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5日，演员王羽在台北一家医院离世，享年80岁。

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是2013年，王羽在自己位于台北的3亿豪宅里接受访问。

采访里，他拄着拐杖走在镜头前，介绍着这栋三层建筑内的装潢：从法国花300万买下的水晶吊灯，在纽约第五大道买回来包金的水盆，几十万的大理石马桶，以及上百万的古董钢琴。

而客厅的墙上更是挂满了他的过往照片：年轻时的八块腹肌，两任妻子的照片，以及作为香港电影功夫片的前辈，与李小龙、成龙的合照。

向媒体细数过往的这一年，王羽71岁，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却似乎又以某种形式，被他留在了这间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回头看，作为李小龙之前香港明星中片酬最高、票房最好的武打明星，王羽几乎是港片黄金时代前半段最辉煌的注脚之一，且影响深远。

而如今，时间过去，那个曾在电影中扮演着永远不会倒下的侠客王羽，也终于迎来了故事的结尾。

王羽的故事，分为三章。

故事的前篇，他是创造时代的巨星。

六十年代中期，凭借一部《独臂刀》，王羽在那个单张电影票不足一毛钱的年代，带来了香港电影第一部票房破百万的电影。

人气最旺时，就连李小龙从美国回到中国香港发展，都要先去王羽家拜访。后来在一次采访中，王羽还拿出一张自己年轻时与李小龙的合照，他说：

照片中李小龙不怎么开心，因为掰手腕输给我。

▲晚年王羽讲述与李小龙趣事

周星驰更是看着王羽的电影长大，并将其视为自己最喜欢的演员之一。

许多年后，他以导演的身份拍摄了电影《功夫》，其中有部分灵感，就是来自王羽的电影《龙虎斗》。

那些年，王羽坐稳香港电影圈「第一武打小生」的位置，主演的几部电影连续拿下票房冠军。

故事的中篇，王羽渐渐离开荧幕，去往台湾经商。

整个八十年代，他靠房地产生意赚下十几亿台币，在富人区买下一栋巨大别墅，在香港开设几间工厂，和「玉女」林青霞的绯闻频频登上报纸头条。

人不在江湖，可香港电影界却依然留有他的地位。

彼时成龙还没有成为大哥，因为与经纪公司的合同纠纷身陷困境，无路可走时他向王羽求助。

在此之前，两人曾合作过电影《风雨双流星》，王羽欣赏成龙，于是亲自出面帮他解决了困境。

许多年后，王羽成为导演，拍摄了一部电影《火烧岛》，成龙担任主演，后来， 成龙在自传中说：「我拍这部电影，就是为了报恩」。

故事的末章，王羽成为了一名孤独的老人。

接近60岁那年，他结束自己第二段婚姻，经历了一场生意失败，三个女儿纷纷成家，巨大的豪宅里只剩下了他与佣人。

而之后的两次中风，更是将他的世界不断缩小——行走要靠轮椅、进食要靠胃管、日夜需要有人陪伴在身边帮助他拍痰。

人生开始失控，过去那个「断臂大侠」逐渐从王羽的人生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日渐消瘦的失智老人。

2022年4月5日，在过完80岁生日的一周后，王羽在睡梦中离开人世。这一年，是他被病魔折磨的第6年，因为疫情隔离政策，他的大女儿与小女儿甚至没来得及送他最后一程。

