打开门,周凌手仍然穿着那套黑色紧身衫,一见少丰,仍然紧紧拥抱她。 接着,他走到沙发前,倒下去,闭上眼睛。 少丰急急问,“你怎么了?” 她看到他额角贴着膏布,仿佛受过伤,混身都是泥灰。 “怎么一回事?” “少丰,”他轻轻说:“先给我一杯热咖啡。” “然后,你会把一切告诉我?” 他微笑着点点头。 少丰心反而安定了,她到厨房去做咖啡。 棒着咖啡出来,预备听故事,可是发觉小周已经睡着,他双手搁胸前,少丰看到他手指有多处擦伤。 只得等他醒来。 这人,好像到什么地方去打过架似的。 上班时分快到,少丰决定请假半日,陪伴男友,看,女性多伟大,总把感情放第一位。 她靠在另一张沙发上打盹。 电话钤一响,她即刻去拎起听筒,她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少丰把电话拿到睡房去听。 “少丰,是我。”对方气急败坏。 “姐姐,什么事?”少丰吓一跳。 “快扭开电视看早晨新闻。” “看新闻?”少丰莫名其妙。 少华不住催促:“是,快点。” 少丰只得扭开电视。 的确是一宗大新闻。 黑暗中只听到枪声卜卜,一队黑衣人窜出来,迅速扑向一层旧式大厦。 记者紧张的旁白说:“本台接获线报,知道今晚飞虎队会得采取行动,袭击前一阵子一连串银行抢劫犯秘密巢穴……” 少华在电话那一头问:“看到没有?” 少丰没有回答。 那队人的黑衣黑裤好不熟悉,只不过朦着头脸,看不到五官。 少华睁大双眼。 只听得大厦某层有爆破的声响,火光窜出,吃喝声不断,警车呜呜开到。 忽然之间,记者们大声欢呼:“抓到了,抓到了,前后不过六分钟时间。” 果然,疑犯一个个被押下来。 记者与旁观的市民又一阵欢呼,有几个人甚至鼓起掌来。 大都会时常有这种紧张的警匪新合。 少丰疑惑起来,对牢电话问姐姐:“新闻关我什么事?” “看下去。” 接着,新闻片段中记者一涌而上,围住飞虎队。 “他们现在收队了,飞虎队每建奇功,是别方不可缺少的精英部队,平时,他们不轻易暴露身份,有时,连家人也不知他们担任着这样重要的任务,现在,让我们试图访问他们──” 记者追上去。 他们拦住其中一个黑衣人,那人朦着脸,可是额角明显地渗出血来,他受了轻伤。 “队长,”记者大声问:“对于这次英雄式行动有何置评?” 那队长不出声,礼貌地退后。 他的同僚过来挡开记者。 少华大声问:“看到没有?” 少丰呆若木鸡。 “我在六点半已经看到这段新闻,录了下来,重复看过多次,才打电话给你,叫你留意。” 少丰张大了嘴,作不得声。 “少丰,那队长是你的男朋友周凌宇,自己人一看就认得出来。” 一点都不错。 身型、眼神。虽然朦着脸,百分百是他。 “少丰,大智若愚。” 少丰轻轻接上去:“大勇若怯。” 少华笑道:“一向被你怪责懦弱无能的他原来是飞虎队队长。” 少丰吞一口涎沫。 怪不得他没有时间与妇孺争吵,与邻居纷争,真正的大男人才不会在小事上计较。 忍让对他来讲是天经地义的事。 少华在电话中说下去:“好了,真相大白,天下太平。” 少丰唯唯喏喏。 “见到他的时候,替我问候他,告诉他,我最崇拜英雄。”少华咕咕笑。 放下电话,少丰关掉电视,双膝有点软。 她缓缓走到客厅。 周凌宇仍在熟睡,微微有点鼻鼾。 少丰忽然喜极而泣。 她轻轻抹掉眼角泪水,走过去,蹲下来,伸手过去,碰一碰他额角的伤口。 周凌宇动了一动。 少丰连忙缩手。 她走到厨房,做一杯热茶,边喝边想,把存在心底的疑点逐一消化,豁然大悟。 她镇定下来,虽然一晚没睡好,却不觉得疲倦。 少丰打电话到公司去告假。 然后,到睡房取过首饰盒子,打开,拿出戒子,套在左手无名指上。 她伸出手来欣赏订婚措环,满心欢喜,忍不住抿着嘴笑。 这个时候,她忽而听得周凌字打呵欠声: 少丰连忙赶出去。 她坐到他身边,“醒了?” “好睡好睡。”周游宇伸个懒腰。 “额角伤口可痛?” “小事,缝了三针,隔两日可以拆线。” 他取起咖啡一口气鲸饮。 少丰若无其事地问:“该次集训结束了吧?” “昨晚结束。” “成绩优异?” “一等一的表现,获一致赞赏。” “以后呢,还会有类似集训?” 他却摇摇头。 “什么?”少丰意外。 周凌宇笑:“我想抽多些时间陪你,已经退出队伍。” 少丰睁大双眼,呵他始终以她为重。 “咦,少丰,你戴上了戒子,那意思是──” 少丰拼命点头。 他俩紧紧拥抱。 他们当然知道,成功的婚姻,需要拿出无穷的勇气时间精力来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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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记者——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请看这一边,新娘请笑笑,对,别紧张,好,好极了。” 刘子蓉是新明日报的纪者。 说得正确点,她是社交版的见习记者,负责采访社会上喜庆宴会诸如此类活动。 职责并不重要,照片与文字也不会登在显著的地位,可是,子蓉仍然努力办事,精神奕奕。 此刻,她在圣保罗教堂门口替一对新人拍照。 新娘是富商黄乃佑的女儿黄绮云,打扮得犹如小公主一般,头戴钻冠,身穿维拉王设计的婚妙及礼服,使子蓉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 黄家自有专用的摄影师,可是不介意采访的记者锦上添花。 拍完了照,子蓉刚想离去,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笑问:“贵报是──” 子蓉连忙答:“新明日报。” “呵!正派的大报纸。” 中年人自怀中取出一封红包,递到子蓉跟前,“小小意思。” 子蓉双手乱瑶,“不能收不能收。” 中年人满面笑容,“这是喜包,你不要欢喜吗?” 塞进子蓉口袋里,立刻走开。 子蓉两手都是摄影器材,推都推不掉。 心想算了,十元八块,不用太拘谨。 回到报馆,冲出照片,挑了张最满意的照片,配上说明,交给编辑。 上头一看,没声便赞好,“子蓉,你有摄影天才。” 照片中新娘娇怯如花,一手掀起裙据,另一手拥着花束,活色生香。 于蓉但笑不语,既然做,就得做好它。 希望有一日可以随新闻组出发任摄影。 过两日,正在工作,同事唤她听电话。 对方说:“我叫黄绮云。” 子蓉一时没有领会,“黄小姐,什么事?” “贵报社交版前天刊登我的结婚照片。” “呵是,”子蓉想起来,“不知黄小姐可满意?” “比我所有的照片都好。” “我可以把成片送你一套。” “真的吗,谢谢你。” 这位千金小姐甚有礼貌,懂得亲自拨电话过来,太多人只会叫秘书吩咐人家做这个做那个。 “过两日你可以派人来取。” 子蓉没想到她亲自上来。 子蓉顺带招待她参观报馆。 她赞不绝口:“真没想到设备如此先进。” “可惜科技不能帮助报纸质素,还是人才最要紧。” 于蓉送她出门。 黄绮云忽然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婚后的他对我不再殷勤?” 子蓉一怔,“我想,婚姻在乎默契,不应太过重视细节,互相爱护支持才重要,往后还有几十年要过。” 黄绮云笑了,给子蓉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 “你千万别客气。” 她已经上了司机接载的车子。 信封内是一张千元美金钞票。 子蓉忽然想起有一只红包未拆,一看,又是大钞。 子蓉略觉不安,这不大好吧,外快如此多。 可是,她也不致于老实得向任何人招供。 下午,又有一宗婚礼,据说,新郎与新娘在电脑国际网络上认识,等于从前的笔友。 他们在结婚当日总是状态最佳的一天,几乎每一对新人都即才女貌。 新娘已不再羞人答答,子蓉见过有人亲自指挥亲友站好拍照,声震屋瓦,惹人讪笑。 子蓉采访几句,忽然看见一位老太太走过来,手中也拿着红包,她吓得调头便跑。 老太太扯住她衬衫,“照片请放大一点。” 她唯唯诺诺。 “晚上来喝喜酒。” 子善终于脱身。 还好,这次红包只有一百大元。 子蓉征得编辑同意,社交版上添了一栏,叫做钻婚纪念,欢迎结缡超过三十年的夫妇提供当年及今日的合照。 编辑笑,“这样温馨,不知有无读者。” 子蓉大惑不解,“为什么把读者视作一群亢奋暴戾灭绝人性嗜黄又冷血的人?” 编辑一愣。 “对读者也不公平。” 出乎意料之外,照片来源不绝,原来城市离婚夫妇虽多,金婚纪念的男女也不少。 “着,这位老太当年容貌多么秀丽。” “在老先生眼中,她美貌”如当年吧。” 肯定。 结婚十年以上,才渐入佳境。 子蓉并不反对离婚,若果认真无法相处,还是分开的好,不过,老掉了牙的话一句:结合之前,双眼宜睁老大,把对方真实面目看清楚。 因为职业缘故,子蓉几乎没成为婚姻评论专家。 春天是结婚旺季,周末守在纪念花园,有时可看到六七对新人。 子蓉忍不住想:都相爱吗,都可以白头偕老吗。 然后,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小消息。 黄请云周建中宣布分居。 子蓉吓一大跳。 查查日子,才过了一季多一点。 那样盛大昂贵轰动的婚礼,子蓉感慨,就此报销,未兔残忍。 编辑也着到了。 “子蓉,去采访一下。” “我只负责结婚,不管离婚。” 编辑啼笑皆非,“这是你练习做特写的好机会。” 