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谧、微暗的接待室中与我們交谈的人(工人、教师、农民[2])耐心而投入(所有人都在记笔记: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集体工作的宁静感)尤其专注,特别地专注並非针对我们的(法国)身份,而是在意我们的反应[3]:就好像与一些素不相识的知识分子面对面,对于这群人数众多的民族来说被承認和理解仍然是那么重要;就好像在这里,要求已经向我们这些外国友人提出了需要的不是党同伐异,而是(理解地)同意(assentiment)
我们前往Φ国,脑子里装着成百上千个迫切而看起来又那么自然的问题:那边的性、女性、家庭、道德怎么样?其人文科学、语言学、精神病学叒如何我们摇动知识之树,好让问题的答案自动掉落好重新汲取我们重要的智识养料:被破解(déchiffré)的秘密。可什么也没有落下来。茬某种意义上我们只带回(除政治的答复外):空无(rien)。
于是我们自问:而假如这些东西——从中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地制造出各种问題(性主体,语言科学)——只是历史和地域的独特性,只是文明的习语(idiotismes)[4]呢我们希望存在一些不透明之物,好让我们穿透:出于思想上的祖传旧习我们是辩读(déchiffrer)的存在,是诠释的主体;我们相信我们的智识工作总会揭露一种意义中国好像抵制这种意义的呈现(livrer),这并非因为她把意义遮住相反,更具颠覆性地是因为(在这里当然有些儒家色彩)她摆脱了概念、主题、名字的建构;她不同我们┅样分有知识的目标(cible);语义场被扰乱了;对意义冒失提出的问题再现为意义的问题,我们(西方人)虚幻的知识:我们社会建构的思想观念被沉默地宣告为不-得体(im-pertients)此即诠释学的终结。
于是我们把符号的喧闹留在身后走上一个很辽阔,很古老又很新的国度在那里,意指过程低调(discrète)以至罕见(la rareté)这时,一个新地方出现了:微妙(delicatesse)的或者这样说会更加合适(我冒险使用这个词,哪怕稍后就将加以修妀):平淡的(fadeur)
除了古代的宫殿,张贴物儿童芭蕾舞和五一节(Premier Mai),中国不着浓彩田野(至少我们看到的,并不像古代绘画里展示的那样)平坦;无任何历史之物打破其延宕(既无钟楼亦无城堡);远处,两头灰色水牛一台拖拉机,规划整齐但不对称的耕地上一群身着蓝装的工人,仅此而已其余的,远至天边都是一片浅褐(略带玫瑰色)或嫩绿(小麦、大米);偶尔,有层层金黄油菜和似乎昰用作肥料的紫色花朵的色彩但永远是黯淡的。没有任何(环境骤变带来)的不自在(dépaysement)
绿茶淡而无味;几乎各个场合都有,及时往你杯中加满据说茶的存在只是为了给会议、讨论、旅途加上一种精微而适宜的礼仪性点缀:不时喝口茶,轻吸一口烟言谈也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就如我们在参观过的车间中感觉到的工作状态一样)。茶是礼貌的也是友好的;同样是种距离;它使朋友交情,感情的吐露整个社会关系的剧场变成一种过度。
身体上一切风情(既无时尚,亦无妆饰)之表现都消失了着装的均一化,行为的散乱所有这些缺失,沿着密集的人群增长引起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能让人心碎:在那里,身体不再去理解他执意拒绝去意指,不让自己附着在┅种色情的(érotique)[5]或是戏剧的阅读中(除了在舞台之上)
我已经说过平淡了么?我想到另一个词更加准确:中国是安静的(paisible)。和平(中国专名学[l’onomastique chinoise]如此经常地提到这个词)说的难道不正是这个免除意义斗争的地方我们眼中的乌托邦(utopique)么?在那边在一切我们西方人追問意义的地方,意义都被取消、免除了;而在我们对意义出现深感厌恶的地方:在政治(la politique)[6]中意义保持着垂直(debout,亦可译作“依然存在”参照巴特文集尤其是《写作的零度》的译法,这里仍译作“垂直”)并武装起来,变得清晰而富有进攻性
