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中国的山水那么美?

近日读到陈晓维先生在《文汇报·笔会》上披露的熊秉明1958年写给顾寿观的一封信。( 熊秉明点评现代画家 | 陈晓维 )熊在信中谈到他对当代数位名画家的看法,所列举的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傅抱石、李可染都是现当代画坛的重要人物。熊秉明对齐白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出乎意料的是,他对黄宾虹的作品印象不太好:“觉得相当沉闷、枯索,也如你所说少变化。我不能在其中得到任何满足。如此山水不引人入胜,我不能知道他想表现什么。我觉得作者不够爱山,亦不住在山之中。他的山水无真的云,真的湿雾,没有真的滩岸,真的疏林。笔虽熟练,却捉不住真实。”

点评涉及作者秉持的品评标准,还有,他看到的是黄宾虹什么时候的作品。黄晚年一度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目近于盲,仍力疾作画,但画笔近乎涂鸦。黄宾虹去世后,家属把这部分“作品”也捐献给了博物馆,在相当长时间里这些“作品”没有被重视,只作为手稿看待。如果以完成状态的作品去衡量,这些“作品”显然是不够完善的。如果熊看到的恰好是黄宾虹这一时期作品,他得出上述结论大概可以理解。当然,如果熊看到的是黄宾虹正常状态下创作的山水,那就要追溯熊当时看待中国画的立场。1958年熊秉明才38岁,这个年份距离黄宾虹去世只有三年。另外,从信中提到的画家来看,即便熊不看好黄宾虹,还是把黄归在当代重要画家之列。这一信息当然也显示他身处海外仍关注国内画坛创作前沿的动态。

书信中被点评的诸画家,其实不同程度上受到西方美术的影响,徐悲鸿偏于保守的写实主义是众所周知的。傅抱石的画受到东洋画的影响,施彩有时太过艳薄,类似水彩,稍乏古意。李可染那时正在进行新山水探索,从写生入手,借鉴了版画的某些处理方法,颇为当时美术界同行好评。熊说李的山水近似西方的风景画,大概是以中国山水画作为参照,认为李画有风景的美感,而欠缺中国画的意致与意义。齐白石是土生土长的中国画家,但在20世纪画坛一直是随时代洪流向前的画家。举一个例子,1922年陈师曾把他的画卖到日本,获得高价,得以跻身一流画家,这对白石可能有很大的启发,毕竟他是个职业画家。此前白石的创作已经突破清人的绘画范式,把中国乡土风情植入画中,在题材与情感上有了新的构成与赋予,绘画所示现代性非常明晰。他在绘画上所表现的中国情调、笔墨趣味及现代性,被从法国回来的林风眠与徐悲鸿所激赏。上个世纪90年代末,王方宇先生回国,我去和平饭店拜访他,王先生也谈起他40年代曾带了一批齐白石的画赴美,白石非常注重外销画的形式构成美感。2012年王方宇之子王少方携父亲作品及其收藏在北大赛克勒展出,其中的齐白石画作都是极精之品,验证了王方宇先生90年代末的说法。

黄宾虹山水属于典型的知识分子绘画,其来源比较复杂,包括他所处时代正在流行的彝器画、山水画道统、对自然山水的观照写生,甚至有拳法在笔墨形势上的参悟运用……自然也融入了他身处时代的某种感召心印。黄画之胜显然不是笔墨形式所能概括的,是时代与个人生活阅历兴趣及绘画史的高度融合。黄画的局部往往呈现某种超前的现代性及笔墨材料肌理之美,体貌却与中国宋元以来的山水一脉相承。中国画的品评与对读,对品评者是一种考验,测试从直觉判断到已有知识体系的反应,有时候并不是一次就完成的,可能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要参合自身的生命体验。不知熊秉明晚年对黄宾虹作品的态度是否有变化?这本是个有趣的问题,现在可能已无法追踪。

熊秉明在1980年代中后期,曾三次在北京开办书法讲座。三个讲座的题目依次是书艺、书法、书道。印象中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美研所出面主办的。我那时正在中央美院学习,有机会赶上熊先生的书法三讲。他讲的实际上是与书写有关的三种状态,以我粗浅的理解与丰子恺借三层楼喻人生境界有些近似之处,但熊先生在这些问题的认识上可能有更宽阔的背景。除此之外熊先生还谈到,即便书写者不是艺术家,其笔迹也反映书写者的个性、教养与知识积累。在讲座时,邀请听讲者上台书写,由他现场作分析。我的《雀巢语屑》记录了一则有关他的趣事:有人问熊先生,您讲起书法来头头是道,请示范几笔;熊先生答:研究书法与创作书法是两回事。