子蓉考虑了整个下午,拨电话约黄绮云谈话。 黄绮云很爽快的答允。 这出乎子蓉意料之外,是什么令她愿意把私事招供出来? 黄绮云消瘦了,弱质纤纤,却不减秀丽,她在家中接受访问。 “谈话方便些。”她说。 子蓉提醒她:“现在你说的话,全部有可能出现在报章副刊上。” “我知道。” 多么矛盾,怕闲人听见,却不怕公众看到。? 子蓉不得不开门见山:“可以谈谈婚姻之道吗?” 黄绮云垂下泪来,“我对婚姻失望。” 这次访问,历时三小时。 离开宽大优雅的黄府之际,子蓉有点累。 把这篇访问整理出来并不容易,可是花足精神时间也不讨好,到底访问名媛比不上采访政府要员,或是小说家音乐家重要。 子蓉有点气馁。 回到小小公寓,她翻阅过往拍摄的结婚照片,忽然感慨万千。 噫,不知几对夫妇仍在一起生活。 突发奇想:喂,不如看他们离了婚没有。 有些相片后边注着姓名地址电话,因为当事人曾经要求寄回照片。 傍晚,回到报馆,子蓉向编辑提意见。 编辑鼓励:“好得很,做个对比,对年轻男女有警世作用。” 同事却取笑:“子蓉快成为爱情专家了,这世界天灾人祸,满目疮痍,她都看不到,专管人家离了婚没有。” 子蓉不出声。 编辑主持公道,“我们不妨照顾每一个层面的读者。” 有人问:“黄绮云女士为何离婚?” 子爱答:“她对婚姻有太多憧憬。” “嗯,所以对现实失望。” “你呢,子蓉,你对婚姻看法又如何?” 子蓉不知怎样回答,她正想探讨婚姻幽秘。 编辑勉励她:“去做好这个特辑。” 于蓉盘算:访问五位女士已够了。 她着手处理。 第一个主角当然是黄绮云。 接着,她找到了两年半前在纪念花园注册处举行婚礼的李秀雯。 李秀雯当日穿粉红色套装,半跟鞋,她是事业女性,个性爽朗。 联络上了,她笑道:“新明日报的刘小姐?当然记得,你拍的照片还在我案上呢,做访问?好呀,只怕我乏善足陈。” 听到照片会上报,又略为兴奋,她在广告公司任职,不介意出这种锋头。 “婚姻生活?”李女士笑了。 看得出还觉得满意。 她很坦白:“我是个孤女,这是我唯一的家,我很重视珍惜家庭生活,故尽力尽心,当然,我不会委曲求全,真的过不下去,也有能力照顾自己。” 说得很好。 “丈夫待我不错,很支持我。” “生活中有烦恼吗?” “怎么没有,想要个孩子,但是不愿交给保姆带。叫我留在家中,做全职主妇又不是我那杯茶。” 子蓉颔首。 “总括来说,相当享受家庭生活。” “开销由两人平均分担吗?” 可爱的李秀雯笑答:“我不喜做伸手牌。” “祝你们白头偕老。” 活泼的她说:“已经有白发了。” 子蓉受她感染,对婚姻多了一丝希望。 而女方经济与精神独立,是否有利婚姻?这是大学社会系的一个论文题材呢。 第三个请问对象就没有这样幸运。 吕合玲女士相当年轻,歇业在家,怀孕,环境较差。 子善轻轻问:“满廿一岁没有?” 她微笑,“快廿二岁了。” “为什么这样早结婚?” “渴望温暖。” “有否如愿以偿?” 对方苦笑。 子蓉安慰:“只要感情好,其余一切可以解决。” “可是这世界没有钱难办事。” 子蓉说:“年轻也是本钱。” 吕女士颔首,“我打算把孩子交外婆,再找工作做。” “有无觉得仓促?” 她低下头,“时间可以打回头的话,我就不结婚。” 啊,她承认失败。 子蓉侧然。 “吕女士,这段访问会在报上刊出。” “我知道。” “我帮你在照片面孔上打格子可好?” 吕女士笑了,“一定会认出来。” 子蓉告辞,立刻到办馆去叫人送水果及巧克力糖到吕女士家。 子蓉伏在报馆写字格前苦写。 同事问:“有故事了吗?” “有一点。” “子蓉,看不出你会暗中用工夫。” 子蓉一时不知这话是褒是贬,不方便回答,赔笑之余,执笔疾书。 同事并没有走开,“为爱情做文章,多么取巧,不过,你写的真是爱情吗?抑或,现代婚姻轻率自私,早已不值一哂?” 子蓉只是说:“你的意见十分中肯。” 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打算先交出头三段访问稿,以及前后对照的相片。 看了真叫人欷嘘。 傍晚,接到电话。 “刘小姐,我是吕合玲,请到我家来一次。” 子蓉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与屈辱,“我十分钟后即到你处。” 子蓉看到年轻的孕妇脸上全是瘀青,一只眼睛肿如鸽蛋。 “唉呀,快通知警方。” “他知道我接受话问,非常生气。” “你有无亲友家可以暂避?” 伤者摇摇头,“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陪你到医生处检查。” 相熟的医生检查过后建议孕妇住院观察。 吕女士坦言:“我没有钱。” 子蓉说:“我有。” 当晚,吕合玲就小产了。 为故事平添一丝悲惨的意味。 编辑读完访问,忍不住问:“她打算怎么样?” “与丈夫分手,白天可在亲戚开的纺织厂工作,晚上到理工大学修读课程。” “呵重新做人。” “正是,社会上这种再生人是很多的。” “之后,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 希望她成功。 第四对夫妇令人鼓舞,两人加一起足足一百六十多岁,共育有五名子女,廿二名孙儿,三个曾孙。 戚氏夫妇身体机能良好,相敬如宾。 子蓉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婚姻最好的一面。 问到老太太过去六十年有何烦恼,她答:“有,他鼻鼾声不绝,真讨厌。” 子孙们大笑。 廿二名孙儿中有五人已婚,也许得到优良遗传,无一人离婚。 他们当晚有饭局,请记者同往。 子爱问:“有人生日?” 戚老太太笑:“那么多人,一定有人生日。” 子蓉与他们一家大吃大喝,非常尽兴。 细心的她留意到,当晚结账的是老先生本人。 如此疏爽,怪不得子孙乐意欢聚,做快乐的老人家也得讲条件:看得开,手头宽裕,身体健康。 老了,一定要向威氏学习。 子蓉在特写中注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问稿刊出,戚家打电话来:“可否把照片放大送我们?” 子蓉问:“要几份?” “三十五份。” “那么多?” “呃,寄给亲友看。” “好,没问题。” “刘小姐,我们愿意付款……” “款项请捐儿童医院。” 这时,同事们开始吃醋:“为什么我们不获篇幅写专题?报馆是否想捧红刘子蓉?公道一点好不好?” 最后一个访问,不知挑什么人好。 子蓉翻阅照片部。 照统计,都会中平均八对夫妇有一对会离婚,可是不知怎地,四周围都是离婚的人。 有一对新人,在白色游艇上举行婚礼,非常幸福的样子,可是太过做作,过份重形式,子蓉不赞成。 又有一次,某新娘因为花球颜色没有预期中好看,失声痛哭。 子蓉当时想:太太,这样容易流泪,将来你会哭成一条河。 子蓉也最怕那种年轻而娇嗲,对婚姻有误解的女子:“结婚后由丈夫照顾看护我,养我”,有手有脚,干吗要叫别人养,小宠物乎? 最后一位主角似乎很难找。 慢着,不如,给男士一个机会。 在商业会所里结婚的一对夫妇给子善相当深刻印象,因为他十分英俊,她相貌平平。 子蓉拨电话给那位邵仁山先生。 他很爽朗,不过──“由男人来谈婚姻之道,未免尴尬。” “为什么,”子蓉问:“不关男人事?” 邵仁山沉吟:“你有道理,好,我可以说几句话。” 小蓉高兴得不得了。 “请到舍下来喝杯荼。” 星期六下午,子蓉到他们郊外的住宅去。 邵仁山夫妇在门口欢迎她。 邵太太的姿色比给婚当日更加平庸,手中抱一婴儿,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于蓉放下照相机,“愿听听你们对婚姻生活的心得。” 刘太太笑道:“且慢,先喝杯咖啡,吃块蛋糕。” 子蓉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待遇,老实不客气坐下来。 呵,何等香滑的咖啡,还有,如此美味的椰丝蛋糕,都是邵太太手艺。 子蓉有点明白了。 她试探问:“邵太太可是全职主妇?” 对方笑,“我也盼望如此,不,我一直有工作” “请问是何种职业?” “我在成功大学教物理。” 子蓉连忙在心中诅咒自己狗眼看人低。 “邵先生呢?” 邵仁山答:“我是将要成名的画家。” 说罢,他睐睐眼,那样有幽默感及自知之明,子蓉十分欣赏。 他带子蓉参观画室。 子蓉看过邵氏作品之后,觉得非常优秀,相当肯定:“你会成名。” 邵太大连忙道谢。 子蓉发觉整间屋子一尘不染,几明瓦静,的确是专心作画的好地方。 有这样一个贤内助,邵仁山无后顾之忧,将来有一日名成利就,邵太太占一半功劳。 他们两人对自己对伴侣都信心十足。 如无意外,当可一起终老,所以说,凡事都不可看表面。 等到告辞之际,于蓉发觉那太太脸容慈和端祥,非常可亲。 谁说一个人的内涵不重要。 子蓉决定帮邵某人一把,以很大篇幅来介绍他的作品。 特辑终于分期刊出。 反应艮好,有许多读者来电,希望有更多专题介绍生活中的疑难杂症。 同事们仍然挪揄:“下次写吃饭吧,还有,谈睡觉如何,哈哈哈,都是大事呢。” 子蓉心平气和。 她想做一个读书的专辑:成年人还看不看书?什么时候看?看何种书,为什么? 编辑找她说话。 “子蓉,报馆要调你。” 子善苦笑,不是调她去听电话吧。 “你如愿以偿,这次,调你去做国际新闻,下周德国外相来访,派你去跟,快做资料。” 不不不,子蓉在心中喊出来,我不要同不相干的洋人打交道。 编辑笑,“以后,你可以摘下婚礼记者这种不敬的称呼。” 