大女儿王馨平在微博上公布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她说：

父亲为人讲义气，重视朋友，银幕内外，他的做人处世都是铁铮铮的侠客作风，一生精彩。

而如今，属于王羽的故事，落幕了。

回头看王羽八十年人生，是一个不断向南的过程—— 成长在上海，成名在香港，离世在台湾。在这一过程中，他见证了香港电影行业的兴起，也在时代的行进中不断沉浮。

1942年，王羽出生在上海，父亲经营布厂、米厂与面粉厂，自小王羽便衣食无忧。

或许因为天性，也或许是因为身为家中长子，自小便收获长辈的宠爱，幼年时的王羽，性格顽皮且倔强。

为此，他还获得了一个绰号—— 「拆天」，意为「连天都可以拆掉」。父母见他爱动，便将他送去学习武术、马术以及游泳。

60年代，王羽跟随家人搬迁到香港生活，一到香港，他就加入了香港青少年游泳队并拿下了两届全港游泳比赛冠军。

王羽本计划着拿个三连冠，却因为在比赛期间与其他队员打架，失去了参赛资格。

比赛被取消，那年夏天，王羽突然多了许多空闲时间。

一日，他在报纸上看到邵氏电影公司正为电影《虎侠歼仇》公开征选男演员，闲来无事，王羽也决定参加选拔。

那场公开征选共有5000多人参加面试，最终邵氏电影公司只录取了三人，王羽就是其中之一。 原因是因为他常年游泳身材结实，且会说普通话、粤语与上海话。

如此之下， 1963年，21岁的王羽进入邵氏电影公司，成为了一名演员。

▲《虎侠歼仇》中的王羽

和许多住在邵氏宿舍，盼望着出人头地的演员不同， 王羽做演员纯粹是为了体验生活。

那时他每天住在家中，开着价值1万元的红色跑车去片场拍戏，而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也才200块钱。

许多年后，肥姐沈殿霞还在采访中讲起自己与王羽的趣事：

我们两个是一起在片场长大的，王羽常常会开着车载我兜风，有一次晚上走在山路上，车速太快，吓得我直尖叫。

成为演员后，王羽先后在1964与1965年主演了两部电影——《虎侠歼仇》与《江湖奇侠》。虽然都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但他却凭借此奠定了自己的拍戏风格与人物基调。

1967年，导演张彻计划开拍电影《独臂刀》，他选定王羽担任主角，并请来有「香港四大才子之一」之称的倪匡担任编剧。

倪匡从好友金庸的《神雕侠侣》中找来灵感，以「杨过断臂」的故事作为原型，打造了《独臂刀》中王羽扮演的「独臂大侠」方刚。

电影上映后大获成功，成为香港影视史上第一部票房破百万的电影，王羽更是凭借此片成为了 香港电影界的「武侠第一小生」。

几十年后，人到暮年的倪匡回忆起平生得意事，还写下一副对联： 屡替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

而刘德华更是因为看过王羽的《独臂刀》后，便励志要扮演《神雕侠侣》中的杨过。

《独臂刀》大获成功之后，王羽又以「侠客」的人物设定，先后主演了《金燕子》《大刺客》《独臂刀王》《神刀》等武侠片，且都收获了不错的口碑与票房。

随着名气不断累积，王羽渐渐对自己的工资心生不满，纵使在《独臂刀》之后，他的工资已经涨到了6000块港币一个月——相比最初的200块，翻了30倍，但他依然觉得不够。

在几次谈判失败后，王羽决定离开邵氏电影公司，但因为合同没有到期，他如果硬要离开，需要赔付高昂的毁约费。

思量之下，他趁着深夜潜入了公司的档案室，撬开门偷出了自己以及公司其他100多名演员的合同，并且一起烧掉。

后来谈及此事，王羽说：「如果只烧掉我自己的，岂不是太明显。」

这一段故事给了导演许冠文灵感，他还将这一幕拍到了自己1978年上映的电影《卖身契》中。

这件事之后，王羽与邵氏集团彻底决裂，而这也同样意味着，他无法继续在香港电影圈继续发展，如此之下，王羽决定前往台湾生活。

这一年，是1970年。

在当时，除了因为火烧合同与邵氏闹掰以外，让王羽决定离开香港的，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的第一任妻子，林翠。

1969年，王羽27岁，在这一年的年末，他与演员林翠登记结婚，在结婚后不久生下女儿王馨平。

林翠比王羽大6岁，是六十年代香港电影圈最受欢迎的女明星之一。

在遇到王羽之前，林翠曾拥有过一段婚姻，结婚对象是香港有名导演秦剑。

与王羽相遇时，这段婚姻正处在破碎的边缘——因为丈夫沉迷于赌博，林翠常常与其爆发激烈的争吵。

那一时期，林翠正与王羽合拍一部电影。在片场，为了逗林翠开心，王羽常常会翻跟头讲笑话，偶尔还会聚起一帮朋友一起打牌，帮林翠消解心中苦闷，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在这一过程中衍生出来。

1969年，林翠与秦剑离婚，与王羽登记结婚。

这一年，林翠33岁，王羽27岁。

虽然两人日后在许多采访中不断强调，在他们相恋之前，林翠的婚姻就已名存实亡，但两人的恋情还是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