前排左起:汪世清、黄苗子、熊秉明、郁风;后排左起:白谦慎、唐吟方(李军 摄)

新千年刚过,我跟熊先生有过一次近距离接触。那是郁风先生组的一个饭局,到场的有黄苗子郁风夫妇、熊秉明、汪世清、白谦慎、李军和我。地点就在工体附近的锦都久缘。老先生们由我和李军开车分两次从黄先生住的兴华公寓拉到餐厅。郁先生说这是她常去的饭厅,餐厅的经理跟郁先生很熟,虽然安排的不是包间,那天吃饭居然只有我们一桌。老先生们各说各的。黄先生与汪先生谈新见八大的墨本与交游圈,郁先生与熊先生谈他们彼此都熟悉的一位美国作家,谈她的家庭、写作、近况,间或彼此之间也作串谈。我只是一个外表看上去腼腆,胃口奇好的蹭吃者兼旁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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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那些记山水的文章我都读过,我觉得那些都很好。但是我又很自然地有一个奇怪念头:我觉得我再也不愿意读你那些文字了,我疑惑那些文字都近于夸饰,而那些夸饰是会叫生长在平原上的孩子悲哀的。你和什么尽把你们的山水写得那样美好呢?难道你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就是那些可爱的山水也自有不可爱的理由吗?我现在将以一个平原之子的心情来诉说你们的山水:在多山的地方行路不方便,崎岖坎坷,总不如平原上坦坦荡荡;住在山圈里的人很不容易望到天边,更看不见太阳从天边出现,也看不见流星向地平线下消逝,因为乱山遮住了你们的望眼;万里好景一望收,是只有生在平原上的人才有这等眼福;你们喜欢写帆,写桥,写浪花或涛声,但在我平原人看来,却还不如秋风禾黍或古道鞍马更为好看;而大车工东,恐怕也不是你们山水乡人所可听闻。此外呢,此外似乎还应该有许多理由,然而我的笔偏不听我使唤,我不能再写出来了。唉唉,我够多么蠢,我想同你开一回玩笑,不料却同自己开起玩笑来了。我原是要诉说平原人的悲哀呀。我读了你那些山水文章,我乃想起了我的故乡,我在那里消磨过十数个春秋,我不能忘记那块平原的忧愁。

我们那块平原上自然是无山无水,然而那块平原的子孙们是如何地喜欢一洼水,如何地喜欢一拳石啊。那里当然也有井泉,但必须是深及数丈之下才能用桔槔取得他们所需的清水,他们爱惜清水,就如爱惜他们的金钱。孩子们就巴不得落雨天,阴云漫漫,几个雨点已使他们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一旦大雨滂沱,他们当在要乐得发狂。他们在深仅没膝的池塘里游水,他们在小小水沟里放草船。他们从流水的车辙想象长江大河,又从稍稍宽大的水潦想象海洋。他们在凡有积水的地方作种种游戏,即使因而为父母所责骂,总觉得一点水对于他们的感情最温暖。有远远的从水乡来卖鱼蟹的,他们就爱打听水乡的风物;有远远从山里来卖山果的,他们就爱探访山里有什么奇产。远山人为他们带来小小的光滑石卵,那简直就是获得了至宝,他们会以很高的代价,使这块石头从一个孩子的衣袋转入另一个的衣袋。他们猜想那块石头的来源,他们说那是从什么山岳里采来的,曾在什么深谷中长养,为几千万年的山水所冲洗,于是变得这么滑,这么圆,又这么好看。曾经去过远方的人回来惊讶道:“我见过,我见过山,完全是石头,完全是石头。”于是听话的人在梦里画出自己的山峦。他们看见远天的奇云,便指点给孩子们说道:“看啊,看啊,那像山,那像山。”孩子们便望着那变幻的云彩而出神。平原的子孙对于远方山水真有些好想象,而他们的寂寞也正如平原之无边。先生,你几时到我们那块平原上去看看呢:树木、村落,树木、村落,无边平野,尚有我们的祖先永息之荒冢累累。唉唉,平原的风从天边驰向天边,管叫你望而兴叹了。