子蓉僵在那里,“老总,我喜欢做专题。” “啊,上头说你的特写得八十九分,有时间的话,可以继续努力。” 子蓉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她一定会挤轧出时间来。 时间这回事最奇怪,越挤越多,越忙越经用,非得精明、刻苦、郑重地用不可,否则,坐麻将桌上,或是下午茶厅里,也就是大半辈子。 唯一对抗时间的办法,便是工作,那么,时光即使飞逝,工作成绩长存。 半年后,子蓉接到一通电话。 “刘小姐?” 子蓉仍然没有把她的声音认出来,“哪一位?” “黄绮云,记得吗?” “啊,当然,黄小姐,最近生活如何?” “好极了,”是她喜孜孜的回答。 “可是请我喝茶?” “刘小姐,请你吃喜酒。” 于蓉的反应算快,“啊,恭喜恭喜。” 到底是有妆奁的女子二嫁再嫁,不是问题。 “刘小姐,我想请你替我拍给婚照片。” “可是,我已经调职了,我介绍新同事给你认识可好?” 寅绮云坚持:“刘小姐,你当私人帮我一次忙可好?” “如此实面,我不便拒绝。” “下星期六,中国会所。” “我会带齐机器上来。” “谢谢你。” 子蓉有种感觉,黄绮云是会结婚四次的那种人。 看是谁吧,每个个案不同,有人一次嫌多,可是黄绮云有条件,不不,不是讽刺,并非不敬,而是以事论事。 星期六,下午,天气良好,子蓉准时到达,会所内嘉宾齐集。 黄绮云容光焕发,身穿象牙色锻子小礼服,发髻上别满栀子花。 她仍然是子蓉见过最美丽的新娘。 呃,不是最好,可是最美。 子蓉替她拍了许多照片。 新郎迟到,出现的时候有点醉意,但是非常英俊,是一个意大利人。 工作完毕,子蓉告辞。 黄绮云给她一个小小盒子,里边装着一块蛋糕。 在车上,子蓉咬了一口。 结婚蛋糕是不好吃的居多,糖霜人口时太甜,接着似有苦意。 有点像所有婚礼。 担任婚礼记者那么久,刘子蓉几乎不大敢结婚。 调职也许是好事。
威望: 460 点
金钱: 13378 R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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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星——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吕也敏离开徐乃铮的寓所时,混身发抖。 她真的气得四肢颤抖,像风中的一块落叶。 徐是她的男朋友,追求她的时候,好话说尽,好事做尽,没想到变起睑来效率也一样高。 也敏上门去找他摊牌。 没想到第三者也在那里。 传说中那是一位千金小姐,家里开当铺,在功利社会中,无论做什么生意,只要赚钱,都是殷商。 段小姐躲在书房中,也敏坐在客厅一角,徐乃铮在书房里陪殷小姐,将也敏冷落在客厅里不理。 也敏真想冲进书房里去与徐某理论。 可是她仅余的一丝理智与良知阻止她那么做。 也敏听到他们在书房里窃窃私语。 她忽然悲凉地问自己: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段感情的生与死自有天命,何必勉强,今日自取其辱,若不及时回头,万劫不复。 她鼓起勇气,站起来,开了大门,离开徐宅。 从头到尾,徐乃铮在家,可是他没有出来与她说过一句话。 女佣人开了门,给也敏一杯茶,她便坐在那里等足一小时。 这便是徐乃铮待客之道。 也敏看守了这个人。 她告诉自己,这样的人,如此凉簿,希罕什么,拣到也不要。 她走到街上,双手伸不宜,抖个不停。 她站在墙角,呆一会儿,走到附近酒铺,买了一瓶小号拔兰地,旋开瓶盖,喝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 天渐渐暗了。 冬季,太阳下山早,北国,上周末才狠狠下过几场雪,尚未融尽。 也敏叹口气,会好的,时间是最佳良药。 她上了车,关上门,冷得打了好几个哆嗦。 到多伦多来根本不是她的主意,徐某他考不上大学,想到加国发展,恳请也敏一起走,真的是跪在地上求,也敏才愿转校。 一年后,他另给新欢,把世敏当陌路人。 徐家富裕,替他置了房子,安排女佣,吕家仅小康,勉强才能付出留学费用。 也敏内疚,一次错误的决定连累了家人。 明天醒来,立刻着手打道回府,再留在北国,真会把母亲的养老金都花光。 她伏在驾驶盘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开动车子回家。 也敏住宿舍,跟离徐宅有四十分钟车程。 又下雪了,白茫茫中她转错了一个弯。 也敏取出酒瓶,喝干了酒。 她咕哝地说:“驶到湖边来了。”这小湖,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迷失湖。 非在前边快餐店往右转不可。 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这种天气,谁搬家?这就是运气了,同眼光没有关系。 她怔怔落下泪来。 快快回到家,琳一个热水浴,睡它一天一夜,心情也许会得好转。 电光石火间,一团白光迎头朝她扑过来,也敏本能地旋过驾驶盘,可是来不及了,车子左角已被狠狠撞了一下,也敏的小房车的溜溜地转几下,直铲出去。 她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尖叫。 车子并没有停下来,斜斜飞出去,隆一声,摔到地上。 也敏仍然清醒,她想推开车门下车,可是门被撞得卡住。 这时,她发觉脚底冰冷,一看,意外得睁大双眼,她双脚下全是水。 啊,车子已被撞人湖中。 快逃生! 她扑过去用力推开右边车门,湖水一涌而入,车身一侧,迅速下沉。 也敏不顾一切大声叫:“救命,救命!” 她全身没人水中,也敏会游泳,但是游得不好,湖水冰冷,湖面上还浮着碎冰。 也敏的头沉入水中数次,开头,她冻得全身刺痛,接着,麻木了。 她伸长手喊了几声,忽然,明白到这也许是她生命的尽头。 心境忽然平静起来,口中喃喃叫:“妈妈,妈妈。”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在冰湖中快要失去知觉。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将她用力一扯,把一条大绳套在她腋下。 “醒醒,”那人吆喝,“划水!” 也敏睁开眼睛,本能地划动双手。 那人边游边拖,把也敏扯上岸。 他的头发上立刻给了碎冰,他先把也敏放草地上,然后,他在车子后厢取出毯子,紧紧裹住世敏,接着,自车子取出电话叫救护车。 也敏神智渐渐模糊。 “喂,你别睡着,”他搓她的手,“振作一点,再不睁开眼,我要同你施人工呼吸,你喜欢与陌生人接吻吗?如不,快睁大眼睛。” 也敏气息微弱,可是听得很清楚。 “我不敢移动你,你左臂肯定已经折断,肋骨也或许有事,但是生命没有危险,你听见没有?” 也敏微弱地点点头。 这时,救护车呜呜飞驰而至。 “救星到了。”那人欢呼。 他好像丝毫不觉得冷。 救护人员的担架与氧气罩都到了。 也敏心想:有救了,妈妈,你不必伤心了。 她心安理得地昏迷过去。 醒来时,在医院里。 看护转过头来笑,“吕小姐,你真幸运,拣回一条命。” 也敏发觉手与腿都打着石膏。 “差些葬身冰湖。” 也敏想起来,急急问:“我的救命恩人呢?” 护士点头,“是,当时若不是那好心人停车飞身跃下湖中把你救起,你已遇溺。” “他姓甚名谁?” “我们不知道。” “什么?” “他一直守护着你,直到救护人员赶到,百忙中没发觉他自行驾车离去,他没有留下姓名。” 无名氏。 也敏十分激动,“那么,我如何向他道谢?” 看护按住她,“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也敏静下来。 稻后,医生来了,告诉她,有守护天使看住她,否则,再过三五分钟,她就会在冰湖中失却体温,继而魂归天国。 也敏忽然心平气和。 从鬼门关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她才知道幸运之神仍然春顾她。 那个叫什么名宇的负心人爱走就让他走好了,吕也敏自有造化。 也敏刹那间豁然大悟。 十天后她出了院,像是一个新人一般,积极生活。 先同母亲通了个电话。 妈妈真是好妈妈,“还有一年就毕业,一动不如一静,读完书才回来好了。” “可是费用──” “老妈还负担得起,你放心。” “我会找工作帮补。” 以往课余时间都用来陪着那个人四处走,现在可以做些教工赚零用。 “妈妈只要你快活,还有,毕业后带男朋友一起回来。” 也敏苦笑。 失去男友,以及堕入冰湖这些事,她都没有告诉母亲,她不想叫她担心。 不久也敏在图书馆找到兼职,周末又替新移民小孩补习英文,手头有余钱,在报上刊登广告寻人。 “寻找救命恩人,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四时在迷失湖救起华裔女子的好心人,阅报请电……”一共刊出三天。 有陌生人打电话来我目也敏,她高兴得跳起来。 “吕小姐,我们是派出所,请来一趟找史蔑夫警员可好?” 也敏满心欢喜,以为派出所找到了人。 派出所也十分兴奋,以为也敏的广告有效。 双方都失望了。 