更具戏剧性的是，在林翠与秦剑离婚不久后，秦剑就因为工作与婚姻的双重失败选择自杀。

多种原因之下，王羽决定带着妻子林翠与刚出生的女儿王馨平去往台湾生活，并且加入嘉禾影业。

在之后的几年里，王羽在拍戏的同时也开始尝试担任导演与编剧。与此同时，他与林翠又迎来了二女儿王加露与三女儿王美怡。

然而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六年，就以离婚告终。离婚后，三个女儿由王羽抚养，林翠则独自前往旧金山生活。

▲王羽、林翠与三个女儿

与林翠离婚的第二年， 王羽与林青霞的恋情开始渐渐走入大众视线。

那一年，王羽34岁，林青霞22岁。

彼时林青霞已经凭借电影《窗外》走红，正在拍摄《八百壮士》，她找朋友要来王羽电话，给他连打两次电话，请他教自己开车。

回忆起来，王羽说：「电话打了两次，我才知道她对我有意思。」

恋爱时，两人常去海边看夜景，去戏院看剧，偶尔还会去新竹的夜市吃小吃，但这段恋情仅仅持续了半年，王羽就决定与林青霞分手。

分手的原因，是因为王羽爱打架。

在业内，「王羽爱打架」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王羽说自己：

一天到晚演英雄，演大侠，演惯了，个性绝对会受影响，特别不能忍受不合理的事情。

导演张彻更是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这样描写王羽：

年轻时王羽是个大少爷脾气，喜爱打抱不平，常常四处打架而登上报纸头条。

而彼时人气正旺的林青霞头顶「玉女」标签，王羽觉得自己的形象不利于林青霞发展，便决定与她分手。

▲林青霞与王羽分手新闻

分手后，王羽舍不得扔掉自己与林青霞的照片，将其藏在了家中一个相框的后面，却被第二任妻子王凯贞发现，并将照片烧毁。

只不过，对于这段感情林青霞从未正面回应过，王羽说：

她被我甩掉，当然不好意思承认啦。

和林青霞分手后，1978年，36岁的王羽在飞机上遇到了21岁的空姐王凯贞，两人很快相恋并决定闪婚。

王羽为王凯贞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租来了全台湾唯一一辆的劳斯莱斯豪华轿车，并让自己的三个女儿担任花童。

相比与林翠短短六年的婚姻，王羽与王凯贞的这段婚姻维持了21年，最终在1999年离婚。

结束第二段婚姻这年，王羽57岁，自此之后他再也未踏入婚姻。

多年后，人到暮年的王羽再次谈起婚姻，他形容自己：

做朋友很好，但是做老公不合格。

我对老婆不够全心全意，总是把朋友放在第一位，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学乖。

或许对于两任妻子而言，王羽并不算一个好丈夫，但对于三个女儿而言，他却是一个 合格的父亲。

在女儿们的记忆里，生活中的王羽像极了他在荧幕中塑造的大侠形象，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为难。

唯一慌乱的时刻是他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的那年——照顾三个女儿的重任一下子落在他肩上，加上离婚的悲伤情绪笼罩在心头，无奈之下，王羽只好将母亲从香港接来，帮自己照顾女儿。

纵使平日里总是忙于拍戏以及与朋友们应酬，在成为父亲这件事上，王羽从不怠慢，甚至过于严苛。

王羽曾形容自己是「刀子嘴」：

我对女儿管教很严格的，她们有哪里做的不对，我就会立刻指出。

我从来不会夸奖她们，也从来不管她们的功课， 只管教她们会不会说谎。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女儿回忆起来，她说：「当时觉得很烦，长大后才知道这些都很重要。」