自从我们的远祖来到这一方平原,在这里造起第一个村庄后,他们就已经领受了这份寂寞。他们在这块地面上种树木,种菜蔬,种各色花草,种一切谷类,他们用种种方法装点这块地面。多少世代向下传延,平原上种遍了树木,种遍了花草,种遍了菜蔬和五谷,也造下了许多房屋和坟墓。但是他们那份寂寞却依然如故,他他常常想到些远方的风候,或者是远古的事物,那上梦想,也就是梦忆,因为他们仿佛在前生曾看见此美好的去处。他们想,为什么这块地方这么平平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些高低呢。他们想以人力来改造他们的无地。

你也许以为这块平原是非常广远的吧。不然,南去三百里,有一条小河,北去三百里,有一条大河,东至于海,西至于山,俱各三四百里,这便是我们这块平原的面积。这块地面实在并不算广漠,然而住在这平原中心的我们的祖先,却觉得这天地之大等于无限。我们的祖先们住在这里,就与一个孤儿被舍弃在一个荒岛上无异。我们的祖先想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改造他们的天地,于是他们就开始一件伟大的工程。农事之余,是他们的工作时间,凡是这平原上的男儿都是工程手,他们用铣,用锹,用刀,用铲,用凡可掘上的器具,南至小河,北至大河,中间绕过我们祖先所奠定的第一个村子,他们凿成了一道大川流。我们的祖先并不曾给我们留下记载,叫我们无法计算这工程所费的岁月。但有一个不很正确的数目写在平原之子的心里:或说三十年。或说四十年,或说共过了五十度春秋。先生,从此以后,我们祖先才可以垂钓,可以泅泳,可以行木桥,可以驾小舟,可以看河上的云烟。你还必须知道,那时代我们的祖先都很勤苦。男耕耘,女蚕织,所以都得饱食暖衣。平安度日,他们还有余裕想到别些事情,有余裕使感情上知道缺乏些什么东西。他们既已有了河流,这当然还不如你文章中写的那么好看,但总算有了流水,然而我们的祖先仍是觉得不够满好,他们还需要在平地上起一座山岳。

一道活水既已流过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庄之东,我们的祖先就又在村庄的西边起始第二件工程。他们用大车用小车,用担子,用篮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东西,运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们用先前开河的勤苦来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宽,要把掘出来的土都运到村庄的西面。他们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于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几丈高的山。然而这座山完全是土的,于是他们远去西方,采来西山之石,又到南国。移来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装点得峰峦秀拔,嘉树成林。年长日久,山中粱木柴薪,均不可胜用,珍禽异兽,亦时来栖止。农事有暇,我们的祖先还乐得扶老提幼,携酒登临。南海北海,亦自鱼鳖蕃殖,苹藻繁多,夜观渔舟火。日听采莲歌。先生,你看我们的祖先曾过了怎样的好生活呢。

唉唉,说起来令人悲哀呢,我虽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样故作夸饰——因为凡属这平原的子孙谁都得承认这些事实,而且任何人也乐意提起这些光荣——然而我却是对你说了一个大谎,因为这是一页历史,简直是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永远写在平原之子的记忆里的。

我离开那平原已经有好多岁月了,我绕着那块平原转了好些圈子,时间使我这游人变老,我却相信那块平原还是欣然当初。那里仍是那么坦坦荡荡,然而也仍是那末平平无奇,依然是村落,树木,五谷,菜畦,古道行人,鞍马驰驱。你也许会问我:祖先的工程就没有一点影子,远古的山水就没有一点痕迹吗?当然有的,不然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传到现在,又怎能使后人相信呢。这使我忆起我的孩子提之时,我跟随着老祖父到我们的村西──这村子就是这平原上第一个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梦里似的,指点着深深埋在土里而只露出了顶尖的一块黑色岩石,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山头。”又走到村南村北,见两块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点给我说道:“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庄东面自然也有一条比较低下的去处,当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块平原上生长起来,在那里过了我的幼年时代,我凭了那一块石头和几处低地,梦想着远方的高山,长水,与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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