史蔑夫说:“我们也在找他,希望褒奖好市民。” “可是我的经费有限,不能长期寻人。” “你可记得他的样貌?” 也敏答:“在我心目中,他与天使无异。” “请实际一点,他是华人还是西方人?” 也敏气馁,“当时我半昏迷,都看不清楚。” “真可怜,他讲的是否英文?” “是,他肯定说英文。” “这样吧,电视功效宏大,你可愿意上电视?” 也敏一怔,“你的意思是──” “美国有一个电视节目,叫《悬案》,我们可以帮你联络制作人,也许,你有机会上电视寻人。” “我愿意。” 那警员笑,“不过一旦做了电视明星,就人人知道你的事了。” “我不怕。” 史蔑夫说:“那么,我们替你安排,我们想给这位好心人一个英勇奖。” 接着个多月内,也敏都没有得到消息。 也不是没有事发生,也敏的功课成绩由乙坐廿跳升到甲等,她嫌到的零用已可照顾自己生活,而且脸容身段都起了变化,更为刚健磊落,人缘好许多,同学校愿意亲近她。 试想想,一个陌生人冒生命危险跳进冰湖里救她生命,她如果不好好生活岂非辜负他人美意。 授着,史蔑夫又来电。 “电视节目主持人想请你亲自现身说法,叙述过程。” “可以。” 也敏又一次来到湖边。 她感慨万千,在镜头面前,述说当日过程,并且恳切地说:“好心人先生,请你与我联络,请你接受我衷心感谢。” 也敏心不由已泪盈于睫。 片段过一个星期就全北美播放,许多同学朋友都看到,纷纷打电话来询问。 也敏没想到那么多人关怀她,十分感动。 可是,她希望得到消息的那个人,却尚未有音讯。 一日,她放学回到宿舍,接到一通电话。 “也敏,是我。” 声音真熟,是谁? “也敏,那么大事也不告诉我,我全不知你有意外。” 咦,这究竟是谁?亲昵熟络得仿佛是亲人。 “也敏,为什么不出声?” 啊,也敏醒悟了,是他,是那个人。 他为什么找她? “也敏,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 也敏终于开口:“一连好几天我都有事,改天再约吧,有空才联络。” 说完之后,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放下听筒。 接看,把电话插头拔掉。 也敏躺在床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 那日情况历历在目。 他与新女友在房中窃窃私语,也敏听得一清二楚。 刚才,也敏听到他的声音,像见到蛇喝一样,无端端吓得一背脊汗。 好了,她得救了。 也敏深深叹气,闭上眼睛,不觉睡觉。 她做梦,看到有人在悬崖把她救上来,那人英俊高大,诚实可靠,紧紧拥抱她。 也敏惊醒,十分?託镸一定是太过寂寞的缘故,做起这种绮梦来。 有人敲门,是同学新宝找她,“喂,有一份工,你做不做?” “除出卖血卖身,什么都做。” “可怜,”新宝笑,“玫瑰岗一百三十号本长周末请保姆照顾幼儿,四天共给四百酬劳,包膳食,那家人姓殷。” “去,我马上同他们联络。” 新宝把电话地址交给她,也敏立刻拨电话到殷宅,户主亲自与她的好时间。 背后有孩子争吵声,也敏好奇问:“一共几名?” 那殷先生答:“三名,两男一女。” 唷,“几岁?”希望不是婴儿。 “七岁、五岁与三岁。” “我可以与殷太太说几句话吗?” “她不在,她到檀香山娘家去了。” “请问什么时候回来?”也敏想看看太太是否易相处。 殷先生沉默一会儿答:“她永远不回来了。” 也敏吓一跳,唯唯喏喏,挂断电话。 她无意探人私隐。 星期四下午她收拾简单行李到殷家。 男主人已经出门到纽约去,家里只得一个年轻女佣人,看见也敏,松一口气。 那三个孩子还穿着睡衣,正在打架哭闹。 也敏把他们叫到一起,叫他们洗澡,追逐一番,才全体归纳到浴缸里。 洗完操,换上干净衣服,似乎安静一点,也敏对女工人说:“我带他们到附近走走,好让你收拾屋子。” 女佣人感激到极点。 也敏把车子驶到图书馆,她知道下午有专人请儿童故事,有声有色,孩子们一定喜欢。 果然,他们都乖乖坐着,静心聆听。 听完故事,带他们吃炸鸡与冰淇淋,再到公园散步,然后才打道回府。 回到家,发觉上下焕然一新,收拾过的地方到底不一样。 女慵人抱歉,“我还没有时间做晚餐。” “已经吃过了,现在安排他们上床。” 女佣人笑,“吕小姐你是安琪儿。” “我?”也敏也笑。 “你救了我。” 那不过是客套,也敏想到她真正的救命恩人。 电视节目播出那么久,仍然音讯全无。 真英雄做了好事根本转瞬即忘,不想提起,他一定是那种人。 也敏睡在客房里,天蒙亮孩子已经起来了。 她看看钟,才清晨六时,哗,怪不得殷太太要逃回娘家去。 她立刻起床,安抚孩子们。 片刻,殷先生的电话来了,“都好吗?” “很好。” 也敏叫他们过来,逐个与父亲讲话。 “你好像很有办法。” “保姆比父母容易做。” “吕小姐看到我家的情况一定不敢那么快养儿育女。” 也敏笑,“一会儿我们到幼儿中心的体操班去。” “我后日可以回来。” 挂上电话,也敏赶鸭子似带他们出去,因是临时工,觉得非常有趣,虽然累,可是开心。 做完体操,又让他们去绘画,也敏还可以趁早去买些日用品。 她拨电话回宿舍问同学:“有无人找我?” “好像有一位史蔑夫警官打过来,你触犯了什么法律?”同学嘻嘻笑。 也敏立刻找史蔑夫。 “可是有消息?” “有几条线索,但是说不出细节,一听就知道是假冒。” “呵,那只得耐心等候。”也敏十分失望。 孩子们围在她身边问:“明天有什么节目?” 她胸有成竹,“游泳。” 最小那个却忽然哭泣,“妈妈,妈妈。” 气氛有点低落。 也敏帮他们振作,“让我们到园子吹肥皂泡。” 又暂时解决问题。 那一晚,也敏真正累得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 早晨女佣人来叫她的时候,她不想起来,结果,由三双小手把她拉起床。 星期六了,也敏想,再过一天,收了酬劳,功德完满,以后,情愿担泥,也不做保姆,实在太辛苦。 中午,史蔑夫拨电话来。 他充满笑意,“吕小姐,找到了。” 也敏欢呼。 “我们问过细节,他全知道,连你车牌号码都记得。” “他愿意见我吗?” “他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太客气了。” 在警方恳求下,他改变了主意,况且,电视台也需拍摄事情结局,向观众交待。” “我们几时见面?” “明天早上十时可好?请你到警局来一次。” “我准时到。” 也敏兴奋得整晚睡不着。 一早起来替孩子们打扮,他们问:“今天到什么地方玩?” “去警局。” 孩子们鼓掌,去过那里,可在小同学面前显威风。 史蔑夫看到孩子们不胜讶异,“吕小姐,他们是谁?” “我是保姆,可否派同事带他们参观派出所?” 史蔑夫笑讯:“吕小姐,特别优待你。” “他来了没有?” “在我办公室。” 也敏紧张得不得了。 办公室门一开,也敏的心卜卜跳。 希望他高大英俊,为人热情。 谁知出来的是一个短发妙龄女子,身段硕健,五官端庄。 她爽朗地说:“是吕也敏吗,我是孟小双。” 也敏睁大双眼。 只听得史蔑夫笑说:“我们一直把她当他,所以遍寻不获。” 孟小双也笑,“直到一位朋友说,小双,这电视节目好像在找你呢,你不是提过在冰湖中救起过人吗?” 一个女孩子,那么勇敢,可敬可佩。 也敏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谢谢。” 孟小双只是笑。 史蔑夫说:“孟小姐应当领取好市民及英勇奖,电视台下星期会来拍摄。” 孟小双说:“我目睹你的车子被撞入冰湖,立刻停车上前视察,刚巧你推开车门浮出来,我便顺手拉你一把。” 这样就救了她。 “你把我当男子,是因为我戴着帽子吧。” 也敏赔笑,“英雄好似是男性居多。” 孟小双说:“呵,这是偏见。” “你为什么即时离去?” “我见没我事了,便回家换衣服呀,既湿又冷,怪难受。”孟小双大笑。 也敏觉得以后她会多一个好朋友。 孟小双说:“下星期我将应聘到新加坡任职。” “小双你干哪一行?” “我是一个水利工程师。” 也敏更加佩服,说着不禁自惭形秽,年纪差不多,人家就那样争气振作。 真要以小双为榜样。 孩子们已逛完警局,兴奋得不得了,叽叽喳喳交换意见,也敏领着他们回家。 星期天,东家的电话来了。 “吕小姐,可否多留一天?” “段先生,我要回学校。” “告一天假行吗?” 也敏忽然忍不住,“你也可以告一天假呀,三个孩子等着你,他们跟着陌生人你怎么那样放心?你还要逃避到几时?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再不回来他们很快长大成人。” 说完之后,吓一跳,连忙放下听筒。 干她何事?她不过是个临时保姆,领取数百元薪酬,无端,竟教训起东家来,好大胆子。 也许,这也是一种见义勇为,也敏跟小双学习。 傍晚,她向孩子们告辞,大家都依依不舍。 也敏刚上小汽车,预备驶走,私家路另一头来了一辆计程车,有人拎着行李下来。 也敏放下了心,一定是殷先生自纽约递来了,可能,是她打动了他。 果然,孩子们观呼着一涌而上。 为免尴尬,也敏驾车离去。 回到宿舍,也敏问:“有人找我吗?” “你简宜需要一名社交秘书,有姓徐的男子找你。” “对他来说,我永远不在。” “还有,星报想访问你。” 也敏大奇,“为什么?” “大祗是关于驾驶安全吧,”同学取笑。 过几天,她收到殷氏寄来的支票,并且还有一张道谢卡片:“多谢你忠告,立刻接纳,昨天,我与孩子们在电视看见你,他们大叫:‘那是保姆姐姐!’