进入80年代，王羽靠着多年积攒的人脉投身商界，在拍戏之余靠房地产事业与开办工厂赚下十几个亿。

那时，他带着女儿们生活在台湾，在台北仰德大道上购买了500多平的土地，花费3000万盖下一栋别墅豪宅，房子地理位置好且风景绝佳。

然而好景不长， 1990年，台湾出现一起大型集团型经济犯罪，王羽的投资公司也被牵连其中。

这场失败的投资让王羽欠下六亿台币，最窘迫的时候，王羽的家门口坐满了来要债的人，面对围堵，他依然不低头，他说：「我又不会跑，有华人的地方，就知道我王羽。」

为了还债，他不得不卖掉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阳明山别墅以及香港的工厂。

豪宅被卖掉，王羽心有不甘。

走过困境后，1994年王羽向银行贷款8000万台币，在地理位置相对偏远的台北大华城买下1100平土地，又砸下三亿建造了三层高的豪宅。

在豪宅前的院子里，他打造了一个长20米的游泳池，12座大大小小的喷泉，并从泰国请回了一座四面佛。

而屋里则被放满了他从各国搜罗来的名贵家具——从法国花300万买下的水晶吊灯，在纽约第五大道买回来包金的水盆，加之几十万的大理石马桶，以及上百万的古董钢琴。

新屋落成，王羽带着当时的太太王凯贞与三个女儿住了进去。

那时他在心里计划着，这栋金碧辉煌的房子或许是他再次出发的起点，但他却没想到， 这里却成为了他「不断失去」的起点。

首先失去的是自己荧幕。

进入九十年代，随着香港电影界「双周一成」（周润发、周星驰、成龙）的飞速崛起，王羽深知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然过去。

1991年，在与王祖贤合拍完电影《千人斩》后，他再也没有主演过电影。

▲电影《千人斩》中的王羽

1999年，王羽与第二任妻子王凯贞离婚，结束了自己第二段也是最后一段婚姻。

之后的几年里，三个女儿也都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从王羽精心打造的这栋豪宅里搬出。渐渐的，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王羽与佣人。

最初的时候，女儿每周末都会带着女婿回家看望王羽。

后来，王羽开始拒绝女儿与女婿每周的看望：

我自己也做过别人的女婿，你不要规定每个礼拜天都去岳父家吃饭，这样不好。

另一方面，在多方原因之下，作为商人的王羽也未能再现往日辉煌，随着年纪见长，这栋别墅高昂的维护费用，让他渐渐感到吃力。

他曾在采访中感叹，「我没有固定收入，要还这套房子，是很累的」。

在被问及为何不卖掉时，王羽说到：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呀。生意失败，老婆跑了，我要证明我还是过得很好呀，住的房子比以前更大、更豪华了！

那时王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连健康的身体都失去。

王羽再次回到大众视线，是在69岁这年。

这一年，在王羽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在一次旅行途中，他突发中风，导致半边身体无法动弹，这之后，他经历了两次开颅手术与漫长的恢复期。

朋友来医院看望王羽，看到因为治疗，王羽的头顶扎了十几根针，朋友问他疼不疼，王羽开玩笑回答：

疼死啦，但是周围都是漂亮的小护士，我要坚持住。

另一件事则是他重回大荧幕。

2011年，导演陈可辛邀请他出演电影《武侠》，扮演七十二地煞教主一角，凭借这部电影，王羽入围了金马奖最佳男配角，却最终与奖项失之交臂，站在台上，他语气中满是调侃地说：

我就知道中风有份，中奖一定没份。

▲电影《武侠》中的王羽与甄子丹

虽然中风，但那时的王羽依然要强。

他拒绝去医院做康复训练，拒绝女儿给自己请的司机，坚持亲自开车，甚至在住院时还试图拄着拐杖逃离医院。

面对来劝他做复建的女儿，他甚至咆哮着要与其「脱离父女关系」。除此之外，喝了一辈子的酒也并没有随着生病而就此放弃，出院之后，他依旧会约上好友一起喝酒。

2015年，王羽再次中风。

和上次中风不同，这一次他渐渐失去了自理能力，无法说话且日夜需要人进行看护，思绪逐渐随着长期的病痛消散。

为了帮助王羽恢复，家人们为他尝试各种疗程——高压氧、针灸、推拿，但却始终效果甚微。

▲失去自理能力后的王羽

女儿王馨平后来回忆起父亲人生中的最后六年，她说：

我失去了一个父亲，也得到了一个父亲。

我的父亲再也不是那个双手可以替我撑起半边天的超人爸爸了。

2022年4月5日，王羽离世，享年80岁，属于他的那个故事，落幕了。

回看王羽的人生，少年时他是家境优渥的大少爷，青年时他是财富名气兼具的武打巨星，中年时他又成功转型，以商人的身份赚下十几亿。

然而人生却在老年时急转直下，他先是失去了婚姻与健康，在人生的最后几年，甚至失去了身体上的自由与语言的交流。

伴随着一个生命的逝去，过往的名利、辉煌，豪宅、豪车，刀光剑影、爱恨情仇，瞬间成为幻梦。

这场五彩斑斓、令人唏嘘、跨度八十年的梦，王羽似乎在刹那间就做完了。

女儿王馨平始终不知道，在父亲人生最后的几年，那个过去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嗓音洪亮的男人，在失去了自理能力与语言交流能力，只能被困在轮椅上时的感受：

没有人知道，因为父亲始终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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