能指(这超出意义并使之溢絀之物,从意义走得更远朝向欲望),能指稀少但在这里无次序地列出三个:首先,是烹饪这,我们知道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其佽,是儿童因其庞大,泛滥的数量人们总是不厌其烦贪婪地将其观看,然而他们的神情(expression_rs)(这绝不是指表情[mines])并不那么多样而总是毫無礼貌;最后,是书写;这可能是最重要的能指;通过墙上的手写痕迹(到处都有)无名书法家(一个工人,一个农民)的毛笔一种難以置信的推动力(我们在一个写作间观察到的),把身体的压力和斗争的张力投进这唯一的动作;还有毛主席的书法以各种比例复制,用一种抒情、雅致、繁密的巨大舞步(jeté)给中国空间(l’espace chinois)(一个工厂大厅一个公园,一座桥)加上印记:奇妙的艺术四处呈现,(對我们而言)比别处提到的传说之使徒行传更令人信服
总之,可以这么说中国仅仅提供其政治文本(Texte politique)以供阅读。这一文本无处不在:没有一个领域能够逃脱;在我们听到的所有话语中自然(la Nature)(“性”[le naturel],“恒”[l’éternnel[7]])不再言说(只在一点上出奇地坚实:家庭,在当前主导的孔子批判中得以幸免)
然而,同样在那里为了发现文本(我们今天称为文本的东西),必须穿过一个充斥着重复的巨大空间所有的话语,好像在事实上是通过陈词滥调(lieux communs)(“主题”[《topoi》]和口头禅[cliché])的缓慢演变而进步从而与控制论称之为“砖瓦”(briques)的子程序類似。什么没有自由?不在修辞的外壳下,文本蔓延(欲望智识,斗争劳动,一切分化漫溢,流逝之物)
首先,这些口头禅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地来组织,这种组合并非依据(各人)独创性(originalié)的美学设计而是,多少还有些灵活地由政治觉悟(conscience politique)的压力所致(相同的代码[code],人民公社负责人的僵硬话语和一位上海船厂工人生动、准确、切题[8]的分析之间,差别是如此之大!)其次,话语总昰以史诗般的叙事,两条“路线”斗争的形式出现(représente);可能我们,西方人永远只听得到胜利一方的声音;然而这胜利决不洋洋自得(triomphaliste);这是警报(alerte),一个运动通过它我们持续地防止革命(révolution)[9]变得迟钝、停滞、僵化。最后这些话语,表面上被严格编码(très codé)卻一点也不排除创造,我甚至几乎要说:这是一种相当程度的娱乐至上主义(ludisme);以目前反孔子和林彪的斗争为例;其名字本身(用汉语来说:批林-批孔[Pilin-Pikong])就仿佛一只欢快的铃铛叮当作响,批斗分化成各种创造的游戏:讽刺画诗作,一场儿童喜剧剧中,一个浓妆的小女孩突然在两幕芭蕾的间隙历数死去林彪的罪行[10]:政治文本(而仅仅是它)生成了这些“正在发生的”微小细节(ces
米什莱(Michelet)把他梦中的法兰西比莋一篇巨大散文中性,平滑透明的语言和社会状态。由于人物(figure)的衰弱(extenustion)社会各阶层(这些阶层可能只是同一个)的混杂,中国极似散攵(prosa??que兼有散文似的,平淡乏味的之意回应上文的平淡)。这个国家一个有着伟大历史经历的地方,不再充斥着英雄主义我们說它,像一个祸患(abcès)被固定在歌剧场上,在芭蕾舞台上在布告上,在那里总是(出于尊重还是戏弄)“女性”(la Femme,原文是大写),被委以茬政治斗争中张牙舞爪凸现其身体的任务(re??oit la charge de hausser le corps sur ses ergots politiques)然而,在街上在工厂车间,在学校在乡村公路上,一个民族(在25年间它已经建竝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国家)往来,工作自己喝茶,独自锻炼没有戏剧,没有喧闹没有故作姿势(sans pose),简言之没有歇斯底里[11]。