我才看清你的容貌,你我都很幸运,可以得到多一次机会。” 卡片上还附着电话地址。 同学怂恿,“叫他请你吃饭。” 也敏笑,“我根本没见过他。” “所以要约他见面呀。” “那不是成为盲约了吗?” “唏,你又不是没试过盲约。”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 “我以为你喜欢孩子。” “多难管教。” “咄,人家又没说要娶你。” 也敏追着同学来打。 考虑整天,也敏才拨电话到殷家。 只听得孩子们追逐嬉笑声,也敏觉得十分温馨,不禁微笑,然后,他来了。 他认得她声音。 “我曾打电话到你宿舍,有人问我是否姓徐,若是姓徐,你就永远不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敏笑,“你要是愿意出来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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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赠人——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王子怡躺在病房内。 姐姐子盈握着她的手饮泣。 姐夫李郁劝道:“你哭什么?别吓怕子怡。” 子怡倒转来安慰姐姐:“还有希望,医院已经到美加去募捐骨髓。” 李郁说:“是呀,听说几个华人聚居的都会反应热烈,已有近千人登记,说不定可以找到合适的捐赠人。” 子盈强忍悲伤,“假如我的血型合适,一早已经解决问题。” 于怡拍拍姐姐的背,“不是你的错。” “我却一直内疚。” 子盈眼泪又涌出来。 这时,主诊医生推门进来。 “病人需要休息。”他温言逐客。 于盈与李郁只得告退。 高医生问子怡:“今日觉得怎么样?” 对着主诊医生,不必虚伪,子怡倦容毕露,凄苦地答:“已经不想活下去。” 高医生十分难过,“病人的意志力最要紧。” “自从病发到今日,已经挣扎了近两年,医生,我心交力瘁。” “我明白,但是一息尚存,仍有希望。” 子怡闭上双眼,“我想去见母亲。” “胡说,你才廿三岁,还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岁月在等着你。” 子怡叹口气。 她不再说话。 高医生知道她已昏睡,最近,子怡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服了药,时时沉睡。 高医生恻然,轻轻离开病房。 子怡做梦了,在梦中,她只得六七岁,一放学,走出课室,看到母亲在等。 她拥抱妈妈,把脸靠紧母亲腰部,“妈妈,妈妈。” 只听得母亲温柔地问:“于恰今日有无做好功课,子怡今日心情如何?” 子怡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母亲早已去世,她泪流满面,更加紧拥母亲不放。 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子恰,子怡,醒醒。” 子怡睁开双眼。 看到高医生满面笑容,“子怡,好消息。” 子怡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 还有什么好消息? “子怡,他们找到合适的捐赠人了。” 子怡呆呆地张大嘴,看着医生。 莫非这也是一个梦? “已经与对方联络,他乐意救人,骨髓日内可运到本埠。” 子怡已经等了两年,希望早已冷却,一时接受不来,并无反应。 高医生了解这种情况,只是说:“子怡,你有救了。” 子怡半晌才明白过来,用双手掩着脸一会儿,啊,天无绝人之路,她问:“是哪一位好心人?” “医院不会披露他的名字姓别年龄。” “啊。” 高医生兴奋地说:“捐赠人知道可以帮助别人重生,已经得到最佳报酬,他们性格真是伟大崇高。” 于盈这时也匆匆赶到。 她抱住妹妹号淘大哭。 子怡微笑,“子盈你一直是个哭宝宝。” 子盈又笑起来,仍抽噎不已。 “怎么报答人家呢?” 高医生答得好:“你也去登记捐骨髓不就行了。” 子盈点头,“手术几时进行?” “三日之内。” “成功率如何?”又是做姐姐的一宗心事。 “我有信心可以治愈,明年今日,子怡说不定在舞会里。” 于盈喜极而泣,紧紧拥抱妹妹。 子怡轻轻抱怨:“医生,救我,我快窒息。” “听说捐赠者需全身麻醉,并且住院一日,该笔费用还是由他本人负责。” “是呀,多么伟大。” “日后,一定设法打探恩人身份。” 子怡长长吁出一口气,体内败坏细胞,仿佛已随这口气逝去。 过了两日,她便接受这项手术。 苏醒后不知是心理还是生理因素,立刻觉得神清气朗,恳请看护扶着她散步。 子盈哭得双目浮肿,不似人形。 李郁抱怨:“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人。” 高医生笑:“随她去,她积郁已久,需要抒发,”授着感慨地托:“手术并不困难,可惜愿意捐赠的人不多,” 子怡觉得她可以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休养完毕,她安然出院。 很奇怪的事发生了。 连二接三,不能解释。 子怡是一名电脑程式师,毕业才两年,在一间美资公司任职,此刻因病停薪留职,她自幼便立志做一个科学家,对文艺毫无兴趣。 尤其是音乐,一窍不通,闲时不过听听缠绵的怨曲,她至怕古典音乐,觉得刺耳。 第一件怪事就是关于古典乐章。 子怡独居,公寓的露台接近邻居,隔壁人家有一个孩子勤练小提琴但毫无天份,学了好几年,天天下午站在露台死练,子怡往往要去关紧窗户,逃避骚扰。 这一天,那孩子又练了起来。 子怡本来在读报告,一听,心里诅:咦,这首叫永恒旋律,随即一愣,跳起来。 她怎么会知道孩子练的是什么? 子怡身不由主,走到露台,探身子出去,同那七八岁的小男孩说:“C弦没调好,还有,拿弓的时候,尾指要平衡。” 请完之后,她自己也发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孩子听了,满心欢喜,“姐姐,你替我校一校弦。” 子怡居然伸手过去接过琴来,天晓得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真的小提琴,可是奇就是奇在这里,她完全像磁到老朋友一般。 子怡三两下手势就拨正弦线,并且说:“你的手长大了,该用八份一尺码的琴。” 接着,她顺手弹了一出永恒旋律示范,乐声活泼跳跃,充满生趣。 小男孩忍不住鼓掌。 子怡把琴还给他,回到屋内,醒悟过来,怔怔出了一身冷汗。 天,发生了什么? 她看过许多关于人体被灵异占据的故事,莫非今日王子怡也当了主角? 她怎么有可能会弹小提琴? 这种乐器需要经过多年正统训练,无可能一上手即可以弹出乐章。 子怡整晚报转反侧。 第二天,她到乐器店去挑了一只琴回来。 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无,立刻弹出拍格尼的第廿四首随想曲,并且自言自语:“这一节仍然上不去……” 忽然之间,子怡害怕了,把琴丢下,逃到客厅去呆坐。 半晌,才到厨房去做玻隆那意大利面。 这是怪事之二。 自从出院之后,一向吃素的她口味突变,本来一碗沙律可当一餐,现在却喜爱意大利菜,并且会做意式饺子、云吞、面条与烧饼,放大量羊奶芝士,于盈说骚得惊人。 子怡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不不,正确地形容,是体内仿佛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子怡用双手掩住面孔呻吟。 该去找高医生了。 事不宜迟,再拖延下去,恐怕无益。 高医生知道她的情形之后,不胜讦异。 子怡十分担心:“不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吧。” 医生沉吟半晌,“许多病人痊愈后都改变了人生观。” “不不,我的人生观同从前一模一样,我只是沾染了别人的习性。” “不可思议……” “医生,谁是我的骨髓捐赠人?” 高医生吃一惊,“你认为关键在此?” “请问,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太玄妙了。” “细胞有记忆,医生,此刻我体内有他的影子。” “子怡,你科幻小说看多了。” “医生,许多怪事都不是实用科学可以解释。” 高医生瞪大双眼,“弹”首梵哑钤给我听。” 于怡立刻取出琴不加思索奏出那首随想曲。 高医生听完之后,用手托着头。 半晌他问:“从来没学过?” “之前碰都没碰过小提琴。” “哗。” “医生,请替我找出捐赠人。” “我答应你尽量试一试。” “无论他是谁,都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医生反问:“你怎知不是一个她?” 子怡侧侧头,“第六感。” “好,我替你去找。” 子怡忍不住欢呼一声。 第二天,朋友苏珊生日,在家庆祝,子怡带了礼物去吃饭。 主人家在泳池边安排了丰富的食物。 “子怡,可要游泳?” 子怡答:“我没带泳衣。” “我这边有。” 子怡自小宝泳,可是像多数大都会女性一样,始终没学好,只能勉强浮起游半个塘而已。 不知怎地,她忽然之间非常想游泳,从是到客房换上泳衣便跳进水中。 与平时不同,子怡力道十足,展开双臂,奋力划水,一下子游到那一头,然后,像鲛鱼那般迅速转身,又往另一头游去。 她听到有人敲掌。 原来是其他的人客都涌到池边。 主人苏珊蹲在池边,惊喜地说:“子怡,真没想你的蝶泳技术那么高超。” 子怡迷惘地想:蝶泳,我? “是呀,”另一位朋友兴奋地诅:“姿势美妙到极点,任何人见后都会爱上你。” 子怡啼笑皆非,她几时学过蝶泳,说也说不明白,总而言之,经过那次手术之后,她似得到了许多与生俱来的本领。 那就是说,不用学习,不必努力,自然就会。 她叹口气,不知还有什么新发现。 其是便宜了她。 稍后子怡参加了一个俱乐部,天天清早去游泳,她的体格,比从前更好。 子盈不胜欢喜,同丈夫说:“现在我希望她早日成家。” 李郁看妻子一眼,不出声。 “是,我知道,她病历吓人。” 李耶说:“叫对方作出那样大的牺牲,也是不公平的,过几年看吧。” 于盈垂头,“医生说复发机会极低。” “我相信是,不过,凡事慢慢来。” 子怡生活得十分起劲,她已回到工作岗位,高医生处又有好消息。 “联络到了。” “我愿意去见他,” “当事人说,不过举手之劳,未足挂齿,无见面必要。” 什么?子怡怔住,真是外国人脾气。 “你有无把我身上怪异现象告诉他?” “是加拿大多伦多圣保罗医院同我联络,我并没有亲身同他对话。” 子怡顿足,“可否把他地址告诉我?” “当然不行,你怎么可以去骚扰对方?” “这不算打扰。” “对方已经拒绝会面,真是君子人,施恩不望报。” 子怡气绥,失望而回。 她替自己拍摄了一卷录映带,人坐在沙发上,摄录映机架在对面,用平静的声音说:“让我介绍自己,我便是接受你捐赠的病人,我感激你的慷慨,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但是,我对你却有”定认识,你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喜欢大自然、音乐,还有,你是游泳健将,我怎么会知道?且听我细说,自从手术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可是,这一卷录映带该寄到什么地方去呢。 事情搁下来了。 半年之后,一切似恢复正常,健康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她心里知道,王子怡前后判若二人。 既然朝好方向转变,她也不大计较。 专爱热闹的苏珊给她一个电话:“子怡,我有一个朋友,从新加坡来作客,非介绍给你不可。” 子怡笑,“你语气好像很严重。” “因为他与你兴趣实在相仿。” “是吗?” “我已经同他提起过你。” 子怡吃一惊,多着痕迹,她觉得尴尬。 “周末到我家来,你不会失望。” “你家永远好酒好菜,我怎么会失望。” 星期六,子怡并没有刻意打扮,她最喜欢的便服是蓝布裤白衬衫加一串细塔型珍珠项链。 苏珊的私人电脑出了点毛病,请于怡到书房调校。 这是子怡的本行,熟能生巧,她专注地坐在荧屏前替电脑医病,十五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子怡微微笑,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掌声。 子怡这才发觉书房里另外有人,意外地转过身子,一看,怔住。 对方高大英俊,神色可亲,一脸笑容,说不出的熟稔,以致子怡脱口而出:“我们见过吗?” “不,”那年轻人答:“不过苏珊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我叫庄再成,自新加坡来。” 原来就是他。 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子怡当下放下电脑,伸出手,笑说:“很高兴认识你。” 庄再成这才看清楚这位电脑专家,没想到是那样眉目清秀的一个女子,几乎一见钟情。 较早时苏珊说有这样一个人,他还迟疑万分,不高兴前来相会,是苏珊把他推进书房。 只见子怡眉宇间似有丝忧郁,更添姿色,他有种忍不住想保护她的感觉。 他讪讪道:“苏珊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是,她真是个多事的好人。” “所有的好人都是热心的吧。” “我想是,都乐于做善事。” 子怡看着他,那股熟稔可亲的感觉又上来了。 她要求:“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庄再成想一想:“我在星大机械工程系教书,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两个已婚哥哥。” 身世十分简单。 不知怎地,子怡忽然想到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 她?俞靉别过了头。 她的背景本来也是几句话可以说完,可是大病初愈这件事,总也得交待一番。 怎么开口,几时开口?她不想把病当是污点,而实实在在,它会影响她的感情生活。 子怡黯然。 庄再成细细看着她,一会儿说:“你有心事。” “人人都有心事。” “可以帮你化解吗?” 子怡笑了,“那是相当伟大的承诺。” 他伸出手来,“我们出去走走。” 自从那次之后,他们时常的会。 庄自星洲来担任客座讲师,可逗留一个学年,即是九个月左右,正如苏珊所说:“足够时间恋爱成熟,兼结婚怀孕。” 可是子怡始终与庄君维持一个客套的距离。 因为她体内机能在接受电疗时已彻底遭到破坏,她不能怀孕生子。 这件事是”个巨大阴影。 子盈说:“你得向他坦白。” 子怡看了看姐姐,淡淡说:“普通朋友,我不想讲那么多。” “你未免太谦虚了,”子盈有点生气,“你俩简宜可以为情投意合现身说法,还说只是君子之交,有时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可以替你接上去,我与李郁结婚快十周年,都没有这种默契。” 子怡露出笑意。 这是真的,同他在一起,舒服惬意一如与自己相处,毫无拗撬,二人心思几乎一样,事事有商量,投契之至。 子怡内心隐隐牵动,泪盈于睫,越是这样,越怕失去他。 于是,越是不敢放开怀抱。 “说明白了,就没有阴影,反正科学高明,你俩不难有孩子。” 周末,子怡坐在椅子上,用摄录机对牢自己,开始讲话。 “再成……”忽然哽咽,泣不成声。 病时的苦楚、绝望、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子怡推翻了录像机、紧紧掩脸。 能够活下来已*太幸运,她已没有奢望。 半晌,她再次提起勇气。 “再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语气越来越平静,子怡凄婉地交待了她的健康状况。 她站起来,关掉录像机,长叹一声,自嘲说:“应复制十份,将来,每逢遇见有可能性的男士,都派发一份……” 说完之后,才觉凄凉,痛哭失声。 第二天,整个头脸都肿起,庄再成来接她下班,看到她憔悴模样,心中有数。 “子怡,我愿意分担你的心事。” 子怡没精打采,维持缄默。 “子怡,何必独自吃苦。” “那么好,请到我家来。” 她请他坐好,奉上香茗。 “我想请你看一套陈情录映带。” 庄再成十分诧异,“多么刺激,没想到你会这一套。” 子怡气苦,“这种时候,请勿过份幽默。” “录映带在哪里?” “在架子上,请自便。” “有话,可以对我亲口说。” “我对着你难以开口。” 庄再成不敢再勉强她。 他的心也忐忑不安,他钟情的女子有什么话要说,有何为难之处? 渐渐,他的手心也开始冒汗,一抬头,发觉子怡已经走到露台去,纤细背影楚楚可怜。 他在架子上找了一找,看到一盒带子上写着“自白寻人”四字,便取出观看。 荧幕上很快出现了子怡,那时的她似大病初愈,异常瘦削憔悴,可是她神情恳切,她说:“让我介绍自己……” 庄再成讶异到极点,他把那段短短的录映带看完,呆座椅中,动弹不得。 半晌,子恰自露台进来,轻轻地问庄再成:“看完了?请提宝贵意见。” 庄再成凝视她,眼神充满同情怜爱,子怡不觉缓缓走近,他紧紧拥抱她。 他喃喃道:“可怜的小家伙,原来是你,真吃苦了。” 子怡没听懂,“你说什么?” “所拍摄片断镜头呆板,焦点模糊,你不会有希望成为电影工作者。” 子怡笑了,他不介意,她如释重负。 庄再成看着她,“你一直在找我?” 子怡瞪大双眼,“找你?” 庄再成又是一个意外,“你不知这?” 子怡追问:“再成,你打什么谜语?” 庄再成说:“我便是那名捐赠人,我有证明文件。” 子怡隔了好几十秒才把他的表白消化,惊喜交集。 “你看错了录映带,是另外一卷。” “一点没错,你的对象正是我。” 子怡坐下来,“你是新加坡人,可是,捐赠者在多伦多居住。” “去年我刚好在多伦多大学教书。” “医院同你联络,说我想同你接触,为何婉拒?” 庄再成摇摇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对了,就是这句话。 