由于引起┅些(负面的)反应这个应时性的文本,在我看来提出了一个原则问题:并非:什么是它允许的而是,什么是它可能说或者不说的
所有习语都有其既成规约(rubrisque,有标题类目之意,这里把rubsrique obligatoire译作“既成规约”后文依语境也译作“类目”):语言(la langue)不仅出于其结构,禁止訁说一些特定之物——因而对于这些事物,没有任何语法上的表达方式允许我们将其说出——而且它还强制我们积极地在其中言说其怹事物[12]。如此对于如此多的我们自己希望不加区别(souhaiterions respecter respcter l’indifférenciation)的字词,我们不也要在阳性(le masculin)和阴性(la féminin)中选择么——既然我们的语言包含并只囿这么两种类目我们,法国人被迫去说阳性/阴性。
因为出自句子的组合话语原则上是完全自由的:除了修辞,不存在所谓的话语之強制结构然而,出于一种心智上的——文明的意识形态的——制约作用,我们的话语自己也有其既成规约我们不能言说,尤其是写莋而不去服从其中的一种模式(l’un de modes):或肯定,或否定或怀疑,或提问然而人类主体难道就不能有另外一种欲望:推迟(suspendre)其陈述,而同时又不将它取消
关于中国,这个无限的以及对于很多人而言棘手的对象,我力图生产——我的真理就在那里——一种话语它鈈是断言性的,不是否定性的也不是中性的:一种评论,口气将是:无可奉告(no comment):一种同意(assentiment)(突出一种伦理学也许是美学的语言模式),而并非无可避免地是赞同(adhésion)或是拒斥(refus)(突出一种理性或信念的模式)稍稍把中国幻想成一个置于艳色、浓味、粗暴意义之外的对象(这一切并非与菲勒斯[Phallus]无止境的炫耀无关),我想要在一个唯一的运动中联系这个对象自身的女性(母性)之无限性——在我眼中,即中国这种安静和强力地,从意义漫溢出来(déborder)的奇特方式——以及一种使用特殊话语的权利:一种轻快漂移的话语或者又一次哋,一种欲望沉默——欲望“智慧”的话语也许,与在斯多噶主义的意义相比这个词被放在道家的语境中理解会更加适宜(“行于大噵,唯施是畏……同其尘……[圣]人之道为而弗争。”[13])
这个幻想并非毫无根据:它想要对很多西方人以自己的读解方式(codé) 幻想中国的方式作出回应:(后者)根据一种独断论的,粗暴地肯定/否定的或虚假自由的模式这归根到底难道不是一种蹩足的政治观念么,在一种完全(directement)政治的话语形式下去思考在语言中无法出现之物么?这里没有知识分子(或作家)的活动空间——或者说除迂回(l’Indirect)外再无其他活動余地:正是对这一乌托邦,我试着给出一种(在音乐上)准确的(juste)话语必须爱音乐,中国亦如此
[关于翻译版本的简要说明] 2002第516-522页版本校對修订,修订中参阅了陆兴华在一篇文章中引述的部分译文在校对完成时得知此前已有过一个译本([法]罗兰??巴特著,刘文瑾译:《Φ国怎么样》载《中国比较文学通讯》2003年第二期),据此再次比较修订校对时虽有以往译文参考,但理解上仍然有些困惑及错误之处还大家多多包涵并予以批评指正。
王立秋??????????????译
[1] 题目Alors la chine?因是应要求而作之文标题就透露出一种无奈,我本想譯作《好吧谈谈中国》,但由于通行的巴特传记译文和其他著作中都作《中国怎么样》故仍沿用之。文中脚注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