子怡欣喜过度,走进书房,取出小提琴,递给庄再成,“来,随便弹一曲。”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子怡笑了,“我知道关于你的事,远远超乎你想像,让我慢慢告诉你。” 两个年轻人又拥抱起来。 半年后。 子盈与李郁闲话家常。 “此刻他们在什么地方?” “爱琴海,下一站将是波罗的海,他们说要在蜜月期内看遍所有的海洋。” 子盈怀疑,“不会去北冰洋吧。” “真羡慕他俩。” “嗳,心意完全相通,两人几乎不必说话,只要交换一下眼色即可。” “而且,他救过她的性命。” “现在,她嫁给他来报答他。” 李郁忽然问:“我为什么要娶你?难道前世,你也救过我?” 子盈瞪他一眼,“今生,你没有我行吗?” 没有人知道,冥冥中,是什么力量叫庄再成去到老远的多伦多做善事,然后,又回到本市,在芸芸众生里,遇到了王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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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 13378 R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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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老房子》 结婚之前当然先要找到新居。 这件事无论在哪个都会都叫人头痛。 王立文与陈遥香这一对年轻恋人也为此踌躇良久。 看过许多房子,都觉得贵得不可思议,要不,就是地段欠佳,或是地方浅窄。 王父几次三番说:“看中了,大家商量,爸妈愿意出一分绵力。” 单凭这句话,便知道王立又有对好父母,将来一定会痛惜孙儿,遥香甚感安慰。 找了半年,追寻不获,立又有点气绶。 “不如与爸妈同住好了。” 遥香知道万万不可,只用软功,“别急,有缘份,一定找得到。” “在都会中,成事需要的,仿佛不是缘份。” “你又不肯住到郊外去。” “我一向在城市长大。” “又嫌地方不够大。” 立文说:“也不算苛求,只希望一张床可以两边上落。” “嘿,新公寓的房间都狭小得床需三边贴墙。” “那还怎么住人!” “回多伦多发展吧。”遥香故意那样说。 立文更不出声。 他与里香是多伦多大学的同学,她是土生,父母都在多市定居,他是留学生,打算毕了业便走。 遥香为着他,已经离乡别并,牺牲颇大。 这回于,轮到立文安慰她:“别担心,慢慢找。” 有经验的朋友知道了哗呀喂一声。 “再拖更加不得了,屋价节节上升,你们莫吃亏才好,不如去看看旧屋,装修一下,一样舒服。” 远香心动。 朋友非常热心,“我介绍经纪给你。” 周末,遥香继续她找房子大业。 去看过两间,屋龄超过四十年,实在破烂,维修也不便宜,单是换水渠换电线,就得数十万元。 走得累了,遥香与经纪坐下喝杯茶。 她诉苦:“找不到房子,结不了婚。” 经纪马小姐十分有耐心,笑笑说:“加国居住环境非常好吧。” 遥香叹口气,“套房连衣柜及浴室动辄四五百平方尺。” “哗。” “可惜好的工作不易找,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马小姐沉吟一下,“嗯,宁静路有一间公寓,也许你该去看一看。” “今日累了,改天吧。” “陈小姐,我载你去,只有十分钟路程。” 送香为着礼貌,不想推辞,便敷衍一次。 马小姐”边讲解:“看到没有,救火车上不来,不合新消防条例,故此不能改建,这所老房子有三十五年了。” “不怕成为危楼?” “业主时时修理。” 这是真的,四层高,八个单位,没有电梯,楼梯宽敞。 “喜欢吗?” “进去看看。” 马小姐有门匙,开门进去,遥香怔住。 一个大露台对牢南湾,客厅大得可以骑脚踏车,只得一间睡房,床绝对可以两边上落。 遥香问:“售价多少?” “只得一间卧室,故不大受欢迎──” “多少?” 马小姐拨电话回公司问。 然后,连她都诧异地抬起头,说了一个价钱。 遥香睁大双眼,这比市价起码低了三十个巴仙,她立刻说:“我买下它。” 马小姐笑:“王先生那边” “再犹疑下去,永远结不了婚,你我立刻去办手续。” 遥香在银行通知王立文。 “我已付安定洋。” “只要你喜欢,我必无异议。” “油嘴滑舌。” “这不是你爱上我的原因吗?” 下午,王立文也来到宁静路那所老房子。 他欢呼,握着拳头大喊:“YES!” 打开门进浴室,“哗,连浴缸都可两边上落,我的梦想成真。” “我们去买一只纯白色有四只镀金脚那种浴缸。” 两个年轻人在空屋里拥抱跳舞。 王立文先回到现实来。 “为什么那样便宜?” 遥香答:“我已问过了,业主退休移民急让,人家在这里住了三十年,恩爱如昔,绝对不是凶宅。” 立文说:“嗯,可能因为只得一间卧室的缘故,将来生了孩子,怎度分配?” “将来再算。” “真是,顾得了眼前,已算大吉。” 小两口子非常高兴。 找了熟人,开始装修,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亲友都来参观,有人喜欢,有人不,但都认为屋价相当好,不会吃亏。 公寓离上班的银行区,步行只需十五分钟。 中午,遥香换上球鞋,步行到新居看装修工程。 粉刷过后地方似乎更加宽大明亮,新的松木地板又光洁漂亮,遥香满意到极点。 装修师傅笑问:“陈小姐几时结婚?记得请我们吃饼。” “一定一定。” 初夏注册,蜜月旅行回娘家,不请喜酒了。 她站到露台上,盘算着在角落放一桌两椅,将来好与王立文一起吃早餐。 回头往客厅里看,怪事发生了。 造香听到有人说:“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大门被拉开,人影一闪,走了出去。 遥香大奇,扬声问:“谁?” 装修师傅过来,“陈小姐,什么事?” “刚才谁走出去?” “小明去买下午茶。” 啊,“有人吵架了?” 师傅莫名其妙,“没有呀。” 这香点点头,脸色已变。 “陈小姐,下星期一定起货。” “拜托了。” 她回办公室。 整个下午,耳畔都听见这句话:“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说这话的是一个男人。 好像是夫妻吵架,要不,就是情侣,已经决裂,有一方面决定要走。 怎么会蓦然听见有人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是装修工人开着收音机吗? 临下班,上司进来,“遥香,你得留下来帮我──”的碓不是一件小事。 遥香一忙,浑忘老房子里的怪事。 走的时候已经八时半,立文在楼下等她,两人手拉手去吃日本茶,遥香觉得十分幸福。 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最适合她。 翌日,他们去置家俱用品。 王立文一切尊重遥香的意思,乳白沙发,淡蓝色地毯,原木台椅。 “会不会太过素净?” “不怕不怕。” “王立文你对我不错。” “应该应该。” 不然给基么婚。 家具安置好,地方更加可爱,遥香一人提前先搬进去住。 立文问:“要不要我陪你?” 遥香答:“我是老派人,不赞成同居。” “是是是。” 一个人睡大床,感觉甚佳,可以滚来滚去。 周末早上,梳洗完毕,她窝在大沙发里喝咖啡看报纸,忽然听见瓷器破裂之声。 遥香怔住,抬起头来。 她听得有女子轻轻哭泣。 “谁?” 宽大的客厅只有她一个人。 遥香并不害怕,红日炎炎,整间公寓一目了然。 她轻轻站起来。 她凝视大门边。 忽然之间,脑海出现了熟悉的一幕,像是看到一个女子跃在地上哀哀哭泣。 遥香踏前一步,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她过去,摸着门边。 奇怪,像是来过这里。 她抬起头,当然没有可能,陈遥香是土生儿,一直在加拿大多伦多生活,大学毕业后才来到这个都会工作。 她斟出一杯冰冻啤酒喝下。 王立文来探请她。 “立文,你可觉得这间屋子古怪?” “有鬼?” “当然不,但,我对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一直想找一间类似的公寓。” “我仿佛在这里住过。” “没可能。” 遥香笑了,“的碓是我胡思乱想。” “临结婚有点紧张,也是正常的。”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中。 遥香双眼睁得老大,她仍然不倍那纯是她的幻觉。 立文带来了亲友的礼物,一件件摆出来,有些长辈送非常名贵的水晶用品,小朋友则以心思取胜,遥香最欣赏其中两双乌木镶银的筷子。 喝着香浓咖啡,遥香忽然问:“我们会不会吵架?” 立文抬起头来,非常肯定地答:“不会。” 遥香笑,“夫妻总有纷争吧。” “那自然,可是你若有牢骚,我决不反驳,任你发脾气,我不作声。” “哗。”遥香十分感动。 “我决不与妻子争意气,妻子怀孕生子,多么辛苦,应对她忍让。” 遥香颔首,“你会离家出走吗?” “走?”立文莫名其妙,“走往何处?走到厨房关上门则有可能。” 遥香笑起来。 那个跨在门角哭泣的女子,她一定见过她,穿考究的衣服,戴珍珠首饰,脸容虽然憔悴,但是十分秀丽。 过几日,趁有空,送香把屋契取出查阅。 她的碓是二手业主,那意思是,公寓只得两个主人,前一任主人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 这香想了一想,拨长途电话到澳洲悉尼我前任业主。 “周先生,你好,我是陈遥香,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搬了家没有?” “住得很舒服,谢谢,你们呢?” “很多琐事需要适应,慢慢来啦。” “周先生,有一件事想请教。” “尽管说好了。” “老房子里有无别人住过?” “没有哇,”直是我们两老。” 遥香问:“请再想*想。” “啊,”周老先生似有记忆,“有一阵子,我出差到美国,房子出租过一年。” 遥香一震,“是吗,租给谁?” “的是七十年代中期,哈哈哈,陈小姐,那时你还未出世。” 这香也笑,“我七四年出生。” “让我想一想,不错,是七五年,我与妻子到加州暂住,把公寓租给一位远房亲戚,讲明为期一年。” “他们姓什么?” “年代久远,我忘记了,好家姓陆。” “还有联络吗?” “听说住了半年就搬走,只记得租金却付十足,陈小姐,为何对旧事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老房子的历史。” “我好似还有陆君的电话,找一找,覆你。” “多多打扰了。” 周老先生大概在退休后没什么可做,真的替遥香翻出资料来。 他电传给遥香:“租客姓陆,名启东,是名生意人,偕妻女来租屋,我们没有孩子,当年见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艳羡不已,黯然神伤。” 遥香微笑,那名女婴,早已大学毕业了。 唉,似水流年。 “房子收回后再也没有与那位陆先生接触,听说他已往南洋发展。” 遥香问周老先生:“记得那陆太太的容貌吗?” 周老先生立刻答:“十分秀丽,令人眼前一亮,不过,今日年纪也不小了。” 这香知道她脑海中对这位陆太太有印象。 就是她。 遥香不能解释,但,她知道那是她。 周老先生留下一个电话号码。 那一晚,女子哭泣的声音又隐隐传来。 遥香醒来,走到客厅,独坐沉思。 她想同那位陆太太说:“有什么好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天无绝人之路,站起来,别蹲在门角,勇敢一点!” 第二天,她开始追查陆氏夫妇下落。 那个电话有人来接听。 “我们是基督教灵粮堂。” 沧海桑田,面目全非。 遥香又再追问周老先生。 老人家说:“我也在查访他呢。” “有什么结果?” “你听了不要难过。” “不会,你请说。” “几番打听,知道陆氏夫妇早已分手。” 遥香冲口而出,“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啊,我有第六感。” “陆太太早逝,约十年前已经故世,陆先生此刻在吉隆坡开一片小小印刷厂。” 遥香呆呆地站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失落伤心。 她缓缓落下泪来。 周老先生说:“叫你不要伤心。” “她有没有站起来?” “谁?”老人家莫名其妙,“谁站起谁坐下?” “那位陆太太,分手后有无振作?” “我不清楚。” 这香用手背抹去眼泪,“那小女孩呢?” 老先生蓦然想起来,“对,我竟不知那女婴下落如何。” “是否跟她父亲同住?” “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呵,对不起。” “一有消息,再与你联络。” 老先生挂断电话。 遥香也十分疲倦,她靠在沙发上无限哀伤地睡着。 忽然听到女子哭泣。 她看到她收拾了一只小小行李箱,想离家出走。 遥香急了,一个箭步过去,“喂,你不要走!” 女子愕然抬头,双目浮肿,十分憔悴。 “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孩子那么幼小,需要你照顾。” 她呆站着。 遥香顿足,“陆太太,你孩子只得一岁,你舍得吗?” 女子似没有听见,拉开门,孑然一身走了出去。 遥香转过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幼儿。 小小一点点,像只洋娃娃,有一头很浓密的头发,模样十分可爱,已经会走路了,眼看母亲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哭起来,追到门边,跌倒,“妈妈,妈妈” 遥香惊怖地叫:“不,不!” 有人推她,“送香,醒醒,醒醒。” 远香泪流满面,睁开眼睛,看到王立文,马上与他拥抱。 “遥香,怎么了,自从搬进来以后,你心神不宁,忧伤满面,这里风水不适合你,我们不如搬家。” 遥香痛哭起来。 “我们连装修一起卖,说不定还有得赚,别担心。” “立文,我认识这一家人,我到过这里。” “这是什么话,”立文温言安慰,“镇定一点,你是土生儿,记得吗。” 遥香饮泣,“难道是前生的记忆?” 立文紧紧拥抱她,“无论如何,我深深爱你。” 第二天,遥香与母亲通了一次电话。 “妈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陈太太在另一头微笑,“夫妻之道,在互相支持扶助。” “不,不是这个。” “还有什么?”陈太太讦异。 “妈妈,我是否在加国出生?” “几个月就抱着你移民了。” “在这之前,我们住何处?” “咦,住嘉慧园呀,不是同你说过了?” 听到母亲声音,遥香已镇定一半。 “妈妈,我爱你。” “我也是,造香,下个月我们就可见面,到时才详谈。” “是妈妈。” 这时,传真机有讯息,遥香走过去,发觉周老先生给她一个吉隆坡的地址。 这便是陆启东今日的落脚处。 遥香立刻向公司告假三天。 王立文知道了,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你到吉隆坡去干什么?” “找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我爱你还不够吗?” 遥香微笑,“应该够了,可是,这件事也很重要。” “好,只此一次。” “怎么搞的,凡事都要你批准?” “现在我们已是两为一体了。” “惨,从此要玩二人三足。” 遥香在吉隆坡着陆时心情沉重,无心欣赏蕉风椰雨,以及优美风景。 她先到酒店淋浴,然后叫了一部车子,宜赴陆启东的地址。 那小小印刷厂在旧区,地方整洁,机器轧轧,正开动操作。 遥香试探问:“陆先生在吗?” 有工人会说粤语,扬声唤东家。 陆启东走出来,看到遥香,不禁怔住。 遥香也凝视他。 陆氏年纪不大,约五十出头,穿套旧西装,遥香一见他,就明白了,原来她的两道浓眉遗传自他。 她内心明澄一片,忽然之间微笑起来。 天气热,厂里没有空气调节,遥香鼻尖冒出亮晶晶细小汗珠。 陆氏也知道了。 这陌生的女孩长得同他亡妻如一个印子印出来。 他声音有点沙哑,“请坐。” 工人斟上一杯香片茶。 小小办公室设备简单,可是看得出生意不差。 他们对坐,半晌,他也露出笑意。 是遥香先开口:“你好吗?” “托赖,”他也问:“你呢?” “爸妈待我极好,不过,我一直不知自己是领养儿。” “那是我的意思,希望你与他们一心一意过日子。” 遥香点点头,“我下个月结婚。” 陆启东十分欢喜,“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事事以我为重,支持我爱护我。” “太幸运了。” “是。” 陆氏忽然问:“怎么会找到我?” “记得宁静路的公寓吗?” “宁静路……嗯……是,那座房子……” “我无意中买下了它,现在住在那里。” “竟那么巧。”陆氏无比讶异。 “可不是,老房子唤醒了我极细小时的回忆。” 陆启东无奈地说:“啊。” “一路追究下来,找到这里。” “才一岁,刚会走路,没想到会有记忆。”他欷嘘。 遥香低下头。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陈遥香。” “很好听,会告诉养父母你探访过我吗?” “这是我的秘密,对我来说,他们是我唯一的父母。” 陆启东颔首,“你还想知道什么?” 遥香摇摇头。 “我与她为何分手,她什么时候患病……” 遥香还是摇头,“一切已成过去,上一代的事,我不想追究。” “说的很对。” “我告辞了。” “祝你幸福。” 遥香当日下午就乘飞机回家。 她拨电话给父母:“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 那天晚上,半夜她惊醒。 听见一小小孩儿哭泣,她起床,找到门角,看到那小小女婴。 遥香柔声说:“不怕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会好好照顾你。” 那幼儿蹒跚地朝她奔过来,遥香把她拥在怀中,喃喃说:“你可以信任我,我俩将相依为命。” 幼儿停止哭泣,游香与她一起人睡。 天亮了,有人推醒她,“又做噩梦?” 是王立文来看她。 遥香说:“没有,是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